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下着雨的天气。
抖落了油纸伞上晶莹的雨滴,牵起脚边微湿的裙摆,眼角不经意间掠过了烟雨朦胧的河岸长堤。
烟波碧渺,长纱卷舒。指的,也就是这样的光景罢。
纤指翻动,扣住了伞柄随手交给了淡黄衣衫的丫头,抬高纤细的下巴望上浮雕的大字。
四方楼。
这名字气势倒取比她那别院大的多了,然而这一“多”,便是“多”了许多年,至今也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因为,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想着要颠覆了什么的惑了。人,变的倦了。
跨步过高及腿肚的门槛,鹅黄衣裙的女子款款而入,委身拉过裙摆,落落大方的坐于方椅上。
“姑娘,庄主还尚未起身,您看……”淡黄衣衫的丫头靠近,端来一杯茶,同时也带来宛转的逐客令。
眼睫搔上眼角的雪骨冰肌,不紧不慢的接过茶杯,轻啜一口。
“没关系,我不介意在这里温习一遍怎样泡茶。”在袅绕腾起的烟雾中,隔着忽浅忽浓的烟白氤氲,鹅黄衣裙的女子顿首,“麻烦你把那套茶具都拿来,好么?之前庄主不是让我练习的么。”
浅浅的笑着,眼中却是冰凉。
“姑娘……”为难的轻唤着眼前的明媚女子,时不时的移过眼角瞄着精美的屏风。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印在一双明亮的眼瞳中。于是她含笑,顺着那丫头的的视线望去。
“哦,那边有什么好看的么?”螓首探出,她问。
“啊?”楞楞的回望,直到对上那晶莹的眼眸,“没、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急急的否认,挤着眼角,那丫头直差拍胸脯保证。
唉,白珑姐你到是快来啊,明知道这个惑姑娘是最难缠的,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接应她。
将茶杯轻放在几案,她勾唇,一眼望过去,直到见着了一袭白衣的纤秀人影出现在眼前。
“白珑姐。”像是见到了救星,黄衣的丫头马上奔了过去,跳离了她这一边。
目不斜视的,淡淡的跟扑来的丫头保持一段距离,白衣的素人儿施礼,“姑娘,庄主在书房等着您。”
挑眉,捋过了衣袖起身站立,她道:“我们伟大的庄主动作真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从尚未起身到坐在书房等着我了?”
“这个属下不太清楚。”口吻淡淡的答。
挑高眉,她不介意她的回答,却是在莲步轻移经过那素白纤细的肩膀时,忽然低笑开口:“白珑,你该不会是想做第二个惑罢。”然后若无其事的绕开,没有欣赏到在那张淡然面孔上的微怔。
唉,不是她多管闲事,谁叫她对把白衣穿的好看的人总是有有莫名的好感。光是,这个白珑是,还有那个张……也是。于是,在看到这样一个人就快重蹈她的覆辙时小小的打救一下,似乎也没去违背她的原则。
只是,那个半截都快要埋进土里的人仍是不安分啊。明明是风烛残年的年纪却还是不认输,勃勃的野心不仅没死,似乎还在试图继续膨胀。啧,这么说起来,像他这样的举止,是不是就该叫做偏执?
穿过连接在大堂后长亭回廊,停步于朱红的门扉,抬手推开,见着那斜靠在书榻后的银发老者,半眯起眼遮住从艳红红绸上折起的光亮,细听着身后雨打屋檐的抑扬声。
“你没敲门罢。”说着这句话,老者那昏黄的眼一刻都未从蛛丝缠绕的横梁。
“哦?难不成您还等着其他人?”话虽怎么说。但那鹅黄衣衫的女子还是退后一步,食指弓起扣于门扉意思意思给他看。
转过了黑白混沌的眼,毫不演示的让一道亮光窜过,老者开口:“我时常在想,爱逞口舌之快会不会害了你自己,惑?”
“您知道,我一直是个对于还击格外热中的人。”左顾右盼,她答。
“找我有事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娇俏的人,面无波澜的转回,他闭眼假寐。
也不含糊,拉起手臂上不断下滑的帔帛,她道:“要你的还血魄。”
“还血魄?”难得的音调起伏,他缓缓睁开眼,“你拿什么跟我换?”
“血灵。”盯着眼前过于光滑的白嫩肤色,一字一句的说。
“哦,”低低的笑,暗沉的光线与流转的光线交错。面对惨白淡墨的云彩,滴答的雨声响在他的耳边,“除了血灵,你是一无所有了,我记得。”
她也笑,笑的光彩四溢,流泻在这昏沉天际,“是啊,你记得没错,除了血灵我只剩下这条命了。”
“那么是谁?是谁让朱雀阁的惑如此卖命?”再次闭上了眼,那老者轻声的问。
没答他,只是翩转眸光看着那个将手指死死掐住了榻上丝褥的人。她失笑,移步至一边的方凳,倒下一杯茶,拿捏在手中。
“是谁?”跟着移转的人,那红衣的老者从榻上直起身,刻意的压低了嗓音追着她的身影,“我在问你话!”
抬头淡淡的扫了一眼书榻的方位,她低吟,“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又何必再听我说。”
指甲掐进了垫于身下的绫罗绸缎中。他目光阴沉的看着她,在额上的青筋快要显示于脂凝纤白的皮肤时,紧绷的经脉却在这一刻得到了舒缓,摊倒在软榻间,默默凝望着头顶上的横梁。
是他,是他呵。早就该猜到的,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不想承认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想欠着他;也不想承认他根本都不打算欠着他。就像三年前拒绝了他的玉龙珏,明知是为了他好,却是想也不想的拒绝,连他一同的拒绝。
淡雅的,静素的,温和的,浅笑的。
他啊他,是那样白衣翩翻的少年,只在最初时瞧了一眼,他便不顾一切的留他在他的身边。
他仍然记得多年前在他弯腰浅揖起身后,瞳孔里若隐若现的微蓝。只是,这样的少年始终都不是他的。他也始终,未进入他的心。
难道,他是宁可不要了这条命也始终不肯欠着他的么?还是他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他自己,抑或眼前这明媚的女子?
“呵呵呵……”咧起了嘴,那白发银鬓的老人陡然笑开,细瞧着手间的纹理,笑给了自己听。
这吞噬万物的野心,纵横江湖的势力,他都是在证明给他看,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会证明。只是,光证明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当年那个孱弱的少年终究是长成了翩翩公子,终究还是有了心仪的女子,终究是离了他远去。
他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转过没有焦距的眼,他转头看向眼有空洞的女子,精锐的视线划过她的脸,是摧毁般的眼光。
“你的血灵是还血魄的引子,把剩下的给了我,你是留在他身边等死还是不再见他?”
“你会考虑不要那另一半么?如果我不在见他。”指腹轻划过杯沿,眼睫轻垂,她未抬头。
“你还是怕死啊。”嘴角嚼着些嗜血的笑,他道。
“怕死?”眼中的光阑泛起,她轻扯嘴角,“就当我是罢,那又有何妨?”
那样的活着,是不会让另一个人感觉到亏欠罢。至于留在他的身边,只能说笑着说佛脚果然是不能临时去抱的。
“好,我答应你,若你和他不再见面,那另一半的血灵,我不要了。”要有什么用?他还要这些有什么用?只是他不甘啊,是心有不甘,心脏隐隐作痛的那样不甘。
沉默了半晌,转过眼角瞧着那张苍老的脸。她起身,步到门外,“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转身,穿过湿气糜重的植物,眼睛里是干涩的酸楚。
于是低头,手指抚过眼角,她喃喃道:“奇怪啊,那<灭世缘>里写到这种场景的时候不都是哭的淅沥哗啦的么?唉,看来那种苦情女主角我还是做不来……”
六月仲夏,艳阳高照,晒得湖心间被徐徐微风吹动的荷花荷页都焉了一大片,耷头耷脑的连着一片熟绿连成了一片。
弯下腰肢手指轻划过温凉的湖水,缓缓的笑开,直到沿着漾出水圈的波痕惊起一只飞鸟,那身着浅绿衣裙的女子这才移了步,抬起绣鞋踏上那泊于岸边的船舫。
“哼,湖中泛舟。”那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轻哼了一声,却也还是大步的跨上了船舫。
“你的口气似乎是很不屑啊。”没回头,那绿衣的女子接话,对着舫内以一脸惊艳神情盯着她的众人浅笑,颠倒了众生。
翻了个白眼扫过那群表情统一的人,那个身量已经超过她的少年踱到一边,径自拉过了了椅凳靠窗而坐。
“啧。”赞出一个单音节,少年环顾四周,开口,“你怎么会突然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以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有闲情逸致来这种地方,还不如回去守着她几年来堆积的金山银矿来的实在。
“来过一次。”避重就轻的淡淡答了一句,等着搭着白巾的小二端来茶水。
两天前,当她亲手把还血魄交到张准翌手上时,曾经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时仍是雨天,湖光山色印在她的眼睛里是迷迷蒙蒙、千丝万连的,不若眼前的明朗。
而那天,她听到了那样的词与曲。百转千回的唱出柔腻的感触,仿佛是梦呓,却是一字一句的敲进了她的心。
茶盘轻叩于几面,小二微微施礼,长衫的泡茶师便紧随其后了。
用高温的水倒入壶中,如此反复的混入第一泡与第二泡、第三泡与第四泡的茶水,在斜斜的斟到茶杯处七分满的位置,那长衫的泡茶师摊开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勾唇浅笑,指尖轻触。一杯水仰头咽尽后,她转看窗外的烈日晴空。
“噢,别又来了。”哀号了一声,青衣的少年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茶杯,下巴搁上桌面,低声嘟囔:“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几天总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看的让我连头皮都在发麻。”
淡笑而不语,没把这小子的那点功力放进眼里,依旧看向窗外的舞榭歌台。
船舫已悄然的划像了湖中,而那屹立在湖岸另一边亭台楼阁中的莺歌燕语,也若有若无的飘进了船舫内每个人的耳畔。
“听着那声儿,该是樱姑娘罢?”隔着一桌,有摇着纸扇的男子问。
同桌的人闻言侧过了耳去,皱着眉试图听个真真切切,最后才和道:“是啊是啊,这樱姑娘小曲儿唱的可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
“那,赵兄可见过那位樱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哗”地的一声,先前问话的紫衣男子撑开折扇,快手扇了几阵风,就在那绿衣女子的身后。
“瞧王兄说的。”哧了声鼻,带着些得意,那赵姓男子道:“那樱姑娘长的啊,那可真是绝美的人儿一个,就像--”拖长了尾音,四下盼顾后,忽地瞥到对面那名绿衫女子的侧面,细瞧一阵后对对面的男子招招手。
“嗯?”顺着手势半收起扇俯地头靠了过去,“就像什么?”紫衣男子问。
压低了嗓音,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绿衣女子的方位,赵姓男子道:“就像对面那姑娘一样娇艳。”之后是吃吃的笑。
了悟的直起身子,那紫衣的男子顺着眉眼向后看去,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拿起茶杯掩了嘴角,一双眼还是不住的向后瞟。
见状,对面的男子喷笑出声,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低声道:“王兄,你看着我的罢。”
撩起衣袍,两三步便走到那背对着的女子旁边。揖了揖拳,将那女子的娇美的侧面收入眼底,赵姓的男子放才开口:“在下赵平易,若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动也不动,侧对她的女子只是扇动了眼睫并未出声。于是,他再度揖身。
“姑娘,在下--”
“赵公子是罢,我们都知道了,然后呢?”不耐烦的打断了那姓赵的男子,身着青衣的少年很不客气的让眉间的褶皱挤在一起。
冷吸了一口气,或许是没想到对面的少年会如此的不客气,那一张还算文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赵平易忍了气,赔笑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弹开一粒杏仁核,扬起剑眉,青衣的少年冷哼一声,“这位赵公子出门就四处问人姓名的嗜好还真是奇怪。”
“你--”闪了一个字音,随即又瞧了一眼隔壁桌的紫衣男子,脸上虽有恼怒但却不好发作。
此时,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一道比拟天籁的嗓音蓦然响起--“赵公子,是么?”带着些些慵懒与娇媚,绿衫的女子终于开口。
受宠若惊的,听到佳人问话的赵平易忙不迭的握拳,“在下正是,敢问姑娘贵姓?”
皓腕轻举,那女子转头浅笑,在对方一脸惊艳的神情里摸上了身旁少年的头,“真是不好意思,犬子出言不逊,还请公子多担待。”
试想一下,这样一个娇柔美人对你浅笑盈兮,即使她是说着最恶毒的话,那么就算是要恢复神智,也还是要经过一段适应期罢。
然而,就在适应期里攀爬的赵平易在一阵傻笑后,终于抓到上句话里的重点语句。却又因为刺激太大,以至没有看到在那绿衣女子手扶上青衣少年的头顶时,那少年脸上的无可奈何。
“姑、姑娘是说……”瞠目结舌,赵公子眼睛瞥向那名“犬子”的方位。
盈盈浅笑,慢条斯理的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面色“刷”地一声变的惨白,却还是把僵硬的笑容挤在脸上。呵呵,有什么关系,就算这位姑娘已经做了人家的娘,但是交个朋友还是可以的没嘛。何况,他赵平易岂是贪图好色之辈?
可是,这跟一个已婚的、还有了这么大孩子的妇道人家走这么近不太还罢?不仅会招来闲言闲语,还会对这位夫人不利罢?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在同桌紫衣男子疑惑的目光下赔笑着做出开溜的打算,“呵呵,原来是这样。看在赵某打扰了夫人跟……小公子的雅兴。赵某告退,告退。”然后三步并两步的回走。
“怎么了怎么了?”见着好友败兴而归,奉上一杯茶那紫衣的男子急忙问。
“她,”吞下一口茶,眼角比了比绿衫的女子,赵平易无不惋惜的开口,“兄弟你我都没什么指望了。那旁边的小鬼见着没?她的儿子。”
“儿--”突然的噤了声,紫衣的忍不住的瞧了一眼背后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这种情况,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或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姿态优雅的转头对着身后的两名男子微微一笑,依旧是万种风情。
“够了罢你。”咬着牙吐出这两句,青衣的少年警告那绿衣女子别太出格。
敛起笑靥回望,无所谓的转了转手上的瓷杯,那原本隐约的软酥小曲就在她耳边了。
竹竿先抵上岸,使得船身一震。待艄公将木板连接到甲板跟石阶上后,舱内的人才陆续走了下来。
“哎,你要去哪里?”
眼明手快的拖回顺着人潮涌出的绿衣女子,青衣少年问。
眉间的放出一指宽,仰头望上那晃动着缤纷彩衣的楼台。
“听小曲。”那女子答。
于是片刻后,在热风游走的凉湖河畔,远远的,有这样一首小曲划过了湖面悠悠的传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啧,这樱姑娘的曲子唱的可真好。”又有小舟泛过了湖面,低低的,撑竿的船夫这样说道。
于连绵的长堤河岸截到那抹在油纸伞中的白影,气势汹汹的,着浅粉衣衫的明艳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低低地咳出两声,放下了掩唇的手掌,那抹在刺眼光圈下染出白光的男子微微笑着,瞧着眼前的女子。
“为什么?”一瞬不瞬的盯着几乎快要瞧不到影子的儒雅男子,粉衣女子沉着脸问,是风雨欲满楼的气势。
“因为我不想看不到你。”浅浅的笑,以极轻极轻的音量说出这几个字,他以同样的炽热回视那女子。
微微一怔,她静静望着他,感觉到心脏在微微的抽动。
别过眼,望着另一边的烟柳长堤,张了张嘴,那粉衣的女子微微吸了口气。
“我有什么好?”语气淡然的望进他的眼底,她淡淡问着他,试图想看到那样清澈眼眸中的幽幽水蓝,但,却是不见了。
这样孱弱的他,是为了她啊!值得么?值得么?!
忍着眼角的干涩,依旧是没有波折起伏的语调,她继续道:“我冷血,我自私,我残忍,我市侩。我不会跟人相处也不要多余的温情。我几乎在十二岁的时候害死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姐妹,就眼睁睁的看着她掉下悬崖却什么都不能做。你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去这样做。你是笨蛋是傻子,你别指望着我有回报你的一天。现在,你要转身找到那个人还来得及。”
瞬间,那撑着伞的人让眼底几乎淡去了的蓝光猛然聚起。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微微笑着,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语音波动,问:“你就是这样看你自己的么?”
“对,我就是这么看我自己,这是事实。”涩涩的,她答,喉中有硬块突起。
抬手,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的容颜,细细的抹画着,他轻柔道:“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己,好么?永远都不要这样说。”
“以后?还有什么以后!你以为你还会再见着我吗?你以为你还有以后吗?!永远?真是可笑!”
所有的自控力几乎在他的手指抚上她的那一刹那瓦解崩溃。狠狠的推开他,看着他一个趔趄倒在乱花穿过的长堤河边,如一翩然坠落洁白的蝶。
油伞自手中脱落叩响在地面,敲出脆生生的音节,也牵回了她不停颤动的眼睫。
“你就不能放过我么?!你明明知道我早已不是处子之身!也早就知道我不是那种冰清玉洁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你一直都不肯放过我?!”有水光在眼中泛起,她指控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轻易的就被她推倒在地。
他,被她轻轻一推……
目光呆滞的瞪着那个挣扎着要站起来的人,有什么温温的,暖暖的流质,在她眼底积聚起来。
“惑,你哭了么?”
逆着光线向上望去,半眯起好看的眼睛,那个半撑在地上的男子问,口气里是浓浓的柔情跟小心翼翼。
呵,他居然还在问她?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要先问她?
嚼着眼眶里盈盈的坠落,雪白的贝齿颤抖着咬着下唇,她望着那阳光下几乎要渐渐淡去了的男子。
这样柔情似水的男子啊,却是注定要负了他。因为她是不自由的,在最初遇见的那一刻她都是不自由的。
挣扎着站起身,未去理会弃于身旁的油纸伞。他上前一步,如获珍宝一般将她拥入怀中。
“不要哭呵,你是从来不哭的,以后也不要哭。”柔柔的低哄,直到看到一滴豆大的泪珠真切的滑出她的眼睑,惊的他手忙脚乱,“是我惹你哭了么?对不起,对不起。”说着,雪白的衣袖举了上来,小心的擦拭着。
“不要……对我好行不行。”咽呜的说过这句话,贴着他温度渐凉的胸膛,努力的咽下席卷而上的酸楚她大口大口的吸着气。
“惑,留在我身边。即使只有几天也好,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好么?”喟叹一声,将下巴轻放在她乌黑的发心间,他道:“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等着你,等一月,一季,一年,一辈子,我都可以等,但现下却是来不及了,却也更是放不开你。若是用你的不再见面换得我的命。这命,也不要也罢。”
“傻子……你这个傻子……”喃喃的,颤着唇说出这一句,在炽白的烈日下,感觉到腰间手臂的滑落。
快速的反手握住缓缓下落的手,她抬头,眨眼,只是在一瞬间,看到了那一袭白衣的飘落。
拥着身前修长的躯体,眉睫轻颤,斑驳的树影扫在她和他身上。
“……惑?”
止不住的向下坠,头晕目眩,他伸出手捧住她的脸,却是在将要碰触到的那一瞬间便剧烈的喘息起来。
“我再说一次,现在你回去找他还来得及。至少,可以保住你的命。”只手护住他的体脉,她冷然道,在手心碰触到那一袭薄弱的跳动时心脏处一窒。
这样的他,仿佛就快要不存在。也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慢慢的淡去……
他摇头素白的手指下落,纠缠的食指相扣,结出白玉结,尔后苍白的脸上浮出淡然的微笑,一如往昔般的温暖。
“我很满足了,惑。”
眉目,轻合,如蝉翼。
哈,不、不可能的,不可能。他,明明还有呼吸,明明脉搏……还在她手中,还在跳跃……刚才还在跳跃--手,不受克制的颤抖,抚上那张如沉睡中的面容,她小心翼翼的呼吸,小心翼翼--这个人……这个人刚刚还跟她说过他会等着她,他会等着她,一月,一季,一年,一生的等么?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的睡了?
且颜?且颜是么?且颜……张且颜……你,醒来好么?你醒来!
“惑,放开罢,张已经不在了。”
远远的,有属于少年的清脆嗓音从斜后方传来,深深刺痛她的胸腔。
不在了?不在……
瞳孔急剧的收缩,她抬眼望去。望过烈日下的飞花长堤,望着那柄被主人遗落的油纸伞,无焦距的视线跌撞,最后,才瞧见那青衣的少年。
不对,不对!不该是这样!
是白衣的少年罢?是白衣的俊秀少年在纷飞的花絮中略带羞涩的低着头,拱起手时淡淡的问:“是惑姑娘么?”
一片春光明媚的样子。
是时光交错的影像。
如烟如梦的缥缈江波上,有画舫无声无息的滑至江心。
雨丝入湖,不见,却依旧不能打断那侧坐在船沿边黄衫女子探手接雨的兴致。
“惑。”如清浅泉涧般的温润嗓音从那女子身后传来,叫着那女子的名,却没得到半点回应。
略带无奈的,在门边站了会,片刻后,那个从雕花木门内走出的俊雅男子只有亲自去抓人,“衣袖都湿了,待会儿会不舒服的。”
转过半张脸,垂下修长的眼睫,女子不动。
“你说,让小四就这么出去好么?”盯着湖中泛起涟漪,她问。
“好坏与否我们现下都无法得知,但他却是终有要长大的一天罢。”
话音落,没好气的扫了身边的那白衣男子一眼,索性再别过头去。
知道她是心有不舍,白衣男子只是摇头任她去。可就在几个月前,这样的女子还曾说过自己是冷血残忍呢。
想到这里,他又无限温柔的笑开。
忽地,有一阵夹着雨的大风吹过,在一时间将浓重的湿气吹向了船沿边的两人。
猝不及防的将那口湿气吸进,白衣男子掩唇,剧烈的咳出两声,引得身旁的女子立即起身轻拍他后背。
“你干嘛跟我出来?”责怪的看他一眼,这女子已然忘了刚才是谁使性子坐在船沿不理人。
露出一抹浅浅的笑,由着那女子掺他入内,并悄悄握住了臂下的柔荑。
他身上的血魄已解。就在那天昏死在四方山庄的长堤边时,最终还是让天罡给救了。
想来,那个人,是在认命了罢。
一个人,纵使有再多的不甘也坳不过命。最终,也只有认命。
刚刚落坐到椅凳,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那女子倏地站起明亮的双眼逡巡在木色染香的室内。
“老实交代,有没有把药喝下去?”对于自家相公这点伎俩她是再熟悉不过。
说娉荷不知道罢,那是因为她的鼻子没有习武人的灵;说黎五没办法罢,是他拿他这个主子没辙。但这样的情况换到她的身上就不同了。放眼整个张府,包括整个江陵再加上整个天下,能逼着张公子就范的也只有他那捧着手心怕摔、放在口中又怕化了的娇妻了。
苦笑着勇于承认过错,他自动端过精心藏匿的汤汁一脸痛不欲生的灌了下去。
“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泛舟。”吞下佳人递来的杏仁,却又被酸的忍不住皱了皱眉,他问。
“请你听一首歌啊。”漫不经心的收过药碗,她答。
“是什么?”拉过娇妻坐在身上,他低声问。
被问的人柳眉轻蹙,不客气的扯了扯他的耳朵,让他听个仔细。
隐隐约约的,在这烟波浩渺的江面,有这样细腻清吟的嗓音百转千回的吟唱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看,多么绝的语句,这如誓言样的句子还是一生只说一次比较保险罢?
“惑?”
“嗯?”不太自然地,她顺口应了声。
瞧着怀中人儿不自然的神色,思量片刻,白衣的男子终于开口:“她--在唱什么?”
唱什么?
危险的半眯起眼,一道凛冽的寒光射出,深吸一口气,她吼:“张且颜!”
番外。黑麒麟篇像是一条条触碰不得的丝缕,那些透过阳光穿过盎然生气的阳光斑驳在青苔与赤裸的泥土上。
于是苔枝缀玉,烟糜连动。带着阵阵微醺的热风穿梭于密林间。
惊然地,似有一抹俏生生的嫣红身影在粗木相掩的缝隙里浮动。惹得色彩流溢,光华翻转,连同让那个坐在杂草丛生、背靠暗黑藤木树干的黑色身影略微抬了抬眉。
“呼,你在这里啊。”
喟叹一声,使得浮游在金色辰光中的因子轻微振动,随即又游走如常。
片刻后,那抹眩目的身影经到达了黑衣男子面前,一双灵动的眼在四处张望着。
“有事?”把那双异于常人色泽的眼瞳张开,黑衣的男子问,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抬眉细细的看着那张覆盖在树林阴影中的脸,静静的“嗯”了一声,红衣女子道:“走的时候至少要跟你说一声罢。”
“决定要走了?”依旧背靠在粗大的树干上假寐,男子问。
浅浅勾动唇角,对着那长俊削的脸,红衣女子笑,“我看我还是过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比较好。”
“这就是你要回到天罡身边的原因。”是轻蔑的哧鼻声。
“被你猜中了,真是不好意思。”漫不经心的叹口气再扯上碎花的袖沿,她道。只是那张在斑驳阴影中明媚娇艳的脸,跟“不好意思”这几个字完全搭不上关系。
“没有人可以让你永远的留下罢?”
“兴许。”耸了耸肩,灵活的双眼逡巡,终于在藤蔓相掩的青绿下看到了那只肥嘟嘟的大虫。
兴高采烈的提起裙摆,跨过横枝蔓叶,尔后,一双手毫不客气的捏上了柔嫩的乳白色肌肤。
登时,在那颗肥肥的头颅上,一双圆圆的小豆眼睁开,“吧唧吧唧”的眨了两下眼后,终于看清眼前的正是刚才梦里的梦魇。
于是,那只躯体近将泛着些透明色泽的大虫以速度极快的将摊开的软绵身子紧绷起来,一溜烟的滑开,只瞧见了晃来晃去的尾巴。
“动作越来越快了。”怔怔对着不见的踪影,她出言感慨。
尔后,转身,在淡淡的语音隐落后,连同那带着抑扬节奏的银铃跟嫣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片密林中。
反手扶上了身旁的剑鞘,指尖摩挲着那曲折华美的纹路,银色的眼赫然对上了碧澄的蓝天。烟云飘渺,无羁无绊。
是谁说这女子是光起四溢的朱雀?又是谁言这女子是明快艳丽的绝物?不是,都不是,在他看来,这女子是绝尘飘渺的云。
微微透着些暗淡色彩的云。
她跟他牵扯了多久呢?若是从在崖上救她一命开始算起,是将近有十年了吧。
从那么一个倔强的小丫头变成明艳快决的女子,她这一生,或许是从他手上开始改变的。
他把她交给天罡,要她出人头地,是看中了她眼底的傲气。只是,这女子居然没有了野心,在她拿着破空剑交还到他手上的时候就没有了。
他算不过天罡,没料到他会把破空剑的灵气存封于她的体内,是因为他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桀骜。
“把剑给了我,你图的什么?”他问她。
“我已经累了。”她说。
于是,在露出那印于雪白肌肤上绝美的印记时,他震惊了,因为它的华美,因为它的丑陋。
她跟了他两年,过着漂泊的生活,随他一起风餐露宿踏过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直到有一天,就在他以为她会这样跟他一辈子的时候,她问他:“你爱过光,是么?”
他点头,毫不隐讳的承认。
接着她笑了,笑的无比艳丽与苍凉。
“知道么,在有些时候我以为我快要对你动心了,但却不是。因为生存是残酷的,我并不想这样过一辈子,但我也无法改变你。所以,我不能对你动心。”
于是他转头,用银色的眼眸看她。
“不,也不完全是这样。”回视他没有温度起伏的眼眸,随即摆手,她道:“我是说,或许,我是还有别的牵挂,例如光,例如……”
说到这里,不再讲话,就这样匆匆的略去了尾音,却有一层薄雾荡起,在她的晶莹瞳孔里,显得悠远且迷蒙。
“我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罢。”
这是那天的最后一句话。
就这样,她选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离开了。在他的身后,游走于温湿暧昧的气流,消失于绿树烟岚的缝隙。永不再见,不再见面。
她说的对,她不会是那个跟他漂泊一辈子的人。因为,他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人孤独的终老一生,却还是有被隐在心底的牵挂。
在许多的时候,当他手握这柄精美华丽的破空剑,踏过无数的崇山峻岭时,蓦然在发现,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因为他的孤寂。
然而,就在多年后,当他再一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走在人群汹涌的元夕之夜时。他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个不再身着红衣却依旧明艳动人的女子。
只是此刻,他已不想打扰,因为隔着这段距离的远远望见。
于万人攥动的人群中一眼看见,是因为嗅到空气中展转流溢的相似气息,却也更是因为她身边那个儒雅俊逸眼中含笑的男子。
那男子宛若淡雅芬芳的兰,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立于人群中是那样温沏心肺的样子,任她在他身边或吵或叫。
那样恣意的惑,他从未见过,却是在多年后见着。不是在他面前,也不是为了他叫闹,但却终是永远的为某人停留了。
他曾对光动了心,是因为那一身的恬静淡然。尽管如此,他也为这样的女子着了迷。
就像是永远的谜。
记不清是在多少年以后,当他已是满头白发的站在雪飞冰凌的顶峰低头回望这一路走来的山路时,他笑了。
因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那个曾经倔强冷然的少女,是幸福的。
这样,就已足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