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真依咬着筷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坐在她对面、也同样正看着她的「田老师」。
他们已经这样默默无言的对望了五分钟。
这样子的目光交流，在别人看来，肯定会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但当事人心里可是抱着迥然不同的想法。
李真依讶异之余，不忘一再打量这位「田老师」。而「田老师」也用「有什么问题吗？」的眼神回望着她。
五分钟过去，她得到两个结论。
第一，田老师长得又高又帅，虽然戴着书呆子粗框眼镜，一套普通的Ｔ恤和卡其色休闲裤，但还是掩饰不了他那与生俱来的魅力。
第二，田老师一定是靠关系进来的！
「田老师。」
「是。」
「项目支持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回答，移开目光，只是径自环视着这间办公室的格局与布置。
还好现在办公室里没有其它人，否则一定会发现两人间的诡异气氛。
李真依放下筷子，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淳介——」
「请叫我田老师。」他立刻纠正。
她很想瞪他，可是她不敢，只能悻悻然地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吃饭。
这个被分配到她对面座位的男人、所谓的项目支持教师，就是藤田淳介。他不但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还改了名字，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混进学校，还这么「刚好」地坐在她对面。
不过一想起他的化名，就教她忍不住想笑。因为，他叫做「田淳」。
根本就是直接从本名抽两个字出来凑嘛！
强忍住笑意，她好奇地发问。「你用项目支持混进来，不会真的要教书吧？」
「不，我负责巡堂。」
他的话总是一次次带给她惊奇，巡堂？！这不是主任级的人物才有的权力吗？而且——「哪有只负责巡堂的老师？」李真依提出疑问。
「正确来说，我的职称是生教组副组长。」
嗯，这么一说好像也还可以接受。李真依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你到底用什么方法进来啊？你的权力在台湾也行得通吗？」
面对她的问题，藤田淳介只是淡淡地带过。「等妳继承铃木集团，这些事情易如反掌。」
对啦对啦，她是知道铃木集团好像很厉害，可是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她还是一知半解。目前她看到的，就是他带来的两个随从野山、吉村，和那台开进学校，不知道会让多少人艳羡不已的高级房车，以及他堂而皇之进到学校来的手段。
既然他都这么自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想再去理会他，反正将近一个月以来，她已经慢慢习惯有个人跟在身边的感觉。
高悬的心总算得以放下，只要他不是惯常的那套黑西装黑墨镜、并以「谁与争锋」的姿态出现，一切都好说。以他目前的装扮和身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喔——」吃完午餐、问完想问的问题，紧绷的精神一松懈，睡意跟着到来。「那，我要睡觉了，午安。」李真依径自趴下午休。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李真依突然觉得周围吵杂了起来，好像很多人在她旁边说话，音量还有逐渐增大的倾向，让她不得不告别周公醒来。
睁开惺忪的睡眼，觉得四周好像有点暗，是没开灯？还是变天了？
李真依抬起头，看清楚眼前的情况，不由得傻住了。
这这这，到底发生什么事？
一群人将她的办公桌团团围住，吱吱喳喳地抢着说话，还不时推挤。更正确地说，被包围的圆心是藤田淳介，因为他们的办公桌面对面并在一起，所以连她也一起被包围住了。
而且清一色都是女性，上至老师下至学生，都是为了这位「田淳」老师来的。
李真依暗自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该为他出色的外貌赞赏，或感到可怜。
那身衣着再普通不过，学校里也有几个男老师都是类似的装扮，而且他还戴了一副具有伪装作用的书呆子黑框眼镜，就算这样，还是挡不住自然散发的魅力啊！
「田老师，你今年几岁，有没有女朋友？」
「老师老师，你教哪一班的？可不可以来教我们班？」
陷入窘境的藤田淳介，非常难得地向李真依投去一个求救的目光。
只见李真依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MP3，戴起耳机，眼神还故意略过他，落在包围的人群之外，就是不正眼看他。
对于害她无法好好休息的罪魁祸首，不需要太好心。况且，居然能看到他难得的窘样，何乐而不为呢！
看着她一副见死不救兼自得其乐的样子，藤田淳介既傻眼又无奈，只能耐着性子应付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而且这些「女人」们都没有恶意，他初来乍到，为了可以顺利待在这个学校、待在大小姐身边，所以也不好摆出冷漠凶狠的脸色，天晓得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保持「人畜无害」、「老少咸宜」的温和表情。
这大概是他长这么大以来，遇过最棘手的事情！
幸好没过多久，上课钟就响了，人群终于散去，他总算能松一口气。
李真依也站起来，准备去上课。「我去上课了，你好自为之。」
她还故意朝他眨眨眼，笑容里藏着邪恶的意味。
他果然愣了一下。
还说观察了她一年呢！他大概也不知道，在她温顺容忍的表面下，其实藏了一个有点坏心又爱记恨的小恶魔。
也许是从藤田淳介那扳回一城，课堂上学生的吵闹，她也就不那么计较。
「各位同学，请翻开五十二页。上一次我们复习到唐朝的文化与制度。」
底下的学生哇哇乱叫，纸条飞来飞去，但她不介意。落到她手上的，都是全校「数一数二」的班级，不过是从后面数来，有这种「盛况」也是很正常的。
她早就训练出一身无动于衷的讲课能力，不管再怎么吵，她都可以按照进度上完该上的课程。
「唐代的人才拔擢制度有了很大的改变——」
有几个学生正振笔疾书，不过，是在写纸条。
「这时的科举制度分成两种，同学还记得吗？」
底下有学生举手，但，是要去上厕所。
「一个是进士科，另一个则是明经——」
突然，原本嘈杂的教室突然静了下来，自顾自讲课的李真依，也发觉了这诡异的状况，怔愣了一下。
原本闲散四处的学生们，全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言不发，但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教室前门。
顺着学生的视线转头，李真依先是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浑身散发着强烈「杀气」的藤田淳介。
和学生一样，李真依也抖了抖，心想：「真不愧是『流氓头子』啊！」他皱眉抿唇、双臂抱胸的姿态，和刚才被众人包围的窘况截然不同，此刻的他目光彷佛可以杀人似的，教人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学生被他的慑人气势压制住，她连忙继续未完的课程。
「刚刚说到唐代的科举制度，分成两科，一为进士科，一为明经科。」
如此良好的上课环境，让她讲起课更加投入。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仍站在教室外的藤田淳介，此时的气氛应当是紧绷而令人恐惧的，但她的嘴角却禁不住浮现一抹畅快的笑容。
其实，有他跟着来学校，好像也不错嘛！
李真依还是住在原本的公寓，但因父母已经搬离，为了配合她的继承人训练，藤田淳介将其中一间房清空，架设了计算机与投影机，还有一张可移动的轻便桌子，房里还有堆在角落的一迭软垫。
计算机、投影机与桌子，是介绍铃木集团产业，与上企业管理课程时使用的，而那一迭软垫则是——
穿着一身武术道服的李真依，此刻正将墙角的软垫一张一张拉下来，铺满整个房间的地面。
一边做事一边低声叹气，动作越来越慢，甚至希望可以就这样拖延过去，那么她就可以不用进行接下来的课程。
藤田淳介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她一副垂头丧气，如龟速般慢慢铺着垫子的样子。他也不说话，径自将剩余的部分迅速做好，无视于她哀怨的眼神。
他也知道，对她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武术训练，身体和大脑必须同时配合，才能及时反应。即使她没有基础，又是个女孩子，他还是得狠下心来严格训练。
只因为，她是未来的继承人，不能有半点松懈。
「开始暖身。」站在她对面，一声令下，藤田淳介开始一连串的暖身动作，李真依也只能默默地跟着他进行预备动作。
过了一会，藤田淳介停下动作，到角落坐下，示意她演练之前教过的招式。被他盯着看，李真依不敢随便敷衍，提起精神努力回想，并力道十足的挥动手脚，看起来很有那么一回事。
刚开始训练时的确是苦不堪言，她只是个文弱的历史老师，这么大的运动量，除了让她身上增加更多瘀青之外，更教她疲惫不已。
后来却发现她的体力越来越好，再者，她开始把武术训练当成一种发泄，想象着当下打的是讨厌的资深老师和狡猾的学生，似乎就不觉得累了。
不过，自从藤田淳介开始跟她对招以后，她尝到了地狱般的痛苦滋味。
「现在开始对打练习。」又是一声令下。
他站起身来，那高她一大截的身高，彷佛莫大的压力迎头罩下，令人想逃也无处可逃，李真依深吸一口气。
藤田淳介摆出迎战的姿势，眼神示意着她发动攻击，一边观察。
从她的眼神，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抹不服输的光芒，即使脚步是往后退的，但那双眼眸，却时时关注他招式中的漏洞，犹如一头初生的幼虎，看似柔弱，然而却藏不住与生俱来的强悍，女人的柔弱和坚强，全在她身上表露无遗。
他往前踏一步，她也如他所料的退后一步，此时两人间的对峙，是一场眼神的拉锯战，没有人欲发动攻击，却也没有人愿意投降。
那双眼睛紧盯着他，脸色凝肃，虽然有几分藏不住的胆怯，然那紧咬的牙根，透露出明知无力战胜，依旧要纠缠到底的坚毅。
见她不动，藤田淳介快速挪动步伐，迅速贴近她身边，伸出手想擒住她手臂，却被她闪身躲开，还不忘用脚拐他一下。
即使没有碰到他分毫，至少避开了他的攻击。
很聪明嘛！这丫头。差点吃了暗亏的藤田淳介在心里暗道。
「大小姐，请遵守规则。」虽然对她的反应颇为赞赏，但是现在是武术练习，不需要把她的小聪明用在他这个「教练」身上。
「你又没说不能用脚绊人。」她不满地抗议。
如果只能先捉住对方再摔的话，她应该一辈子都无法把他摔到地上吧！
「请大小姐使用我教过的武术技巧。」他再度重申，以免这个狡猾的小女人又想出什么怪招。
不过，他倒是挺佩服她，为了撂倒他，什么方法都用上了。
李真依哼了一声，表达她带着不悦的无所谓。既然如此，那她躲总行了吧？
才这么想着，藤田淳介又迎了上来，她见状，先往旁边一闪，接着退得远远。只要他靠过来，她就往更远的角落躲去，两人在不甚大的空间中一追一躲，倒像在玩什么游戏。
发觉了她的诡计，藤田淳介慢下脚步，看了眼逃跑出兴致来的李真依，猛然转身，伸出长臂一捞，来不及反应的李真依便自动送上门，被他拦腰揽住，同时她也因为剎不住往前冲的力道，顺势扑进他怀中。
他脚步踉跄了下，下意识地护住她，担心会因自己失足跌倒让她受伤，然而她却不是这么想，为了借着这个机会推倒他，反而更贴近他的身躯。
可惜，藤田淳介退了两步后，背就抵上了墙面，这下她再怎么使劲，也动不了他一分。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小小的空间中，只剩下两人追逐后的喘息声，以及因过分亲近的距离，而凝结住的气氛。
掌心传来的炙热温度提醒了李真依，她的双手正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惊觉此时的暧昧接触，她顿时涨红了脸，想拉开距离，却发现动弹不得，原来，他的双臂正紧紧揽在她腰际，他大手的温度滚烫，更让她心跳加速。
这样亲密的姿势，让藤田淳介一时反应不过来，感觉到怀中人儿的扭动挣扎，他的理智剎时回笼，迅速松开双手，失去支撑的李真依跌落在软垫上，呜呜喊痛。
「下次松手之前，可不可以先通知一声啊？」臀部的痛楚，让她脑中的暧昧羞怯全飞到九霄云外，早就管不了刚才充满在空气里的淡淡情愫。
只是，另一个当事人一时还抽离不了方才的情境，那软玉温香在抱的冲击，还在脑海中盘旋，对于这个意外，久久无法忘怀。
李真依不知道他内心此刻的纠结，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往离他最远的角落躲去。刚才她又耍了小花招，要是被他逮到，恐怕不是来个两次过肩摔就可以解决的。
好不容易收回心神，藤田淳介才发觉，那个害他一时心绪纷乱的罪魁祸首，正窝在墙角，带着一丝担忧和得意的矛盾表情望着他。
「过来。」他眼神一暗，压下胸口的躁动，当下便定下心神，决定继续武术练习，并要给这个自作聪明的「继承人」一点教训。
李真依犹豫着，藤田淳介害她心脏扑通乱跳，她还满想揍他一顿，可是——
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恐怖耶！好像要把她拆解入腹一样，笨蛋才会在这时过去捋虎须。
藤田淳介见她踌躇，面色一凛，他有这么可怕吗？就连靠近也不愿意？
她表情中的畏惧莫名激怒了他，那排拒的目光简直像刺在他心头一样，不悦的情绪渐渐蔓延。
「快点过来！」
他低沉而严肃的命令催促着她，一咬牙，她紧握拳头冲了上去——
啪！
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空间显得特别响亮，随之而来的是细微且压抑的哀号声。
「痛——」
李真依趴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模样表达出她痛苦的程度。这也是她迟迟不发动攻击的原因，因为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他撂倒在地。
「起来。」
甩出她的同时，虽甩掉了刚才的暧昧气氛，却甩不掉手中那股温软触感。
进行训练时的他特别严格冷漠，即使她痛得脸部扭曲，他依旧会无情的要求她继续起身练习。在这种情况下，让她接受些许的挫折，反而能激出她的强烈斗志。
可恶！
拚着一口硬气，李真依强撑起身体，不服输的意志力被他激发出来，重新摆好架势，看准他一个破绽攻击。
由于不久前的亲密接触，他的心神混乱一片，放不开手脚。形势转变，他竟成为躲避的一方。而李真依则是抱着不甘心的想法，胡缠蛮打，但好不容易揪住他的衣角，却被他滑溜的身法给摆脱。
最后，她有些不耐烦了，停下攻势，干脆大声喊道：「站住！」
藤田淳介不解地望向她，不意被她因愠怒而发亮的黑眸给怔住。李真依也没料到这一声大吼竟吼出效果，立刻奔向他，一把捉住他手腕，一个转身，将他手臂横过肩膀，用力一扯，本以为可以顺利摔倒他，但他只是稍微使劲，又让形势逆转。
「承让了，大小姐。」他看向再次被他摔到地上的李真依。
乌亮的发丝披散在身侧，汗水浸湿了浏海，贴在她润红的脸颊上。她因运动过后微微泛红的白皙肌肤、因喘息而起伏的胸口，彷佛是种致命的诱惑。
这一幕撩拨心绪的画面映在眼中，化作一簇簇火苗，藤田淳介深黑的眸闪烁光亮，泄露他逐渐失控的悸动，皱起眉头的脸庞，隐隐泛着一丝懊恼。原本欲拉她一把的手迟迟没有伸出，僵在身侧紧握成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感受到自己心底的那块正慢慢崩解，藤田淳介别开头，深深吸了口气，平复着分不清原由的心跳。整理了下衣服，向她行礼，然后默默走出房间。
他离去时的紧绷面容，教李真依愣了一下。
她做错什么了吗？
今天为了打败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还不惜耍了些不入流的伎俩，原以为他会对自己的努力给予一点点肯定，但他最后的表情——似乎在说她今天的表现很糟糕，糟到让他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如果他真的不喜欢她耍小聪明，为什么不说？她可以改呀！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她，那样的冰冷，让她不知所措、好难过！
仰躺在软垫上，李真依喘着气，原本想放空一下，驱除令人困扰的情绪，脑海中却再度浮现藤田淳介的脸。
她的世界里，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男人，身材颀长精壮，俊美无俦，却也冷得像冰山。他的相貌和一般的日本人不太一样，轮廓深刻，五官深浓，不知是否有西方血统。那双冷情眼眸略显细长，透着凌厉光芒时，格外令人胆战心惊。
据他所说，藤田家族向来与铃木集团来往密切。而他从小就被特意栽培，准备长大以后，成为继承人的辅佐。
遇上她这样的继承人，他应该很无奈吧？
李真依自嘲地笑了笑，从软垫上起身，视线落在房门外。
那男人仍穿着武术服，手中拿着换洗衣物，看样子应该是准备进浴室冲洗，却迟迟没有动作，拿着手机不知道正和谁通话，压低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藤田淳介发现房里的她正望着他，说话的音量更小了。其实也不用担心她会听到，因为，她的日文根本还处于初学者阶段。
李真依把软垫一一堆回角落，在她整理完，走出房间的同时，藤田淳介也结束了通话。两人四目相接，发觉他直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有事吗？」李真依先开了口，打破尴尬的气氛。
「没事。」他顿了顿，脸上没有表情，径自走进浴室。方才的悸动仍未散去，那通电话的内容让他更为烦躁，几乎是逃避似地躲开她的注视。
下意识地不想让她窥见——渐渐无法控制的心绪——
因为，他永远是大小姐的辅佐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望着那合上的门板，李真依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觉得很不真实，这来自日本的男人，带着震撼的消息走进她的生命中，甚至，从此将驻足在她的未来。
刚刚那阵暧昧，让她甚至有一瞬间期待，未来有他的每一刻。
从决定继承的那一刻起，她就得习惯有人跟随的生活，而且，将会是一辈子。
因为，他是她的辅佐人，一个亲密又疏离的角色。
她能够期待她的辅佐人，能对她有些不同吗？
偌大的图书馆里，此时空无一人，除了躲在角落的李真依。
她整个人缩在沙发上，头埋进两膝之间，如同蜷曲的蛹。她的心情极度紊乱，这是她当老师以来，觉得最挫败无助的一天。
上午，她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发现气氛怪怪的。藤田淳介不在办公室，而坐在她后面、与她一样教授历史的那位老师，则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正觉得奇怪，那位老师先开口了。
「李老师，如果妳讲义不想和别人分享就直说嘛！干嘛故意不帮我印，害我今天在课堂上没讲义可用，差点开天窗！」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忘了。」
苍天可鉴！虽然她不喜欢被占便宜，但资深老师们愿意用她的讲义，她也告诉自己，这是一种肯定！
「忘了？！都印了一、两年，每次都是一样的数量，这也会忘了？」那位老师理直气壮的指责她，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没有没有，我最近比较累，所以——」
「不用解释了，没想到妳是这样的人。」那老师一转身，又对其他人抱怨。「时代真是变了，这年头，新老师居然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前辈！」
李真依放下书本，默默坐下，不再多争辩什么。
但心里的委屈，却像溃堤的洪水般汹涌蔓延，几乎把她淹没。过去类似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只是她都习惯概括承受，因为她是新老师，因为她没有背景。
可是几年下来，她已经累了。
付出没有得到回馈也就罢了，还要接受他人莫须有的指责，明明没有错，却被说成千古罪人般罪无可逭。
忍着心酸、忍着不争气的泪水，好不容易走到图书馆，她再也忍受不住，窝在角落的小沙发，埋着头直掉泪，甚至不敢哭得太用力！
啜泣了许久，睁开蒙眬的双眼，从双膝的空隙中，她看见了一双男人的鞋。
她以为是江焕轩回来了，连忙用袖子抹去脸上泛滥的泪水，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就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哭得很惨的狼狈样。
一抬头，那站在面前的人，竟是与她朝夕相对的藤田淳介。
她愣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藤田淳介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红通通的双眼，不自觉皱起眉头。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但他没看错，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哭。
第一次，是她发现前男友劈腿的时候，即使那时下着雨，他还是可以清楚地确定，她在哭。
几乎是直觉反应，他拿出自己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嘴巴开了又合，却怎么样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李真依看着眼前的手帕，心里百感交杂，没有伸手接下。不知道他见到流着泪的她，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可怜她？还是觉得她是个软弱无用的继承人？
见她犹豫，藤田淳介蹲下身与她平视，从她眸中，发现一抹脆弱与倔强，经由目光传递到他心中。
心底深处隐隐抽痛，他悄悄地别开眼，并将手帕塞进她手中。正当他想站起时，却被她拉住了衣袖，藤田淳介怔愣了一下。
「淳介——」
望着她满是泪水，却又故作坚强的小脸，想伸手为她拭去泪水的欲望蠢动着，他却只能紧握双拳，压抑胸口的躁动。
「谢谢你。」她吶吶地道，拉着他的衣袖，竟带给她莫名的安心感，甚至想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
其实她是想问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没用，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哭，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说不出口。
「这是我的——职责。」话一出口，他便有些懊悔。用这样的借口来带过，是想掩饰什么吗？
是吗？他的职责，是吗？
她怎么会忘了，他是她的辅佐人兼贴身助理啊！
「你的职责，包含在我哭的时候，递手帕给我吗？」她扯唇轻笑，泪水又莫名地蓄积在眼眶中。
他不知道怎么对她解释自己的举动，他只是无法对着那故作坚强的笑容，摆出一副无情的态度，面对她的问题，只能吶吶点头。
「那么，我接下来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吧？」
这问题让藤田淳介不得不和她四目相对，眼神碰上的那一刻，四周的气氛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她望着他，像是在等着什么，但他不明白，明明观察了她整整一年，外加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为何这一刻却猜不透她的心思？
「什么要求——」
话还没说完，李真依的双臂圈上他的颈，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充盈鼻间的香气教他浑身一僵，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闷闷的啜泣声传了出来，即使是此刻，她还是不忘带着哽咽解释。
「肩膀借我一下——一下下就好——」
也许他该推开她，但这是他自己所说的「职责」，他被自己讲过的话紧紧捆住手脚，找不到理由拒绝。
「淳介——」带着哽咽的细微叫唤在耳边响起，他留心倾听。「真正跟我一起生活后，你是不是觉得，其实我很没用？」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好像可以抚平心中起伏不定的烦躁，教人舍不得放手。
「不会。」身侧的双臂举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该落在她的背上还是腰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相信，妳很快就可以做得很好。」
他的大掌最后选择抚上了她的背颈，轻轻熨贴着微微颤抖的身躯，感受她心里的不安，试图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李真依感受到背后传来藤田淳介大掌的温柔安抚，她闭上双眼。
「如果——如果继承人是个男生，你也许就不用——这么耗费心神了吧？」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在问这话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然而这个问题却让他愣了好一会儿。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假设，也从来不曾模拟过面对不同性别的继承人，应当要有什么样的态度与方式。
而如果、如果继承人真的是个男的——
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似的，怅然若失。大掌不自觉地抚上她柔细的发丝，无法想象除了她以外，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假使换了一个人，他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这样——压抑心底冲动的感觉？
「淳介？」
「嗯？」他只知道，若有选择的机会，就算她总是心不在焉地上着课、动不动找借口躲开武术练习，偶尔找到机会，就会耍小手段占他便宜，他依旧认为，她会是铃木集团最合适的继承人。
「可惜你是我的辅佐——」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像呢喃般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即使没有下文，他的心仍震荡，不知该回答什么。
沉默了一会，李真依原本僵直的身躯渐渐放松软化，不再那么紧绷，他也任由她在身上肆虐，把他的肩头哭湿一片。
啜泣声渐渐低下去、完全停止。李真依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回复正常，但红肿的双眼与鼻头，仍泄露了刚才的失控。
「谢谢你。」她吸吸鼻头，对他一笑，瞇起的双眼还淌出些许未干的泪水。
她双手仍搁在他的肩颈，两人太近的距离，酝酿着一点点的尴尬，拥抱的余温仍在空气中发酵，但藤田淳介没有躲开，也没有提醒她收手。
「没关系，或许我这么做，妳会比较容易接受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什么事？」李真依不懂他突然冒出来的话。
「刚才，我跟教务处的小姐说，我们是男女朋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还跟她说，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
「什、什么？」她的伤心难过，顿时全被震惊取代！
是他中文不好，还是她理解力有问题？他跟别人说他们是男女朋友？！
正当她感到晴天霹雳时，又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搁在他的肩上，李真依像触电似的连忙收回，整个人还往后退了退。
他的双眸瞬间闪过一抹失落，随即消逝，残留在他肩上的体温顿时冷却，只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涩。
「呃——我刚刚——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借个肩膀哭一下——」
「嗯。」他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径自站起身，双手插进口袋，再抛下一记爆炸性的说明。「可是我是故意的。」
「喔——啊？！」她有没有听错？「你是故意跟教务处的小姐说，我们是男女朋友，还叫她不能告诉别人？」
藤田淳介点点头，一脸无所谓，但她心里却彷佛有一颗原子弹爆炸，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糟了——这下糟了——该说他太了解人性吗？
「你、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她的语气充满仓皇。
他只是耸耸肩，表示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真的会相信的！」
那正是他的目的，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她一再强调事情的严重性，让他微微拧起双眉，有些莫名的不悦。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的反应让他不想立刻告诉她，这么做其实别有用意。「妳——不『喜欢』我吗？」
暧昧的话语在此刻，并没有一点挑动情思的作用，因为他的神情太过冷肃，反倒像在逼问什么。
「我、我——」不管怎么回答都不恰当，李真依手足无措。
在学校这种地方，八卦的流传是异于常理的快速，甚至还会加油添醋。而眼前这该死的男人，居然还加了句「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这不是等于告诉对方，请务必尽情散播这个消息吗？
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隐形人屏障，就这么被他毁于一旦了——
「咦？李老师，妳在这里啊！」江焕轩刚办完事回来，发现藤田淳介也在，便打量了他几眼。「这位就是项目支持的田老师吧！你们——很熟吗？」
「还、还算熟。」李真依连忙抢先回答，看来江焕轩还没听到藤田淳介刻意放出的谣言。「他就坐在我对面嘛！所以当然熟了点。」
她嘿嘿笑着，试图模糊焦点。
藤田淳介微微皱眉，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
「原来是这样啊！」他露出「释怀」的笑容，思考了一下，试探性地问：「李老师，之前都没机会问妳，妳下班后都做什么休闲活动？」
「我啊，我下班后——」
脑海中浮现武术练习时被藤田淳介过肩摔、做敏捷度训练时为了躲避他的突袭，而跌得四脚朝天、还有每天一小时的企业经营课程、听取铃木集团简报等——
她瞥了眼站在一旁的藤田淳介，有点心虚地说：「我下班以后通常都看看书、听听音乐。」
「那妳喜欢看电影吗？」江焕轩突然兴奋起来，双眼放出光芒。
「呃——」最近是被逼着看了不少电影，诸如无间道、庙街十二少之类。「我很少看电影。」
她又是嘿嘿一笑，被藤田淳介看在眼里，默默记起这个行为模式。
「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不知道妳有没有兴趣——」
「走了。」藤田淳介突然出声，冷冷打断江焕轩的话，转身往外走。不知为何，他就是很不想看到有其它男人对她提出邀约。
「嗄？」她和江焕轩同时发出讶异的声音。
只见他缓缓回头，眼神还带着一点不耐烦，突然一个箭步过来，拉起李真依的手，将被他这举止惊愣住的她往外拖去。
她现在是铃木家的大小姐，在完成训练之前，她生活中的男人只能有他一个！更何况，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李真依完全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站在校门口，所有放学走过校门口的师生，全看见了他们「紧握」的双手。
她急得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更用力握住，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从他手心传来的热度，像熊熊烈火燃烧着她，炙得她浑身冒汗，无法思考。手中强大的力量，则紧紧揪住她的心般，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淳介！」她忍不住低吼。
「嗯？」他带着温柔的笑容望向她，就像个名副其实的「男朋友」，只是目光隐隐透着不容妥协的坚定，让她完全感受到他的霸道。
很好、很好。她的好胜心发挥作用，也逼自己硬扯出笑容迎向他的视线，殊不知她这么做，使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正旁若无人地深情凝望。
而藤田淳介的谣言也同时产生作用，几个老师经过他们面前时，还说李真依真是保密到家，连男朋友进了学校也不肯公开。
她的脑袋再度陷入停摆，一直到被他塞进车里，依旧久久不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