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学了，小叶孤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球赛结束了，篮球队跟啦啦队下课之后也不需要再留下来练习。
小孟前两天都因伤没有到学校上课，电子信箱里也没收到他的信件——
维珍的公开表态已经很清楚了，听说这两天苏维珍都在医院陪小孟。如此深情，小孟不可能都不动心吧?
如果她是男生，她也会喜欢维珍的。
苏维珍那么漂亮动人，而且聪明又富有才气，任谁都会对维珍心动啊。
今天听说小孟有到学校上课，但她没有勇气去他们教室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来……
小叶心里泛起一阵阵失落，经过之前小孟每天等她的便利商店时连头都不敢抬——她不想看到那骑楼下空无一人，于是加快脚步离开那里。
“小叶!”
小叶愣了一下。
小孟快步走到她面前，将一瓶饮料送到她面前，“我只不过进去买一下饮料你就走了?怎么不等我?”
那是她爱喝的荔枝果汁。
小叶愣愣地看着那瓶果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眼眶忍不住有些湿热，她低着头不说活，垂着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感动。
“怎么了?”小孟将她拉到骑楼下，关心又焦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不说活?是不是怪我没跟你联络?我前几天都在医院里不能出来，没人告诉你吗?他们怕我脑震荡。”
“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来看我?”小孟口气里隐约带着些责备，“谁都来了，只有你不来。”
小叶依然不说话；怎么能说她不想去看到他跟维珍卿卿我我?
“小叶，你到底怎么了?”小孟焦急地半蹲下身子，直视她的眼睛，“怎么怪里怪气的?你生我的气吗?因为小苏的事情生我的气?那也不是我愿意的啊!我又不喜欢她，怎么知道她会突然扑到我身上大哭?她这两天都在医院里，喂!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小叶翻起眼睛没好气地瞪着他——
“怎么这么说!人家小苏对你一片深情!”
“深情要看人，我不是来者不拒，不是谁的深情我都喜欢的。”小孟终于松口气，“你终于肯说话了，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她会那样。”
“可是现在全校都说你们是一对，我应该恭喜你们才对……”小叶慢慢抱着脚步离开骑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嘿!你别这么说好不好?要我怎么样你才相信我真的不喜欢小苏?”小孟蹙起眉。
小叶拖着脚步慢慢走着。
“小叶!”
她还是不说话。
小孟气急败坏上前拉住她，就在马路边上大声说道：“我只喜欢你!所有省中的人听着，我，孟宇翔，只喜欢叶娟娟!传出去!我孟宇翔只喜欢七班的叶娟娟!”
世界就在这时候停住了。
小叶的脸慢慢、慢慢红了，她瞪着眼睛，狠狠盯住小孟那张坚决的脸，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附近他们学校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前方就有几个学生正站在公车站牌前等公车——而且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其中还有几张熟面孔。
“怎么样?要不要我再说一次?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诚心的话，我明天早上朝会可以再重复一次。”
“你你你……”
“我孟宇翔只喜欢叶娟娟!”他拉开喉咙又大喊了一次。
“好了好了!住口住口!”小叶的脸已经彻底红透了，她扯住他的衣服嚷道：“好啦；我相信你啦!别再喊了!”
“真的相信?”小孟眯起眼睛，脸上有恶作剧的调皮笑容，“真的不会再吃醋了?我告诉你，我可是非常乐意在朝会上跟大家宣布这件事。”
“你真的撞坏脑袋了啦!”小叶羞红了脸嚷道：“你要是再大声嚷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我不嚷。”小孟终于笑了，温柔地拉起她的手，“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吃醋了，我真的真的只喜欢你。”
“你……”
小叶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看四周，怎么好像全世界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似的?她又是害羞、又是高兴，连忙扯扯小孟的手——
“快走啦!大家都在看我们了!”
“我就是想让他们看。”小孟微微一笑，将她的书包接过来，同时理所当然地牵住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小叶的手紧张得不由得出汗，小孟的手也一样，他们交握的双手都有些僵硬，可是也有些温柔、有些不同的电流在其间缓慢流动——
那天小叶回家的路显得特别短暂，但其实他们已经在中间的两个小公园停下脚步，又在巷子口站了好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飘出饭菜香。
小孟离开前轻轻吻了她的额。
然后吻了她的颊……然后是她的唇……
小叶紧张得像是个木头人，小孟也一样啊!
两个接吻新手，在路灯亮起的时候相视而笑——
◆◆◆
联考前的最后一次夜游。
其实已经数不清他们到底夜游过多少次，总是啦啦队加上篮球队，再加上各自额外带的朋友，一群人浩浩荡荡冲上附近最美的山巅。
山上风很大。尽管是夏夜，也依然有着冷冷的寒风，坐在摩托车后的女孩子们总忍不住要揽住前方骑士的腰，用他们的身体来抵御寒风。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联考了，这次的夜游之后大家都得各自冲刺，而少数同学也在这次的夜游之后将各自回到中部或南部的家准备考试，于是这次的夜游显得特别离情依依。
山巅深处有个小瀑布，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别有洞天的小路，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们一行人总悄悄地穿越小树林，来到小瀑布旁边，坐在瀑布旁凝望天空。
今夜的气氛凝重了些，嘻嘻哈哈的笑声不见了，大家说起话连声音都小了，原本热闹的夜游突然显得有些哀伤。
小叶突然拍拍手唱起歌来“匆匆啊匆匆啊，擦身而过的人啊，现在你们都好吗?还在发呆吗。不看他不看他，不看瀑布看着他，笨笨的呆呆的，很难不能忘了他……”
场面顿时一片死寂。
“喂……这首歌是这样唱的吗?”
“当然不是。”小叶爆笑回答。
“哈哈，真是白问了!”
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许多。
小孟坐在小叶身边，手悄悄地握住她的，轻轻捏了一下，转头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小叶回头朝他扮个鬼脸，小孟那张充满温柔的脸让她不由得脸红，幸好天色很黑，火把的光芒下每个人的脸都是红通通的。
谈话的声音高了点，原本有点忧伤的气氛被小叶这么一闹，顿时解开了魔咒。
小孟低声微笑开口：“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啊?”
“最喜欢你总是让别人快乐。”
小叶愣了一下。
“你喜欢让别人笑，虽然你自己常常不快乐。”
没想到小孟会说出这样的话，小叶无言地垂下眼帘。
“你常常在自己很不快乐的时候，还是尝试着让别人快乐。”小孟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温度从他的掌中传来，“然后在别人都嘻嘻哈哈的时候，你却又远远退到一边，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
“别胡说八道，我哪有那样。”
小孟笑了笑。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知道吗?每次看你远远退到一边，我都会很心疼……可是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
“你——”
“嘻嘻，别在这里谈恋爱!”球员们笑嘻嘻地用石头扔小孟。
小孟吼了一声，扑了过去跟同学们笑闹成一片。
小叶忍不住笑了，不远处的小营火暖洋洋地散发着热力，锦绣这时候来到她身边，笑吟吟地推推她——
“改变主意没有?”
“改变什么主意?”
“少装了，留下来考试吧。”锦绣叹口气笑道：“你跟小孟都已经真相大白了，还不肯留下来啊?”
“这根本是两回事……”她虽然这么说，但连自己也听得出语气中有些不确定。
锦绣挑挑眉——
“我都不知道你脑袋里到底装些什么。”
她的脑袋里装着的就是两个字：想飞……
至于要飞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停下来，那都不是很重要。
看着跟同学们打闹不休的小孟，她仿佛可以看到两人之间那条看不到的、隐形的丝线，好像很细很细的线，其实却有着可怕的牵绊力量——
摩托车飞驰的声音传来，不久之后停在他们秘密基地的上方，他们警觉起来，大约十名年纪跟他们差不多的年轻男女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有人来了。”
他们的神经有点紧张，来人吵闹的声音相当大，其中有几个声音听起来明显带着醉意，那群人走路的声音相当大，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感觉。
篮球队员们先站起来，将女孩子们挡在身后；小孟微微蹙起眉开口：“东西收一收，我们走吧。”
“为什么要走?我们先来的。”
“反正也晚了，走吧。”
女孩子们默默收拾着营火，空气中带着不祥的紧张气氛。
“有人耶!”不良少年们已经走到小营地，一群人东倒西歪、嘻嘻哈哈冲进了营地。“谁准你们在这里烤肉的?这是我们的地盘!”
“我们正要走。”小孟回答。
“把我们的地盘弄成这样就想一走了之哦?”带头的少年个头比小孟小，但说起话声音却大得惊人，他有一双迷蒙的眼睛，看起来神智不是非常清楚。
他们不是喝了酒，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女孩子们东西收拾好了，静静地站在篮球队员后面，眼神里带着不安。
“我们走吧。”小孟领头想走，却被他们拦住。他蹙起眉：“你们想怎么样?”
“大家聊聊天作个朋友啊。”少年们笑了，眼神淫邪地打量着女孩子们，“货色不错啊，一起坐下来聊聊——”
小孟甩开他的手，恼怒地眯起眼睛，“现在让我们走，大家什么事都没有，要想打一架，我们也不怕事。”
“哇!口气好大!”他们大笑起来，嘲笑小孟一脸的斯文。为首的少年从口袋里掏出蝴蝶刀，刷地在小孟面前挥舞——
事情发生就在一瞬间!对方刀子一掏出来，小孟立刻怒吼一声扑上去!
“啊!”尖叫声响起，篮球队员们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莫名其妙打输球赛，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小孟一动手，他们立刻蜂拥而上。
场面顿时混乱!十几个人打在一起。小叶护卫着女孩子们站在后面，谁知道这时候对方带来的女孩子居然开始朝他们疯狂地扔石头。
“找死!”小叶气了起来，也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对方猛扔。
就这样，在警笛响起之前，他们就这么没命地互殴着，甚至连女孩子们身上都挂了彩!与其说打架，不如说是发泄怒气还比较适当!
◆◆◆
“乱七八糟!真的是乱七八糟!都要考试了，你们不念书，居然跑去跟不良少年打群架!”
“不是我们去跟他们打群架，是他们存心闹事。”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小叶闷闷地回答。
辅导组长气绿了脸瞪她——
“你还有理由!统统记一个大过!”
“这太不公平了啦!”小叶忍不住嚷了起来，“我们只是去夜游轻松一下，他们要惹事，我们有什么办法?被打也是打，打架也是打，难道打不还手哦?”
“你你你——”
“小叶，”小孟拉拉她的衣袖，“别再说了。”
辅导组长跳脚，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叶娟娟，你够了你!不要因为你自己不考试，就带着其他同学一起作乱!你不为自己前途着想，也要为其他人着想!”
“我——”
“发生什么事啊?到底发生什么事?”几名家长匆匆忙忙冲进了警察局，“我儿子在哪里?我女儿呢?”
小叶硬生生将怒意与委屈吞下，只见所有同学的父母几乎都到场了，只剩下她跟父母住在南部的雷明孤单站在一旁。
他们有的挨骂，有的投入父母怀里吓得哭了起来，小叶咬着牙默默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再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小孟的父亲是政坛上小有名气的委员，他一开口，辅导组长立刻接答：
“也没什么，他们儿个出去夜游，遇到不良少年惹事……”辅导组长眼光飘向一旁的小叶，“偏偏又有同学忍不住跟对方发生冲突，本来也没什么事——”
“是对方先动手，我才揍他的。”小孟忍不住开口。
“小孟，你住嘴!”小孟的母亲蹙起眉阻止儿子继续往下说。
“妈!别什么事都找小叶背黑锅!”小孟恼怒地说道：“这件事根本不是她的错!对方亮刀子，我们总不能任人宰割吧?”
“对啊!不是小叶的错，她从头到尾没说话的，是对方动手打我们。”同学们此时终于开口，辅导组长又气又怒，眼光仍是盯着小叶不放。
警察这时候进来了。
“家长们都来了吗?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把人带回去了。”
“不会留下记录吧?”
“不会，那群不良少年一直都在那附近活动，这群同学不是第一群被骚扰的，我们警方不会冤枉他们的。”警察微微一笑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
等所有人都签了名，只剩下小叶跟雷明。
“你们两个的家长呢?”
小叶不说话，雷明搔搔头，“我家住屏东，我爸妈就算会飞也不能立刻飞过来。”
这句话一说出口，紧张气氛立刻纾解，同学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警察用本子敲敲雷明的头笑骂：“早说!那怎么办?谁来帮你们签名?你呢叶同学?”
小叶倔强地别开脸，不让泪水落下来。
小孟推推母亲的手。
“妈……”
孟太太没好气地横了儿子一眼，这才转向警察——
“这样吧，孟先生帮他们两位的家长签名好吗?叶同学没亲人了，阿雷的父母又住得远，我们代签应该也可以吧?”
警察看了看他们，又看看孟先生，终于点点头。
“好吧，签了名要负责喔，请你们务必送他们回家，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叫警车送他们回去。”
“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孟先生草草签了字，冷着脸一推儿子的肩膀，“谁叫我是‘孝子’!”
◆◆◆
离开警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家长们纷纷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小孟的父亲去开车，孟太太看着小叶那张倔强而委屈的脸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当着儿子的面说，但现在不说，她又觉得这必定会影响到儿子的前途……
小叶敏感而脆弱的心自然感觉得到，而她一点也不想听孟太太将要说出门的话，她很快朝她行个礼——
“谢谢孟妈妈帮忙，我自己叫计程车回去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孟太太立刻反对，“这时间搭计程车太危险了，我们送你回去吧，不差这几分钟。”
“我们送你回去比较好。”小孟拉住小叶的手，“一下子就到了，等一下。”
小叶无言地看了小孟一眼。他怎么这么迟钝?他看不出来吗?他的父母一点也不喜欢她啊。
“呃……小叶对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孟太太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当然可以。”她挤出一朵笑脸，反正该来的躲不掉，面对吧!
孟太太点点头，温柔地看着她，“自己一个人生活，很辛苦吧?你的事小孟跟我说过。”
“还好。”
“小叶，你不打算完成大学学业之后再去流浪吗?”
她点点头，低垂着眼帘。
“妈，你问这些做什么?”
孟太太不理会儿子焦急的声音，只温柔地继续说道：“大学学历是基础条件，如果你连大学都不想念，将来又怎么出人头地?”
可是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谁、连自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那么就算出人头地又有什么意思?
她心里这么默默无声地反问她的问题，但终究只是默默的，她再率性，也没能直接这么反问。
“你们现在年纪都还小，什么追寻自我、什么恋爱都是很虚无的，等年纪到了自然就会晓得，到时候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不行了。”孟太太叹口气，这么说不知道会不会太深奥?但小叶看起来是那么聪明，她……该懂得她的意思吧?
“妈!”
“车子来了，上车吧。”
小孟紧张地看着小叶。
“小叶，上车吧，我们送你回去。”
小叶有礼貌地道了谢，无言地上了车，整条路上都保持着有礼而疏离的态度。
而那样的表情则被孟先生跟孟太太归类为：叛逆。
唉，又怎么能怪她?她失去了家庭与父母，还能乖乖把高中念完已经很好了，还能奢求她什么呢?
他们这么想着，心里不免对小叶涌起些同情与怜惜，但当想到自己唯一的爱子，他们又忍不住要叹息了。
怎么小孟喜欢的不是小苏呢?如果是小苏，两个都是好学生，两个家世背景也都相当，岂不是天作之合吗?
唉……
“我家到了，谢谢孟伯父孟伯母送我回来。”小叶微微一笑下了车。
“小叶!”小孟立刻跟着下了车。“等一下。”
“孟宇翔，”孟先生不高兴地板起脸，“都几点了?有话明天再说。”
“我马上就好。”小孟头也不回地追到巷子口。“小叶!”
“你快回去吧，你爸妈要生气了。”
“别生他们的气，他们只是一对父母而已。”小孟焦急地压低声音说道。“如果今天你爸妈还在，他们也会有同样的态度。”
“我知道。”小叶低着头，努力藏住声音里的哽咽。
小孟上前轻轻拥抱住她，丝毫不介意双亲紧追在后的目光。
“谁的想法都不要管，只要在乎我的想法就好了。”
小叶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紧牙关点点头。
小孟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明天一起吃午餐。”
“好……”
“早点睡，别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好……”
小叶目送着小孟高大的背影离开，心里却不断呐喊着：可是你的想法跟他们一样啊小孟!你不也一样希望我乖乖在地上当株小草吗?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