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萍萍呀,你大哥都已经申请我们移民过去加拿大了,你为什么还要去台北念大学?等去了加拿大再念不就好了吗?”纪妈妈坐在女儿的床边,看着女儿收拾行囊的忙碌身影,不很明白女儿到底在想些什么。
话说纪妈妈今年五十有五,一共生了七子一女,以八德命名,分别是昱忠、昱孝、昱仁、昱爱、昱信、昱义、昱和、雪萍。
纪家的八个子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男的俊帅,唯一一个宝贝女儿,更是少见的秀丽;然而更为外人津津乐道的,是纪家的七个媳妇,个个都是异国人。
每到过年的时候,散居各国的纪家人齐聚一堂,那情景简直就像是八国联军的缩小版。
今年,在加拿大的大儿子——纪昱忠正式申请他们一家人移民到加拿大,如果没有体检或良民证的问题,大概再一年左右就会有消息了。
本来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但这老么不晓得发了什么神经,明知全家就快要移民了,还坚持去考大学,若只是考个经验那也就算了,坏就坏在她还坚持要去念。
念完了这一年,到国外还不是得重修,何苦多此一举?
“妈,K大是我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现在我如果不去念的话,那我之前三年的努力不全都白费了吗?”纪雪萍在母亲的身旁坐下,试图说服母亲。
“可你一个女孩家出门在外,妈妈不放心。”纪妈妈的眉毛、眼睛全皱在一块,活像个苦字。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你忘了我和邵扬是同一所大学吗?他会照顾我的。”纪雪萍抬出死党当挡箭牌。
“可邵扬他有女朋友了,让他照顾你,会不会不太方便呀?”纪妈妈话中有话。
她明的是担心女儿去打扰了人家的好事;暗地里也是在提醒女儿,那邵家男儿如今已是“名草有主”的人了。
纪雪萍的笑容敛去,嘴硬地道:“他不方便照顾我,那我就自己照顾自己,反正我又不是为了他才去念大学的!”
“是吗?”纪妈妈摆明了不相信。
女儿这趟台北行,到底是因为求学心切,还是为了追随某人的脚步,大伙都心照不宣啊!
大老远地跑到台北去念什么“土木工程”的,苍天明鉴呀,她这个宝贝女儿对建筑方面的知识,可是外行到让人想掉眼泪,试问一个连沙和泥
都分不太清楚的人,能念出个什么东西?
“妈——”纪雪萍不依地唤道。
“好、好,妈不糗你了。”女儿一发娇嗔,纪妈妈就没辙了,谁教她是个标准的“孝女”呢!
“孝女”,顾名思义,就是“孝”顺“女”儿的意思。
“那念K大的事情呢?”眼看母亲有软化的迹象,纪雪萍赶紧趁胜追击。
面对女儿若有所求的瞳眸,纪妈妈无奈地作了让步。“你如果一定要去念K大,妈妈也不阻止你,但是话说在前头,你得答应妈妈一件事。”
“什么事?”纪雪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要拿得起,放得下。”纪妈妈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是她对女儿唯一的要求,只是……谈何容易?
www..net☆☆www..net☆☆www..net
那一年,纪雪萍六岁。
阳光明媚的午后,小雪萍像咬奶嘴似的咬着塑胶吸管,手上拿了瓶大人开给她的雪碧汽水,直直往自家的小花圃前进,继续她上午未完成的工程。
小花圃里种了各式的花卉,红红绿绿,各自开得美不胜收。然而花圃的另一头,却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断枝残叶、东崩西落,仿佛在这个小小的四方之地,曾经经历过一场惨绝“花”寰的世纪大战。
是谁?是谁毁了这片美丽的小天地?
只见小雪萍将手上的汽水瓶搁在一旁,乌溜溜的小瞳眸紧盯着一株约莫有她一半身高的木春菊。
一双白嫩的小手,紧握住花梗,接着使劲地向上一拉,木春菊的根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扯离了肥沃的泥士一、两公分……
事情发展到此,这株木春菊算是毁了,只是还没完全坏死,短时间内,花梗仍能支持花身的重量,乍看之下还觉得它长高了一点。
小雪萍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反倒认为自己帮漂亮的花花长高高,是帮了辛苦种花的爸爸一个大忙。
巴拔一定会很高兴!
有句成语叫“揠苗助长”,八成就是在说她这种死小孩。
轰……
卡车行驶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小雪萍抬头看了看,一辆好大的车车开过来,然后在她家的隔壁停下来。
大车车上,下来了两个好“大”的大人,其中一个望着隔壁的房子说:“嗯,住址是这里没错!”
紧接着又有一辆比较小的车车,停在比较靠近她家门口的位置,从车上又下来了一个叔叔和一个阿姨。
车上还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生,他被大人留在车子里,活像只被关在宠子里的小狗。
好可怜喔!
小雪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又研究了一会儿,那些大人到底在做什么?
三分钟后,她发现那群大人们只是不停地把东西搬上、搬下,搬出来、搬进去……
小雪萍终于确定那群无聊的大人们玩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她放心地回头继续刚刚“摧残”花木的工程。
这次她下手的目标,是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握住花梗的掌心,有一点点刺痛,但是胆大心粗的她不以为意,所以接下来的“剧痛”才会有机会发生。
一拉一扯间,嫩白的掌心扎满了玫瑰花的刺,六岁的小女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界反扑的力量。
为了表示她对这股力量的敬仰,她做出了相当直接的反应,就是——放声大哭!
小雪萍不是个嗓门宏亮的孩子,加上大人们呼呼喝喝的声音,几乎完全掩盖住她的哭声,她哭得既伤心又“孤独”——因为没有人发现。
放眼全世界,唯一知道她正在嚎啕大哭的,就只有被留在车上的小男孩。
“你在哭什么?”小男孩蹑手蹑脚地下车,蹲在小雪萍的身边问道。
唉,爸爸妈妈交待他别下车的,可是这小妹妹哭得好惨,他不理她的话,说不定她哭到断气都没人发现。
“刺刺……好痛……”小雪萍不怕生,她伸出伤痕累累的小手,不清不楚地呜咽着,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好恶心喔!
小男孩看不下去,回到车上拿了几张面纸,粗手粗脚地帮她把脸擦干净。“你不要哭了,我帮你把刺拔出来。”
小男孩的左手握着小雪萍的右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紧一根细刺,一个使劲,就把细刺拔离了她的掌心,留下一个小小的血孔。
“痛……”小雪萍一吃疼,惊叫了一声,小嘴一扁又是要哭。
“你再哭的话,我就不理你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死!”难得小男孩小小年纪,就懂得先发制人,八成是经常被大人以相同的手法恐吓吧。
果不其然,小雪萍闻言,不但立刻止住了哭意,连已经含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水都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会扎了满手的刺?你做了什么?”小男孩边帮她挑刺边问道。
“我在帮花花长高高呀!”小雪萍用左手做了一个向上拉的动作,握紧的掌心,压迫到肉上的刺,她不禁又叫了一声,“好痛!”
“笨蛋!”小男孩不客气地道。
“你骂我!”小雪萍泣诉。
“如果你不是笨蛋,我还这么讲你,那才叫骂;可你明明就是笨蛋,我这么讲,就不是骂而是称呼。”小男孩说得头头是道。
“喔……”小雪萍似懂非懂,但她仍然坚持,“我不是笨蛋。”
“那就不要做些笨蛋做的事。”说着他又拔出了一根刺,吃痛的小雪萍这回只是轻呼了一声,没有要哭。
小男孩满意地点点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另一头的惨况,“那些全是你弄的?”
小雪萍坦言不讳,“我帮花花长高高。”
“可是它们现在非但没长高高,还一棵棵地倒下去了,怎么办?”小男孩开始替小女孩的小屁屁担心,他已经能预见她被家里的大人吊起来打的情景了。
“巴拔会弄!”闯了祸的小雪萍倒是不太担心。
对,那个叫“巴拔”的人会弄,只不过他在弄之前会先揍你的小屁屁一顿!小男孩在心里暗暗补上了这一句。
好不容易,小男孩总算将她手上的刺挑干净了。“好了,记得要叫你巴拔救活花花之前,先把你的手心给他看,知不知道?”
小男孩面授机宜,教导小雪萍如何博取大人的同情。
相信大人们看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下手应该不会太重才是。
小雪萍看看自己坑坑巴巴的手心,再看看小男孩,顺从地点点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他们两个小家伙这会儿也算是共过患难了,可小男孩仍不知道眼前的小邻居怎么称呼。
“纪雪萍,今年六岁。”小雪萍正值换牙的年纪,少一颗门牙的她,说话有点漏风,再加上她的童音,使得纪雪萍三个字听起来格外地像……
“汽水瓶?你叫汽水瓶……”小男孩噗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纪雪萍这个名字不好吗?”小雪萍不解。
她活像一个半透明的汽水罐,不停地追问着汽水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看不起汽水瓶?
是没什么不好,回收一个两块钱,省钱又环保。
“没有,汽水瓶这个名宇很好听。”小男孩忍着笑,昧着良心地道。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小雪萍礼尚往来,也问起了小男孩的名和姓。
“我叫邵扬,今年八岁,是你的新邻居,请多多指教。”小邵扬像个小大人般和小雪萍寒暄起来。
“请多多指教!”小雪萍也学起他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个礼。
小邵扬见她这么受教,当下决定好人做到底,于是他道:“我看我们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好了,这样你巴拔回来看见,比较不会生气。”
“好呀、好呀!”小雪萍举双手赞成——因为她不能鼓掌。“可是要怎么做呢?”
“我们把土拨开,把花重新种回去。”小邵扬提议道。
虽说是于事无补,但小孩子嘛,总喜欢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
小雪萍摊开小手掌,展示手心里一个个的小血洞,“手痛痛。”
她非常明白地表示,对于这场“生态复原计画”,已成伤患的她,注定是无能为力。
“那我来做好了。”小邵扬一肩挑起重责大任。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先处理比较不具危险性的木春菊。
木春菊的根和肥沃的泥土此刻正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若要整株硬塞回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拨开它周围的泥土,在最不伤害植物本身的情况下,将木春菊完全拔离……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在家中整理家务的纪妈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走出来找女儿,一眼就瞧见陌生的小男孩正在行凶。
“天呀!你在干什么?”纪妈妈喝阻着,稍一定神,花圃的惨况立时映入眼帘,她震怒得喊不出声。
纪妈妈的叫声,引来了正忙着指挥工人搬家具的邵家夫妇。
两夫妇看见自家儿子满身尘土,手里还握着一株木春菊,再加上纪妈妈那又青又白的脸色,不用想也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
“邵扬,你怎么可以乱拔别人家的花?”邵妈妈气极地道。
偷拔也就算了,还被人当场抓到!
“妈妈,我……没有!”邵扬真是百口莫辩,连忙使眼色给一旁的汽水瓶,要她快点出来自首认罪。
小雪萍接收到他的暗号,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她眼眶含泪地走向妈妈,伸出满是伤痕的双手,“妈妈,痛痛!”
这个白痴!
他是要她帮他洗刷冤屈,谁叫她去装可怜?小邵扬这会儿真是恨到内伤,却又不能发作。
纪妈妈抱起女儿,心疼不已地道:“哪弄伤的?妈妈惜惜喔,等一下妈妈再帮你擦药,乖喔!”
安抚好女儿,纪妈妈脸色一变,转向了邵家夫妇,“这个花圃是我老公很辛苦布置的,种了一年多才有这样的成果,现在令公子随手乱抓、乱拔的,就毁掉了我老公一年来的心血,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向他交待!”
邵先生打躬作揖地赔着不是,“真的是非常抱歉,都是我们夫妻俩管教不严,我们愿意付起一切赔偿的责任。”
“爸爸,不是我弄的啦!”含冤莫白的小邵扬不甘背这黑锅,他义愤填膺地指着正宗的罪魁祸首,“是她、是她,这里的花,都是她弄死的啦!”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看向小雪萍,只见她咬着下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啦、对啦,花花是我弄死的,妈妈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好了!”
小雪萍委屈求全的样子,看在大人眼里,活像是在替邵扬脱罪,更加不忍苛责。
“妈妈知道,妈妈不骂你,乖,不哭、不哭喔!”纪妈妈轻声地哄着她。
“我就说吧,那花不是我弄的!”小邵扬以为洗脱了嫌疑,得意了起来。
“住嘴!做错了事还这么得意,妈妈是这么教你的吗?”邵妈妈斥责道。
“算了算了!’纪妈妈扬扬手,“这回的事情,就当作是两个小孩一起做的好了,我们也不计较了,只是我希望下次不要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了。”
“是、是,我们知道,我们以后会好好管教孩子的。”邵家夫妇不停地道歉。
“爸爸、妈妈,我真的没有做坏事啦!”无辜极了的邵扬仍试图为自己的清白做最后的努力。
“闭嘴!回头再跟你算帐。”邵家夫妻异口同声。
这天晚上,邵扬的小屁屁挨了父亲十数下的铁沙掌;而真正的凶手小雪萍,却舒舒服服地窝在母亲的怀里,吃着她最爱的茶碗蒸。
是谁说好心有好报的?邵扬小小的心灵起了大大的质疑。
www..net☆☆www..net☆☆www..net
火车停站前的颠簸震醒了睡梦中的纪雪萍。
她揉了揉眼睛,伸伸懒腰,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后,才知晓刚刚经历的一切是梦。
真的是好可爱的小邵扬与小雪萍。
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事了,此刻回想起来,却彷佛是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有十几年了吧?她想。
提着行李,她人刚走出月台,一声声有如从灵魂深处所发出来的深切呼唤,飘荡在人来人往的台北车站——
“汽、水、瓶!”
他低能呀!大庭广众的场合,他那么大声地喊她的外号要死啦!
那白痴不想活了,她还想做人呢!
寻向声音的源头,果然瞧见那张欠揍的俊颜,才正要开骂,依偎在他身旁那位俪人的身影映入眼帘,不禁让她把到口的咒骂,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李静怡?她也来了!
远远望去,佳人的面貌清丽如昔,一如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
做一个深呼吸后,她勉强自己露出笑意,“还麻烦你们来接我,真是不好意思。”
风度、风度,纪雪萍,拿出你的风度来!她不断地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努力地想维持优雅美好的仪态。
“哪里,欢迎你来台北。”李静怡温柔地笑道。
“汽水瓶,你吃错药了?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邵扬全身起鸡皮疙瘩。
“谁对你客气来着?我这话是对静怡姐说的,可不是对你,你少臭美了!”纪雪萍将右下眼皮往下拉,吐着粉舌。
“枉费我专程来接你,没一句谢谢不打紧,你居然还向我做鬼脸,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呀?”他可是很忙的耶!
“是你刚刚暗示我,不用对你太客气的,现在我照办了,你又不高兴,真难伺候!”她不禁抱怨道,又一把勾住了李静怡的臂弯,“静怡姐,你看到了吧,他这个人很难相处的,我看你还是趁早跟他分手的好。”
她明目张胆地使出了离间计。
“喔?”李静怡饶富兴味地打量着自己的男友。
“你才难相处咧!”邵扬反咬她一口,连忙把女友拉向自己,免得惨遭她洗脑。“静怡,你还是离她远一点,免得让她给带坏了。”
她是个恶魔,而且还是个带着天使面具的小恶魔。
“原来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友情?!”她唱作俱佳地直叹气,“想我一个女孩子只身上路,千里迢迢来到台北,无亲无故的,本来还指望你能照顾我,结果你不理我就算了,还怂恿静怡姐离我远一点,我、我好可怜喔……’
语毕,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李静怡,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由于纪雪萍的个子比较娇小,加上生得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小一点,只要她有心想博同情,的确是很惹人怜爱。
李静怡被牵动了恻隐之心,立刻和纪雪萍站在同一阵线,谴责起没血没泪的男友来,“雪萍大老远的来,我们应该好好照顾她才是,怎么可以孤立她呢?”
指责完男友之后,李静恰握紧了纪雪萍的手,“雪萍不要怕,邵扬不照顾你,静怡姐照顾你,走,我带你去看你的新宿舍。”
“谢谢静怡姐。”纪雪萍甜甜地笑道。
“你不要被她那张脸给骗了,她最会用这招博取同情了!”邵扬在后头于事无补地想点醒女友,却只换来了一声斥责。
“少废话,快提行李!”
恶梦又重演了,他就知道这个小恶魔的到来,无疑是他平静生活中的一场灾难。
灾难呀!
心头的呐喊还未平息,他的唇边却已隐隐地浮现了一抹复杂的笑意。
似乎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