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辆马车在斜风细雨中驶进杭州城,停在全城最大的客栈门口。
马车很新,很大,用的是上好的木料,京城陌染车坊的出品每辆价值均在百金以上。这样好的马车理应用两匹骏马来拉才是,但现在慢吞吞的拉着车走的,居然是一头又老又瘦的驴。
大街由青石板路铺成,平稳而整齐。但这辆马车行驶在这样平稳的大街上时,车身却是一震一震颠簸的厉害。
定睛看去,原来是因为马车只剩下了三个轱辘。
客栈的店伙计们面面相觑。
驾车的人大约只有弱冠年龄,长得眉清目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喝道,“你们几个,小心点伺候着。”店伙计咋咋舌,正暗自想道,“好大的架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王公贵族,行事这般古怪”,却见那人反手一掀车帘,对着里面更加凶巴巴的喝道,“喂,到了。再贪睡我就把你扔出来!”
马车里响动了片刻,一个年龄略长的年轻人睡眼惺忪的从里面晃出来,边走边抱怨道,“小开,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你的脾气怎么都没有收敛一点?”
关小开嘿嘿冷笑几声,“大雁,你这几天吃我的喝我的,难道还想教训我?”
雁非叹气,“是是是,关大少爷您说得是。”转头无奈的仰天长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关小开瞪了他几眼,见他走路的身形有些摇晃,还是走过去扶住他,昂着头走进了客栈里,对店小二喝道,“要一间上好的客房,再送桶热水进去。”
店小二忙不迭的应了,陪着笑脸问道,“请问两位爷要用些什么饭食?小店的招牌名菜是西湖醋鱼,此外还有东坡肉,八宝豆腐,蜜汁肉脯……”
见关小开满脸不耐之色,小二的神色越发恭敬客气了,小心问道,“爷都看不上眼的话,请随意点菜,只要杭州城内找得着的,小店一定能采办来……”
关小开更不耐烦的挥挥手,“两个馒头。”
“呃?”店小二的笑容一僵。
“两个馒头,再加两碗白水,马上送到客房里去。”关小开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抛到银柜上,摆摆手道,“不用找了。”
随即扶着雁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后院去。
雁非回头看看店小二打开钱袋后难看的脸色,小声问道,“小开,里面有多少钱?”
关小开道,“六个铜板。四个是饭钱,两个是打赏的,附送钱袋一个。”
雁非苦笑道,“你还真是大方。”
关小开哼了一声,“关家的人向来大方。”
雁非追问道,“那你身上还有多少钱袋?一个,两个,还是三个?”
关小开很干脆的回答,“没了。”
“……难道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点钱了?”
“嗯。”
“那今天的房钱怎么办?”
“……”
两个人互视半晌,沉默。
安静了很久之后,雁非开口了,“两个轮子的马车虽然不太稳,还是能赶路的,对不对?”
关小开叹气,“好像是的。”
“那……好吧。”雁非无奈道,“小开,等下你再去拆个轱辘卖了罢……”
※※※※※
不消片刻,热水送上来了。
雁非装作没看见店小二退出房间前黑成锅底的脸色,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衫,全身都泡进热腾腾的澡桶里,闭着眼睛唤道,
“小开,帮我把毛巾递过来。”
“好。”
“小开,水有点冷了,帮我加点热水。”
“好。”
“小开,我的手够不着,帮我擦背。”
“……好。”
“小开,水里有血腥味,帮我去采点花瓣来洒在水里。菊花,桂花都可以。”
关小开瞪了他半天,猛地把毛巾往水里一丢,转身提起半壶烧开的热水全倒进木桶里。
雁非大叫一声,湿淋淋的自木桶中跳出来,“你干什么?”
关小开抱着胸冷笑,“使唤本少爷的感觉不错罢。要不要再试试?”
雁非叹着气往床上一倒,“我可是伤患。”
“喂喂,”关小开冲过去把他揪起来,丢过一条毛巾,“把身上擦擦干,这张床是两个人睡的,被你弄湿了我怎么睡觉?”
雁非不甘不愿的动动身体半坐起来,忽然闷哼一声,又倒了下去。
“伤口又迸开了?”关小开皱起眉头,过去粗略的检视了几下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坐到床边熟练的把缠在雁非身上的绷带解开,边上药边皱着眉道,“大雁,和你待久了,别的没学会,逃命和治伤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了。”
雁非倚在床头懒洋洋的回道,“这是护身法宝,多学点总没错。”
关小开哼道,“话是没错,不过像你这样成天惹事的倒也不多见。那个苍鹰堡在江湖上多大的名头,你居然也敢拔它的毛?”
雁非眼睛里透出狡黠之色,笑道,“就是找这样的大户拔毛才过瘾嘛。寻常人家哪里能一次拔出十万两银子来?”
关小开冷笑着用力一勒绷带,满意的听到哀哀痛叫声,嗤声道,“原来所有的麻烦都是自找的。”
雁非痛得不住的吸气,半天才缓过来,苦笑道,“就算以前的麻烦都是自找的,这次可绝对不是我惹事。若是早知道雇主是苍子夜,就算给我一百万两银子我也不会接这笔委托。”
关小开摇头叹气,“你的对头还是真多……对了。”他忽然一拍手,道,“现在正好缺钱,你不是吞了苍鹰堡十万两银子吗,还不拿点出来用?”
雁非笑道,“用掉了。”
关小开呆住,“十万两全都用掉了?一百两都不剩?”
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一两都没剩下。”
关小开象看怪物似的死盯着雁非看了半晌,无力的垂下头,喃喃道,“十万两,这么快就没了……怪不得你成天要到处拔毛……”
他突然扑过去抓住雁非的肩膀拼命的摇,“说!你到底是怎么用的?”
“痛痛痛痛痛!”雁非迭声哀叫个不停,“我的伤……”
关小开突然记起来这是个重伤患,急忙松了手,拿起绷带继续包扎伤口。
细雨绵密的打在屋檐上,沙沙的轻响。关小开垂着头利落的把扎好的绷带打了个结,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
抬起头时,却见雁非正静静凝视着他,不知道已看了多久。向来只带着调笑色彩的眼眸中此刻却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只觉得亮的慑人。
关小开疑惑的摸摸自己的脸,“大雁,你盯着我看什么?”
雁非收回了目光,心事重重的道,“看着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关小开讶道,“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啊!”雁非勉强坐起来,拉过关小开的手,羞涩的道,“小开,刚才我们肌肤相亲,人家的名节已经毁了。今后人家就从了你了,生是关家的人,死是关家的鬼,人家……人家以后非你不嫁……”
关小开浑身寒毛都炸起来,像被蛇咬似的猛甩开雁非的手,飞快的向后连跳几大步退得远远的。惊魂未定的再看时,雁非已经大笑着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关小开呆了呆,想要扑过去痛扁他一顿,又忌惮他身上的伤口,又气又恼,最后恨恨的一跺脚,“雁非,你这头猪!”
气冲冲的摔门冲了出去。
雁非又笑了一阵,慢慢收了笑容,望着大开的房门出了会神,再看看自己被甩开的手,低低的叹了口气。
本以为他不到天黑是不会消气的,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时辰,关小开居然就满脸喜色的回来了,手里还提了大包银子。
雁非怔了怔,喜出望外的大叫道,“一个轱辘居然卖了这么多钱?”
“做梦!”关小开哼道,“那个车行的杨扒皮真他妈的的名不虚传,再好的东西都被他贬的一钱不值。”
雁非惊讶的指着那包银子,“那这么多是哪里来的?”
关小开耸耸肩道,“当然是我把那辆车全卖了。”
雁非重重呻吟一声,顿时无力的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心痛不已,“那辆马车是我最后的一点资产了,你卖光了它我以后靠什么活啊~~~~”
他奋力爬起来,打开包裹来回数了三遍里面的银子,顿时又惨叫一声,颤抖的手指笔直指向关小开,
“我在京城花了三百两银子买来的车啊,你、你难道卖的时候就不心疼吗?”
关小开嘿嘿笑了几声,悠哉游哉的道,“卖的是你的车,我心疼什么?能让大名鼎鼎的拔毛雁自己也掉一次毛,难得啊!”
雁非无语,捧着那五十两银子欲哭无泪。
“对了。”关小开忽然想起一事,道,“刚才我在街上打听了一下,朱老爷子的寿辰就在明天。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雁非叹气,“还问什么,你大老远的把我拉到杭州来,不就是为了凑这个热闹的么?”
关小开哼道,“这个热闹可不一般。武林名耆朱开南要趁寿辰金盆洗手,各门各派的都派了人前来观礼,我当然要去认认脸了。现在跟你说,只不过是因为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举起两根手指,“入场观礼的费用,每个人二十两银子。”
雁非捧着那包银子,喃喃道,“这就是说,到了明天,我们两个人的全部家当就只有十两银子了?”
关小开拍拍他的肩头,同情的道,“大雁,多看两眼罢。到了明天剩下的十两银子还要交房钱。”
雁非思考了一阵,小声的问他,“不如我们趁夜逃走好不好?”
回答斩钉截铁,“不行!我们关家的人怎么可以做这种白吃白住违背良心的事!”
“……那你私自卖光了我的马车,怎么就不违背良心了?”
关小开阴森森的笑,“要不是你交不出苍家的十万两银子,被他们在后面一路追杀,我们会混到这么惨?”
“……”
“说来倒也奇怪,那个姓苍的似乎从开始就吃定你还不出钱似的,难道你的对头都知道你花钱的本事超级厉害么?”
“大概吧。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雁非懒懒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道,“我要睡了。”
居然真的倒头睡了下去。关小开叫了几声,见雁飞不理自己,也只得用力把他推到床的另外半边,百无聊赖的跟着睡了。
夜深了。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打更的梆子声远远的偶尔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慨叹似的回荡着。
耳边响起的是平稳的呼吸声。关小开早已睡得熟了。
雁非不知何时悄然睁开眼睛,静静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纯真睡脸。
睡着的时候显得安静多了,每次睁开眼睛之后,十次倒有八次是瞪着自己的。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吊起眼睛瞪人时的表情有多可爱。
挺翘的鼻子,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不自觉的皱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去捏捏。
红润的嘴唇里从来就吐不出什么好话,但不知怎的,就算是斗嘴的时候心情也好得很。想起他每次气到不行了就跺脚大骂“你是猪”的那副别扭神情,仿佛有种愉悦会从内心深处发散出来。
雁非忍不住笑了。居然会如此的喜欢上一个人,还是个男孩子,只怕自己早几年也难以想象的罢。
朦胧的光线照在关小开融合着稚气和成熟的脸庞上,十九岁的少年在睡梦中更像个大孩子。
雁非撑起身子,悄然注视着。红润的嘴唇在睡梦中半张着,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呃……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关小开在梦中咧开嘴嘿嘿的笑,然后一线银丝从嘴角处流下来。
这小子……居然做梦也会流口水!
雁非又好气又好笑,从外衫里摸出一帕方巾来,在他的嘴角处仔细抹拭干净。
手指刚碰到嘴角的时候,关小开闭着眼睛忽然翻了个身,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好面对面的窝在雁非怀里。
雁非心猛得一跳,拿着方巾的手顿住。
恬静秀美的容颜就在眼前,睡得毫无防备,让人移不动视线。
手指不自觉的在润泽的嘴唇上摩挲着,人也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俯下身体,一点一点的凑近……
嘴唇轻轻的触到同样湿热的嘴唇,乍触即分。雁非半撑着身体,神情复杂的望着沉睡中的关小开,轻叹一声,翻身下床,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
后院有一口井。雁非提起一桶井水,劈头浇了下去。
正是寒暖交替的天气,夜里被冷风一吹,湿透的全身冻得直哆嗦,但心头翻腾的火热欲望终於算是压下去了。
对着自己在井中的倒影苦笑几声,雁非按住伤口往回挪了几步,忽然顿住。向来懒散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无比,直视庭院深处。
零碎的树影下静静立着一个人。衣袂苍白胜雪,神色冷漠如冰。
如此人物,除了苍鹰堡的少主苍子夜,不作第二人想。
雁非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原来你也来了。朱老爷子的面子当真大得很。”
苍子夜同样笑了笑,“朱开南的面子再大,却还奈何不了我。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清楚的很。”
“笑话,你的目的为什么我会清楚?”雁非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没空听你卖关子。这院子不是我的,你爱站在这里吹冷风就请尽管站罢,恕我可不奉陪了。”嘴里说着,脚下就往屋子里走去。
苍子夜悄然立在原地,沉默着盯着雁非很久,轻声道,“这些天,你和关家的少爷相处似乎不错?”
雁非背对着他走得不紧不慢,微笑着回答,“能和心仪之人日夜相伴,甘甜如怡。”
“是么?”
望着雁非湿透的身影,苍子夜的眼瞳中渐渐浮起一丝讥诮之意。“小非,每夜浇冷水的滋味不好受罢?”
清冷的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雁非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着,脸上不知何时已没有任何笑容,冷冷道,“个中滋味如何,不劳尊驾费心。”
※※※※※
晨曦的光线照耀在纸窗上,雁非睡得正熟,只觉得身上忽然冻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去抓被子,伸手却抓了个空。
多天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本能的一闪,闭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果不其然,下个瞬间只听哗啦水响,床上已经成了水淹泽国。
关小开左手提着被子,右手里提了个空盆,对赤脚站在地上发呆的雁非冷笑,“算你今天躲得快。”
雁非揉揉惺忪的睡眼,无奈道,“大少爷,弄湿了身体还要再换绷带,您就行行好让我一天少换几次罢,痛啊。”
关小开哼道,“晚上睡,白天还睡,睡得像头死猪似的,不这样能叫得醒你?”伸手把衣服丢过去,“快点穿起来,朱老爷子的群英山庄离这里还远的很呢。”
雁非慢吞吞的穿起衣服,叹气道,“是是。本来地方就不近,偏偏现在连马车都没有了,还得走过去……”
走到桌边抱起那五十两银子的包袱,他心痛的又叹息了几声,不甘不愿的被关小开拉了出去。
凡是在中原十三省行走江湖的豪杰,无人不知朱开南朱老爷子的赫赫声名。朱开南为人慷慨,重诺好友,凡上门求助的江湖中人均顷囊而助,一散千金而不悔,年轻时即被人赞为‘赛孟尝’,结交天下朋友无数。
今年正值五十大寿,朱开南在三个月前广发拜贴,声称要在寿筵上金盆洗手。因此,收到拜贴的门派无不欣然前往,而没有收到拜贴的江湖豪杰也大多愿意去凑个热闹。
时值正午,寿筵已经开始,群英山庄附近广设流水筵席,十里之内人声鼎沸,众多不能进场的武林人士乃至附近的平民百姓数以千计,围着流水筵席吃的不亦乐乎。
雁非捧着一盘翡翠虾球正吃到眉开眼笑时,关小开已经等到不耐烦,伸手抢过盘子往桌子上一丢,
“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误了时辰,看不到里面精彩的怎么办?”
雁非望望大亮的天色,耸耸肩道,“大白天的,我们又没有拜贴,根本混不进去嘛。”
关小开嗤了一声,“看看这是什么?”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朱红色的拜贴在雁非眼皮底下晃了晃,顿时引来周围无数艳羡眼光。
雁非讶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的?”
关小开得意的把拜贴小心收好,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出来的时候从老爹那里偷来的。”
“什么?”雁非吃惊的道,“既然你代表关家行走江湖了,你爹理应把拜贴交给你才是,为什么要偷?……啊,难道你是私自溜出家……”
关小开一把捂住雁非的嘴,把他拖到旁边去。
稍顷之后,两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昂首阔步的走进山庄的朱红大门。
只听门口的管家恭声唱名道,“关小开关少侠携随侍一名,谨代表辽东关家前来祝寿。贺礼是……”
声音猛地顿住,随即咳嗽声大起。朱管家对着贺礼锦盒里半盘吃剩的翡翠虾球,直咳到满脸涨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混进来的某二人昂首迈入群英山庄之中,入眼果然雕梁画栋,仆人往来穿梭不息,热闹非常。
此间主人大宴宾客于校武场,凡接到拜贴的众多武林门派,大小世家,携门下弟子前来赴宴的共有数百人,分了几十桌坐下。
关小开和雁非两人走进校武场,在仆佣的引路下走到一处有空座的桌子前面坐下。关小开放眼看去,满眼都是不认识的脸孔,不由咋咋舌,伸手去拉雁非的衣袖。
雁非知道他想问什么,当即侧头附在他耳边,从主人宴席那桌开始按着顺序一个个低声介绍起来。
“你看,那个方头大耳的和尚是少林达摩院的普陀禅师。这个人脾气倒是不错,就是赌品太差,每次输了钱就满嘴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死活不让人把老本拿走。”
“旁边那个长胡子道士就是号称‘神脚无影’的武当长鸿老道。别看他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自从上次欠了我二千两银子之后,以后见了面就发动他的神脚跑得无影无踪,追都追不上。”
“再旁边那个邋遢的老叫花子是丐帮的许帮主。这个人号称‘许一杯’,酒量小得出奇,偏偏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颠,下次看到他喝酒的时候千万躲远点。你看他周围那几个人都在不停的和他说话,就是不让他有机会拿酒杯……”
关小开捂着嘴笑倒在桌上,眼睛不停的在那桌主宴席的几个人之间瞟来瞟去,不时的和雁非指指点点。看到最边角上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笑容忽然一僵,急忙用手肘推了推雁非,低声道,“你看那边穿白衣服的,不就是那个死追着你还钱的苍子夜?”
雁非的视线望那个方向瞄了瞄,叹气道,“是啊。”
席间热闹的很,因为是五十大寿的缘故,四周满眼都是耀眼红色,苍子夜却依旧穿了一袭白衣,远离喧嚣的酒席人群,单独坐在偏远一隅。
没做什么,单只是静静坐者,却透出了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一分孤绝。
席间不乏有人爱凑热闹起哄的,十几二十个成串的在众人酒席间来来去去,连主人朱开南都被灌了不少,却没有人敢上来灌他的酒。
苍子夜本来低着头不知在思忖着什么,忽然猛的抬起头来,冷冽的目光穿越过人群,直对上雁非探究的视线。
雁非笑了笑,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遥遥举起为敬,一仰头喝了下去。
苍子夜神色微动,端起放在自己面前没有动过的酒盏,目光定定看了雁非片刻,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暗中注意着苍子夜的人本来就不少,见他此举,不由纷纷侧目而望,却不知是何人能让向来孤傲的苍家少主敬一杯酒。
关小开大奇,用手推推雁非,低声道,“不要告诉我那个从漠北开始追杀得你半死不活的小子居然是你朋友?”
雁非苦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你看我们像朋友么?”随手又把关小开的酒杯斟满。
放下酒壶抬眼望去,却见关小开正仔细看着苍子夜。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来,显然是认真在想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
雁非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伸出两根手指捏捏他的鼻子,“傻小子,你这副样子呆死了……”
关小开立刻一记手肘捶过去。
座上刹那间硝烟大起,战局从桌子上面一直蔓延到桌子下面。
苍子夜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人嘻闹片刻,垂下了眼睛。神色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盯着自己手上的空酒杯静静出神。
宴过三巡,一片喧然叫好声中,有个长髯老者满面红光的站在场地正中,拱手向四方团揖道,“多谢各位英雄赏脸,不远千里前来参加老夫的五十寿辰。”
这个人不用说就是此间的主人——名赛孟尝的朱开南了。
吉时已到,朱开南吩咐家丁端来一个金盆,焚香,拜天,拜地,封刀,洗手,郑重的行完金盆洗手的大礼。
四周欢呼雷动,恭喜之声此起彼伏。
朱开南手执长髯,微笑着向四周回礼,表达感谢之辞。
关小开听了几句,不由皱起眉头低声抱怨道,“朱老爷子怎么这么罗嗦,翻来复去讲得都是废话。”
雁非道,“场面话就那几句,当然是要翻来复去的说了。”
关小开耐心的又听了几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现在居然由开始介绍他家儿子了。”
朱开南的长子和次子已经在外闯荡了不少年头,如今羽翼已丰,一个在京城,一个在金陵,今日都不在场。而幺子却是刚满十八岁,尚未行走过江湖。
朱开南将垂手立在旁边的黄衫少年拉到身侧,大笑道,“这是小犬慕云,家里最小的一个。自小他娘宠得厉害,现在屁都不懂,以后在江湖上还请各位英雄多多照应了。”
台下一片轰然笑声,应诺之声不绝于耳。朱慕云垂着头,羞得脸红到了耳朵根。
关小开仔细看了看,笑道,“大雁,这朱家小公子长得倒是不错,像个大姑娘似的。”
雁非随意看了眼朱慕云,笑道,“你要是脸红起来,肯定比他好看。”
关小开一瞪眼,“你拐着弯儿骂我长得像女人?”
雁非嘿嘿笑了几声,“一点都没错……”脚背上突然被狠狠踩了两三脚,痛得哀哀直叫。
关小开冷笑几声,听到四面响起了鼓掌之声,转头再看去,原来是朱开南已经说完了。
朱开南呵呵笑着,刚走回主宴席那桌时,旁边忽然匆匆忙忙跑上来一个家丁,凑在朱开南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朱开南顿时脸色大变,反身大喝道,“今日可能有仇家前来寻仇,请各位……”
话音未落,几声砰然闷响声响起,几颗火弹不知从何处扔到了主宴席桌子旁边,顿时一片红黄色的烟雾弥漫,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听到一阵呼喝打斗和兵刃交接之声,不时夹杂着几声闷哼从烟雾里传来。外面的群豪不乏有人想冲进去帮忙助阵,却始终碍于烟雾太浓,竟连交手的双方是谁都看不清楚。
不消片刻,只听一声呼哨,几个黑影倏然向四面逸走,烟雾随即飞快的散开。
外面的众人急忙抢过去看时,只见朱开南捂着胸口躺在地上,普陀禅师、长虹道长等其他几位武林前辈各自捂着肩膀大腿,或坐或躺在桌旁地上,呻吟不绝。
同桌在座的七八个人,随便哪个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一方之主,居然个个负伤,却只有坐在最远处的苍子夜全身上下安然无恙。
众人齐齐大惊。
关小开脸色一变,扭头问道,“大雁,什么势力能有这么多好手?”
雁非眉头不自觉的拧起,苦苦思索了片刻,自语道,“瞬间击伤那么多一流高手,这怎么可能……”
旁边的家丁七手八脚的把朱开南自地上扶起来,朱慕云冲到身边,垂泪道,“爹爹,你没事罢?”
朱开南闭目调息了一阵,勉强开口道,“我……我没事……”身子猛然一震,“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面对着众人担忧的目光,朱开南苦笑道,“老啦,当真老啦。”视线在在场群雄的脸上巡视一圈,最后落到朱慕云的脸上。叹息道,“今日的仇家当真厉害,我这条老命丢了不足惜,可是慕云吾儿年纪尚幼,实在放心不下啊!”
普陀禅师接口道,“慕云贤侄江湖阅历尚浅,现在既然有仇家寻仇,在此地也确实不安全。”
朱开南道,“杭州是我的老家,本来是想在这里专心养老的,也没带什么护卫来。京城太远,若是慕云能到金陵投奔他二哥处,那里人手充足,我就不担心了。”
长鸿道长叹气,“只是杭州到金陵路途也不近,若是让慕云贤侄一个人孤身在路上奔波,只怕还是放心不下啊。”
朱开南唉了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现在我们几个老头子都身负重伤,自保尚且吃力,何况是保护云儿上路?”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叹息了一阵,目光忽然都转向面无表情坐在旁边听着的苍子夜身上。
普陀禅师惊喜道,“看咱们几个老糊涂,苍世侄武功高强,刚才又没有受伤,岂不是护送慕云贤侄的最佳人选?”
几个老人个个精神大振,顿时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
朱开南又吐了一口血,颤抖着嘴唇,恳切的望着苍子夜,“苍世侄,不知你能否答应老夫的不情之请?”
眼看着几个武林名宿呼啦一下围到自己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苍子夜瞥了眼旁边垂头不语的朱慕云,“若说众位前辈都负伤不能亲自护送朱公子,武当、少林势力都离此地太远,倒也罢了。只不过……”他看了看许一杯,道,“丐帮势力遍天下,只要许帮主一声令下,派遣四五个八袋长老前往护送的话,那岂不是就没有问题……”
这句话还没说完,许一杯突然吐了一口血,大叫道,“那厮好重的拳!”立刻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长鸿双手一摊,叹气道,“苍世侄,你看,许帮主的内伤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这下我们都无权调动丐帮的弟子啦。”
苍子夜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噗的大笑声自背后响起,听起来声音却有些熟悉。扭头望去时,只见捧着肚子狂笑的正是雁非。
刚才众人围上去查看情形的时候,雁非慢慢踱到人群背后站定。因此,苍子夜对着许帮主说话的时候,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长鸿道长偷偷伸手在背后扯了扯许帮主的衣袖,然后那个老叫化子就心领神会的昏过去了。
本来这次袭击出现的就是诡异非常,有没有势力能够在瞬间重伤众多武林名宿暂且不提,若是仇家当真武功如此高强,却又怎么会在打伤几人之后却逃之夭夭了?
见了长鸿的小动作之后,雁非顿时就猜到了大概情形。他们几个老头分明联手下套要套住苍子夜,却不知道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苍子夜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来了,只不过面对着那几个老狐狸,这套子却是怎么也推不掉。
难得看苍子夜吃瘪的样子,雁非狂笑了半日,好不容易收起笑容的时候,却看见围观的群雄人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那几个老头中有不少认识他的,看起来却都有点心虚。
长鸿干咳了几声,“原来你也在这里啊,呵呵……”只见人影闪动,声音还在耳边飘荡的时候,人已经倏的逃到几十丈外不见了,又哪里像是身受重伤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朱开南看看情势不好,急忙又吐出一口血来,死拉了苍子夜的袖子不放,颤声道,“苍贤侄,你……你若不答应老夫护送云儿去金陵的话,我死不瞑目啊~~”
雁非捂住自己的嘴憋笑得辛苦不已,伸长了耳朵准备听好戏,却听到苍子夜道,“好。”
答得如此干脆,大大出乎意料之外,雁非倒是怔了怔,听苍子夜继续道,“只要让他随我一起去,我就答应你们。”
雁非眼皮一跳,暗自大叫不好,急忙抬眼看过去时,果然见苍子夜站起身来,目光冷然正对着他。
朱开南本来准备好了大堆的说辞,猛的听见苍子夜应允了,顿时大喜过望,呵呵笑着就要站起来。旁边的普陀禅师眼疾手快拖住他,“阿弥陀佛,施主受伤太重,不宜妄动。”
“啊~~大师说得是。”朱开南急忙又坐回去。大乐之下,声音居然也不发颤了,中气十足的对着雁非问道,“小兄弟,不知你是不是愿意同苍世侄和云儿一起前往金陵呢?”
雁非望了眼苍子夜,只觉得情况似乎不妙的很,当下四处左顾右盼,准备脚底抹油。
朱开南见雁非半天不答话,大急之下,赶紧道,“小兄弟不必担心,此行老夫可以付你丰厚酬劳,要多少请开口就是。”
听到“酬劳”二字,关小开的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给我五十两银子,他就去。”
雁非顿时眼前发黑,差点一口血狂喷出来。
他忿忿然把关小开拉到旁边去,悲愤的指责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就把我卖了??”
关小开嘿嘿冷笑道,“我怎么不能了?现在手上半个铜板都没有,不把你卖了,难道我们两个真的喝西北风去?”
雁非呆了半晌,苦笑道,“被你害死了。”
就在这时,朱开南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意下如何?”
雁非叹了口气,回答道,“可以,不过我要酬劳。”
朱开南大喜,迭声道,“酬劳没有问题,我这就叫人去封五十两银子来……”
雁非微笑,“纹银五千两,一口价,绝无商榷。”
场内猛地一静,随即干咳声大起。普陀和尚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不停的念佛,“果然又开始拔毛了……”
朱开南的满面红光顿时黑了一片。他上下看着那个懒懒散散站着的青年人,越看越惊疑不定,“请问你是?”
雁非微笑着走上一步,抱拳道,“在下是……”
“我的仆役。”苍子夜忽然冷冷接了一句。
在众人瞠然注视中,苍子夜又加了句,“追捕了月余,尚未抓获。”
雁非抓抓头,正在苦恼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关小开忽然走上一步挡在前面,大声道,“胡说,他明明是我带进来的关家小厮。”
众人更加瞠然无语。
苍子夜瞥了眼无奈耸肩的雁非,又冷冷扫了关小开一眼,扭过头,轻声吐出两个字。“放屁。”
关小开大怒,一卷袖子就要冲过去,雁非手快赶紧拉住了他。
朱开南惊疑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你到底是苍家的仆役还是关家的小厮?”
雁非苦笑拱手,“在下雁非。大雁的雁,非情的非。”
场地内又是一静。刹时间,四处都是干咳声大起。
朱开南呆了呆,失声问道,“你就是那个拔毛雁?”
“呃……”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好像是的。”
朱开南怔了好一阵,叹道,“开口就是五千两,果然是名不虚传……不过你一个人就要五千两,这也实在太……”
“谁说是一个人的?”雁非微笑道,“我,还有关小开。两个人,共一万两正。”
朱开南原本发黑的脸色顿时又开始发青。
旁边的关小开大叫一声,抗议道,“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去……”
雁非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对着朱开南道,“若是关小开不去,那么我也不去。”
朱开南不甘心的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朱慕云低着头轻轻拉了拉乃父的衣襟。朱开南神色微动,摇摇头叹气道,“一万两就一万两罢。苍世侄,关世侄,雁公子,小犬就交付三位照顾了。”招招手,吩咐管家拿银票来。
苍子夜在旁边冷眼看着,目光中光芒闪动,却抿紧了嘴始终不说话。
雁非将一万两的银票收进怀里,笑眯眯的拱手道,“各位,后会有期。”拉着关小开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朱慕云悄然走近苍子夜,轻声道,“苍兄,我们这就启程吧。”
苍子夜抿了抿嘴唇,突然身形一闪掠出十几丈去,和朱慕云隔得远远的,跟在雁非和关小开的背后大步走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雁非边走边数着手里的银票,正数到眉开眼笑时,脚下猛然一个趔趄,差点栽在地上。原来是旁边的关小开狠狠踢了他一脚。
雁非见势不好,立刻反身跳开,大叫道,“小开,我拉你同去是有苦衷的~~兄弟不就应该有难同当嘛~~~啊!!!救命啊~~~”
背后的几个武林名宿不约而同的纷纷握拳捂住嘴干咳起来。
夹杂在咳嗽声中,几个老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踢得好!”
“再狠点!”
“多加几脚!臭小子,居然见面就拔老子的毛……”
初秋的和煦阳光下,同行的四个人神情各异,背影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