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手庄
曾经兴旺一时的「国手庄」其实早已没落很长一段时间了;原有的围墙也老早消失,杂草丛生;偌大华美的庄院如今只落得荒凉残破;原本的厢房塌的塌、倒的倒,早没人过问。
织锦华美的一顶小轿子停放在这残破的地方尤其显得格格不入。寒风吹来,这庄院显得鬼气森森,若不是一路走来还有不少居民指路,他们真要怀疑传说中的「国手庄」早成鬼域。
「老爷?」管家卓福紧张兮兮地来到老爷身边,一双铜钤般的大眼不住四下张望。「老爷啊,这里早就没人住了,那位『神医国手』应该也早不住在这里,天色又快黑了,咱们还是走吧!」
卓家老爷哪肯理他,他策马前行,在庄院中四处察看。这庄院虽然残破没落,但还看得出一丝人气,不远处井边不就晾着几件衣服?没人住的地方又怎么会有衣服?
织锦小轿里传来剧烈咳声。他立刻策马回头,来到轿子边:「邦堰?」
「爹……孩儿没事……」孩子虚弱回答。
卓家老爷叹口气道:「忍一忍,咱们很快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外面风大,你别出来。」
「孩儿知道,谢谢爹。」
「来人,还不快些到处找找!神医国手就住在这里面,快去将他请出来,万万不得无礼、知道吗?」
家丁们忙不迭四下散去,在偌大的庄院中找人,只有胆小的管家卓福死也不肯离开轿子半步。「老爷……小的……小的在这里陪着二少爷……」
卓家老爷横了他一眼道:「好生陪着少爷,要是你偷偷溜走,可别怪我送你回老家!」
「小的知道……」卓福呐呐回答。
这国手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怎么小,六、七个家丁跟卓家老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卓福跟轿子里的孩子。
风一吹,四处都有怪声,卓福吓得面无人色,抱着轿子不断发抖。
轿子里的孩子叹口气笑道:「卓福,天色还早,你怕什么?」
「少少少……少爷!你不知道,那鬼魅魍魉最盛的时候可不是三更半夜,而是在黄昏时,这时辰正是他们醒过来四处作怪的时候!」
「去!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真是迷信。咳咳……」
「这可不是迷信啊!」卓福连忙摇头。
他们家这位二少爷就是出生的时辰不好,子夜出生的孩子特别容易招引鬼怪。他老早跟老爷说过了,找几个道土和尚替少爷驱鬼,偏偏老爷子不信。瞧!几个孩子都壮得像牛,偏偏只有二少爷病得这样严重。
「咳……卓福,我渴了,拿水给我……」
「啊?」卓福楞了一下。所有家丁都去找人了,水都放在家丁们身上,这时候到哪里去找水?
「水啊!」
「少爷,水给阿寿他们带走了,您先忍一忍,待他们回来--」
「我『现在』就要喝水!」
卓福叹口气。二少爷病了很久,脾气也比一般孩子来得大得多,说要什么便立刻要什么,半晌都不得耽搁。「是!阿福立刻给您取水来。少爷,您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吧?」
「废话!」
卓福走了,四周顿时安静无声。
轿子里的孩子等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悄地,好似连风声也止住了似。
「卓福?卓福?你跑去什么地方?快回话!」
没人?但他总觉得轿子外隐约有什么动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刚刚卓福所说的话又在他、心头响起,小小孩儿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轻轻掀开轿帘一角,咬着唇往外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可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哇!」
轿子外有张黑漆漆的脸,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孩子吓得面无人色!突然一阵风吹来,轿帘被掀开了,一条人影窜了进来;黑漆漆的人影,形状有如鬼魅,鬼魅的眼睛亮晶晶地,像是暗夜中两盏可怕的鬼火。
「爹--」
一只冰冷的手捣住他的嘴,孩子登时吓得晕了过去。
※※※
卓家老爷将马匹系在一旁,自己缓步慢慢走在国手庄中;很久以前他曾见过「神医国手」君圣叹,当时他意气风发,是举世闻名的神医,连圣上也多加礼遇。
太上皇以及当今皇上都曾受过君圣叹的照顾,对他的医术推崇备至;据说没有「神医国手」救不活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能妙手回春。
当时的君圣叹权倾一时,却懂得急流勇退;圣上恩赐「国手庄」给他,这件事传为美谈,至今京城中仍有人记得神医国手的大名;但短短几年,国手庄却没落至此……
「唉……」卓家老爷叹口气,看着颓倾残破的屋舍,心中不由得黯然。风采清绝的故人何在?
角落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连忙上前察看--那是君圣叹?
四目交接,醉汉似乎已不再认得他。
「君国手?」卓家老爷不可思议地低唤。「您可是神医国手君圣叹?」
「君圣叹?」醉汉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你看我像吗?君圣叹死啦!」
「死了?不可能!」
卓家老爷低下身来。这个人他认得,他就是当年的神医国手君圣叹!虽然憔悴如斯,但他记得他。「君国手,在下乃卓一非,你可还记得?」
「什么叹不叹?什么非不非?我不知道!拿酒来!来啊!给我拿酒来!」
他到底是醉的还是清醒的?卓一非哑口无语地注视着眼前的醉汉--他一身酒气、满身狼狈,一双眼睛红得似乎要流出血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君国手啊!您乃一代神医,何以落魄至此……」
「呸!什么神医!连自己老婆都救不活,君圣叹空有『神医』之名,说什么妙手回春,说什么只要一息尚存必能还魂!呸!」醉汉哈哈大笑,「老爷,连你也被骗了!那个什么叹的王八蛋根本就是个大骗子!你们全给他骗啦!」
「唉……」
听到这些话,卓家老爷心中有了底,原来君国手是因为无法救活自己的妻子,才会变成这个模样。这该如何是好?他的爱子还在外面苦苦等候着,他早已访遍天下名医,无人能治堰儿的病,如果连君国手也无法医治,那么他的孩子……
「君国手,我的孩儿患了奇症,在下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是希望国手能为我的孩儿看诊,希望国手看在往日情谊的分上--」
「呸,谁跟你有什么往日情谊!我说过,君圣叹死了!令公子快快另请高明去吧!」
「君国手--」
「我说过君圣叹死了!你听不懂吗?」醉汉猛然一把推开他,浑身酒气地站了起来。「快滚!这是老子的地盘!这里没有什么国不国手,更没有什么叹不叹的王八蛋!你找错地方了!」
「医者父母心,我的孩子今年才十二岁,难道君国手忍心见死不救?」
「你说得对,医者父母心,但我是医者吗?啊?」醉汉站在卓一飞面前,惨笑着拍拍一身灰尘道:「老子哪一点看起来像个大夫?」
「君大夫」
「滚!」
破酒瓶刷地破空摔来,卓一飞头一偏,堪堪闪过,双眉蹙了起来。
看来这「神医国手」的确已不在人世,剩下的不过就是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罢了。
他叹口气,转身而出。
※※※
堰儿悠悠醒来的时候,看到面前正有张黑漆漆的脸盯着自己,他猛然往后缩,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给扒开,一阵阵寒意传来,「你病了。」那张黑脸突然开口,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
「爹--」
「不要叫!」黑脸手里拿着亮晃晃的金针在他眼前摇晃。「不然我下错了针可就惨了唷。」
小男孩立刻住口,脸色惨白地瞪着那针。
「你是来找我爹治病的对吧?可惜我爹早已不替人看病了。」黑脸笑嘻嘻地说着。
他的手好冰冷,不断在他身上四处乱摸着;堰儿又羞又气,偏偏又不敢乱动,只得恨恨地嚷: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脏东西!快滚出去!」
「什么脏东西?我爹不替人治病了,但还有我啊。」黑脸仍是一脸单纯的笑。「他是天下第一的神医国手,我是天下第一的『神医小国手』」
「快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把手拿开,谁来替你治病?」黑脸眨眨一双晶亮的眼睛道:「瞧你年纪跟我差不多,怎么病得这么重?你喘得厉害、咳得厉害,嗯……至多再拖个三年五载就要一命呜呼了。」
堰儿楞了一下,这小黑脸彷佛真的知道他生了什么病似的,竟然跟其他大夫说一模一样的话。
「我没说错吧?」黑脸笑嘻嘻地,一双小手又摸上他的胸膛道:「这样吧,咱们来个买卖,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大发慈悲救你一命如何?」
「什……什么买卖?」
「我要是救了你的命,而你五年后又还没有死,那你就来娶我吧。」
堰儿吓了一大跳,简直比刚刚的惊吓还要严重!眼前的黑脸竟然是个女孩?
虽然轿子里光线很暗,但仔细一看,果然是个女孩子!
她的脸脏兮兮地,而头上梳有两个发髻,身上穿的衣服也脏得不得了,但模样看上去还能分辨出是个小女孩--
堰儿张大了口!真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么难看的女孩儿,比起自己府里的任何一个丫鬟都要来得丑!天啊,好丑啊!
「怎么样?」
「别说笑了,谁要娶你这种野丫头!」堰儿眯起眼睛,嫌弃地回答。
「不娶也可以啊,你等死好了。」小丫头笑嘻嘻地将金针收进怀里道:「你不想娶我,这辈子你也娶不了别人。你啊,就快死了。」
「你!」
「我说实话而已。」
小丫头的双手伏在他胸前,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断打量着他,似乎对他的身体相当着迷,还不时将头靠在他胸前,细细听他心跳的声音。
「喂!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大夫,理当不同。」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年纪跟我一样大,哪是什么大夫!」
「哼!才不一样!我爹可是神医国手,他一身的卓绝岐黄之术全都教给我了,我年纪虽小,却是小神医国手。」小丫头得意洋洋地说道:「能娶到我是你毕生的福分!」
「我……咳咳咳……咳咳咳……」
「真可怜……」小丫头叹口气,又将怀里的金针拿出来。「我先替你止咳吧。」
堰儿吓得连忙闪躲,可惜轿子太小,他怎么闪也闪不过,更何况这丫头力气大得很,哪是他能躲得掉的。
「你别乱动,下错了针会要人命的。」
「你别……别乱来咳咳……咳咳……」
小丫头哪里肯听他的话,金针猛然刺进他的胸膛之中。堰儿胸口一闷!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先从天池下手,之后怎么办?」小丫头喃喃自语地念着:「啊对,走足少阳三焦经……通过人中穴再转池中……」
堰儿虽然昏了过去,但神智却是清醒的,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却把小丫头的鬼话听得一清二楚。光是听她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就知道他这次真的死定了。
他身上不断被金针刺入,刚开始简直痛彻心肺,以前也有大夫为他金针渡穴,却从来没这么痛过。不过说也奇怪,越到后来痛楚越轻微,甚至慢慢有种奇异的舒畅感--
「嗯……乳下这里再加两针好了,还是加在天门穴?医经忘了带在身上了……好吧,先针乳下,如果无效再转天门--」
这一针下去,堰儿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弹跳起来!
「娘啊!疼死我了!」
「好了!」小丫头大声叫好。「哈!我就知道这样有效!成了成了!」
不远处有人声传来,堰儿气喘吁吁地躺在轿子里动弹不得,愤恨地瞪着眼前的小丫头道:「你完了,我爹……我爹回来了,他会要了你的命!」
小丫头一点也不在乎似地,目光晶亮地看着他道:「你的病已经被我治好了,千万要记得,五年后如果你还活着,一定要回来娶我。口说无凭,你身上这块玉佩我拿走了,如果你到时候不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堰儿还想说什么,但小丫头已经夺了他的玉佩,转身奔了出去,速度之快,简直像一阵风一样。
「二少爷!二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管家卓福终于气喘连连地回来了;他猛然掀开轿帘一看,登时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家二少爷衣衫不整地躺在轿子里,身上血迹斑斑!
「老爷!快来啊老爷,」
轿子里的小男孩楞楞地,对自己衣衫不整倒不怎么介意--他只想着,五年后要回来娶这个丫头?那么丑!那么……那么不堪入目!
天啊,他宁可死掉算了!
※※※
「君无药!君无药!你又躲在哪里?!」
偌大的庄院静悄悄地,满身酒气的君圣叹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小女儿该要照顾。
对这个女儿,他又爱又恨。爱的是她是他的至亲骨肉,恨的是她与他的亡妻如此神似,每看一次总要心痛一次。
十二年了……漫长的十二年过去,他的心痛却一点也没有减少。无药一天天长大,与她的母亲越发神似,也让他越来越不愿意面对这个女儿。
如果当年爱妻不是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他们夫妻不会天人永隔--
如果不是他医术不精,不会眼睁睁看着妻子惨死面前--
「君无药!」
厅堂里,他跟枪踢到什么,低头一看,竟是无药小小的身子。
她抱着几本医书睡得迷迷糊糊地,尽管他已有七分醉意,也看得出来无药一身脏污;她又瘦又小,跟同龄的孩子比起来显得多么瘦弱!
他的药箱又被无药拖出来扔在地上,只是看上医箱一眼,已经足够他火气猛然上扬!他一把将药箱踢得老远,发出好大的声响。
无药呼地从地上跳起来,满眼惊惧。
他的手已经高高扬起,但一看到无药那双充满了惊惧的眼睛,手,又放下了。
「爹……」
「说过多少次,这些书全给我扔了!药箱也不许再拿出来,」
无药连忙将脚底下的书全一脚踢开。
君圣叹看着小女儿,一股怜惜与厌恶交错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委实不知如何面对这小娃儿啊!
「吃过没有?」
无药紧张地瞪着大眼睛,喃喃地答着:「吃过了……」
「要睡回房里去睡吧。」他想多说些什么,但所有温情的言语都哽在喉间无法出口,最后只能化成一句无奈的叹息……
「去睡吧……」
无药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怯生生地停了下来问道:「爹,如果一个人生来患有沉重肺疾,我用金针为他打开天池与曲池二穴……对吗?」
君圣叹背对着女儿,脸色阴沉。
「走足少阳三焦经么?」
「先走足少阳三焦再通都脉、任脉,最后开天池与曲池二穴,对吧爹?我这样做对吧?我--」
「原本是对,那少年的病原本该给你医好,」君圣叹冷冷一笑道:「但他不但生来患有肺疾,还兼之阴阳失调、肾气不足、阳水过多……原本那少年活不过明年端午,给你这么胡乱一治,他的小命是保住了,却也留下了无可救药的后症。」
「后症?不可能啊爹!我全是照您医书上所写爹!」
地上的几本珍贵手抄医书全化成飞絮,一片片飘扬在国手庄偌大的厅堂中。
「我说过,君家从此无医!!你的名字叫什么?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无药盯着缓缓飘落下来的飞絮,喃喃地回道:「无药……」
「没错!君无药!君家从此无医无药!若你胆敢再背着我学医、背着我舞弄金针,别怪我将你逐出家门,父女恩断情绝,你听到没有?!」
两行泪水哗哗地从小小的君无药脸上落下。
她没哭,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飘落在地上的纸片……无医无药,从此君家再也无医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