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岁晚(一)

忽岁晚(一)

渡别

迟迟去屋里收拾了东西出来,赵靖已替她牵好马在外面等候。迟迟拢了拢头,极简短的解释道:“我爹爹病了。”然后就撇过脸去将包袱褡裢挂好。

赵靖点了点头,递给她一张纸:“这里有份地图,可以少走冤枉路。你先走,去凰水渡头,到时连人带马渡江,省了两日的脚程。”迟迟收了,跳上马去,心绪纷乱,竟也没太在意赵靖言后之意。

夜色下,万千星子的光格外亮,甚至都不需要火把照着。她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保重,就挽起缰绳离开。分别得那样仓促,或许是刻意为之,否则总要忍不住叮嘱或者抚慰,更当不起夜来风急的乱。

她一气骑到渡头前,已经是下半夜了。并没有船停在岸边,她有些着急。渡口上的棚子里睡着几个人,也是等渡船的。被风吹着,水声拍打着,睡不踏实,听见她的马蹄声便有人惺忪的爬起来,借着星光看见少女秀丽的脸上全是焦虑,就好心的告诉她,船在对岸,黎明时分自会过来。

迟迟道了谢,牵着马走到远离棚子的滩上坐下。骆何是生了什么病以至于胡业都束手无策要写信来?她想一遍,就惶恐一遍。

远处又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棚子里睡着的人嘟囔着翻个身,迷迷糊糊的想:“这一夜竟有这么多人着急上路。”迟迟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只顾着自己出神,直到那人在自己面前跳下马来。

她抬起头,瞧见赵靖,愣了片刻,方缓缓的站起来。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鼻头一酸,抿了抿嘴。赵靖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他赶路太急,出了一身汗,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草丛里坐着也焦躁得额头都汗湿。

两人拥抱从未如此狼狈,却谁都不舍得松手。过了许久赵靖才说:“我送你一程。”迟迟瞧见他马背上搭的包袱,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唰的流了下来。终于在他面前为自己的软弱哭一次,她一边哭一边又觉得放松了许多。

哭完了用袖子擦干眼泪,迟迟握着他的手两人并肩坐在岸边,才笑道:“你又不是大夫,也不见得有法术,能眨眼把我送回去。”赵靖被逗笑了,道:“我已经交代好了承福。我走不了太久,送几日总还是成的。”两人默默相对,一时间觉得甚是凄凉,都知半年攻到苍河之约已迫在眉睫,当此际儿女私情总是最末。

迟迟终于微笑道:“这又是何必?”赵靖问:“你爹爹是什么病?”迟迟道:“信上说昏迷了几日。”赵靖一凛:“千万查清楚了,莫要是心痹痛风。”迟迟只当他又想起屈海风,便道:“其实他身边有个天下第一的神医,若是这样寻常病症,大概也不会来信。”

赵靖低头把她小小的手掌合拢包在双手间,郑重道:“我决不再让你一个面对这种事情。”迟迟眼眶又是一热,转过脸深吸了一口气,方显得轻松且自信满满的道:“我自家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莫要小瞧了我。”

赵靖道:“你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倒叫人小觑了我赵靖。”迟迟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懒得反驳他。只是把头轻轻的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柔声道:“也不过就是几个月而已。我总是要回锦安等你的。你别叫我走也走得不踏实。”

赵靖听了她最后一句,心下难过,竟不敢再勉强,只得微笑道:“思君令人老,我怕你老了。”迟迟呸了一声。他握住她的手,将之放在胸口。他的心跳有力,撞击在她的掌心。他低声笑道:“其实,我是怕自己老了。”迟迟闭上眼睛微笑,再无言语。倒是赵靖,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江面,替她看着船是否摇过来了。

江水急急在前方流过,身边草丛被风吹得簌簌直响。

等江面依稀出现了一条船的影子,赵靖松开她,又递给她一小片绢帛和一封信,道:“薛真精明,碧影教无论如何也没法真正靠近锦安,最近也只在臻州。不过聊胜于无,你按着这上面所说的去找翠叶四姝给他们看信,她们不敢不听你的,兴许能帮上忙。”明知迟迟傲气,未必屑于与碧影教来往,仍忍不住殷殷叮嘱。

迟迟点点头,站起来,将身上的草拍打干净,牵着马走到滩边,又侧头看看赵靖,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他,若终有那么一日……”赵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飞快的接口道:“我会以待以英雄之道。”

船靠近渡头,船家帮迟迟牵了马上船。迟迟刚要踏上船,又突然转头嫣然一笑,那个笑容如第一线曙光那样照在赵靖心底。正怔忡间,迟迟已飞快掠到他身边,在他耳边笑着轻声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成老头子的。”不等回答,就跳回船头。

船家长竿一撑,渡船离开渡头。迟迟的衣袂被风吹得扬起。欸乃声中,赵靖目送着她渐渐远去。

远处朝阳刚刚露出天际一个边,江水上被照了长长一片金红色,耀眼炽烈。而近处的天空还是淡青,透明得有些凄清。渡船在那片熔金上行远,背景天色与之形成奇妙对比。

等那船终于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赵靖缓慢的盘膝坐下。

这渡口人本来就不多,又是黎明绝早之时,更无人迹。他全身泄了力,垂着头,只有手紧紧的抓着疾剑的剑鞘,仿佛那是唯一可以凭借的支撑。

他强自苦撑时的汗水此刻已经湿了一背。虽然只读了一次,蓝田亲笔写下的那封信里每个字都锋利如刀,过目难忘。

“殷相还乡之后,尝酒醉私谓其爱妾,不得让生人接近。曰悠王了得,寻天下奇士种养药草,此草极其稀少,胜在绝无毒性,只引体内邪气,短则十余日,,尽在长则三四月。对年长者尤险,心痹痛风之猝死,不可察前因后果。二人从前往来有私,王尝赠与殷相,以备华相难。如今殷相告老,反惧之。”

滩头荒野,沙石粗砾,长草乱蔓。朝阳已经喷薄而出,头顶风起云涌,流金耀光。

他却如船行夜海,正经历暴风骤雨,惊涛骇浪。

许久,他终于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从前的镇定平静,仿佛一切都没生过。若不是极亲近之人,绝不会觉察到他眼底最深处的异样。

十余日之后某个傍晚,赵靖帐中走进个小兵。赵靖看了一眼,颔道:“阿田坐下吧。”

蓝田见赵靖神色和煦,一时间有些讶然。赵靖坐于案后,打量了她半晌,方道:“那事情,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蓝田笑了笑:“再没人了。殷如珏的小妾前几日病死了。”

赵靖颔:“你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再听见片言只语。”他将任何人三个字咬得略重,蓝田吃惊道:“将军,难道不要回荫桐知会黑翅做好准备,再和商烈通个声气?”

赵靖一哂:“商烈与我再亲厚,也不至为了我反了王爷。”

蓝田按捺不住:“那将军有什么打算?”

赵靖轻轻笑了一声,重复道:“打算?”随即摇了摇头,“现下我只想知道是谁,以及为什么?其余的,小心提防就是。”

蓝田思忖片刻,也明白眼下的确也别无它法,只能死忍。她看了看赵靖若无其事毫无情绪泄漏的脸,满心凄凉不忍,别转过头去。

迟迟到达锦安时已是初秋。

越靠近盛秋,锦安城越热闹。战火还远,桂花却近,眼看着就要开了,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倒不一定是要准备蒸笼米粉,而是按照习俗洒扫做新衣。

迟迟一路见九衢繁华如此,反而更添心焦。按照胡业信上所说,找到城中一条偏僻街巷,寻到人家,便忙着扣门。胡业亲自来开门,见是一个丑陋少年,脸色一冷就要关门,却认出迟迟的声音,立刻一脸愧色,讨”好的看着她。

迟迟叹了口气,一面往里面走一面道:“胡伯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业挠了挠脑袋:“我跟你爹上锦安来逛,怎知有天他就突然昏迷不醒了。”

迟迟吓了一大跳,一把扯着他的袖子:“你是说,这么多日子以来,我爹爹就没醒过?”

胡业羞愧得满脸通红:“可不正是。”

迟迟脚已经有些软,却强撑着往屋里跑去。见骆何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挨着床沿慢慢的滑坐下去,眼泪流了一脸,拉着骆何的手不住低声呼唤。

胡业跟进来,劝道:“好姑娘,你也别太着急。你爹脉象并不弱。”

迟迟用袖子擦了擦脸,仔细看骆何神色,见他脸色苍白,似在梦中忍受极大苦楚,只是呼吸顺畅,心脉也果然跳动有力。她转头问胡业:“胡伯伯,我爹曾去过什么地方才染了病?”

胡业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天天逛药材铺,跟你爹可没一路走。”

迟迟又问:“你当真诊断不出我爹的病症?”

胡业忿忿看她一眼,也不出声,过了许久方道:“我看着你爹的样子,倒像是中了什么妖术。”

迟迟一惊,思忖片刻起身道:“我去去就回来。”

定风塔下一片寂然,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城中再热闹,也同此地不相干。

迟迟站在塔下抬头仰望,塔顶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她跃上树去,手轻轻一送,冰影绡丝疾射而出,她轻盈的跟着飘了起来。

阁楼上空无一人。阳光照得一室通明。在一片晃眼的浮尘中,她似乎闻到桂花的芳香。她略有些恍惚,手撑在桌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是灰尘。原来这地方已经有些时日无人居住了。

她心念电转,推开窗去跃到塔顶。塔顶虽然已经修复过,还能隐约可见当初被天雷劈焦的痕迹。她迎风而立,环顾一周,除了流云和风,什么也没有。

迟迟失望极了,下了塔走到离得最近的茶寮去。茶寮的老板娘十分殷勤,忙着上来招呼。迟迟心不在焉的喝了两杯茶,才笑嘻嘻的道:“大娘,定风塔就是后面那座老高的塔吧?”

老板娘笑道:“可不是?”一边打量迟迟道,“小伙子从哪里来?听着象是阴州那边的口音。”迟迟笑道:“是啊。我早听说这定风塔的大名了,才进了锦安城就忙着来瞧。可是都没看到什么人,塔也锁的死死的。”

老板娘手脚麻利的收拾着桌子,答道:“咳,这锦安城里好玩的地方多了,可不用来这定风塔啊。这定风塔寻常人没法上去,你可别乱走,过会巡逻的禁军来了可要抓人的。何况这几日圣僧不在塔上。”

迟迟睁大了眼睛:“圣僧不是日日在塔上清修么?”

老板娘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说是每二十年圣僧都会去哪个地方闭关来着。刚好今年无悟大师年满二十,上个月下塔闭关,在锦安城里也是件大事了。”

迟迟愣了片刻,嘴里全是苦涩,心想:他去了哪里呢?如果是定风寺的话,要请他出关只怕是千难万难。”只得一筹莫展的回到了骆何胡业落脚的地方。

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醒来好几次,便去到骆何床前轻轻的摇晃他,他却一直不醒。最后一次,她失去了走回去的力气,缩在骆何床角抱着膝盖,看着天光渐渐亮起来。迷糊中瞧见一个秀丽的女子走过来,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她委屈的抱住那女子:“娘,你瞧瞧爹,他怎么了?”

然而额头却是一痛,她睁眼,才知道是做了个梦,睡梦中额头撞到了墙上。她揉着额头站起来,豁然开朗,匆匆的洗了脸便往外走,在门口遇到胡业,忙道:“胡伯伯,你跟我爹出城吧。”便张罗着找了马车,亲自送两人出了锦安安置好才自行离开。

锦安城外有停云岭,风景优美。树叶浅黄金黄到明红,如铺了锦一般。岭间溪水淙淙,鸟语阵阵,游人如织。

迟迟登到山顶往下俯视,心里有了数,又绕到后山。后山陡峻,悬崖上有瀑布垂下,声势浩大,隔老远就有水珠如细雨扑面而来。瀑布落在深潭上,飞珠溅玉,被阳光一照,挂起一道彩虹。

游人多在瀑下亭中观赏,若走得近了,全身要湿透。指指点点之间,无人注意到少女苗条的影子如轻烟一般掠过。贴近山壁处水声震耳欲聋,她瞅准了水帘与山壁间难以察觉的缝隙,纵身跃进,绕到了瀑布之后的山腹中。

这山腹仅仅是个小小的山洞,湿冷黑暗逼仄。迟迟却似极熟悉一般轻盈的绕过那些突兀嶙峋的石笋,找到一个洞口钻出去,再绕了两下,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极幽静的峡谷。谷中有亭,亭中俨然坐了一个人。

再走近些才能觉是一个石雕少女,笑容可掬的坐在石桌边,桌上有块醒木,少女纤细的手指搭在其上,好像随时就要开口说书一般。

迟迟注视那雕像许久,眼眶渐渐红了,视线却不知不觉的看到亭后两个突起的土包上。土包上开着紫色的花朵,紫得眩目而妖异。周围还有几棵不知名的树,乍一看凌乱,似是山间树木无意中长起,然而仔细看去,却大有文章。

迟迟微微一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朗声道:“出来吧。”

身后有人走了出来,笑嘻嘻的对她行礼:“姑娘好。”声音尖利高亢,不似常人,上下打量她片刻又笑道,“都说姑娘你易容术精妙,果然名不虚传。若非知道只有姑娘会来,我还真不敢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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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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