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久别重逢的激动已经过去,如果与不能再见的死亡相比,三年的时间绝不算长,可是有了那日日夜夜的煎熬,三年的时间又俨然太过漫长——长到让如此相爱的两人,连拥抱也生疏了不少——当御苑光晓在源义仲的怀中痛哭了一场之后,抬眼见着了神宫砚道满脸的戏谑神色,立刻羞涩不已的从义仲身边退了开去,不肯近身一步,令义仲恨的咬牙切齿般瞪着神宫,只差没有立即扑上去将神宫暴打一顿泄愤。
接下来又是父子相认,姣光王神色如常,未见得有多少激动,只是伸出手去,轻轻的触摸了一下他的脸庞——神色恍惚一瞬,随即如常。而御苑光晓,心中对“鬼神族”仍然存着隔阂,纵然面前的是“生身”之父,却也只仿如碍于情理般的接近,更无从谈及天伦之乐……
好在鬼神一族似乎对于这些方面天性便十分淡薄,或许就连姣光王也对这种相处方式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觉不快。
只是父子俩相对却默默无言,御苑光晓觉得浑身也不自在,早早就告退出来,刚刚走出帏屏就看见源义仲在门外的走廊上走来走去,神宫砚道斜靠在廊柱旁。
“光晓!”源义仲见御苑光晓出现,立时迎了上来,御苑光晓才想说话便被他紧紧的握住了手,登时红了脸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神宫砚道知道他二人别后重逢,必然有千言万语,因此自觉的找了借口避开,御苑光晓见他远去,却更加差窘起来。轻轻甩开了源义仲的手:“别这样,有人看着呢。”
“谁来看,便让他看,”源义仲蛮不在乎的道:“光晓,咱们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什么我都不在意了。”
御苑光晓眼圈儿一红,嗫嚅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的道:“真的吗?那……可是……公主的事……你也不在意了么?”
始终不曾忘记,在伊豆的时候,自己在无意之中听到的义仲与神宫的对话。痛苦的嘶吼着的男人,诉说着明明那么的喜欢着自己,知道不是自己的过错却仍然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男人……从那一刻起就明白了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一生都会背负着那怨恨的宿命!
不敢再奢求义仲会与自己相爱,只盼望能与他在一起多一天再多一天,即使明白不知道哪一天义仲会控制不住的杀掉自己,意外的却是内心毫无畏惧,反而无比的期盼着那一天快点儿到来……
到时候,无法原谅自己的义仲,还有无法原谅自己的自己……也许都能解脱吧……
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完美的结局了吧!
只有死亡才能消弥一切的结局,便是这场宿命的最终一幕!
一直深信无疑,佯装不知义仲内心的痛苦挣扎也要留在他身边,这也算是最后的一点小小的任性!直到以为的那一天的到来……
以为喝下的是毒茶,也以为这场宿命走到了终点,没想到却是自己的误解——为何,为何那不是真的毒茶呢?如果在那个时候就让一切结束掉就好了,自己一定会连义仲也忘记的,好好的踏入黄泉之国去的!
“那个时候明明说……说死也没办法原谅我的……我都听到了,那个时候跟神宫说的话……说什么明明知道不是我的错,可是闭上眼就看到公主的面孔正在责备着你而死也没办法原谅我……说这话的人不是义仲吗?所以我才愿意用死来求得义仲的谅解,所以我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留在你的身边!为得就是哪一天能死在你手里……即使是那样我也会很幸福的……可是,我终于没有死……连这么微弱的祈求也不被上天所怜悯……啊……”
——原来那个时候的他……听到了那些话!
——原来他喝下那茶水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因为他那时已经抱有必死的觉悟!
自己还怨恨着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为什么不肯好好的听自己把话说完……砚道说的没错,已经有了原谅他的念头却迟迟不肯说出来,会让他有在自己身边只有死这种结局的念头的人是自己!
——可恶的、该死的、源义仲!!
源义仲在内心不断的责骂着自己,而此时御苑光晓正牢牢的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到他对这番话的反应……
源义仲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他那了然中带着悲哀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咽了回去。他终究是迟钝的,他陷于自怨自艾之中,令光晓误解他是无话可说。
“没事的义仲,我能了解。”御苑光晓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闪烁的泪光,他心中苦闷,再也忍耐不住,又不想在源义仲的面前哭出来,于是急匆匆的转身,就要离开。刚刚迈出一步,突然之间自身后被源义仲牢牢的抱住,耳畔传来他低沉暗哑的声音——
“不!别再离开了!我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了!其实,我早就明白了那件事根本不能怪你!如果要怪,也只能怪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不能保护妹妹已经是没用的要命了,还任性的把责任推卸到无辜的你身上!光晓!是我应该请求你的原谅!该在意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是的义仲!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化身山邪鬼而夺走了你最珍爱的公主的生命啊!做错事的人是我!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吗?”御苑光晓用力的摇了摇头,低声叫道。泪水止不住的一滴滴落下,溅在源义仲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上。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的哆嗦了一下,源义仲更加用力的抱住了御苑光晓,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拭去他脸庞上的泪花:“光晓!你哭了吗?别这样!”源义仲将头埋在御苑光晓的肩膀处,痛苦的嘶叫着:“不要这样!我的心……我的心都要碎了!你是要我在无限的懊悔之外,再多加些自责吗?都是我……都是我不好……你离开的时候……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好好的跟你说再见的!我就知道你会自责、你会难过……”
“不、不是的!”不自责、不难过又能怎么样呢?不代表那件事就不存在。那无法弥补的过错,再怎么追悔也无可挽回了,纵然想徒劳的忘记,但是那痛苦与不谅解,始终是两人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永远也无法消失的!御苑光晓苦笑着推开源义仲的手,向前踉跄了两步。
“不!别走!光晓!别离开我!”源义仲在他身后,忧伤的叫着。
“……不,义仲……我不会离开你的……”御苑光晓摇了摇头。“可是,你要我怎么面对你呢?在跟你分别的日子里,我每天每天都在做着与你相会的梦,无数次的在梦中祈求着你的原谅,我就连做梦都希望你原谅我!……可是你真的原谅了我的时候,我才发觉,最不能原谅我的人,居然是我自己。”
“你这个笨蛋!”突然之间,在两人的正前方,传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两人抬头望去,神宫砚道正从长廊的彼端快步的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盆水。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做什么用的,神宫砚道竟然就冲着光晓泼了过去。“给我好好清醒一下吧!”
“你干什么!”源义仲恼怒的吼了起来,“你没事吧……”然后小声的问着御苑光晓,再伸出袖子帮他拭去一头一脸的水滴。
“哼哼!”神宫砚道几乎是“狞”笑的回应着:“我说你们两个啊……多少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吧!!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那种东西早就应该不存在了才对吧!御苑,你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吗?在我的面前……这样就已经够了!你已经再世为人,何苦对往事念念不忘?义仲来说,过往什么的他早就不介意了!不然的话他不会到这里来!义仲他、他是爱着你的呀!而你——你不是也爱义仲胜过爱你自己吗?你们之间……为何还要纠缠那些无谓的东西来困住自己呢?”
“神宫……你不明白……”御苑光晓摇了摇头,“三年是多么的漫长!可是又是多么短暂!”御苑光晓不是不想相信义仲是爱着自己的,然而义仲他就算是有一点爱着自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始终都不是最重要的……
更可悲的是,那位在义仲心里最重要的人,还是被自己亲手……
“我不明白?”神宫砚道简直要被御苑光晓的冥顽不灵气死了,原以为,就算两人闹别扭,最别扭的那个也应该是源义仲而不是他!没想到,他竟然别扭成这样!
“那你就说出来让我们明白啊!不说出来的话我们怎么可能明白?啊呀呀,气死我了!那个时候义仲也是这样的!有什么话都不跟你说明白,结果最后懊悔个要死!还不是自己活该!现在你又是这样!光晓,我告诉你,你也会后悔的!”
“我……我只是没信心……三年是多么的漫长……义仲或者早已经遗忘了我对他的爱、或者他的身边早已经有了别的人也说不定啊!纵然现在的此刻是幸福的……我也对未来没有把握,更何况还有那可怕的过往……三年又是多么的短暂,对于那位公主的事,我不相信义仲那么轻易的就能忘掉——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刚刚,义仲的态度都让我无话可说。我害怕、我害怕啊!义仲一旦再度因为那件事而讨厌我的话……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只要一想到就好害怕,害怕的只想从义仲身边逃开……”
说完这些话,光晓又是伤心,又是不安,义仲早就恨死了自已啊!不、不光是义仲,就连御苑光晓本人,也对自己怨恨不已……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遗忘掉的恨啊!就算两人之间有爱,又能轻易的抵消吗?他甚至已经不敢去看源义仲的眼睛,生怕又在他的眼中看到哪怕只是一丝的犹豫,他精疲力竭的趴倒在面前的地板上,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源义仲低下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神宫砚道看着如此痛苦无奈的两人,亦疲惫不堪。在他看来,源义仲无疑是爱着光晓的,而光晓,更是毫无疑问的深爱着源义仲,既然如此相爱,为何却无法互通心意?明明是只要说出来就能让对方了解并且感到幸福的话语,为何从三年前的那时直到现在,都迟迟不让对方明了?
是该责备迟钝的义仲,还是胆怯的光晓?神宫砚道无奈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又一声。
“神宫,麻烦你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源义仲突然如同下定了决心般的沉着的道。
“啊……?”神宫啊了一声,看到源义仲伸出手去,把光晓抱了起来才明白了他大概是想做些什么,不出声的掉头就走,却在转身的时候,看见姣光王站在不远处,正漠然的看向这边。
御苑光晓不知所措的捉紧了源义仲胸前的衣服,被他轻易的抱进了房间之中。
踢倒了帏屏,然后将光晓放在上面,源义仲一语不发的注视着前面那流露出悲哀表情的御苑光晓。
——大概是生气了吧……御苑光晓低下了头去,毫不意外的听到源义仲那满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我不原谅你。死也不原谅你。”
“……”御苑光晓的心猛的沉了下去。这么快……竟然这么……快……
“是你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死也不会原谅你对不对?没错,你猜对了,我现在的的确确不要原谅你了。太可笑了,为什么本来该怨恨你的我,要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你留在我身边呢?就在我连自尊都不要,求你相信我已经原谅了你的时候,你却轻易的把那原谅丢回到我的脸上?说什么就算我原谅了你,你也不会原谅你自己……八嘎!你是在对我原谅你表示不满吗?你有那种权利吗?如果说我原谅了你,你还要自我惩罚的话,那么我决定收回这权利,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有这个权利!有权利惩罚你的人,只能是我!就连你自己也不可以!”
“义仲……”御苑光晓抬起头来,眼中蓄满了泪水,他哆嗦着嘴唇,颤抖不已的道:“是,你最有权利……你……你要怎么样惩罚我都可以……无论是你要打我、折磨我、屈辱我、甚至是杀了我,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绝对不会有一丝的犹豫与怨言……”
“我……”源义仲缓缓的伸出了一只手,慢慢的摸上了御苑光晓的咽喉。
一点也不意外的御苑光晓垂下了眼睛,静静的等待着……
“我……在那个时候……曾经这样的对待过你。”源义仲的手握住了光晓那纤细的咽喉,慢慢的使着劲,越收越紧。“我那个时候内心充满了愤怒与怨恨,但是又迷惑于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那一种情感……如果那个时候能够狠心杀掉你就好了……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太迟了……”
就在光晓无法呼吸的前一刻,一直小心翼翼的计算着力气的义仲松开了手。缩回了手的男人改为拥抱着他,那么紧、那么用力的拥抱着他……
“义仲?”御苑光晓睁开了眼睛。又一次猜错了,预料中的死亡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给人无限贪恋感觉又同时想令人落泪的温暖怀抱。
“别出声,听我说。”源义仲轻轻的抚摸着怀中的光晓那略带僵直的背脊,试图令他放松下来。“真的太迟了,我已经无法再对你有丝毫的怨恨,也无法忍受再失去你,实际上,在你离我而去的这三年里,除了行军打仗无法分心以外,无时无刻我都记挂着你,每一个夜晚……不,应该说在每次闭上眼睛的时候,你的样子就会清楚的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每天都会做梦,在梦里除了你还是你……虽然我只能模糊的看到你的样子,你也无法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
“……”御苑光晓睁大了眼睛。
“事实上我早已经知道你不在了,所以能在梦里见到你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源义仲用脸颊磨蹭着怀中人的长发,缓慢而又温柔的说着……
“你能活着、能再见,真的是太好了。”义仲注意到光晓始终紧绷着的身体,没有办法放松下来,心里默默的叹息着。连拥抱也无法传达的心意,不说出来是不会被了解的。
不知道何时突然间明白了这一点,义仲嚅动着嘴唇,一番在他的心里盘旋了千遍、万遍的话,再也不受控制的流泻了出来……那是他曾经在梦到御苑光晓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确曾经试图忘记你。听说你已经不在了……我也是光顾着拼命的说服自己。我不痛苦我不痛苦我不痛苦……因为你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并且我还有无数的理由去恨你……一直一直的用力这么想。可是最终,我想我只是利用这种想法来逃避,事实上……事实上我早就已经不能没有你…………无数次,无数次我要忘记你……每次都是在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你忘记的时候,才猛然察觉自己的失败……”
不知从何时起,御苑光晓已经在怔怔的跟着源义仲一起说着同一段话:“……无数次,无数次我要忘记你……每次都是在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你忘记的时候,才猛然察觉自己的失败……从来也没有成功过的我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告诉自己忘了吧忘了吧,可是就连发誓也没有用……就是忘不了。越想忘掉你,就越发的清楚我有多么爱你、越发的了解不论我做什么事情,就是没有办法忘掉你……”
“……光晓!?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些话……一直在我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虽然在内心重复了千遍万遍,可是从不曾对人吐露一字半句,他是从何而得知的呢?
“梦中……义仲,是梦!这些话,都是你在梦中对我说的……”御苑光晓想起了那个梦——那么真实的那个梦!在梦中跟义仲互吐心声,那深深的幸福感在察觉到那不过是个虚幻的梦的时候,痛苦的几乎要发狂!
“那天梦到的你……难道是真的?可是……可是你是怎么去到我的身边的?又为何不留在我身边?”义仲忘不了那天醒来之后心中苦闷不堪,痛的只想放声大哭一场,梦中那么真实的相见,醒来后却是触手成空,原来只是美梦一场!
明明只是梦境。而在御苑光晓的梦境中义仲对他所说的话,还有义仲梦中对光晓说的话,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一个字也不差却是现实。
此刻就连光晓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义仲之间的牵绊竟然已经浓厚到这种地步——竟然连虚幻的梦境都能超越常理的重叠!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经比生死更遥远!
光晓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就在他又要露出那令人无限心酸的哀伤表情之时,义仲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头固定在自己的眼前。
义仲深深凝视着光晓,凝视那低垂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红唇,略带酸楚的爱意一瞬间涌向心头。“所以……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不用原谅最好……如果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一阵阵的悲哀笼罩着御苑光晓,想哭的冲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可是现在的现在,光晓说什么也不想再度哭出声来,即使是这么软弱的自己,也有想坚持的东西,如果现在流下了泪水,义仲一定会以为自己又在不自觉的乞求着他的原谅吧!与其被义仲原谅,不如一直被他怨恨还比较好……
“如果你始终没办法原谅自己的话……那么就由我来怨恨你吧!所以……停止你那愚蠢自责吧!背负着我的怨恨,永远的留在我身边!光晓,如果真得有所谓的宿命,那么你的宿命就是为了要永远的承受我的怨恨而必须留在我身边!”源义仲说到最后竟然大声咆哮了起来,他一边怒吼着,一边狠狠的抓起光晓,将他重重的揉进了自己的怀里!“也不许再说什么无法面对我的蠢话!永远的不许再离开我!”
“听到了吗?永远的不许再离——开——我!”
令人眩晕的吻暴风雨似的落在了光晓的脸上,身上。光晓内心无比的清楚将要到来的一切。
——唉,算了吧!什么也不去想了。
光晓放弃了脑海中那些仍然在回旋不已的种种念头,伸出了手臂轻轻的环上面前这个因为愤怒与悲伤交织而显得激动不安的男人……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神宫砚道注视着源义仲与御苑光晓所在的房间,不耐的原地转着圈圈。
“这两个家伙到底搞定了没有啊!”聪明如他,哪会猜不出,两人消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都干了什么。这也是他为何没有冒昧的闯进那个房间的原因。
可是,他又有急事,不得不跟光晓说。
那是姣光王在有急事突然离去的时候,匆匆请他代为转交给光晓的一样东西。
说是什么东西也不尽恰当,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妖力球,里面大概是封印了什么要对光晓说的话之类的,这是神宫砚道在百无聊赖之下仔细观察得出的结果。
只不过这两个家伙也未免……太那个了一点吧!
虽然知道你们好久不见……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宫砚道突然间不再焦急。属于恋人的时间若是能多一些,等得再久也甘心。他干脆在长廊边坐了下来,隐隐的有暗香浮动,神宫砚道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呼吸了几次那沁人心脾的香气。虽然冬天还未算完全过去,不过已经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正在悄悄的接近,昏暗中不知何处,飘来了樱花怒放的香气。
御苑光晓睁开了眼睛,身上觉得异常的温暖,微微的侧头一看,源义仲正皱着眉头,紧紧的将他搂在怀里。肩颈处衣衫半褪,却微微有些寒凉,轻轻的扯上了衣服,惊动了义仲一点,却没有醒来,只是在嘴里嘟囔着些什么,又将光晓搂的更紧了一些。
轻手轻脚的将义仲的手移开,从他身边坐了起来,低下头去看着仍然陷入睡眠中的义仲那略皱着眉头的英毅面孔,不由得怜爱的俯下身去,轻轻的在他唇边印上一吻……
理了理他那有些凌乱的鬓边碎发,御苑光晓突然发现义仲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提,露出心满意足的幸福微笑……
——他醒了吗?
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光晓屏息着看着义仲的脸。他的脸看起来幸福的不得了,刚刚那副皱着眉头的郁闷表情完全消失不见了。
义仲无声的笑着,然后呢喃着:“光晓……”
无法遏制的泪意刹那汹涌过眼角,所幸察觉的早,伸袖拭去了,就在这时,从屋子的外面,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御苑光晓站了起来,开门出去,发出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宫砚道。
神宫砚道正要出声,御苑光晓伸指在唇前一立,示意噤声,神宫砚道会意,跟他悄悄的走开了些,这才开口道:“姣光王大人要我交给你这个东西。”
说着伸出了手掌,一个散发着幽幽黑色光芒的小球冉冉升起,浮在了两人的面前。
御苑光晓咬了下唇,怔怔的道:“他……走了?”
虽然无法将姣光王真正的当成父亲来看待,但是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样不好受。不知道他留下这个妖力球是什么用意,御苑光晓刚刚伸出手去,那妖力球就自动的飘向他的面前。就在妖力球一触到他的指尖的刹那,一股极大的妖力从那妖力球中涌了出来,暗黑色的光喷薄而出,将御苑光晓从头到脚,紧密的包裹了起来。
“御苑!”神宫砚道惊叫了一声,正想扑上去,就被那黑色的光壁弹开了,神宫砚道立起了手指,正想念颂咒语,却看见御苑光晓在光壁之中冲着他轻轻的摆着手,示意自己没有发生意外。
神宫砚道这才明白过来,那是姣光王设下的妖力的结界,大概是有什么不允许旁人知道的话要对光晓说。
而此刻的御苑光晓,从初时的略微意外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面前,姣光王的影子,荡漾着出现了。
当姣光王的身影完整呈现于御苑光晓的面前之时,包裹住御苑光晓的结界蓦然间空旷了开来。仿佛置身于一间充满了黑色的半透明晶体的房间之内,透过应该仍是结界的光壁向外看去,一枚枚尖锐无比的黑曜晶石般的晶体之上,折射着不知从何处映射而入的微弱光线,呈现出灿烂无比的光芒。
而姣光王,便是坐在这些晶体所形成的王座的中间,支手托腮,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父亲大人,有什么事吗?”犹豫了一下,仍然是恭敬的称呼着,御苑光晓微微的躬下身去。不懂得鬼族的礼节,也只得先以人类的礼节应付着,不过,姣光王的影子并不在意那些,这个妖力球不仅仅是神宫砚道所判断的那样,是一个只具备了留言功能的东西而已,从姣光王的影子背后那些在人间界绝无可能见到的景色来看,姣光王似乎已经回到了鬼神界之中。
“……只是突然想起,还有该说的话没有说。”
“父亲大人想问什么呢?”御苑光晓有些略微好奇的窥看着四周,虽然似乎身处姣光王面前,不过御苑光晓仍能确定自己此刻身在人间界,能看见鬼神界的景物,大抵是姣光王所遗留下来的那个妖力球的魔力所致。
“这里是阆迓殿,我和你母亲的寝宫,我身下的这些黑晶石,原本是用来抑制昆仑之玉的力量的……不过现在是用不上了。怎么样?有没有回来继承这里的意愿?”
“……我?不,父亲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吗?”御苑光晓吓了一跳的反问道。虽然在人类当中算是厉害的阴阳师,但是御苑光晓有自知之明。在人间出现的魔物多是下级魔物,即便是这样应付起来也很吃力,麒麟的前身山邪鬼,在人间时的法力不足在天神界的十分之一,已经需要出动昆仑之玉来克制了,更不用说在那之后出现的那个奇怪的鬼,那种力量,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抗衡的。再说,在人间界,还有源义仲……他是绝对没有可能离开义仲的!
“因为那个男人?”
“……”御苑光晓难堪的低下头去。
“如果你以为这样下去就能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以为你身上的昆仑之玉,就能一辈子封印住你的力量吗?”
“……哎?”听到无法置信的话,御苑光晓吃惊的猛然抬起头来。如果连昆仑之玉都无法压制住自己身上那“鬼血”的力量的话……
“看来你还是缺乏足够的警觉性呢!你该不会以为,你身上流着的、传承自我的血脉,力量就只有那种程度吧!”姣光王的脸上露出了“真是太天真了”的表情。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御苑光晓不知道自己身上那来自于鬼神族血脉的力量的上限能到达哪里,自然也无从判断昆仑之玉是否能与之抗衡。
“再加上你现在的这个身体,并不能完全的承受住这个力量,也可能在你的力量成长完全之前,你的身体就会毁坏掉也说不定。勉强的用昆仑之玉来压制这个力量,只会更糟糕,总会有那么一天,当昆仑之玉吸取这力量到了极限的时候……”
会有什麽样的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御苑光晓的心深深的沉了下去。
不存在半点侥幸的可能,从一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就知道那是绝对会发生的事,从未那麽天真的以为,事实上,就算是当时那麽的迫不得已用昆仑之玉封印住身上的鬼气的时候,不安的感觉也未曾消褪过一丝一毫。
而如今,这不安的感觉果然变成了即将来到的现实。
伴随着这现实而来的,是耳畔响起的,那几乎已经抓在手中的小小幸福,崩破毁坏的声音。
空气中的樱花香气越来越浓了,神宫砚道警觉的站了起来。自己设下的结界并没有被侵入的迹象,除了樱花的香气越来越浓以外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但尽管如此,在看不见的什么地方,仿佛正有危险在缓缓的逼近似的,内心的骚动一刻也无法停止。强压下不安的感觉,神宫砚道看了一眼仍然身处妖力球之内的御苑光晓,转身向房间里奔去。比起正在以那妖力结界跟姣光王对话的光晓来说,神宫砚道更担心的是房间里一人独处的源义仲。
拉开了房门,神宫砚道一眼就看到源义仲背对着他站在倾倒的帏屏之上,没有任何异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的道:“义仲,你已经醒了?”
一面放下心来,一面接近着义仲,却在走到他的身后之时,意外的睁大了眼睛——
那个在义仲的面前正缓缓抬起头来的女子……是谁?
看起来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会是妖魔吗?伸出手去将义仲拉到自己的身后,立起手指先召唤出小型的结界,这才看向那个已经完全的抬起头来的女子。她那美貌的脸上露出纯洁的微笑,轻轻的呼唤着……
“哥哥……”
这一声不亚于一声惊雷!神宫砚道猛然想起,这个女子正是三年之前已经死去的源优昙!然而,她的身体应该是被好好的封印在木曾,怎么会出在这里?这么想的话,她的身躯或者已经被妖魔所占据了也说不定!
回过头去正想把这个推测告诉源义仲的时候,却看见他的眼中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哥哥……杀了他!”
身后传来了源优昙那冷冷的声音,神宫砚道骇然的看见源义仲的目光闪了一闪,然后毫不迟疑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义仲!你干什么!”神宫砚道惊叫着躲开,却仍然未能完全的逃开,刀光闪动之下,他只觉得手臂上火辣辣的痛了起来——
“你疯了吗?义仲!”伸手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右臂,神宫砚道忍痛逃开了几步。警觉的还是太迟了,在不知不觉中,源义仲大概已经被鬼迷惑了,所以才会听话的攻击自己。
“哈哈哈哈……”源优昙的身体轻飘飘的浮了起来,来到了义仲的身后,她伸出了双臂,紧紧环绕住义仲的肩膀,她的长发,逶迤而下,仿若有了自己的生命般的缠在了他的身上,她的红唇,附在源义仲的耳边,一张一合,喃喃的念着什么,而被她控制住了的源义仲,目光晦暗无神,完全听从着她的操纵,提刀向神宫砚道一步步的走来!
“可恶……!”神宫砚道双手捏起了法印,匆匆的念动了咒语,在狭小的房间之中无法召唤土龙,也无法召唤雷电,幸好他擅长的,是火焰的法术!
“咒御前火门以生……火·红·莲!”
朱红色泽的火焰直直的向及控制着源义仲的“优昙公主”飞了过去。源优昙嘻嘻的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完全的缩在了义仲的身后,看来是打算以义仲为盾牌,来令神宫砚道投鼠忌器。
可是,神宫砚道的目的,并不是以火焰来打击她,而是为了争取时间!与他预料的一样,优昙没有与他正面交锋的打算。就趁着这刹那,神宫砚道迅速的念了隐身的咒语,令源义仲看不见他,接着,他来到了义仲的身边,念动了另一个除魔的咒语!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祓·耀!”
“呜呜啊啊啊啊啊——”源优昙悲鸣着被这咒语给弹开了,源义仲的身体软软的倒下,神宫砚道伸手拉住他,用力的拍着他的脸:“义仲!清醒过来!义——呜……”
脖子突然间像是被套上了绳索般的勒紧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神宫砚道拉开,他的身子倒飞了出来,接着被高高的甩了起来。勒紧他脖子的力量越来越紧,无法挣扎,令神宫砚道呼吸困难,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见了某个冷笑着的声音……在突然浓烈起来的樱花香气里,神宫砚道终于无力的垂下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