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唐府

在唐府大厅里,唐家老爷唐传生正和大夫人王宝秀在争执着。

“老爷,毅儿身为唐家长子都还没娶,婉婉只不过是妾室所生的女儿却抢着出嫁,这世间哪有这等道理?”王宝秀一脸忿忿不平地说着,话末,她还不忘问起站在一旁不多话的儿子,企图得到他的支持,“毅儿,你说是不是啊?”

唐之毅闻言,一张俊脸满是无所谓,“娘,没关系,就让妹妹先嫁,我没意见。”

他看着老是对二娘母女有着莫名嫉恨的母亲,心里再度为了自己的娘狭隘的心胸感到不解。

“你看,毅儿都没意见了,女儿好不容易有人要,就让她先嫁,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他试着说服王宝秀,并和儿子对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是要儿子帮着说话,因为两人心中有着共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便是他们得让唐婉婉尽快嫁人的原因──她已经怀有身孕了!

这种事当然不好大肆张扬,所以唐家只有三个人知道,其中两个当然是为人父母的唐传生和妾室何翠青,另一个就是唐之毅,至于为什么要瞒着王宝秀?那自然是为了防范她将这事当成笑柄,有事没事便去奚落何翠青和唐婉婉母女,徒生事端。

不过,王宝秀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当然没那么容易屈服,在父子俩的联手下,还是坚持己见。

“夫人,沈家已经来下聘,迎亲的日子也都看好了,你还想怎样?难道叫我悔婚不成?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你都别再提起!”身为一家之主,唐传生撂下话后,随即拂袖而去。

王宝秀愣在当场,一副既难过又不甘心的模样。

一向孝顺的唐之毅见状,上前好言相劝着,只是当王宝秀开始啰唆着要他尽快娶妻时,他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唐之毅直到出了唐府大门,才吁了口气,直道好险!

幸亏他又用起商行里有事这个老借口脱身,否则这会儿他又得听娘絮絮叨叨念上好半天。

逃离母亲的叨念后,唐之毅一派轻松地往自家经营的悦宾酒楼而去。

其实商行里压根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生意上往来的朋友,听说唐家所开的悦宾酒楼里,最近来了个很会唱小曲的姑娘,起哄着要他作东请客,好一饱耳福。

虽然这是一群令他不屑的酒肉之交,但是他们和自家生意有来往,所谓在商言商,交际应酬总是免不了的,更何况他生性豪爽,也很久没上自家酒楼,所以他便定下了今晚之约。

唐之毅走着看着,俊逸的脸上盛满笑容,翩翩风采引起了过路的几个年轻姑娘直盯着他窃窃私语、掩嘴轻笑,这情形他习已为常也不以为意,依旧一派神闲气定、怡然自若的模样。

没多久,悦宾酒楼的红色大灯笼已近在眼前,几个大步后,他便进了酒楼里。

柜台前一头花白的刘掌柜正忙着,一见到唐之毅,连忙迎了上来,恭敬地喊了声:“少爷。”

唐之毅点点头,看着高朋满座的情形,满意极了。“刘掌柜,辛苦你了,最近生意如何?”这间酒楼在经验老到的刘掌柜管理下,二向很稳定,所以他只是偶尔来巡视一下。

“少爷,最近生意不错,尤其是那小姑娘来唱曲儿之后,就更好了。”他知道这事少爷迟早会知道,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所以他一见面就先禀明这件事。

唐之毅正想问这事,没想到刘掌柜倒先提起。“听说那姑娘曲儿唱得很好,是吗?”

刘掌柜老脸上满是笑容,“是啊!少爷,也就是这样才能吸引那么多客人上门。”他很高兴自己的决定不但增加酒楼的生意,还能做做善事,真是一举两得。

唐之毅闻言半信半疑,“刘掌柜,那小姑娘是何来历?”

“少爷,这个小姑娘和她母亲就住在城东的大杂院里,平日靠打零工维生,因为小姑的母亲生病了没钱医治,所以她才找上这儿,原本她想在厨房里找事做,可是厨房并不缺人,我看她怪可怜的,仔细问起,她又说她会弹琴唱小曲儿,我想让她唱唱曲也不失为招徕客人的好法子,所以就让她试试。没想到,她的歌声这么好,琴艺更是没话说,一登台就鞋动全城,自此以后,咱们酒楼的生意经常是一位难求呢!”

唐之毅了解来龙去脉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问道:“我要你准备的筵席,你都准备好了吗?”

见他似乎没有不悦的神情,刘掌柜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唐家在城里拥有不少产业,身为唐家唯一继承人的唐之毅,虽然才当家作主不到一年,但是认真聪颖的他做起事来井条有序又知人善用,经营手法比起老当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掌理之下,唐家生意可说是蒸蒸日上。

如今见老板一句话也没多说地认同了自己的作法,这让刘掌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心中悬念的事已解决的刘掌柜,神情愉快地回说:“少爷,都准备好了,就在那儿。”

唐之毅顺着刘掌柜的手望过去,在那桌筵席不远的地方,搭了座台子,看来就是唱曲儿的地方。

“少爷,那地方可好?若你不满意我可以另做安排。”其实,刘掌柜不希望唐之毅换地方,一来那是听曲儿最好的地方,二来酒楼里几乎客满了,真要变动,那他可就要伤脑筋了。

唐之毅仿佛知道刘掌柜的苦心,点着头说:“很好,就那儿吧。今晚都是些重要的客人,大家得好生招待。”

当他吩咐刘掌柜时,看见受邀而来的客人陆缜进门了,他连忙上前迎接,寒暄之间,一伙人纷纷地落坐。

筵席间,唐之毅尽着东道主之谊,不住地劝酒、夹菜,气氛很热络。

原本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倏地安静下来,唐之毅疑惑地顺着众人的目光往门口望去。

只见一名以轻纱蒙面的纤细女子怀抱着琵琶,缓缓走了进来,最后走上那唱曲儿的台子。唐之毅看着满屋子的人,全都满眼期盼、直愣愣地看着那女子,俊脸上不觉地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以为意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此时,耳际传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性歌声伴随着琵琶声,悠悠忽忽地飘进唐之毅的耳中,含他不觉精神一振地侧耳倾听,只听见那女子用着凄楚悲凉的歌声唱着:“荒凉深秋冷清霜,悲怨西风四壁寒,针缝冬衣情浓浓,却愁相思一重重,遥遥良人归无期、杳无踪,以心封缄何方寄?泪如雨、湿衣襟,更叹恨无尽……”

那歌声含悲带泪,唱得凄凄切切、令人鼻酸,越听就越教人为之动容。

唐之毅心惊这歌声如此美妙动人、这琴音如此扯人心弦,一双黑瞳不自觉的望着那唱得如此慑人心魂的女子。

他引颈而望,只见纱巾遮脸的女子露出了一对柔媚美眸,而那翦水双瞳之中,浮现一抹哀伤悲切,直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就在此时,女子动人至极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黑眸,两人遥遥凝眸相望,他看到女子原本悲切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之后便急急地低垂着头,依旧蛊惑人心地唱着。席上有人开口打破了这魔咒般的一刻,唐之毅看着那开口之人,原来是声名狼藉的富家公子涂文奇。

只听涂文奇一脸赞叹地说:“好啊!果然名不虚传,唱得真是好极了!只可惜她将脸蒙住了,不晓得是否人如其声?”

此话一出,直说到众人心坎里,只见另一人满脸猥琐地附和道:“是啊,那声音听着就让人心痒难耐,若再配上几分姿色,怕是会让男人魂儿都飞上了天。”

“这话是没错,但搞不好她是满脸麻子,见不得人啊!”有人持着不同意见嘲笑地说。

见众人你三茜我一语的越说越不像话,让唐之毅对眼前这群人心生厌恶,忍不住又望向那名还唱着曲的姑娘,从她恼怒的眸光中,他知道她都听见了,这也让他更觉不悦和无奈,只得不露痕迹地劝酒,引开大伙的注意力,也让自己别去在意那位姑娘的眼神,以及心头莫名的感觉。

不多时,歌声已歇,随即响起一阵如雷的喝采和掌声,但那名姑娘只是站在台上盈盈一拜后又落坐,并不亲自领赏银,而是由酒楼的伙计拿着托盘,在各席位间领取客人的打赏。

当伙计来到唐之毅这一桌时,看见老板也在座,不禁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上前要赏银。

唐之毅见状,还来不及说话,身旁的涂文奇先开口说:“伙计,跟那姑娘说,本公子这儿有十两银子,叫她自个儿来拿。”这话说得大声,那女子自然也听见了。

只见那女子投给和涂文奇同一桌的人,包括唐之毅在内,一个极度鄙夷和不屑的眼光,起身向着台下福了福身后,准备离去。

涂文奇见她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禁火冒三丈地就要冲上去,打算给不知好歹的她一个难堪。

唐之毅见情形不对,赶紧阻止涂文奇,要大伙别扫兴地再上醉香楼,一切花费都算他的,这才平息了一场纷争。就在他劝说众人的同时,也觑见了那名女子在一片混乱中匆匆离去,让他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怅然。

打发了那群令他厌恶却无法摆脱的人后,那股莫名的感觉立刻又袭上唐之毅的心头,他摇摇头,想甩掉那份奇异的感觉,但是印在心上的倩影却久久萦绕不去。

唐之毅看着面前同父异母的妹妹唐婉婉,不禁连连摇头叹息。

这个妹妹简直就是家中的太上皇,连爹都要让她三分。

怪只怪父亲将她宠坏了,才叫她无法无天地在家中撒野。不过,话说回来,婉婉再怎么样任性刁蛮,还是有可取之处,因为她为人善良又好打不平,这一点,让家中下人甚至将她当作英雄一样的崇拜。

唐婉婉一见老哥一副无奈的模样,心生不爽之余,忍不住抗议道:“大哥,别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好不好?我都快要嫁人了,你应该把握时间、把握机会,让我高兴又快活的度过这一段为时不多的光阴,怎么老摆脸色给我看呢?”

唐之毅闻言,讪笑一声,“婉婉大小姐,你大哥我,前阵子为了你的事,搞得人仰马翻,现在可好了,你终于可以如愿的嫁给心爱的沈逸书了,而我呢,为了要处理爹没办的公事,已经快累瘫了,而你这个闲闲没事做,只等着嫁人的人,居然要我这样的大忙人陪你逛街?这不是存心折腾我吗?我前辈子欠你的呀?”

没想到唐婉婉竟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欠我的!一定是上辈子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老天爷才会做如此的安排,让你补偿我!”她说得毫无愧意。“况且,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不仅给你机会陪我,还请你到酒楼吃顿好的,我这个做妹妹的没亏待你吧,大哥。”

唐之毅见她一副给了他天大恩惠的模样,不禁翻翻白眼说:“说得好听,“请我吃顿好的”!唐大小姐,请问你带银两出门了吗?”他知道这个宝贝妹妹出门从不带钱的,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要请客。

唐婉婉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立刻羞红了脸,“我……我是没带啊……我跟大哥出门干嘛带钱?我要什么你都会买给我的不是吗?而且,上自家酒楼吃饭干嘛要带钱啊?”她越说越理直气壮,小脸上也不再有羞赧之色。

唐之毅嘴角勾起一抹不以为然的笑意,“是哦,用爹的钱请客,亏你还说得出口。”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请客呢,是贵在心意,不重形式的。”

在心里暗叹一声,唐之毅投降了,心知肚明妹妹不仅仅是爹的克星,也是他惹不起的对象。他只得讪讪一笑说:“我现在懂了,真谢谢唐大小姐的指点。”

唐婉婉一听,笑得阖不拢嘴。

“好了,别闹了,快吃吧,饿坏你肚中的孩子可不得了。还有,以后没事少出门,尤其别找我,万一你们母子有个什么闪失,大哥会被一堆人砍成肉酱的。”

这一堆人指的就是他们的爹、二娘,和唐婉婉夫家那些的人了。

兄妹俩虽然谈笑风生,唐婉婉却不经意地发现老哥的眼光不时飘向酒楼门口,而且数度心不在焉,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心中直想着他是在看什么?或者是他在等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老哥再度飘向门口的眼神升起一抹特别的光芒,脸上神情亦透着欣喜。

唐婉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发现有一名穿着朴素、背对着他们的姑娘正和掌柜交谈,没多久,那姑娘朝掌柜欠了欠身后,很快地转身离去,根本就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唐之毅见状,什么也没交代的迅速离座,迳自往柜台走去,这情景出乎唐婉婉意料之外,让她诧异不已。

而唐之毅在起身迈开脚步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心中讶异之余,只得按捺住想追出去的冲动,装做没事般地放慢脚步,踱到刘掌柜的面前,试着不露痕迹地问出他急着想知道的事情。

“刘掌柜,已经过了唱曲儿的时辰了,怎么那姑娘还没有出现?”他没有直接说出他已经知道她来过又走了的事,只是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问道。

其实当婉婉提议要上悦宾酒楼用膳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在他和婉婉嬉笑怒骂间,他一直处于莫名的兴奋和期待中。所以,一看到那唱曲的姑娘来了又走,他才反常地想追上去。

刘掌柜料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稍一顿,这才说:“刚刚那小姑娘来过了,说是母亲的病情有变化,所以今儿个不能来唱了。”

唐之毅闻言,失望和惆怅全涌了上来,不发一语的思忖着,突然又想到他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于是又问:“对了,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叫做慕容流月。”

慕容流月……

唐之毅默念着,觉得这个特别的名字在他心中掀起阵阵涟漪。虽然他还是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但刚才那匆匆一瞥中,也足够让人为之难忘了。

刘掌柜望着老板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叫奇怪,但也没敢多说话,不久,唐之毅缓缓回到原来的座位。

一落坐,一抬眼,他便对上唐婉婉饶富兴味的眼光,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尴尬。

“大哥,你是不是对那位姑娘有意思?”性子直爽的唐婉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大哥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姑娘很特别,除此之外,别无他意。”这话有一半是他的由衷之言,因为他真的捉摸不透心中那股悸动,更无法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而另一半是他不愿让鬼灵精的妹妹知道太多,免得无事生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浮现唐婉婉的脑海里,只是有经验的她也不想点破,因为她觉得要唐之毅自己去摸索、去感觉,等他深陷情网,进而大澈大悟后,更能享受和珍惜那甜美果实。

唐婉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诡谲地笑着,但她衷心的希望那位姑娘有着能和唐之毅相配的蕙质兰心,那世上又会多了一对佳偶。

一想至此,唐婉婉窃笑不止,开始和唐之毅没大没小的闲聊着,两人直闹到了夜深,唐之毅才将心不甘情不愿的妹妹带回家。

一将妹妹送回家后,唐之毅又来到大街上,因为他不想无所事事地待在家中,让心中的郁闷烦躁肆无忌惮地侵扰自己,他一定要做些什么好将它宣泄,否则今夜他恐怕是无法入眠了。

清冷的夜色中,他仰望着天际勾人心魂的一轮新月,一个陌生的名字、一种隐隐的渴望忽地在心头氾滥。

他想着要往西,却又不禁向东走,几番踌躇之下,终于,他挫败地低吼一声,往东踱步而去。

慕容流月忙碌地在厨房里煎药。

就着昏黄的烛光,她心急地掀起壶盖,却被烫得直往耳朵摸去,很快地,她发现药已经好了。

她动作俐落地将药汁倒入一只碗中,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后,快步地往小屋里走去。

一阵阵时大时小的呻吟声传来,慕容流月顾不得手中烫人的药,加快了脚步,当她一跨入卧房,便瞧见躺卧在狭小床上的沐秋水一脸痛苦的表情。

“娘!”她心急的叫唤一声,放下手中的药,焦虑不已的坐在床边,轻拍着母亲的胸口想诳她好过一些,尽管她知道这样一点也无法减轻娘的痛苦。

沐秋水勉强睁开双眼,女儿焦急的神情映入眼帘,一股心酸猛地席卷而来,泪水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流月……我可怜的孩子,娘………害苦了你呀……”沐秋水哽咽而沙哑的说着,只想发泄心中的自责。

慕容流月见状,眼眶不禁红了,但仍强迫自己露出一抹要母亲宽心的笑容说:“娘,你别这样说,流月很好,只要有娘在身边,流月一点都不觉得苦。”她顿了顿,故作轻松地又说:“娘,吃药了,你吃了药会觉得舒服一些的,而且很快你的病就会好了。”说完,她扶起沐秋水,端起那碗药,吹凉了一些,才一口一口地喂着母亲喝下。

那药又苦又烫,吞咽困难的沐秋水喝一会儿停一会儿,小小的一碗药,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喝完。

初冬时分,满屋子的寒意,沐秋水竟然出了一身的汗,慕容流月连忙打了一盆井水,替母亲擦拭身体。

沐秋水觉得好多了,脑袋也清醒了一些,她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脑海里又浮起了一个影子。

“真像呀!”她忍不住叹息出声。

慕容流月停了手中的动作,“娘,你说什么真像呀?”

沐秋水伸出枯瘦的手,抚着女儿柔嫩的脸庞,柔声道:“我是说你跟你爹长得真是太像了!”

闻言,慕容流月心头狂跳不止,因为母亲一向很少谈起父亲的事,更不许她多问,怎么这会儿会主动跟她说起父亲呢?

“娘,爹……真的死了吗?”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所以对父亲充满了好奇。

沐秋水眼底暴出一抹精光,慕容流月忍不住低垂着头,等待母亲的斥责。

良久,预料中的指责并没有出现,反而意外地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慕容流月惊奇地抬头看着母亲,只见她泪流满脸,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流月,那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你知道,这些年来,娘真的是尽心尽力地在照顾你,不但教你识字,还将一身的琴艺都教给你,就是要让你成为知书达礼、多才多艺的好姑娘,如此一来,他日在九泉之下和你爹相遇,我也能减少一些愧疚……”

慕容流月见母亲说得声泪俱下,心中不忍又不舍,连忙好声劝慰着说:“娘,我知道你的一番苦心,相信爹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对娘的付出赞扬不已的。”她忍住心中的酸楚,从母亲的一席话里,她已经听出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她不禁想起懂事后,一些玩伴和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明着或暗地里,总叫她“没爹的孩子”,这还算是好听的,难听一点的“杂种”也常听到,那是一种多么心痛的感觉。

但她从不敢让母亲知道,只是独自在屋外哭着喊爹,直到不再难过后,才装着笑脸回家,就怕母亲见着了会难过。

想及此,慕容流月看着似乎深陷在回忆中神情依然复杂的母亲,那印象中的娇丽容颜,曾几何时已被风霜愁苦所取代了。

“娘,别想太多,你休息一会儿吧。”

沐秋水闻言,游离的眼神才渐渐地回到女儿身上,之后不发一语地闭上双眼。

慕容流月只感得心情沉重,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又看了一眼平静似已睡着的母亲,这才慢慢地踱步来到屋外。

夜凉如水,迎面而来的寒冷晚风,让她翻搅的思绪平静下来,只是坐在屋前的矮凳上,她却无法轻松地欣赏高挂夜空中的一轮新月。

自从当了玉环后,母亲的病就越来越沉重,那五两典当而来的银子,很快就花用殆尽,不得已,她瞒着母亲去悦宾酒楼找工作。幸而上天垂怜,让她得以在悦宾酒楼卖唱,这才不致让家中再度断炊,让母亲的医药费无著,而她则以邻居介绍去大户人家做针线活来做为离家的借口。

她看着眼前这个简陋的大杂院,心想,这不知道是她的第几个家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娘总是带着她四处为家,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当她睡得正香甜时,母亲却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拉起,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又搬家了。

那一次母亲脸上露出一种狰狞且无限怨恨的神情,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也因为如此,只要母亲没有主动说起的事,她从不敢大胆的问出口。

想到这儿,她一面担心母亲的病情,一方面又担心手上所剩不多的生活费。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请李大婶稍微关照一下,但如果像今天较为严重时,她就放心不下只能告假了。

可这样一来,收入不稳定,娘的医药费和生活费,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此时的她,不禁斥责自己,为何为了一点自尊和傲气,竟放弃了那十两的赏银。可是……那群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言语不堪又气焰高张,她实在是气不过。

只是……此刻若有那十两银子,她就能买些滋养的补品给娘吃,也能少去唱曲儿多陪陪娘……唉!她好矛盾啊。

她实在是千百个不愿意抛头露面卖唱,但针线活的微薄工钱,根本不敷生活所需,遑论要付庞大的医药钱了。幸好刘掌柜对她极好,百般地为她着想,让她蒙面卖唱,这样一来,她就不会被熟人撞见,将这事传入母亲的耳里,那绝对会让母亲暴跳如雷,现在的她已经无法承受任何的风风雨雨了。

记得第一次登台时,她紧张得直发抖又冒冷汗,但是一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她只得坚强的硬撑下去,幸好客人们反应不恶,又有刘掌柜的支持,否则身在龙蛇杂处的酒楼里,面对着形形色色的客人,真不知叫她如何自处,昨晚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一想起昨夜,那对深邃的黑瞳再次浮现眼前,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慕容流月不禁暗骂自己,为何老是挂念着那对如深潭般的眸子,还沉溺其中时时想起?

他和那一桌卑劣无耻的富家子弟称兄道弟的模样,想来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人却让她心悬不已,她不禁质疑起自己的眼光了。

为什么那人眼里充满了温暖和怜惜?难道是她的眼睛欺骗了自己……她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却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因为她的确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

这让慕容流月矛盾极了,也迷惘极了,直到一声细微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流月……流月……”

心一惊,慕容流月赶紧走进屋里,赫然见到沐秋水痛苦不堪的神情,以及吐了一地的药。

“娘!娘,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流月呀。”慕容流月惊慌中也意识到母亲的异常状态,就像……就像……

她不敢再往下想,扯开了喉咙喊道:“李大婶,李大婶!你快来、快来啊!”

凄楚的连连呼喊声,终于将李大婶唤来了,慕容流月忙不迭地说:“李大婶,我娘的情况不好了,劳烦你看一下,我马上去回春堂请大夫。”

见李大婶点点头,她随即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她一路狂奔到已无行人、店家都已关门的大街上,就算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见她放慢脚步。

心急慌乱里,慕容流月觉得似乎撞到了人,但是她只是回头说了一声“对不起”后,又迈开脚步跑到回春堂门口,重重的拍着门,迭声的高喊道:“王大夫!王大夫,开门哪!”

那名被撞的人正是徘徊在街上的唐之毅,原本他想去探听一下那姑娘的住处,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心不在焉之际,才叫慕容流月给撞个正着。

被人撞了他并不在意,心想夜深了,还是回去吧。

唐之毅转过身,一抬起头,看见那名撞到他的女子正急急地跟药铺的一位老者哭诉着什么事,她的身影、声音,让他心中一震。

是……她吗?半信半疑中,他还来不及细想,那女子已经偕同老者往他而来,身后还跟着背着医箱的小伙子。

他们走得那么急,月光下,唐之毅匆匆瞥见那女子的容貌,而这匆匆一眼却已足够让他刻骨铭心了。

像被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唐之毅跟随他们的脚步来到大杂院,看着他们进了其中一间破旧的屋子。

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慕容流月惊慌的神色,让他忍不住地替她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她有如此惊惶的神色?

心急思忖间,他既不愿做个不速之客,却又不想离去,只能远远地站在屋外徘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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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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