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次脆弱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她在他怀里第二次脆弱。时间是,一整夜

这样算是一种讽刺吗?站在母亲的墓前,她问着自己。

记得一个多月以前,她母亲的五七场面热闹得很。而现在呢?一片寂静的公墓群,没有半个人影。而在她母亲的墓前,只有稀稀疏疏被雨水淋湿了、褪去了颜色的黄色小花。

她走向前,拉起裤腿,在她母亲的遗像前蹲了下去。放了一把纯白的百合,她希望她母亲喜欢这个。

“我在恨你吗?”手指摩挲着墓碑,她问。

“您呢?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她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换了一个悠闲的姿势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因为下过雨,在这植物繁盛的季节,墓碑的周围长了许多的青苔。

一个人死了就是这样吧,并不会有多少人会把你放进心里,世界也不会因此而少了什么。那,一个人这一生的意义又何在?是养育了后代,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一个人?是做出了贡献,还是功成名就?

“您说究意是什么呢?”她靠在墓碑边自言自语,“您的答案是不是用一生去爱一个人?”空旷的公墓群不能给她任何回答。夏天的热风吹过周围的松柏林,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她轻声笑着。

“我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交谈。”她自嘲地说着,摇摇头。

一辆轿车从公墓的大门驶了进来,在停车场停下。

她眯起眼睛,在车门开启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她的父亲。

远远看到倚在墓碑上的身影,娄仲堂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全世界只有我记得你母亲的生日。”他温和地笑着,并走近。

“嗯哼。”她依然懒懒地靠在墓碑边,用手指拨那束百合的花蕊。

“你母亲会很高兴的。”他把他手上的那束火红的玫瑰献了上去。

她的视线一瞬间被那束玫瑰吸引。“我以为她会喜欢淡雅点的花束。”她挑眉说。

“是,但这束玫瑰是我的个人意愿,我送给她我的爱情。”打量着心爱女人躺下的这方土地,他答。

她淡淡地笑着,站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灰尘。原来她的身边还存着在这至死不渝的爱情。“我一直以为她可以陪你到老。”

“我也这么以为。”娄仲堂对她苦笑,“可是心肌梗塞是很突然的病,我和你母亲都没有办法。你母亲也来不及等你。”

她了解地点点头。

“人到了中年的时候,总是会想念起自己的亲人,特别是儿女。你母亲也一样,只是她不善于表达,有时候像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即使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我依旧会害怕有天醒来,而你母亲却不在。”他抬头看着被风吹过的云,缓缓说着。

“她爱你,你是她惟一的女儿。她的某种情感上的缺陷,你也十成十地遗传。妤甍,你总是在不停地伤害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为什么?”她扬眉问。

“因为你害怕没有相同的回报,或者应该说,你怕输。你怕爱不起,怕不能给爱你的人相同的爱,你怕有负担,怕被人牵绊。”他缓缓说出口。

“你为什么会知道?”她弯起嘴角看他,对他的诊断并不感到惊讶。是,她的确伤害了许多人,例如她的父亲;她的确怕别人的爱,例如石澈;她的确害怕被人牵绊,例如她开始想要逃开龙觐行。这些话都没错。

“因为我是你父亲。”他慈爱地笑着。

是啊,因为他是她父亲。这样的理由就已经足够了。她笑。

“走,我们边走边聊。”娄仲堂细心地打扫完墓碑的四周,伸出胳膊,等着女儿跟上来。

站在原地凝望他片刻后,她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开心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感觉像是十几年前一样,那时的你才六岁。爱缠着我的胳膊坐在我的肩膀上放风筝。”是吗?原来脑海里经常萦绕不去的画面就是这个啊。

“那时候的天空是不是很蓝?”她问。

“是。”他抬头看天空,“和现在的天空一样。”

她也闻言抬头。是啊,很眼熟的天空,原来就出现在她六岁的记忆里。松柏林又一次发出哗哗的声响。走在那片松柏林下,一缕缕的光线从树木的缝隙中穿梭而行。她举起手掌看着阳光从指尖穿过,带着热热的温度。

“怎么了?”娄仲堂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

“没什么。”她笑。她,是不是开始跨出了离开谷底的第一步?

*****

在戚咏笙那里上班刚刚进入第二个月,也就是八月初。她,被活捉。关于描述此类问题的俗语有很多,例如纸包不住火之类的。但这些都表述不了她当时认命的程度。她想,她好像总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五点二十三分,她复印好文件,放着散乱的桌子准备下班。五点二十五分,她手机响起。“喂。”她注意到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说得小心翼翼。

“我在楼下。”他说,熟悉的声音有一种轻抚过她耳垂的魔力。

他知道她在这里上班了?她垂下眼睑,“哦”了一声。她不问他来干什么,也不问他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有他的渠道。

“我等你下班。”她依旧“哦”了一声,然后条件反射地切断了电话。她是没打算瞒他多久,只不过没想到他会冲过来抓人。每次不可避免地讲到工作问题的时候,她闪烁其词,要不就转移话题,他不可能不怀疑的。只是他不戳穿,她也就鸵鸟般认为他没发现。

自己骗自己的过程是蛮美好的,可是结果……她苦笑。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总得给她一个哀伤的权利吧。

下班的铃声响起,助理室里的同事都开始三三两两地道别并离开。她以平时十分之一的速度点头、微笑、道别,并决定开始收拾她N年没有收拾过的办公桌,沉重得像在整理遗物。

“娄姐,你今天终于肯洗心革面了?”同室的小杜打趣着,她因为一篇文件还未完成,也留了下来。

在助理室里,两个月前就开始有“如何找到娄妤甍”“看谁的桌子最乱谁就是”的Q&A。

“是啊,我想投胎重做人。”她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地说出来。这是她的心声。她想重新做人,随便找个人家投胎,就算投到刚果也无所谓,总比马上要面对的事要好。

“不用这么内疚啦,你的桌子大家都看习惯了。就当在欣赏室内垃圾场。”小杜凑过来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算是安慰吧。

要死不活地扫了小杜一眼,“很高兴我无意中开了大家的眼界。”她说,她会为自己的懒散内疚?打死她都不会相信。这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特长”就跟吃饭呼吸一样,她做起来自然得要命。

“那娄姐你以后多注意下不就好了。”小杜自动自发地接过她剩余的工作。因为一个对如何制造凌乱很在行的人来说,即使他有心收拾,效果也只能是相反的。

“看来你的罪恶感比我想像的要深重得多。”醇厚的嗓音在她们背后响起。

她身体一僵,随即垂下头。

“你好。”露出令人窒息的招牌笑容,龙觐行动作优雅向她们靠近,并礼貌地对眼睛里冒出星星的小杜打招呼。

“喏,擦一下口水。”顺手从桌面上抽出一叠面纸,她递给将近痴呆的小杜。

“哦,谢谢哦。”神情恍惚地接过纸张,小杜机械地往下巴擦去——什么都没有。

老天没事生出这种男人一方面是满足视觉效果,一方面是混淆视听。例如这位龙姓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层?”她问。这栋楼十几层,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他找也得找个把小时。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已经离她只有十公分的距离。看着视线胶在他身上的小杜。好吧,她又问了一个蠢问题,他大可以利用他的“男色”。只要他肯开口问,估计被他问的人连她今天中午吃的什么都可以掰出来。

“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亲昵地环过她的腰身并点点她的鼻尖,他的表情中有种不协调的情绪在暗涌。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不知道他用意为何,在她的同事面前有这种表现。但她却无法抗拒。

她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指,注意到小杜还有点恍恍惚惚。

他拉过视线,下一秒向小杜伸出手掌,“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龙觐行。”他风度翩翩。

“你……你好,我叫杜……依婷,娄姐的同事。”小杜也递出手掌,表情类似在梦游。

他又是一记微笑,抽回手后搂着她向外走。

“我还没收拾完。”她瞪他,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脚腕上,她有钉在地上生根的打算。

“不……不要紧,娄姐,你和龙先生有约就先离开。我来收就可以了。”她估计小杜根本就对她自己现在说出来的话毫无知觉。

她翻个白眼,开口:“这——”本来就该我来收拾。

“杜小姐,麻烦你了。”他打断她,代她答。

“龙觐行,你——”不要太过分。

“我们赶时间。”又被他打断,他状似宠溺。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拳头再把它握紧,再松开,就怕体内狂飙的火气窜上脑门,烧掉某一个学名为理智的神经,一拳就就给他这么挥了过去。同时她又怕拳头松开,会无意识地抓了桌子上的文件摔在他好看的脸上,那是小杜的心血。

“谢谢你,小杜。”她转头对小杜道谢,在下一秒被他拥着离开。

她现在可以想像得到以小杜为首的八卦集团,明天会怎样绞杀她。她觉得前程黯淡。叹息。

他明明是微笑地牵她的手出助理室的,却在走进楼道时,第一时间内变成老K脸。她开始叹息加头痛。到底是谁从头到尾做得比较过分?

两个人站在电梯前无言地等电梯。他依旧牵着她的手,只是神色淡漠。她向上仰头看着显示灯,向下打量着光滑的米色地板,向左看着楼道口,向后扫过来时的路,就是忽略过右边他站的方向。

当电梯的显示灯到“11”的时候,门未开,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人按键。好啊,那就等吧,最多样子很白痴。电梯再次从一楼缓缓爬上来,爬到五楼的时候又跳过。她开始翻看左手的手指头。电梯在缓缓地下降后又来到他们的面前,可还是跳过。她垂下眼睑偷看他的表情。

“哦,如果你不太愿意乘电梯的话,改走楼梯?”明明那个做事很过分的家伙居然脸色比她还难看?虽然她认为他是理亏的那一方,但以她察言观色的经验来说,这个时候最好要识时务。

他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后,接下来的动作是伸出他修长的食指,按下按扭。“叮。”电梯门在再次爬到五楼的时候打开,没有一个人。

他松开牵着她的手掌,迈开长腿率先跨了进去。她后面叽叽歪歪地跟了进去。

电梯的门缓缓地阖上,整个空间里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气氛。她不自在摸摸耳朵,躲避着他炽人的目光。他用一种飘忽的神情看着她,从头到尾不准备开口。他算她三秒后就会受不了。

“看什么?!”果然,还不到三秒钟,她开始恼火地对他吼。

他嘴角微扯,黑色的眼眸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没好气地用脚丫子拍打着地面,不耐烦的情绪可见一斑。“叮”,电梯再一次打开。这次她认为是解脱,于是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却在刚刚踏出电梯的同时,被他搂住。

“我把车开过来。”他开口交代,唇滑过她的嘴角,令她一怔。他把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转身走向停车场。如果,刚才他的唇就这么印了下去,那他是否知道那将是她的初吻?同居三年后的初吻。

她笑笑。有些可悲,有些轻松,有些兴奋,有些……失落。走出这个无人的大厅,她下台阶,站在人行道上等他和那辆车的出现。与此同时,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群在她的注视下一闪而过。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缕烟末。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嫩绿的落叶冒冒失失地掉落在了她的脚边。她莞尔,弯腰拾起。细细地端详它张开的脉搏,是否还有生命的痕迹流动。

银灰色的跑车从停车场的方位驶过来。最后,他把车安静地停靠在她的面前,横过助手座,打开车门。“看什么?”他注意到她手上的叶子。

“这个时候开始落叶了。”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尾。

“什么季节都会有落叶。”她看他一眼,钻进车内,遗弃了那片对地心引力抗拒力薄弱的叶子。

“为什么找工作?”他发动引擎问。

“戚姐这里缺人。”她回答一半的实话。

“戚咏笙?”他问,目光直视前方,看不到表情。

“你认识?”她皱眉问。他的人际关系网广阔得开始让她心生恐惧。他没回答,只是开着他的车。

“我们去哪里?”发现走的路线不是回公寓的那条,她问。

“去吃饭,我今天没心情做。”他别有心意地看她一眼。

“那——”她拖长尾音,他没心情做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在你决定‘请’我一起吃饭之前,请顺便问问被请人,也就我的意愿。”

“你的自动自发一直保持得很好。”他带着笑意讽刺着。

“优点当然要好好保持。”她的口气是理所当然。

他闻言笑出来。记得有一次他说她懒散的时候,她的回答是“与生俱来的,当然要保持到进棺材”。当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出来的人,脸皮厚度也应该比较可观。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林立店铺、拥挤人群,她现在可没有笑得出来的心情。咬唇思索后,她决定说出来——

“我想开始独立。”

“没人限制你的自由。”他答得眼神闪烁。

“我是指——”

“想清楚再说出口!”他语气淡漠地吐出这几个字打断她,奔跑流畅的跑车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你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麻烦你倒带原音重现一遍。”她也不客气地让火气开始往上爬。为她的独立争取,也为他今天第三次打断她的讲话。

谁来告诉她,什么叫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想清楚了再说出口?说完“没人限制你自由”后,又告诉她要想清楚。难不成要告诉他这是她考虑了将近一年的答案?

他缓缓地移过视线凝视她,银灰色跑车在他熟练的操作下,平稳地滑进一个湿窄的小巷。轮胎急速地磨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龙觐行!”她鬼叫。哦,她忘了,她不该在把命放在某个人手上的时候,还有挑衅某人的打算。

“我的意思是,”他牢牢地锁住她,“我不会允许你搬出去。”

“我认为腿长在我的身上。”她抬高下巴,一边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是,没错。”他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俊美的五官在阴影下有种邪魅的气息,“但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你会打消你刚才的念头。”

他暗示什么?

克制住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的冲动,她再次向后移,发觉自己的背已经抵到车门。

“龙先生,不妨告诉你,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很有喜剧效果,也许你还有一点讲笑话的潜质。我记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对吧?平等民主之类的问题不用我告诉你吧?”所以她要搬出去不需要他的允许,只要姑娘她高兴。

“很高兴我们两个之是还有一个保有理智,但那个绝对不是你。”他倾身将她困于车门和他的臂膀间。

“我不太喜欢这种讲话的姿势。”她皱眉指他的动作。“不太喜欢”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太靠近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其二是他的侵略性太过明显。

“那我们换个姿势。”他嚼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下一秒已经把她拉近自己的胸膛。

朝天翻个白眼,她并不觉得她的第二个姿势比第一个姿势好,而且这样更容易瓦解她的神志。利用男色的卑鄙小人。

“你觉得我们可以这样下去一辈子?”在她决定放弃跟他讲理之前,再试一次。

“不觉得。”他趁机偷香,被一掌拍掉。

“我也不觉得。”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他还别扭什么?“所以我总有离开的一天,只是早晚问题。”

“这是你第一次谈我们的问题。”他拥她入怀,“但不是我期望的话题。”

“我以为只有女人对你有期望。”她快速地反击,惊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后悔。于是,她不要他给她一点点希望。她怕会破碎啊。什么叫祸从口出,她终于知道这种滋味了。

“你在乎吗?”他要笑不笑,玩味地盯着她。

“你这么问是希望我在乎还是不要我的在乎?我挑一个你满意的答案给你。”基本上,错,她只会犯一次。

“我何必问你?”他抬起她下巴,来回地轻抚。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照例拍下他的禄山之爪,她答得面无表情。

他轻笑两声,放开她,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倏地,他快速将她拉进怀中,湿热的双唇在她开始惊呼的瞬间准确地盖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初吻。这是那是惟一闪入到她脑海的信息。

激烈的,暴力的。他的吻侵略性地刺上了她的灵魂,犹如他的人。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吻。他的气势已经威胁到她的体内,搅浑她的神志,并宣布一种野蛮的占有。牙齿撞击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她的耳膜里,她开始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是他的血。

伸出左手摸索到车门的按钮,她一鼓作气地打开门,再用右手——

清脆的掌声响起在这个窄小的巷子里。

她飞快地踏出车门,跑出了这条小巷。始终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样子。她打了他!她居然给了他一耳光,她的第一个耳光竟然扇在他的脸上。可是为什么他要强吻她?为什么他会要跟她接吻?她记得这是他诸多原则里的一个啊。为什么?

在跑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喘息着停了下来,随便让脑子里的一团混乱暂时停下来。天啊,她开始抱着头呻吟。她以为自己早就过了一时冲动的时期,可是今天,看看她都干了什么。谁来好心地点拔她一下?娄妤甍啊娄妤甍,就算你到了二十四岁才开始扇人耳光,最起码在扇之前该考虑一下对象吧?她苦笑着。

要死不活地靠在马路边的街灯下,她伸出右手,打量着掌心。“原来打人耳光手也会疼。”自言自语。何止手会疼,那左胸腔里隐隐抽动的,又是什么?

*****

是夜。

她晃荡在公寓的附近,对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叹了第一百零一口气。原来她“离家出走”的结果是无处可去。如果从今天下午的那件麻烦事件开始,到现在她不敢回公寓也叫离家出走的话。

娄家不能回,因为从高中毕业就再也没有回去住过。舒璃的地盘去不得,去的结果是换回一个满城风雨。那——如上所诉,她今天注定无家可归。再叹出第一百零二口气。

她干吗要动手打人?如果打完了心情很爽也就算了,可是好像心情越来越糟。莫名其妙的龙觐行,莫名其妙的娄妤甍,莫名其妙的接吻,莫名其妙的耳光,莫名其妙的情绪,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她看了一眼天空,再悠悠地叹出第一百零三口气。

“半夜三更的,别在这里制造怨死鬼的气氛。”熟悉的声音冷冷地从她右手边传来。她抬头,看到了自己刚才抱怨的主角之一,之二就是她自己。银色的月光披在他好看的轮廓上,他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见黑暗里的一切。看着他,她又不知不觉地叹了第一百零四口气。

他听着她叹气,蹙眉走近。米白色家居服支撑在他充满力量的身架上,满足她的礼视效果。

“我记得被打的好像是我吧。”打了人的人居然比被打的人还郁闷。

“对不起。”她低头对自己的脚趾头说。对于认错,她向来都动作比较快。何况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愧疚,但还是难免难堪。

“是啊,你今天还跑得那么快。”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颅。

真是容易得寸进尺的男人。她闷哼。于是,她强烈的罪恶感开始转为一般。

“我今天太冲动。”她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对不起。”

“脑袋没有带出门?”他又冷冷地加一句。

再于是,她的罪恶感再次降级,从一般到一点点。等到罪恶感全消的时候,估计她就能够站起来直指他的鼻尖,提醒他是谁强吻在先的。

“那,你还痛不痛?”她问,等着他再驳,同时也等着自己的罪恶感自动消失。

“回家吧。”半晌,他说。

“啊?”她吃惊不小,他应该继续嘲讽才对。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把她从石椅上拉起来,“回家。”

“哦。”她盯着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瞬间,她的罪恶感一路狂飙到原有指数。

他牵着她的手向大楼里走去,警卫室的李老伯隔很远就站了出来,像是等着好戏开场的热心观众。“龙先生,终于把太太找回来了?”李伯笑吟吟地说。

对于住在这里两年的龙觐行和娄妤甍,附近的邻居和警卫早就把他们认为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妻,于是一直龙先生龙太太地叫。但由于关系特殊不好解释,她也一直任由他们这么叫。只是那三个字对于她的震撼,她想这一辈子都不会是另外三个字代替得了。

“嗯。”他冷淡有礼地颔首。

从当事人甲身上看不出什么效果,于是老警卫自然把希望放在比较好说话的当事人乙——娄妤甍身上。

“龙太太,别怪老李我多嘴,龙先生从回来一直等到你现在。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别让龙先生太担心了。”老人家碎碎念。

他等她?还从下午回来到现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三分。完了,她暗暗惊呼着。因为罪恶感指数居然反超前。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神游太虚。谢过老警卫,拉着还在神游的她进电梯,直到出电梯。

“对不起。”她超小声地看着地面,在他打开门的时候说。

“我比较喜欢听你说别的。”他迈开长腿进公寓里,“去洗澡,然后安静地睡觉。”

她有点恍惚地走进浴室,终于她也有了超级愧疚的一天。

不可否认,她的情绪他拿捏得十分准确。她的脾性他也够了解。不管他让她的罪恶感升级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一句,她这辈子是栽到了他的手上。她还是想要逃离这种宿命,像是自不量力。可她,不能就这么没有了自己啊。

打开浴室的门,她摸黑上睡房。他半躺在床上看着书,晕黄的光线嬉戏在他的脸上,右脸的红印在这个时候才看起来比明显。她三下两下爬上床,跪坐在他面前,扳过他的右脸颊仔细地看。

“明天会不会消?”她问他,没忘记他自己是个医生。

“不会。”他放下书本答,有些心不在焉。

咬了咬下唇,她伸手再次扳过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温暖、暧味的氤氛缠绕上她的眉睫。

她语出惊人,“我们来……亲热……”

“你需要安静地睡一觉。”他的瞳孔以极快的速度收缩了,随即他拿开她的手。

“我知道你会误会,这不是我减少罪恶感的方式。是我需要,我觉得自己很需要你。”她需要他的体温、他的保护。

“为什么?”他问,指腹轻抚过她的锁骨。

“生理需要。”她强硬地答,全身却开始颤抖。他为什么要问?她该说是因为她此刻觉得脆弱;觉得就快要万劫不复;觉得再也走不回去而想印证他能让她安心;觉得她在他手里是永远跳不出的棋;觉得她无法逃脱被他吸引的结局;觉得自己在……爱他?她,是快要爱他了?还是已经爱了很多?多到开始不去想公平不公平?

他眼里有快憋不住的笑意,手指却温柔地划过她的脸颊。

“乖乖地睡。”他拍拍她的头。

她看着他,默默无语。一种挫败在体内发酵,以左胸腔为中心,渐渐散开。她依言背对他睡觉,却在翻身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滴有温度的液体滴在他的手指上。

“甍甍?”他心脏开始奇异地紧缩。

“什么事?”她压住涌上喉咙的酸楚,回答。声音还是颤抖。

“怕你会冷。”他没有点明,低醇的嗓音带着慵懒的语气讲了一个可笑的理由。最后,他伸手抱紧她整个身躯,感觉到她的轻颤。

“关上……灯。”她困难地说出三个字,她已经在他抱紧她的那一刻开始决堤。

他反手关上床头的灯,把她放进自己的怀里。静谧的空间,只有她抑制不住的抽气声。他抵着她的发丝,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抱住她。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她在他怀里第二次脆弱。时间是,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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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飞烟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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