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相慰

(八)相慰

过了几日天方放晴。

华煅一大早就过来了。他翻身下马,手里还握着马鞭就大步流星的往里面走。迟迟正坐在院子里出神,听见他的脚步声,站起来微微一笑。

华煅见了迟迟的装束,不免一愣,只见她着一身嫩绿的衣裳,还破天荒的插了步摇,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如一枝挂着晶莹露珠的修竹。迟迟猜到他想什么,轻声道:“爹一定不喜欢我戴孝穿一身惨白的样子。如今我走到这锦安城的哪里他都能看见呢,我可不能让他担心。”

华煅松了一口气,精神也为之一振:“正好,我今日想带你出去走走,可好?”迟迟却注目于他的鬓角,华煅走上前去,阳光暖洋洋的洒在两人身上,他语调颇为轻松:“这下有做大将军的样子了吧?”

迟迟本自责自己前些日子竟没留意到此事,眼眶有些酸酸的,听了这话噗哧笑起来,眼泪更掉了下来,又略带羞涩的半转过身子,用袖子擦着,一面自嘲道:“唉,动不动就哭,我自己也怪臊的。”华煅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她,迟迟涨红了脸,华煅取笑她:“是我疏忽了,也没叫他们帮你置些手帕。”迟迟轻轻的呸了一声,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适才的尴尬就此揭过。

华煅带迟迟出了门,也不说去哪里,迟迟抿嘴微笑,也偏偏不问。华煅见迟迟虽然与自己尽拣些不相干的话题说笑,却总是不经意的恍神,眼底还有极沉的哀痛不时闪过。他心下难过,想去握她的手,却只能克制的偏头去看窗外。

随着景物越来越熟悉,迟迟的脸色转为诧异,待见到大门上挂着的那个“骆”字,终于一掀帘子径自跳下去,泪水簌簌而下,对站在她身后的华煅道:“大哥,这是什么时候……?”华煅微笑道:“清理府中废墟花了好几日,这还只是个架子,里面没全修好。”

迟迟早就迫不及待的推门去看,看到前院屋子虽然只起了一半,却已经有了旧日模样,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迭声道:“大哥我们去后面瞧瞧。”后面花园里一片空旷,只有那片池塘如旧日一般平静的闪着波光。迟迟走过去,用手拨着清凉的水,抬头含泪笑道:“怎么办大哥,我来了这里就不想走了。”华煅也蹲下去,笑道:“这个容易啊。巷子那头的院子人家搬走了,我置了下来,你在那里住着,白日过来监工好了。”

迟迟欢喜十分,反而说不出话,看着水面自己模糊的影子,出了一会神,才悠悠道:“其实骆府本来是我外公的家,只有东边那一小半,是我爹和我娘一起把骆府扩成后来的样子。如今他们看见骆府恢复旧貌,一定不知道多开心。大哥,谢谢你。”

华煅却故意板了脸:“这样见外,当初我就不该收那副驮星甲。”

迟迟笑了起来,波光在她明媚的容颜上轻轻摇晃,她乌黑的眼眸罩了一层水气,好像一个极幽深的梦。华煅终于握住她的左手,拉着她站起来,两人并肩望着水面,也不知过了多久,迟迟才道:“大哥,你是要走了么?”

华煅嗯了一声。迟迟转头郑重的看着他:“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平安归来。”

华煅点头应允。他带迟迟到隔壁院子安置下来,迟迟不肯要任何人来服侍,他也只得作罢,却还叮嘱道:“你自己要保重。”迟迟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里好吃好住的。”一面跟着送到门外,薛徕薛行和薛容都已在那里候着,薛徕薛行第一次见到迟迟,都不约而同的想:“难怪。”

华煅上了马,走出了很远忍不住回头,瞧见迟迟似乎还靠在门边冲自己挥手。道旁桂花已经要谢了,随着风簌簌落下,落了他一肩。

薛徕打马上来,低声道:“主上,你说的那个传讯的法子已经布置好了,沿河一路的烽火台也很快就能竣工。我叫追风堡的人也帮着训练人手,过段时间主上要在锦安怎么布置都可以及时告知薛真。”华煅一哂:“唯逍倾天下之力建重花台,我倾天下之力千里传讯,我跟他大约没有什么不同。”薛徕听他自嘲,如何敢接口,只得唯唯退下。

而迟迟送走了华煅,一时黯然神伤,却听到旁边动静,她转过头,现是琴心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眼神依依的看着华煅去处,人已经痴了。

迟迟不敢打扰她,自己慢慢的走回去。这户人家虽然不大,但院落精致,倒合她的心意。她站在那里仰头看院里高高的挺拔的枫树,树顶叶子红得耀眼,细细的筛着阳光,在眼前一晃一晃。

过了一会,琴心跟进来,语调平平道:“骆姑娘,你真能如此心安理得么?”迟迟一愣,转头看着她。琴心抿了抿嘴:“公子一夜白头,你真没看到么?你真不知道他为了你……”“我知道。”迟迟柔和的打断她,语气却极坚定,“大哥这个人对人好不要回报。事情已经做了,我若还不能坦然承情,倒辜负了他一片赤诚。”

琴心默然,迟迟却微笑道:“无论如何,琴姑娘,谢谢你提醒我。”琴心瞪她半晌,叹了口气,也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许自伤与无奈,道:“公子想请个可靠的人来陪陪你,我今日就顺便陪她过来。”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对外面道:“小夫人,请进。”迟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如孩童般高矮的小美人走了进来,见到她仰头一笑,娇艳无匹。

经年旧事不期而至,迟迟感慨万千,别过头去。

琴心道:“云珠夫人,这就是骆姑娘啦。”那小美人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行了个礼:“骆姑娘。”迟迟忙还了礼,又不能说自己从前便见过她,只看着她一直微笑,心底欢喜。

琴心又道:“骆姑娘,这位云珠夫人,是薛小侯爷的小夫人。公子和小候爷都知道此事的,她过来,也让公子放心。”迟迟听到那个薛字,心下涌起一阵没来由的反感,对云珠的神色也变得淡淡的。云珠和琴心都是察言阅色惯的,见她情绪突来,都有些纳闷,却只当她刚失了至亲,性子古怪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云珠性子纯和天真,见迟迟对自己并不亲热,有些伤心。

华府事多,如今都由琴心操持,她这日来又是自做主张,更不多停留,坐了片刻就走了,留下云珠和迟迟相对。两个人在那里坐着,颇有些尴尬。迟迟本累极,不愿敷衍旁人,只是抬头看到云珠一双乌黑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的瞧着自己,神情纯真,一时又有些不忍,便轻轻道:“云珠夫人。”云珠好容易盼到她对自己说话,忙坐直了身子,连声道:“姑娘,你叫我云珠就好了。”迟迟一笑,只得依了她:“云珠,多谢你过来陪我。不过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不用陪我了,回去休息吧。”想想又道,“改天你要是过来,给我带些好吃的,好不好?”云珠听见她前面的话,有点失落,听见后面这句,又喜笑颜开道,“侯府里好吃的东西不少,姑娘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带。”迟迟凝视她,心情复杂,只得道:“你觉得什么好吃就给我带些来尝尝吧。”

云珠连忙点头,又道:“姑娘,你很累,去屋里躺会吧。我在外面绣花,你要是想起来就叫我。”迟迟一愣:“这怎么可以?”云珠跳下地来,走到她面前仰头笑道:“华大人和侯爷都说了,要我好好的陪陪姑娘。跟你在一起,不用守太多规矩,我自己也高兴。”迟迟瞧着她,一时捉摸不定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却也不想纠缠太多,便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躺下。

云珠果然将迟迟照顾得周到,华府和薛府也有午饭晚饭送来。华煅走后,迟迟不用再强自释然,便沉静异常,经常坐在那里一言不,或者坐在屋顶看骆府工程进度,一看就是大半天。

晚上众人都散了,云珠也告辞,迟迟就回到骆府,在池塘边坐下。想起从前点点滴滴,即便那时挨打觉得受了委屈,哭得天崩地裂,此刻回想也是无限甘甜。

她捂住脸,对自己喃喃:“一日只准哭一次,别叫爹取笑你。”眼眶尽是酸涩,却极力忍住。

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迟迟站起,侧耳倾听。来人武功分明极高,内息圆满,几不可闻。她心中一动,往那个方向奔去,在月洞转角处同那人迎面相遇。

来人收住脚步,高大的身影沐浴在月光里。他脸上不知涂了什么,分辨不清从前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一点没有变。

迟迟突然觉得脚有些软,竟然提不起力气,只是微弱的叫了一声:“是你。”赵靖踏步上前,把她搂在怀里:“我来太晚了。对不住,迟迟。”

迟迟闭上眼,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赵靖不由将她搂得更紧:“是我对不住你。都怨我。”

迟迟却挣了一下,手臂放松出来,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嘴角还咧着:“正好,让我好好哭一次。”脸深深的埋进他的胸口。

这些日子不断为着自己为着别人强行忍住的苦楚突如其来”的决堤,她一面哭一面觉得痛快,只有面前这个人,曾经让她最痛苦的人,能让她这样完全的放下自己尽兴的哭,不去想这样做对不对,该不该。

赵靖抱住她,一面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听她断断续续的道:“其实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赵靖将她拉离自己,正视她的双眸:“迟迟,世间有大义,也有儿女私情,往往难以两全。伯父此举却二者完满,对得起他一生磊落,你无须太过自责,否则就真的辜负了伯父的苦心了。”迟迟点头:“我明白的。只是,”她哭得更难自已,赵靖要极用力才能听清楚她说的是,“你就不准我再骂自己一次么?我偏要。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赵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拍着她的背。想到自己没能送她回来,以致酿成惨剧,当真心如刀绞,痛悔不已。

迟迟哭了许久,才慢慢的抬起头。赵靖看着她哭肿的眼睛,伸手替她抹去泪水,又低头吻在她颊上。这个吻滚烫得几乎有灼痛之感。赵靖与迟迟俱是一愣,迟迟有些不明所以的害怕,往后退了退,却被赵靖一把拉住,吻在唇上。迟迟羞涩,想偏开头去,却被他的唇坚决的追了上来。

那样的毫无保留,宛如惊涛骇浪,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无比的踏实熨贴平和,好像心底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个人来与自己血肉相连,才可分担一切痛楚和绝望。

赵靖终于松开她,直直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去。迟迟还在懵懂,他轻笑一声,又低下头去,这次温柔缠绵,如置身月光下潺潺的流水之中,起伏如梦。所有歉疚牵挂,都融化在一次次试探纠缠依恋之中。

过了许久,迟迟把头靠在他胸前,却意外现自己心底有微弱的悲凉在回响。那前所未有的世俗之情来得太震撼猛烈,她觉察到自己万劫不复的沉溺,灵魂却已然出窍,好像从前有几次那样,冷静的俯瞰着自己,洞若观火。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将那念头暂时放在一旁,柔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赵靖道:“自然是出动了碧影教。唯逍病重,锦安戒备森严,要进城可不容易。翠叶四姝说骆府动工,我便猜你会在这里。只是苦于无法进城,又耽搁了两日。”

迟迟不语,赵靖亲亲她的额头:“站累了吧?”拉着她坐在一块大石上。石上全是霜,一片冰冷,赵靖便抱她坐在自己膝盖上,解开斗篷裹住她。

月亮渐渐的沉了下去,赵靖听着迟迟的呼吸在自己胸口,平和缓慢,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更一动不敢动。却听见她低声道:“无悟总说,人不能有执念。是不是,人的苦,都来自于太过执着?”

赵靖楞了楞,道:“也许是吧。”迟迟抬起头来,脸上笑意慧黠:“那么,我是不是太执着啦?害苦了你,也害苦了自己。”赵靖听她语气温柔平静,倒觉得有些心惊,柔声道:“我怎么会苦?我甘之如饴。”迟迟笑意更深,却缓缓摇头道:“我知道,你并不开心。”赵靖忙道:“不要胡说。怎么会不开心?若不开心,我怎会想同你天长地久的在一起?”迟迟不语,又靠回他的胸膛。怀里的少女柔软芳香,赵靖的心却有些冰凉的紊乱,心下清楚,迟迟说的有几分道理,所以适才那吻才格外惊心动魄。

迟迟抚着他虎口厚厚的茧,过了好久又道:“你下辈子想做什么?”赵靖沉吟片刻,坦白道:“我从没想过。我这辈子并不知道上辈子的事情,想下辈子的事情太过虚无飘渺。”迟迟忍不住噗哧笑了,道:“好吧。我呢,想做一只鸟儿,想停哪里就停哪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赵靖笑道:“你现在就是啊。”迟迟摇头:“我也以为我是。不过我才现,我不过是只线攥在我爹手里的风筝。”

赵靖恻然,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我记得你从前想如风如云的。”

迟迟只是笑:“可是风啊云啊都停不了,若有好风景可怎么办?”顿了顿又道,“不过做鸟儿呢,我也要做一只鹰,飞得高,又凶。猎人休想射中我。他们要敢对我起坏心,我就狠狠的啄他们。”

赵靖哈哈大笑,逗她道:“那我下辈子当雪山上的石头好了,你飞累了就停一停。”

迟迟撇嘴:“我瞧你最想做那颗得世之珠。”赵靖只是笑,迟迟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含糊道:“我困啦。”赵靖嗯了一声:“你睡会吧。”

雾气从池塘上升起,蔓延到脚下。这时分万籁俱寂,头顶天还是黑沉的,一线天光却开始渲染天边流动的云。而后渐渐的,似乎有鸟的叫声响起。

迟迟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看着赵靖,微微一笑:“你没冻僵吧。”赵靖莞尔:“你也太小看我了。”迟迟跳下他的膝盖,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儿一定是个大晴天。”赵靖想要站起来,这才现坐了一夜腿脚早麻得失去了知觉。迟迟一边笑一边用力拉他起来:“要是现在来人了,我就把你扔这儿,看人家抓你去见官。”赵靖笑道:“那就多谢骆姑娘不弃之恩了。”他起来慢慢走了两圈,方觉得恢复过来,转头看向迟迟,见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赵靖走过去问。

迟迟仰头瞧着他,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走?”

赵靖默然片刻,道:“过会。”

迟迟嗯了一声,她的眼睛清亮温和:“我昨儿已经哭够了,今日开始,我还是生龙活虎的骆迟迟,要好好儿的留在这里陪我爹娘。”

赵靖瞧着她,眼神里又是怜惜又是激赏。迟迟指了指头顶:“我爹和我娘,一直在那里呢。有他们在,我总不怕。你放心。”

赵靖看牢她,忍不住道:“迟迟,你已经可以做只鸟儿了。”

迟迟微笑,扬了扬下巴,颇有些自负。

赵靖道:“明年二月我……”

迟迟截断他的话:“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怨你。”

赵靖一怔,板着脸道:“迟迟你别胡说。”

迟迟嫣然一笑,握住他的手:“我爹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赵靖,你也别委屈了你自己。有你在我身边,是种开心法,你不在我身边,也可以有别的开心法。你莫要担心我,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好了。咱们在一起经历过的这些高兴的事儿,我无论如何都会好好的记着。”

赵靖凝视她:“三年之约呢?迟迟,你不要了么?”

迟迟笑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靖自然明白,屈海风当日的话还言犹在耳,他纵然难过,心底却是钝钝的痛,倒没有锥心刺骨。他不肯分辩劝解,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角:“那我走了。”

朝阳终于染红了天际。锦安的热闹又开始了一天。迟迟抬起头,那人已经走了,好像昨夜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伸了伸懒腰,自己站在原地咕咕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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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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