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岁晚(七,八)

忽岁晚(七,八)

(七)凡心

迟迟闻到桂花的香气,逐渐清醒过来,却不想睁开眼睛,因为总觉得如果还坚持睡着,那么生的一切就只是个梦。

华煅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他举动温柔,她睁开眼吃力的牵了牵嘴角,随后默默的偏过头去,看着窗外摇曳的桂花和晴光。

她维持那个姿势躺了很久,好像已经成了木泥雕塑,乌黑的眼眸了无生气,象干涸了的井。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光影一点一点在屋里偏移。

“我爹,是怎么……”她干哑着喉咙问。他听见那努力压抑的哽咽,紧紧的握了她的手,缓慢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暮色沉沉的罩过来,她表情平静,一动不动,只在最后轻轻的回应一句:“嗯,知道了。”

他喂她吃东西,他命人替她梳洗,她毫无表示的任他摆布。华煅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守护过的那个纸人少女,不正是这样?他想说点什么,她却抢先开口:“大哥,让我自己静一静吧。”他默然离开。

夜半,迟迟推开门走了出去。深秋露冷,她却丝毫不觉,只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的向着某个地方走去。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华煅跳下车,用斗篷裹住她,低头道:“我送你去。”然后抱起她上了车。车窗上帘子被掀起。道路两旁的屋檐,酒旗,牌匾不住后退,在微弱的星光下映在她的眼眸里。

到了卫门,他牵着她的手一起下车,然后松手站在车旁默默注视。她走过去,茫然的转了个圈,四通八达的道路漆黑而空无一人,她站立的地方空旷冷清。她却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哀嚎哭泣的犯人,挤得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唯独没有看见的是骆何。她睁大了眼睛,想要找寻他的身影,可是周围黑影幢幢,象要吃人的怪兽狰狞着扑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慢慢蹲下去,把自己缩成团,眼泪却好像干涸了一般,始终掉不下来。月光静静的洒下,稠密繁华的锦安一片寂静,鳞次栉比的屋舍远远铺到目光所及之外,瓦上一层霜色浅淡交错,宛若闪着微光的海面。在她身后,定风塔沉默的矗立着,**云霄。

乍然一点凉意扑到面前。华煅略抬了抬头,就现细密的雨丝织在头顶。他走过去半跪着,凝视她憔悴而平静的脸,痛彻心扉,道:“迟迟你哭吧,不要憋着。”小雨无声落下,灯笼被风吹灭。深秋的第一场雨毫无预兆的来临,她却茫然的抬起头:“啊,什么?”他难以克制,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说:“再不会有人敢伤害你,真的,我誓。”她纤细冰凉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摇摇晃晃的借着力站起来:“回去吧。”那样坚决镇定,似乎真的一切都没生。

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淅淅沥沥的雨骤然停歇。枫叶落了一地,湿漉漉的地面有小小的坑洼积水,映着月光的碎片。

迟迟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跃到屋顶上去。瓦片很凉,她就那样坐了下去,看着前面的院子,还有墙外尽枫河的水光。

木鱼声悠悠响起,带着一股宁静祥和的力量。仿佛天河洁净无垢的水流过心房。

她先是想,啊我又在做梦,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什么,站起身四下张望,看见一个僧人站在远处,周身有光华流动,比月华更加皎洁莹润。风吹起她的丝和裙摆。隔得虽然远,两人却能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无悟的容颜好像从没有改变过,三年也好,三十年也好。迟迟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疑心自己已经尘满面,鬓如霜。

她放下手,笑了笑,大声问道:“你参透了没有?为什么有这么一颗珠子?”

无悟轻轻颔,迟迟却道:“如果我能看透观影琉璃珠,我就能挽回这一切,对不对?”

无悟摇头:“一因既起,其果已定。一果不成,他果又起,终不可逆。”

好像饮了烈酒,从喉头烧起火,连头顶都有熊熊燃烧之感,迟迟握紧了拳头,哈哈大笑:“是么?那你修行为什么要拿着一颗这样的珠子?世间最残忍的物事就是这颗观影琉璃珠。告诉我,你的慈悲呢?你看见人世一切苦难,却无力更改,还要这颗珠子干嘛?你有没有哪怕片刻想要阻止?还是你根本没有勇气提前去?”

她的泪越汹涌,笑声就越大。

他从容答道:“世间万事牵绊,非一因一果可简单蔽之,此乃因缘所生法,诸行无常也。”

迟迟仰头大笑道:“我不懂,别跟我说这些。我只知道,我爹不该这样,不该这样,而你又一次袖手旁观。”

无悟沉默片刻,终于答道:“观影琉璃珠中景象,乃世间万象。有近有远,有先有后,非一己之力可看透。”

迟迟愣住,终于喃喃道:“没错。你心里并没有我,自然也不会时刻想起我,更不会从观影琉璃珠里及时看到我的未来。我对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即便你身体力行自度度人,也只会救你先看到的人,而不是我啊。”

她凄然而笑,摇了摇头:“你走吧。我自然不该怪你,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要怪你,更怪自己。这就是凡人的心,凡人的惑。”

无悟静静的瞧着她,想到那个明朗秋空下的红衣少女,更想到观影琉璃珠中那惊人的预言。宫装少女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不顾一切的把唇吻上他的。她抱着的那个婴儿不住哭泣,她全身都是血,倒在他怀里。禁军从巨大宫殿的角落不断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曾经恐惧过,焦虑过,极力克制自己不能去回想那个场景。后来能够如观流水,不起妄念,证入空净之境。但是不知为何,方才被质问时胸口竟隐隐疼痛,一切开导点悟的话语从嘴边滑过,不能成辞。

迟迟没有再看他一眼,跳了下去,关上门,坐在门边把脸埋在”膝盖上。木鱼声并未中断,她未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得啪啪直响。

她心中的怨恨痛悔在不知不觉中减少。好像她又跋涉在从前走过的路上,她躺在树下,对着星空问了无数的问题,然后遇到他,木鱼声带领她飞向广袤无垠的地方,又看得见世间最微小的细节。她终于开始相信,生了的是真的生了,无论她做什么也不能挽回。

“爹,你真的不在了啊。”她轻轻的说。他不着一字的抚慰让她意识到剧痛过后的疲惫,眼皮终于沉重起来,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床边倒下去,很快就睡熟过去。隐约中她竟是盼望睡着的,那样,就能再见到父亲。

无悟伸手替她将窗户关上,悄然转身离去。

同一个夜晚,华家别院中另一个人也难以入眠。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池塘上闪烁的碎光。华庭雩自墙上取下一盏灯笼,刚推开门,就被持剑的侍卫沉默拦住。

他并没有坚持,回去扶膝而坐。冷不防看到桌上铜镜中一张老态龙钟的脸,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听到外面守卫换班时的低语,嘿嘿的笑了起来:“真是老了啊。”路瑞从朴等人并未多做考虑,就对华煅死心塌地。那日血洗锦安,竟跟随薛真毫不手软的布局,杀戮。他一生心血,终究抵不过所谓天命。

墙上石凝的肖像仍是脉脉含情,巧笑嫣然,仿佛随时会从画卷上走下来。他不敢转头去看,嘴里却喃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外面突然响起了木鱼声,他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的聆听着。那声音平和沉稳的敲打在他心上。他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和佩剑叮当敲击腰带的声音,不免有些着急。可是很快的,一切就安静了下来。木鱼声还在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近。他起身推开房门,对上无悟澄静的眼眸,一时做声不得。

无悟念了一声佛号,微微一笑:“施主。”

华庭雩转开目光,负手注视着黑夜,嘴上道:“大师为何到此?”

无悟道:“不知施主可愿离开这里,从此隐居山林?”

华庭雩笑起来:“不必了。”

无悟一愣,道:“要离开锦安,并非难事。那位姓薛的施主,未必肯放过你。”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意,身子也不由一僵。落到华庭雩眼中,他却笑意温和:“凡事有始有终,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无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喃喃道:“施主成全了自己,可是,宫里那位女施主又该如何?”

华庭雩默然良久,终于道:“有煅儿照顾她,我放心得很。”

无悟胸口一痛,竟劝不下去,此时不用观影琉璃珠他也能预知,固守庙堂还是退隐山林,对眼前这位老者的结局已无分别。

华庭雩久久的注视他,突然转身走到屋子里,把灯火挑亮,道:“大师请进。”

无悟走进去,墙上正中挂着一副画,上面的女子秋水一般的眼睛正盈盈注视着他。仿佛当头一声棒喝,他突觉万箭穿心,跪倒下去,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娘”,不由自主的叩下头去。

华庭雩注视他点着香疤的头顶,多少次在明央宫和他擦肩而过,都需要极力自持才能不动声色,不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恍惚中思绪回到那个清晨,他最后一次抱着孩子,石凝走上来偎在他身边,微笑着抬起头来。

一切终不可追。

华庭雩眼角渐渐湿润,喟然长叹:“痴儿,痴儿,定风塔上十五载,你早该忘情。”

泪水在额头一次次撞到地面时溅落。袖中观影琉璃珠光华骤亮,若干年前夜夜锥心的思念此刻他感同身受。

无悟伏在地上无声的哭了起来。

华庭雩终于转过身去,老泪纵横,沾湿衣襟,哽咽失声:“也好,你生下来就拜过佛,拜过师父,却从来没有一次行过这世俗之礼。你好好拜拜你娘吧,她想你,想实在太久了啊。”

中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无悟站在院中,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掩上,华庭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走吧。不要再来见我,也不要再回定风塔。”

淅沥的秋雨又开始落下。僧袍被渐渐打湿,他合上眼,长长念了声佛号,又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沉黑的夜色中他披一身光华,若星斗入凡,渐行渐远,终不可见。

自此历千山万水,洞察先机,解人困厄,世称“圣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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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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