第八章

第八章

当曾大夫从往事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月已西移。往事只如噩梦,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不堪回首,而今又想起,却竟无自以为是的痛苦,原来时间真的能磨灭一切,什么都能过去。

按住了心口,有一点点的疼,可是与十年前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晋双城……晋双城……不曾料到十年后会突来好梦一场,只是从来好梦易醒,他早就知道,所以他将晋双城所有的承诺照单全收,却从不曾当真,可是仍是不免黯然神伤。晋双城的承诺发自真心,只是这真心……他已承受不起。

当年他逃出上和南馆.并没有受到晋双绝的追捕,在晋双绝眼里,他已不足为虑,根本就不担心他会说出对晋双城和连云山庄声名不利的话,除非他愿意暴露成为男妓的事。晋双绝虽然没有杀他,可用的手段比杀人更狠毒,他让他从此无法在人前抬头,更无颜再见晋双城,也绝了他与晋双城重修旧好的可能,依晋双城的性格,怎可能坦然面对曾经身为男妓的曾沂华。

然而当晋双城提出与他同拜月老之后,他的心里却生出一点点的希望,也许现在的晋双城与十年前不一样,他既然能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是否也能接受那段并非出自自愿的过往。

可是晋双城不顾而去的反应,终究打破了曾大夫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就那么走了,只凭一个醉汉的指认,竟连一句「为什么」也不问。

「哈哈……哈……」曾大夫忽地笑出了声,笑不可抑地弯了腰。金玉池畔早已空无一人,四下寂静,曾大夫的笑声来得突兀,竟透着几分的凄寒。

不可笑吗?他和晋双城都是天真的蠢蛋,一个天真地以为十年光阴,什么也不会变,只要说几句认错的话,便能回到从前;一个天真地以为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只要是喜欢上了,便能包容一切。

聪明人只有一个,晋双绝,十年前瞒着晋双城将他卖进了上和南馆,毁他一生;十年后,又找来一个醉汉,便将他和晋双城之间努力维持的假象一语揭穿,说什么这一、二日内到,分明是早就来了,不动声色的安排了一场戏,现在怕是正在哪里等着晋双城,再演一场兄弟情深的戏。

「想不到你还能笑出来。」-

「这世上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太多,我又为何不能笑?」笑声止了,曾大夫转过头来,见一人立于三步外,赫然竟是祁长风,却并未有半点意外的神色,面上仍有笑意,「是你……」祁长风凝视他半晌,学他模样在金玉池边的草地上坐下,从身后托出两坛小米酒来,道:

「当日你请祁某树下饮茶,今日祁某便还你一坛美酒。」「好东西,正是所需之物。」曾大夫接过一坛酒,拍开封口,浓浓的酒香熏人欲醉,他也不管自己酒量浅,仰头便灌下几口,任酒性将头脑冲昏,才道:「祁大爷真是好兴致,半夜三更出来竟仍带着酒。」

祁长风听他改了称呼,不禁拧眉道:「你我兄弟,怎又见外了?祁某可是带着酒,专来寻你一醉。」

曾大夫又喝一口酒,方才斜着眼瞥来,眼里全是昏昏然的自讽。

「祁大爷一身脂粉味,想必也是自那花柳地里看了一场戏出来,来寻我这做戏之人是为一醉,还是另有所图?」

头脑虽昏,心下却明,只是借着这酒意,他也不顾旁人的眼光了。

祁长风哂然一笑,也拍开酒封,狂饮一大口,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明日生,江湖男儿不拘小节,英雄豪杰谁无一时窘境,结朋交友只论性情,看对了眼便是兄弟,若真计较开来,岂不是一个朋友都没了。来来来,今夜,你我兄弟不妨一醉。」他并不明言已见着令曾大夫难堪的那幕场景,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曾大夫曾经如何,与他何干。他只赏你这个人可交,那便够了。

「这般说来.今日便是不醉也不成了。祁兄,请!」曾大夫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子,对着祁长风举起,清冷的月下,隐约可见他脸上被酒气熏起的红晕,眉眼虽细,却似收取了月光一般光莹流转,衬着一身红衣,分外夺目。

「曾兄弟,请。」

祁长风抓起酒坛,遥遥回敬,然后一仰头,将满坛的酒一气喝尽,未及放下酒坛,便听得耳边传来「扑通」一声水响,抬眼望去,却是曾大夫将喝尽的酒坛子扔进了金玉池中,水花四溅,原本平静的水面急遽晃荡起来,倒映在水面上的一轮圆月,眨眼间支离破碎。

曾大夫又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笑声也因动作过于吃力而变得继继续续,指着破碎的月亮,他道:「天上月,摘不得,水中月,碰不得,那它为何要存在?它为什么不躲起来,偏偏要出来引人迷醉……我偏就要抓住它,看你能奈我何……哈哈……能奈我何……」说着,整个人便向着那水面的月亮扑倒,祁长风吃了一惊,一跃而起眼捷手快地拉住曾大夫,正要开口,蓦地手里一沉,却是曾大夫整个人都醉瘫在他手里。

祁长风低下头来,却见酒气扑鼻的面上,一滴泪无声滑落,一愕后他忽而也笑了,自言自语道:「这般的打击之下,仍能笑出来,我还当你已是百炼金钢,宠辱不惊,这一醉可不就现出原形来了。可惜,可惜,晋双绝已着人在城中四下散播谣言,过了今日,你再想做人便难了……到那时,却不知你可还能挺得过去?」—击掌,祁胜与两名护卫便出现在身后。

「把他送回去,然后暗地里守着。明日他若决定到祁府来,你们一路护送,可莫让人伤了他。」

「是。」

两名护卫接过人,领命而去,独留祁胜,略有不解地问道:「爷,您为何不把人送给晋爷卖个人情,反还要保他?」

「我肯卖这个人情予晋双绝,他还未必肯收。」祁长风负手一笑,「再者,一个赤圣手,可比晋双绝的一个人情来得有用得多。」「晋爷为何会不收?」

祁长风眼里闪过一抹不屑:「以赤圣手的本事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去当一个下贱的男妓,也就晋双城才会瞧不出来,亏他还与赤圣手的关系不同一般,竟还不如我了解。看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晋双绝搞的鬼,既要保住连云山庄的面子,又得装出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祁胜,你也不想想,晋双绝这人向来假仁假义,做下那事连晋双城都瞒着,我若把人送去给他,不是去戳他的脸皮吗?」

「爷的话有理……」祁胜跟在祁成风身后,思索一番又道,「爷,我观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若他明日执意不来向您求助,又当如何?」

「明日听了谣言的人,会一涌而上将他生生打死吧。」祁长风脚步一顿,语气里不无惋惜。

祁胜—惊,忙道:「赤圣手昔年行走江湖,活人无数,江湖上诸多高手,都欠他情分,尤其是凤栖园的寒江公子,近几年来与他来往颇密,若能借赤圣手的关系,求得寒江公子之助,凭寒江公子在江南的威慑力,本帮一统江南指日可待,爷……我们可不能让赤圣手出了差错,为何不索性将他带回府中?」

「我要的是能助我大业的赤圣手,而不是一个寻常丈夫。哼,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也不是愚钝之人,他若要来求我庇护,自当摆正身份,心甘情愿恢复身份,否则,我便是强留他在府中,又有何用。」

不能为之所用,便任由其毁,祁长风的心态于江湖人来说,尽管显得无情,却也是正常。其实看在曾大夫曾救他一命的份上,他也不是真就袖手旁观,而是笃定曾大夫不会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

花柳地的那一幕他从头看到尾,眼见晋双城离去后,曾大夫受人围观耻笑,跌撞着走出,他暗中跟踪,观察良久,本以为曾大夫会有寻死之意,却未想曾大夫仅仅只是坐在金玉池边怔怔出神,而后又大笑出声,月色下,红衣随风扬动,竟如燃起的火焰,他又想起那句「赤衣烈如火」,不禁从隐身处走出。赤圣手绝不会自选死路,目为那火……仍未到燃尽的

时候。

晋双绝所便的手段固然毒辣,可惜他不了解赤圣手。谣言虽可畏,却不能磨灭生存的信念,反倒帮了祁长风一个大忙,在这种情势下,他是唯一能帮到赤圣手的人,到明日,安阳城内再无曾大夫,肃剑帮里,却有赤圣手。

想到这里,祁长风面上渐渐浮现一抹得色。肃剑帮得赤圣手之助,江湖人脉必定大增,江南之争胜算多出三成,若能借由赤圣手,再与寒江公子结交,便可摆脱对连云山庄的依赖,加之赤圣手本身亦是趣人,与之相处常能忘忧,这一举三得之事,实在生平得意之最,只可笑那晋双城,有眼无珠,得宝而不惜宝,生生送予了他。

「哈哈哈……」

祁长风终忍不住心中畅意长笑声起,惊起鹊鸟,发出凄鸣,盘旋着久久不落。

晋双城没有走远,他闯入了一家酒馆,喝酒,一直喝到酒馆打佯,却仍是不走,酒馆伙计看他一身锦衣,也不敢赶人,只得将灯都灭了,独留一盏,坐在柜台后看那张被昏暗的灯火照出的脸,白里透着红,心里想着这位爷着实俊俏,便是一般的姑娘家也比不得其一、二分,只不知为什么跑来喝这闷酒,连喝了几个时辰,除了叫酒也没见吭一声。

其实,晋双城心里什么都没想,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喝着酒,那酒如水一般灌入腹中。曾大夫的亲口承认带给他的震惊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便正如十年前曾沂华突然出口的告白一般,他措手不及,性格的缺陷使他本能地选择逃避。

十年前,他所设想的人生是享盛名,行侠事,与一、二好友肆意江湖,寻如花美眷共渡一生,是曾沂华搅乱了他的美好设想,关在房中五天五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人生设想出现了偏差,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应找曾沂华谈一谈,他不想失去沂华这位兄弟,只想打消沂华的不伦之念,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从房里出来想找曾沂华却发现人已不见时那骤然升起的又惊又怒的心情。

「大哥,你怎么让沂华走了……你为什么不搁住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搅乱了他的人生设想之后一走了之,他冲去找晋双绝,一腔怒火发在了大哥的身上。然而这时,他仍未发现这份从未有过的惊怒究竟出自怎样的心情。

「曾兄弟坚持要走,我又怎能强留。」晋双绝拍拍他的肩,对晋双城的冲动表示出为人兄长的宽容,「怎么,吵架了?」

「……没有。」晋双城终究不是冲动性格,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与无礼,讪讪而去。

四年来,曾沂华与他形影不离,习惯了陪伴,习惯了照顾,竟从没想过有一天曾沂华舍离他而去,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晋双城日夜难安,性子也日渐暴燥,终于忍不住遣人四处去寻,几个月竟无半点下落,空虚的感觉变成再不能相见的恐惧,晋双城这才明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如此依赖曾沂华,为什么他见不得曾沂华对他人的好,为什么不管到哪里他都要带着曾沂华,他以为那只是友情,是兄弟情谊,却从未想过对于自己的亲大哥晋双绝,他也不曾这般亲近过。

或许晋双城在曾沂华的这件事上处理并不妥当,但他一旦确认了自已的心意,却是再不回头的人,然而,两个男人相亲相爱毕竟不为世俗接受。晋双城虽年轻,却也要思虑周全,一年之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向自己的大哥晋双绝坦承了一切,做出面对种种非议的准备。

晋双绝当时的脸色极为阴沉,抬起手欲打他一个耳光,却终究没能打下来。

「你若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把这不伦之念打消……」紧绷的脸庞透出凌厉的气息,任谁都看得出晋双绝正处于极度喷怒中。然而晋双城只是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从此之后,晋双城到处去寻曾沂华的下落,一连三年没回连云山庄,终于逼得晋双绝不得不让步。

「……罢了,你喜欢谁都由着你,大哥也可命人帮着你找回曾兄弟,只是须记着一点,你是连云山庄晋二爷,即便找回了曾兄弟,你也得收敛着,不能丢了连云山庄的面子。」就这样,晋双城让自己的大哥骗回了连云山庄,一心以为凭连云山庄的人力。定能尽快找回沂华,然而数年来一直没有半点消息,晋双城终是有些怀疑了,也许大哥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回沂华,只是拿言语骗他,于是这一回,利用连云山庄与肃剑帮结盟,祁长风因伤而向连云山庄寻援助,他借机自动请缨再次来到江南。

江南山明水秀,风轻柳绿,他与沂华,便相识于江南的清明湖畔。在清明湖畔,他刻意逗留了十余天一无所获,只得带着失望来到安阳。

然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安阳,他竟意外见到了沂华。

那一天,他去平南帮的地头暗察情况,回来后正赶上拜祭城隍的日子,安阳城里人群涌动,他不愿进入拥挤的人群,便随处找了一座茶楼歇脚,听着楼下呼喝叫卖的声音,心里不由一动,放眼远眺,十四年前的那个春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瞥见了那道不疾不徐缓缓而行的身影。

晋双城的呼吸窒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死死地望着那人,看他渐渐走近,面目越发的清楚,仍是细细的眉眼,平凡的五官于人群中并不醒目,却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着他走入茶楼,听着他用那熟悉的声音对着茶楼伙计说「买一斤茶」,然后又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拎着茶包于人群中渐渐消失。

不能动,也不敢动,十年前他令沂华伤心离去,他不知道如果此刻他出现在沂华面前,沂华会有什么反应,是对他视若无睹,还是怒目而视,十年啊,谁能保证这十年里沂华对他仍有当年的情义,他无法想象如果面对的是沂华已毫无半丝感情的跟,他是否会因心碎而发狂。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将沂华的情况打听清楚。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城才是沂华的祖籍,他与沂华形影不离四年整,对沂华的了解竟如此之少,不禁心愧。十四年前沂华随父母前往外祖家探亲,一去不回,九年前回到安阳,不知为何一病不起,沂华的父母为他医病耗尽心力与财力,没等沂华病好便双双病逝,随后,沂华收养了一个名叫英儿的孩子,病也日渐转好,再后来他便成了安阳城里的一名寻常大夫。博得了名医的美称,当然他那怪脾性也受不少人诟病。

把一切了解清楚之后,晋双城心中又升起一抹暗喜,沂华一直没有成家立室,他仍有机会,只是始终不能肯定沂华对他还有多少情谊,于是定下了一条苦肉计,他将曾大夫就是昔日闻名江湖的赤圣手的事告知肃剑帮的帮主夫人祁柳氏,借祁柳氏之名将沂华请到祁府,医好祁长风的病,他便能从肃剑帮的事务中脱身出来,之后发现沂华有离城之意,他担心沂华有所察觉,故意放出风去引来平南帮的偷袭,拦阻了沂华的去路。然后划伤自己,倒在沂华停脚的地方。

他赌,赌沂华不忍心,赌沂华对他仍有情谊。

他赌赢了。

以受伤为名,他赖在了回春医馆,然而沂华起初的回避仍叫他寝食难安,一天之中竟难见上一面,忍耐了几日后,终是按奈不住,主动去见沂华,可是当他坦承心意后得到的竟是沂华视若无睹的反应。他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进去一般,伤口不大却痛到极点,原来,被人拒绝是如此的难受,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仍是痛得无法承受,那么当年面对他的口出恶言,沂华又是多么痛苦。懊悔过后,是更坚定的决心,错过一回的因为他当年太过年少,分不清感情的不同,又恪于礼教,抵触一切不伦,而如今他已不是无知少年,明了什么才是他想要的,这一回,无论如何他也要挽回沂华的心。

他努力的接近沂华,一点一点地发掘着沂华与十年前的不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不见当初不顾一切的光彩,宛如枯井,只在英儿调皮的时候有微澜波动。昔日的少年高志,举手转眸间洋溢着振翼高飞的豪情,在这十年里尽化为了内敛与平凡,如今的沂华,只是安阳城的曾大夫,不再是与他携手江湖的赤圣手,那如烈火般的丰采早已不再。

那段日子里,他失落了,却不敢将心情显露于外,他所喜欢的人是当年的赤圣手,是那个一身红衣志高心远的少年,可是现在的沂华,再不是记忆中的少年,投有了并肩齐飞的默契,彼此之间也不再亲密无间。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想要寻回的究竟是当年的沂华,还是现在的沂华,直到沂华准备将他赶走的那一天,他激动了,崩裂了伤口,从沂华乍然瞪起的眼里,他看到了与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关心,那一刻他顿时了悟,他想要挽回的,不是当年的赤圣手,也不是现在的曾大夫,他要的是那个—直关心他照顾他的人,赤圣手也好,曾大夫也好,再怎么变,那份渗入了骨髓的关心,从不曾变过,在不经意的时候,一点一滴蚕蚀了他的心,令他十年来苦苦追寻,令他下定决心再不放手。于是他故意使伤口裂得更开,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只想要得到沂华更多的关心。

可是就在伤口崩裂的那一天,他听到了沂华当年突然离去的原因——割袍断义。怎么可能,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抓紧了沂华,口中着紧地解释,心中却起了怀疑,沂华不会骗他,那么割袍断义的事是真相而会做这事,也有可能做出这事的人……只有一个。

他向沂华说出了心里的话,不惜示弱,他以为这样可以挽回沂华的心,可是在沂华的眼里,他看不到欣喜,看不到感情,沂华的眼神始终是淡然的,对他的表白无动于衷,尽管沂华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可是他仍是察觉到被沂华强抑下的颤抖,心里的不安扩大了,一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会是什么事?可是他提不起勇气去问,仿佛真相是一个飘在手心里的五彩气泡,略一碰就会碎掉。

他试图增加与沂华相处的时间,可是整天里精神不佳,总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是沂华在他喝的药里加大了安神的份量,使他一喝药便想睡。沂华是在尽量避免与他相处啊,这个认知令他心痛,可是又无可奈何,沂华亲手端来的药,他不能不喝。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沂华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有力无处使,他试留用时间来拉近跟沂华的距离,可是当那天下午醒来,看到在树下喝茶的那两人,沂华笑了,这些日子来他头一回见沂华笑得那般开心,整个人都闪着光,可是却不是对着他笑,而是对祁长风笑。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翻了,酸得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这时,祁长风看到了他,一眼望来,眼里有惊愕,随后却是一抹算计,他捕捉到了祁长风眼里的算计,心里一凛,压住心中的难过,沉下了脸,递回一个警告的眼神,不许来招惹沂华。祁长风无视他的警告,大笑着起身告辞,沂华这才回过头来,他赶紧装出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沂华对着他笑了。

他怔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沂华对他笑了……不是别人,是他……狂喜中,他看着沂华送祁长风出门,然后,又回来,问了他一句「呆子,你是在吃醋么」。平淡的语气里,隐隐约约透着亲密。

沂华突然的改变,令他欣喜若狂,可是这份欣喜并没能维持太久,英儿的突然离去让他心生不安,沂华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点也猜不出来,患得患失中,他走进了沂华的房间,他吻了沂华,仿佛只有借着身体的亲密才能抹去心中的不安,可是事实却加深了他心中的不安与怀疑,沂华的掩饰并不完美,他顺着沂华的意思出了房间却没有立刻走,隔着门,他清楚地听到了沂华呕吐的声音。

为什么?沂华,这是为什么……如果他的吻如此难受,又何必勉强自己接受。他握紧了拳,终于忍住没有冲进屋去。就算是假象,他也要维持下去,他不能……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再一次失去沂华。他可以做一个睁眼瞎子,他甚至可以让自己躺在沂华的身下,只要能留住沂华……他不在乎,他可以做任何事……可是沂华却终是没有要他,心在那之后就沉到了底。

沂华的心思,他再也摸不透。

之后,他整日整夜的守着沂华,白天,他变着法儿讨沂华的欢心,夜里,当沂华睡着了,他便紧紧抱着沂华的身体,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不到沂华暗藏的抵触,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有信心,沂华是他的,始终是他的,没有人能从他手里抢走沂华,只要给他时间。

当他得知安阳城里拜月老的习俗之后,心中便升起了那个有些疯狂的念头,他要在神灵和所有人的面前,宣告他对沂华的情谊,他知道沂华不会拒绝,这些日子以来沂华从没拒绝他任何事情,男子相亲,违逆伦常,他懂,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承认他这么做几乎称得上卑鄙二字,安阳城是沂华的家,这样一来沂华将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立足,断绝了后路的沂华,只能跟他在一起。

是的,他卑鄙,他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为了留住沂华,他虽愧却无悔。

然而,晴天霹雳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沂华曾经是男妓,这个事实令他一下子懵了,十年里他洁身自爱,为沂华禁欲十年,他以为沂华一直不曾娶亲,定是也同他一样,每每想及于此心里便偷着乐,如今却发觉身边人竟有如此不堪的过往,便如十年前一般,他脑袋里转不过弯来,本性使然选择了逃避。

四、五壶酒灌下去,昏昏乱的脑子却越喝越清醒,回想相遇后的种种蛛丝马迹,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内心深处有种不安在迅速扩散,这时才猛地察觉自己犯下了大错,他竟什么也没说就把沂华一个人扔在那地方,扔下一锭银子,他转身冲出了酒馆。

「城弟……」

酒馆外,晋双绝拦住了他的去路。看到兄长的出现,晋双城缓下了去势,迷惑地喊了一声「大哥」,似乎奇怪晋双绝为何出现在这半夜里,又正好撞见了他。

「你怎的一身酒味。」……晋双绝面上露着一抹笑容,拉起晋双城的手道,「跟我到客栈去,好好洗一洗,看你一身脏的,若教别人看了,可没人会当你是连云山庄的二爷……」晋双城被他拉着走了两步,听了这话却忽地一激灵,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搁在心里的疑团爆是找到了缺口,在一瞬间全都涌了出来,他猛地将晋双绝的手甩开,退了几步,沉着声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

「城弟,你怎么了?」晋双绝转过脸来,不当一回事地笑了一笑,「我当然会注意你的行踪,若是一个不小心教你出了什么事,我怎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晋双城缓缓捏起了拳。

「这么说,我找着沂华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晋双绝凝视着晋双城,沉重道,「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挑拨的话,城弟,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做什么事不是为了你好,我们是兄弟……」「为了我好……」晋双城默默念着,心里越发地明白了,于是身体也渐渐抖起来。「十年前,你对沂华做了什么?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因着激动,他的声音竟也尖厉起来。

晋双城的脸立时阴了下来,叱道:「你胡想什么……这是对兄长说话的语气吗?看看你的样子,哪还有一点晋二爷的样子,快跟我走,别教人见了丢脸。」说着,一挥手,便是要扣住晋双城的脉门将人带走,却不想晋双城反手一掌,将晋双绝的手挥开,又退了几步,摇着头道;「大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一般糊弄吗?当年是我太年轻,才信了你……是我蠢,早该想到,就算我言语伤了沂华的心,以沂华的性格,也不会不交代一声便离开……连云山庄财大势大,又怎会十年问竟找不着一个人,是大哥你根本就没有去找罢……大哥,你究竟对沂华做了什么?你说……说啊……」「我什么也没做。」晋双绝的脸色森森地沉了下来,眼里寒光一闪道,「城弟,你这般怀疑兄长可真教我寒心,枉费我平日里对你多番教导,却想不到你耳根子这么软,外人的话你也信……」

晋双城听了这番话,却反而更证实了心中猜疑,晋双绝的模样分明是欲盖弥彰,一股愤恨在胸腹间激荡,胀得他几乎要狂啸出声,可是偏偏脑中却清醒得很,晓得现在不是翻旧事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他咬紧了牙关道:「大哥你在紧张什么,根本就没有人说过你半句不是,怕是大哥自己心里有鬼罢。」说罢,他转身便走,无论如何,找着沂华才是第一重要事。

「放肆!」

从不曾被晋双城这般顶撞过,晋双绝顿时大怒,扬起手扣向晋双城的肩膀,准备强行将晋双城带回去好好训斥一番,却不料晋双城本已心中愤恨,这时听得耳后有劲风疾响,想也不想,一掌反击,也是晋双绝没有想到这个向来听话的弟弟竟会对他出掌,一个不防被打在了手腕上,若不是晋双城是仓促出手,劲力不足,只怕这只手腕当场便要断掉,扶住疼痛欲裂的手腕,再抬头时晋双城已飞身远去。

晋双绝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地望着晋双城身影消失的地方,一声怒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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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茶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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