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六
这是温惜花到洛阳的第三天,今天,他依然起的很早。似乎从到洛阳开始,他就没有一天是闲着的;所以今天,他依然很不高兴。
振远镖局的金字招牌在朦朦胧胧的晨曦里显得有些模糊,温惜花站在大门口,瞧着这块招牌好一会儿,却不去伸手敲门。
“哎,公子,让一让,小心!”
一辆车吱吱呀呀停在他身后,温惜花回头,见一名老者从堆满蔬菜瓜果的车后探出头来,歉然道:“公子,碰到您哪儿没?”
温惜花洒然一笑,退开两步道:“是我不好,拦了老丈的路。”
老者见这贵介公子如此好说话,不禁也笑了笑,道:“没事儿就好,我怕碰了公子你的衣服,我赔不起。”
温惜花好奇的打量他车上的蔬菜水果,道:“老丈莫非是每天给振远镖局送菜来的?”
那老翁笑笑,道:“是啊,隔一天一趟,自从宁老爷建这个镖局,我已经整整送了二十年啦!若不是我那儿子不争气,也就不用我来了。”
温惜花知道老年人都喜欢说一连二,也不在意,微笑着看那老者去扣门。肖管家很快就出来,似是没想到温惜花居然会来得这么早,微吃了一惊,很快又恭敬的道:“温公子请,我家老爷已恭候多时。”
依旧如同初到之时,温惜花跟在肖管家身后,四周围一片静寂。走不过几步,肖管家忽然开口道:“温公子,那一天其实我对你说了假话。”
见温惜花不以为意的摊手,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肖四苦笑道:“你果然早已知道。老爷说根本瞒不了你,可笑我还自作聪明。唉,那天我说我们力战之下没有擒住任何一人,乃是虚言。事实上我们不但伤了其中两个,还拿下了一个。”
温惜花一皱眉,道:“拿下的人呢?”
肖管家摇头道:“二少奶奶放了,她拿下人之后认出是谁,便当着大家说此人与她有旧,硬是让人走了。”
温惜花笑道:“哦,宁老镖头没有说什么?”
肖管家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二少奶奶没有顾全大局,自然会引人误会,可是她说的光明磊落,我家老爷居然想不出话来阻止。”
点点头,温惜花却暗自道,与其说宁啸中找不到话阻止,不如说是他顾忌这武功似还在肖四之上的二儿媳窝里反。那时自身又中了毒,真动起手来吃亏丢人不说,还会给敌人找到可乘之机。想到那“光明磊落”四个字,他不由得偷笑一声,肖四不愧是宁啸中亲信之人,这一招借刀杀人,着实做的滴水不漏。
来到宁啸中书房前,远远的已听见他洪亮的笑声,父子三人一起迎了出来,宁啸中大笑道:“温公子,犬子上回多有得罪,还请赎罪。”
温惜花微一拱手,道:“哪里,是我言语不周,希望宁兄莫要见怪。”
宁渊为人老练,马上接道:“温公子说这样的话,真是折杀我了。”
宁啸中呵呵笑道:“无妨无妨,不打不成交嘛。温公子这一次来,可是有了眉目?”
见到旁边的宁渊、宁征闻言都精神一震,宁征眼中似还有喜色,温惜花心觉奇怪,却在嘴上道:“暂时只有些蛛丝马迹,所以想来多问各位知道一些情况。”
宁啸中并不失望,拈须道:“该是如此。温公子,我既交给你全力追查,这镖局上上下下近百口人就由你发落。”转身对两个儿子道:“刚刚我说的话传下去给其它人知道,温公子要问什么,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违者逐出镖局,也包括你们两个。明白吗?”
宁家兄弟同声道:“明白。”就折转身一齐下去了。宁啸中见他们走远,才朝温惜花苦笑道:“温少莫要怪我多事,只是我已将镖局交给渊儿几年,下面人不知分寸,未必肯卖你面子,我这样一交待,也就少了许多麻烦。”
温惜花且笑不语,心里却在苦笑:你这样一交待,我若十五天期限到了找不出真相,落人口实不说,振远镖局到时也有一番道理跟江湖群豪交待。简简单单几句话已经让他落入敷中,宁啸中虽功力大减,算盘却照样打的飞快,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啊。
温惜花第一个要见的,是那天的趟子手们,他仔仔细细询问了他们晚上的行动和反应,约摸有半个多时辰后才朝一旁的宁渊道:“宁少镖头,可否让我见一见宁二夫人和宁小姐?”
宁渊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道:“见宁湄倒是无妨,只是我弟妹嘛……怕要去问我弟弟——”
一个女子冷冷的插嘴道:“无需问他,我没有什么人不敢见,何必躲躲藏藏。”
温惜花循身望去,一个红衣女子与一个杏衣少女相携而来。那红衣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秀丽,面如寒霜,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不但显露出她意志坚定,还说明她是有自己主见的女子。少女则娇俏可人,相比之下清纯天真,脸上带着丝笑,一看就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宁渊见了她们两人,脸色变了变,很快就恢复如常,朝温惜花拱手道:“温公子,我有事先离开,你们慢慢谈。”
他掠过两人时,宁湄似想伸手去拉,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偷偷将手收了起来。
温惜花见了,也不说破,对那女子道:“宁夫人,请问……”
那女子冷冷的打断他,道:“我叫聂千红。”
这名字并不耳熟,温惜花一边在脑海中搜索武林中姓聂的人,一边改口道:“聂姑娘,肖管家说那一天你曾亲手擒下一人,可有此事?”
聂千红道:“不错。后来我又放了他。不过,我既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放他,也不会告诉你他是谁。”
她说话的时候很专注的看着温惜花,目光坦荡,找不到一丝动摇或者愧色。“光明磊落”四字,未尝不是的评,温惜花这样想,已点头道:“好,我不问此事。聂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师承武功?”
见他干脆的放而转向,聂千红眼中现出了一丝讶色,再听后一句,她的脸色微变。沉思片刻,聂千红忽道:“温公子,看清了。”
话音一落,她已朝温惜花面门击出一掌,虽身为女子,却掌风有声,显见内力不凡。宁湄大惊失色,用手紧紧捂住了嘴。不止如此,她这一掌击到一半已中途变招,五指齐并,改击为劈,直划温惜花双眼。
眼看长长的指甲就要触到眼皮,止在太阳穴边,温惜花却笑了,道:“狠、辣、快、准,好身手!看姑娘虎口的茧,平时常用的兵刃,莫非是短剑?”
聂千红的手就那样停在离温惜花寸许的地方,道:“不错,你还看出了什么?”
温惜花道:“我还看出姑娘你习于近身搏斗,极善奇袭,却不能持久;临敌经验丰富,再加之管用兵刃乃是短剑,这样的功夫……恕我大胆,江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使用。”
聂千红缓缓将手收回,脸上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慢慢的道:“我原本是个杀手。”
“啊?!”宁湄终于惊呼出口,聂千红转向她不能置信的脸,摇头道:“这些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却也没打算费心掩饰。”
温惜花想到的却是,无怪乎宁家不许聂千红抛头露面,宁渊言词恍惚,肖四欲言又止。她既出身杀手,武功又高,想必手上沾染了不少江湖好汉的鲜血,若是为人看破,宁家必有数也数不清的麻烦要找上门。心念急驰,此事再联系楼家作为,只怕两家已生嫌隙,并不止是伪装。唯一奇怪的是,如聂千红这般身手,进入兵器谱前三十都绰绰有余,这样的人,竟可籍籍无名至今。
温惜花甩开思绪,朝聂千红道:“想知道的我已知晓,聂姑娘你可否出去,让我单独问宁姑娘几句话?”
聂千红道:“若是有关我的,直接问我就好,不需要遮遮掩掩。”
温惜花笑道:“非是如此,我要问宁姑娘的,乃是宁家的家事。”
聂千红打量他片刻,起身出去了,温惜花见她离开,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宁湄,笑道:“幸不辱命,没有辜负楼兄所托。”
见到字迹,宁湄不禁紧紧拽住,不止脸,眼眶也有些红了,不好意思的笑道:“谢谢。”
温惜花忽然问道:“宁姑娘,令尊对令兄与聂姑娘的婚事有何看法?”
宁湄一怔,很快又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想了许久,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其实聂姊姊又不喜欢我哥哥,她只是欠了我的情……”
温惜花微笑着看她陷入自己的沉思,许久后,宁湄才似反应过来他的问题,道:“我二哥很坚决,爹倒是没有反对,但是……但是也说不上赞成。”
轻轻点头,温惜花起身道:“多谢。”
宁湄呆了呆,像是没有想到他要问的竟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毫无瓜葛的问题,而且居然就此结束了。冲口就道:“温公子,你真有把握找出真相?!”
温惜花转向她,微微一笑,道:“宁姑娘,你问的太多,我答不上。”
出了振远镖局,已是晌午,温惜花回去八方楼,见到沈白聿也已出去逛了一圈。两人随便找了家馆子点了两个菜,温惜花一边吃一边就叹气,到了最后沈白聿只好把筷子一放,苦笑道:“温公子,求你要么吃完再叹,否则我这一顿就别想吃了。”
又叹完一口气,温惜花愁眉苦脸的道:“小白……”
沈白聿已经道:“别想,我不会代你去温家。”
温惜花道:“朋友一场……”
沈白聿拿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挑起眼尾,淡淡的道:“是,为此我已后悔了许多年。”
温惜花听得哭笑不得,眼睛忽的一转,突然伸手弹出指风。指风击中沈白聿手中的杯底,一股酒箭倒吸而出。温惜花一运气,就着沈白聿的手将那口酒一饮而尽,大笑着倒纵出门,远远的道:“小白,在这里等我回来。”
呆呆的看了手中空空的酒杯好一会儿,沈白聿才失笑出声。准备再倒时,一片阴影已经洒在他的白衣上。沈白聿的手就那样握着酒壶柄,抬头静静的看着来人。来人也静静的站在他面前,既不进,也不退。
沈白聿修长的眼中冷光一闪而灭,忽然就笑了。他笑得很亲切,也很好看,笑完,朝那人一摆手,悠然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
洛阳温候府,乃是洛阳城内最大的府第。当年先祖亲赐打马围场,赏下一片土地,经过数百年苦心经营,如今有如迷城,外人轻易不敢窥其端地。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温惜花视同刀山火海,如非别无他法,无论如何也不愿回来。
站在接见客人的花厅才片刻,就听得温大姐的笑声:“你可一年比一年没用了,回个家也这么偷偷摸摸的。”
温惜花苦笑着转过去,道:“这里乃是江湖三大禁地,和魔教的万灵宫、少林的藏经阁齐名的地方,谁到了不得步步为营?”
温大姐今天穿了一件鹅黄的衫子,打扮颇简单,只用玳瑁甲挽了长发,手上一对碧玉镯子随着动作发出脆响。身边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捧了两杯茶,另一个则捧了一个匣子。她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上位,拿过丫鬟递来的茶,笑道:“咱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听外面那些人乱说,你跟着起什么哄。”
都是自家人,温惜花也就懒得啰嗦,直接道:“大姐,关于楼家……”
伸手喝止他下面的话,温大姐挥了挥手,待人退尽后才道:“我知你迟早也要来问我这件事,你可是想问,我为何姑息他们至今?”
温惜花大笑道:“如果你真的姑息他们,又何必捧出孙家来跟他们打对台?”
温大姐嘴唇一勾,缓缓起身,走到花厅的窗口,道:“我们联合孙家,他们联合宁家,表面上平分洛阳的势力,但从楼家到来之始,温家就从没有一刻一时放松过。匣子里是我整理出来你想要的东西,看完就烧掉吧。”
温惜花沉吟道:“早知楼家与魔教的关系,却隐而不发,莫不是打算以此拴住他们的手脚?”
温大姐道:“自然是如此,为了怕我们猜忌,他们做事必定小心翼翼,万分谨慎,反而要多费功夫。否则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眠!楼家的先人楼云启乃是‘散仙’云镇干的后人,开始的时候,他们行事小心低调,又处处示好,不似有所图谋。这七十多年以来,只以商业为重,与江湖交往很少。直到十二年前,楼定与一战成名,才逐渐介入江湖。之后就越来越肆无忌惮,带了一批人埋伏在洛阳城外十几里的道观,以为我不知道么?哼,未免小看了我温茹凤!”
她说话之间,手中已将一只酒杯捏的粉碎。
温惜花叹了口气,摇头道:“大姐,你心急了。”
温大姐一愣,才苦笑道:“不错,我是心急了。这些年我习惯了顺风顺水,尽如人意,只是最近楼家动作频频就分了心。”
温惜花看着她,忽然道:“让你分心的真的是楼家?”
温大姐手指微颤,闭了闭眼,道:“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抓到过一只喜鹊。”
温惜花走到她身边,眼睛也望着远方,道:“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比试轻功赢了你。”
温家子弟众多,枝繁叶茂,这一代,只有温惜花和温茹凤乃是正室嫡出。温茹凤长了十三岁,是以一向如姊如母,和这个弟弟的感情也比任何人都好。她的眼波逐渐变得温柔,微笑道:“我把它用最好的笼子养起来,给它吃最好的东西,每天都去看它,亲手给它换水清洁。”
温惜花也笑了,道:“此前,我从未见过你对一样东西那么用心。”
温大姐道:“可是有一天,我只是打开笼子去给它加水的一会儿,它居然挣脱飞走了,还在我手上啄了一个口子。”
她低下头看着平滑如玉的右手,缓缓道:“我很难过。这才明白无论我对它有多么好,心里有多少喜爱,笼子就是笼子;我可以忘记,它却绝对不会忘记的。”
温惜花道:“大姐,你和姐夫……”
温大姐打断他,长舒口气,道:“小弟,有一件事你务必要记得。如果你喜欢上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不属于你,你可以去不择手段的得到它,日日夜夜看牢它,不让它被人抢走。但是……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他又不爱你,若没有一辈子盯住、绝不片刻放松的自信,就最好放他走。否则,他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伤心。”
在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温大姐的语气中有种不能消解的悲伤和痛楚,温惜花看着姊姊收起肩膀、双唇紧闭的侧面,轻轻皱起了眉。
半晌静默,温大姐转过身来,表情已经恢复如常,刚刚她说过的话,如同流泪一般的倾吐,那的软弱,就此消失于无形。
看着自己的弟弟,她微笑道:“你还不走?娘和小妈她们就要过来了,被抓到的话……”
她话没完,温惜花已经听出走廊上的脚步声,脸立刻发青,抓了桌上的匣子就要跑。温大姐又道:“正门可能已经被守住了。”温惜花只好把侧窗一掀,提气之前,他想了想,又回头朝姊姊一笑,道:“你可知道,鸟儿并不懂得人话的。”
温大姐一呆,温惜花又笑道:“所以,你对它无论怎样好,你心里怎样想,它根本都不会明白。但是,人不一样。对了,若是徐霜儿来了,你告诉她把查的时间再往前多推三年。”
眨眨眼,手下一拍,温惜花已经沿着侧边的走廊飞纵了出去。只留下温大姐站在原地,有些发怔的咀嚼着他的话。
温惜花从未想过自己一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居然发生在自己家里。他走走逃逃,在偏院几乎给人逮到,最后只好使了金蝉脱壳才侥幸脱身。
他说错了,便是魔教圣殿,也没有这么可怕。
终于快到偏门,温家太大,这里住的是谁也搞不清。见门口也给人守住,温惜花只得苦笑一声,脚下一点先跃上树,再提口气,翻身越过高墙。飞纵时,正好一个仆役端着食盒从花园穿过,温惜花瞟见一眼那人的背影,心中突然模糊的浮现了些什么。
还不及他细想,已经落在檐上,就势轻轻扭身,就这么出了温家。
来到街上,他丢掉匣子,把里面的卷帙塞到怀里,终于松了口气,自语道:“耽搁了太长时间,也不知道小白会不会还在等我。”
回到那件食馆,沈白聿还在。他一个人斟着茶,喝的很慢,见到温惜花,淡淡的道:“还好吗?”
他虽然在问,语气中却没有温度可言。温惜花皱起了眉,努力看进沈白聿那双乌黑的眸子,他看的很深很用心,却发现里面什么也倒映不出,只有冰寒之气丝丝飘散。
这瞬间,他不再懂得这个人。
温惜花拿起一只杯子,微笑道:“还好。和大姐叙了叙旧,她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你呢,也还好吗?”
沈白聿忽然笑了,道:“我也很好,刚刚还有人来找我喝酒。”
温惜花大笑着举杯道:“好,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沈白聿看他,眼里有一种很奇怪的神色,道:“你听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温惜花回看他,眼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神色,道:“一个关于鸟、笼子、和伤心的故事,你想听吗?”
沈白聿慢慢收回了看他的目光,侧着头,看起来几乎有几分柔弱的道:“我不想听。凡是会让人伤心的故事,我都不想听。”
温惜花给自己倒满了茶,悠悠的道:“是吗?那么,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