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一刻功夫,议事堂中又多了一个死人。
死的是刚才大骂陆浅羽的鲁知永。
鲁知永全身僵直发黑,显然是中剧毒而暴毙。在场的好手也有不少,竟无一人知道陆浅羽是何时下的毒。如此无影无形的下毒方式,已经不下于唐门手法。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湖上最怕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
四周盟众眼中已有不安之色。
秋无意赶回议事堂时,萧初阳已遣散众人各司其职,只有他留在那里细细的检察尸首。
秋无意走过去问道,“查验结果如何?”
萧初阳坐在尸体边上又查验了许久,方才停下来。他皱着眉思忖了片刻,叹道,“麻烦了。”
秋无意仔细看那尸体死状,猛然记起传说中的一个门派来,讶道,“莫非陆浅羽竟是南疆那牵机老怪门下的弟子?”
萧初阳点头道,“不错,鲁兄弟中的正是牵机之毒。我早该想到,若这世上能有什么门派可与唐门的用毒技相媲美,便也只有这南疆的牵机门了。”
秋无意闻言笑道,“如此说来,我却是逃过一劫了。”他从怀中拿出那精裱的帖子来,“若那陆浅羽在帖子上下毒,我岂非已是个死人?”
萧初阳的脸色忽然变了。
霎时间,他遽然出手,一指点向秋无意心口大穴!
秋无意大惊。
一瞬间,他只道方才和陆浅羽私下会晤已被发觉,猛的提气,便要急飘退后。心念一转间,他忽又放松全身,任由萧初阳将全身各大穴道点遍。
果不其然,萧初阳随后拿出几根银针,刺入他各大主血脉处,细细查起毒来。
过了半晌,他方解开秋无意穴道,释然道,“幸好那陆浅羽虽睚眦必报,却还不失为真性情,行事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秋无意暗自一哂,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转头看看地上发黑的尸首,叹道,“如此说法虽然对不起鲁兄弟,不过我还是庆幸大哥你将雪儿提前送回洛阳,否则依她的脾气,只怕今日躺在这里的便是她了。”
萧初阳回头看看尸首,不由也是有点后怕,默然点头,一边将那精裱拜贴打开。
一看之下,萧初阳不由怔在原地。
拜贴上只写着寥寥四行字——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限时三日,过期不候。”
萧初阳随手将拜贴递给秋无意,苦笑道,“这苍流教好大的口气……”
秋无意展开此贴,心神却是大大一震。
拜贴上龙飞凤舞的狂草字迹他熟悉的很,正是卓起扬亲笔。
第二日,金陵全城大街小巷处出现了千余张大幅榜文。
榜文通篇墨色为底,上面均是狂草书写了四行红色大字,
“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
限时三日
过期不候”
榜文显然是新鲜写就,有些红色墨迹尚未干,从榜文上蜿蜿蜒蜒的滴落下来。有人好奇之下伸手一摸,血色半凝,闻来有些腥气,竟似是以新鲜血液为墨。
这千余张血书榜文搅得金陵人心惶惶,甚至惊动了官府。应天知府许哲派出官差暗探,四处察访是何人如此大胆,做此惊世骇俗,动摇社稷之举。
翌日,有人发现前日贴出的血书榜文全部换过,新榜文上写道,
“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
二日之后
鸡犬不留”
天明之后,许知府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不明。前日负责察访的百余名官差暗探一夜之间全数倒毙路边,尸首周身血液俱被抽干,竟是被取去写了榜文。
消息传开,全城大哗。
当日,武林同盟众位弟子接萧初阳盟主之令,通告官府,协力疏散全城民众。
二日之内,金陵百姓扶老携幼,撤民逾十万,城几半空。
第三日掌灯时分,盟众陆续回到烟雨楼中,百余人黑压压一片,静静的聚集在中庭。
在他们面前,萧初阳身着湖蓝色深衣,默然贮立。
视线一一扫过眼前众人,他缓缓道,“我再说一遍,自明日起,伤亡再所难免。诸位都是有家有室之人,若是心有牵挂也是正常之事。目前撤出金陵还不晚,想退出者便在今晚离去罢,我不怪你。”
众人沉默半晌,一崆峒弟子咬牙道,“即便退出,又能退去哪里?魔教贼子野心勃勃,今日若武林同盟落入魔教之手,又怎知他日我正道各门派不会同样步其后尘!”
一青城弟子大声道,“萧盟主不必再多说,我们已存了必死之心,即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与魔教拼个鱼死网破!”
此话一出,群情悲愤,诸人俱是满脸愤恨之色。
就在此时,只听有个声音远远大笑道,“说得好!”在此非常时分,烟雨楼的大门口竟走进一行数十人来。
来人渐进,诸人看过去,脸色不由大喜。
枫叶山庄,金陵纪家。
为首的老者正是现任纪家家主,纪少冬。
纪少冬大笑着走进来,扶住行礼的萧初阳笑道,“初阳,既有如此难得的抗魔盛事,又怎能少了你纪世伯?”
他眼睛四扫,脸色却是一沉,“鸿熙这个混帐怎么不在?如此紧急情形下他竟然也敢偷跑么?”
萧初阳笑了笑,不好说纪鸿熙确实是许久之前便偷跑了,只得托词道,“鸿熙他另有任务在身。”
纪少冬这才释然,转问道,“现在情势如何?”
萧初阳沉吟道,“这两日百姓四散,魔教倒也没有阻拦,因此小侄便派人混在百姓中查探了一番。”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声,“魔教想必是策划许久了,此次居然倾巢而出,于距金陵城三里、五里、十里处设下了三处明伏,其间又设下暗伏四处,大批一流高手于此七处坐镇,不管出城百姓,只拦入城之武林人士。仅这两日之间,他们便杀了数十位听到风声,欲入城助拳的江湖豪杰。”
纪少冬冷笑道,“如此鬼鬼祟祟,半路劫杀,果然是这些魔道中人的作风!”
萧初阳叹息道,“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在近日内却是要孤军作战了。”
秋无意想了想,接口道,“为何不干脆舍弃烟雨楼,同盟人众于今日夜间趁乱撤出此地,然后再作计较?”
纪少冬皱起了眉,“无意,此举万万不可!”
他转身大声对众人道,“烟雨楼这个庄院纵然可以舍弃,但武林同盟的名号是天下白道正义的象征,二十年来,无数的先人牺牲了性命,付出无数代价才维持住这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响亮名声。今日老夫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武林同盟二十年来建起的名头轻易堕在金陵!”
说至后来,纪少冬心绪激动难平,他忽然举起右拳,大声道,“老夫誓与同盟共存亡!”
方才慷慨陈词的青城弟子李建凭闻言,心中彭湃激荡不已。他立刻跟着举起右拳,跟着大声道,“誓与同盟共存亡!”说话间,双目中竟然泪光隐隐。
片刻沉默之后,百余名武林同盟盟众,加上数十名枫叶山庄中人,缓缓举起右手。众人齐声道,
“我等誓与同盟共存亡!”
低沉悲怆的话语震耳回荡在空气四周,久久不散,顿时激起一片惊鸿,扑楞楞的四处飞起,越过天际。
众人眼中,亦多了几分悲壮。
秋无意站在萧初阳身侧,默然看着众人立下生死誓言。
眼前的情景感人肺腑,然而他看了却只想冷笑。
有些事外人虽不明白,他在烟雨楼中数年,却是清楚的很。
武林同盟所辖人众虽然都是自各大门派中挑选而来,由同盟指派任务,但白道门派同时均各自为政,本派倚重的高手平日均是留在门派之中,绝不会常驻在同盟那里。
真正常驻于武林同盟的高手,在秋无意眼中看来,也只有两个人,萧初阳和他自己。
如今白道的顶尖高手尚在各大门派处,分布于天涯海角,金陵城中除了萧初阳和纪少冬再无他人,反倒是苍流教倾巢而出,一流高手尽聚于城外。如此不利之下,他们居然也敢留下来,莫非竟想要让苍流教来个瓮中捉鳖,赶尽杀绝么?
嘲讽之色自秋无意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暗自冷笑道,“共存亡?只怕是有亡无存罢!纪少冬枉自活了一把年纪,却是个只会教唆人送死的疯子;难道萧初阳到了关键时刻,竟也是个疯子不成?”
他不由抬眼看了眼萧初阳。
一望之下,只见萧初阳默然立在原处,望着眼前众人群情激愤,却是有些心神恍惚,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秋无意的心中升起警觉,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方不露痕迹的转过了视线。
※※※※※
子夜过后,三日已满。
烟雨楼上下一夜无眠。
于翌日清晨,第一个发现异状的,居然是烟雨楼的厨子。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奇怪,厨子向来是最早出门采买物品的人。昨日晚间吴厨子跑遍全城也未能凑齐萧盟主吩咐的一个月储备食粮,所以今日他起了个大早,想去再采买一番。
然而刚打开门,他就发现了一片粉红色。
距大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原本是铺好的青石板路。然而现在路已经完全笼罩在一层粉红色的浓雾中。
于是吴厨子回去提了只鸡来,把它丢进了那篇粉红色的雾中去,睁大眼睛看着。
在吴厨子的注视中,那只鸡突然剧烈挣扎了一下。只一下而已。
下一刻,那只活生生的鸡就软了下去,好像全身支撑的骨头突然被抽掉的一根不剩。
再下刻,那只鸡身上的毛一片片掉下来,皮一点点发黑,变成一团软倒在那里,看起来竟好像真的成了一堆烂泥。
吴厨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倒坐在门坎上,双腿哆嗦的站不起来。
他再回头,发现萧盟主与无意公子已经站在身后。
他的惊呼声已经惊动了全楼的人。
秋无意看了看那片粉红色,又看看那堆黑色看不出原状的东西,叹了口气,“好厉害的毒。”
正感慨间,忽然刮起一阵风。各人担心毒雾吹过来,不由齐齐退了一步。不料定睛望去,那粉红色的雾气在风中竟是丝毫不散,依旧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三十步开外的地方。
萧初阳皱眉。他生平见过的毒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
此时,身边忽然又传来了低低的惊呼声。萧初阳心中有些不满,转过去责备的看了一眼。
不料这眼看过去,他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发出惊呼之人,居然是那个整个烟雨楼中最年长、最沉稳,同时也被盟众私下评为楼中最沉默寡言的‘冷面青松’葛劲松。
葛劲松身为烟雨楼的护卫总领,同时亦是华山派掌门郑远行的师弟,若是论起白道各派连枝的辈份来,还是萧初阳的师叔。
萧初阳见葛劲松的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此刻居然满脸惨白,心中一惊,急问道,“葛师叔,你可是曾经遇见过此毒?”
葛劲松的脸上露出种种复杂的神色,良久方叹道,“见过,亲眼见过。”
他忽然苦笑道,“盟主,你可曾听说过二十年前正邪大火并之事?”
萧初阳迟疑一下,问道,“可是那因纪少寒而起的……”话犹未完,葛劲松便已打断他,急急的道,“不错!正是那场浩劫。”
萧初阳惊道,“难道葛师叔也曾经参与过那段惨事?”
葛劲松默默摇头,“我是先师门下最小的弟子,当时还没到你现在的年纪。先师接到正邪即将决战于武夷的消息之后,将门下诸位师兄全数带了去,独独留下年纪最小的我和次小的郑师兄在华山。只不过后来——”
他叹了口气,道,“后来我们二人却违背师命,偷溜下山去找寻师父和诸位师兄师姐。”
萧初阳问道,“葛师叔可是找到他们了?”
葛劲松呆呆不语,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不错,找了一个多月,我们终于找到了……只是却迟了一步。”
他伸手指向那粉红色的烟雾,苦涩道,“待我们二人赶到武夷山下时,敝派上下三十余人都已被困在这桃花瘴中!”
在场众人听到这‘桃花瘴’三字,大都觉得陌生,见葛劲松神色如此郑重,心中却又有些惊疑不定,脸上不由露出不解的表情来。
葛劲松见状,涩然一笑,正待解释,却听旁边有个苍劲的声音叹道,“你们是年轻一辈,自然不太知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却是没有人不知道这桃花瘴的。”
说话之人,竟是刚刚闻声赶来的纪少冬。
纪少冬看着那门口的桃花瘴,一向神采奕奕的脸色,此刻竟也有些苦涩。
他转头对众人道,“当年牵机老人以这桃花瘴杀人无数,在江湖上是人见人怕的魔星,江湖上有两句传言,便是专门讲这桃花瘴的。”
他略为思索了一下,低声吟道,
“桃花瘴,消魂瘴,
桃花瘴起万魂消”。
声音低沉哀伤,聆听之下,本是个大好的清晨,如今竟是多了几分阴森之气。
葛劲松多年来不闻此言,此刻忽然重新听见,顿时勾起心中惨事,竟愣愣的落下泪来。
纪少冬见葛劲松垂泪,不由又叹了一声,道,“当时华山派诸位大侠与魔教战于武夷山下,一役之后高手尽皆凋零,老夫只道是被魔教重兵伏击所致,想不到竟是因为中了牵机老人的桃花瘴之毒而死,实在是可叹!”
葛劲松神色惨白,黯然道,“纪大侠有所不知,先师他们若是真的中毒而死,倒是一种解脱了。”
纪少冬讶道,“此话怎讲?”
葛劲松涩然道,“先师他们被困于武夷山脚的一座庙中,庙的四周被布下这桃花瘴——”他看看四周,苦笑道,“便如我们今日这般。”
“我与郑师兄二人赶到庙前时,牵机老人刚走一日,先师与诸位同门在桃花瘴里都是安然无恙,可以与我们遥遥对话,只是却不得出。我们在外面想尽办法,用风吹,用水扑,用火烧,折腾了二日,桃花瘴却是丝毫未损。无论我们二人打了什么猎物,只要扔过去,碰到一点雾气便沾了剧毒,清水更是变成毒水。我们想要去四处唐门请唐大先生前来解毒,可是武夷至四川又何其远,我们如何赶的及!那桃花瘴过了两个月才自行散去,可怜先师与诸位同门竟是……竟是活活饿死在那荒庙中!”
说到此处,葛劲松已经语不成声,闭上了眼。苦涩的泪水自眼角缓缓落下来。
萧初阳听了,心中亦是一片惨然,暗道,“难怪葛师叔终日郁郁寡欢,一年也不曾有几次笑容,原来竟有如此心结。”
他正待出言安慰之时,大门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愕然转头望去,只见雾影重重之后,几个身影隐约立在那里。
那为首发笑之人缓缓曼声而吟,念的正是纪少冬方才所说的二句江湖传言:
“桃花瘴,消魂瘴,
桃花瘴起万魂消”。
念罢,此人朗声笑道,“不想家师二十载未踏足江湖,如今居然还有人记得着南疆的桃花瘴,若他老人家知晓了,定然高兴的紧。”
萧初阳听那人声音隐约熟悉,不由得与秋无意互看一眼,均微微点头。
此人正是当日下战书的苍流教右使,亦是牵机老人的弟子,陆浅羽。
萧初阳轻叹了口气道,“也许那天我不该放他走的。”
秋无意听了,却也是叹了口气,道,“只是再重来一次,你却还是会放他走。”
萧初阳转头看了秋无意半日,他的眼中渐渐蕴满了笑意。
然后他含笑搂住秋无意的肩,道,“纪世伯,葛师叔,我们回去商议,莫要被隔墙之耳听了去。”
众人会意点头,正要举步进去时,却听到外面一声嗤笑。
陆浅羽立在桃花瘴外,冷笑道,“你们也不必防我这隔墙之耳,更不必费心思去商议什么对策。反正议与不议,你们的下场也是一样,必是困在这烟雨楼里不得出。”
纪少冬目光一闪,忽然大声道,“你们魔教如今高手尽在此地,若当真要我们死,不妨过来拼个你死我活便是,如今为何反倒费心思设下这桃花瘴?你以为我们当真会困死在这水粮充足的烟雨楼内么?”
陆浅羽静了片刻,轻笑道,“纪大当家,你这是在套我的话么?”
纪少冬心中有些失望,哼了一声,却不做回答。
陆浅羽想了一下,却又笑道,“纪大当家若是当真想知道,我却不妨告诉你们好了。”
他轻摇着折扇,郎声道,“各位可听过这守株待兔的掌故么?如今你们便是那木桩,我们便是守株之人,至于听到风声来支持的所谓正道各大门派么……”
他轻轻一拍折扇,笑道,“却是那肥兔了。”
陆浅羽的声音虽不大,烟雨楼中众人听了之后,却都是心头一阵大震。
萧初阳、秋无意、纪少冬、葛劲松四人一路无语,默然回到议事厅,各自落座。
纪少冬坐了半晌,越想越气,猛地大力一拍,将桌几震碎了边角,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葛劲松叹了口气,神情间忧形于色,“如今的情势……当真是糟糕之极!”
秋无意浅浅抿了口茶,却不说话。
萧初阳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无妨,不如就随他们封锁便是。”
纪少冬皱眉道,“初阳,这话却是何意?”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萧初阳淡然一笑,“魔教众人若当真守在城外,以我们为饵,等着天下英雄自行前来,且随他们。不过孰为猎手,孰为烹兔,目前却还难以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