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之毅牵着慕容流月,跟着何翠青往偏厅走去。
心里笃定后,唐之毅也轻松多了。
但是慕容流月就不同了。
虽然她心中已打定主意,无论情况如何困难,她都要勇往直前、绝不退却,可是真到了临上场时刻,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让她紧张得浑身微微颤抖。
唐之毅感觉到了,他用着深情一瞥、紧紧一握,再一次给她勇气,而这份勇气也慢慢地安定她不安的心。
两人一踏进偏厅,向端坐在主座上的唐传生和王宝秀行礼。唐传生神情勉强地接受了,可王宝秀却没给慕容流月什么好脸色,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唐传生轻咳一声,开始盘问慕容流月的身世。
可一问三不知的她,引起他的不悦,“月儿,你这是有心隐瞒,还是在和我装聋作哑?哪有人连自己的父母是何来历都不清楚的?上次那支翡翠簪子看来价值不菲,既是你母亲的遗物,那你的家世应该不错才是啊。”
慕容流月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冷静,有礼的回答,“老爷,月儿绝不是像老爷所说有心隐瞒或者是装聋作哑,我会对父母的过往一无所悉,真的是因为家父在我一出生后就过世了,母亲大概是怕触景伤情,所以从不对我提起他们的往事,这才造成我对自己的家世毫不知情。”
唐传生还想再追问,却瞥见何翠青求情的看着他,他一时心软地放弃追问下去。
他话锋一转地又问:“那你们母女以何维生?”
“回老爷,我和母亲一向以帮人洗衣服和做些针线活儿维生。”慕容流月挺直背脊回话。只要是以正当手段赚钱,她都不以为耻,甚至以此为傲。
但唐传生却轻叹地直摇头,虽然她不偷不抢、清清白白地过日子,可是面子问题一作祟,还是令他难以接受。
一直没开口的王宝秀,突地对着慕容流月说:“你过来。”
慕容流月愣了半晌,看着王宝秀眼底所透露出的恨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是对方是唐府大夫人,是她的主子,更是她心上人的母亲,根本容不得她拒绝,就在她犹豫之时,耳边传来唐之毅的声音
“娘。”他忍不住出口想阻止。
王宝秀瞪了儿子一眼,不悦地说:“怎么,我这个唐家大夫人想仔细地看看一个奴婢都不行啊?”她暗示着慕容流月的身份,意欲使她难堪。
慕容流月见状,赶紧朝唐之毅使了个别再说了的眼色后,她一脸忐忑地走到王宝秀面前。
没想到,她甫站定,王宝秀便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毫无防备的她被打得跌倒在地、眼冒金星,耳中也听到了众人荐呼声。
“月儿!”唐之毅扑到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被那一巴掌打得脸颊红肿、嘴角还有血渍。
王宝秀指着慕容流月的鼻子破口大骂,“贱人!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早打听清楚了。你不知羞耻的抛头露面到我们家酒楼卖唱当歌女,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想藉机勾引我儿子!哼,我真不知道是毅儿太笨还是你太厉害,一个年轻有为的人竟然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这个卑贱的下人竟然在背后兴风作浪,怂恿毅儿娶你,害我们母子失和,你凭哪一点可以嫁给我儿子、进我唐家大门,你凭什么?”
这一番无中生有、颠倒是非的恶毒话语,犹如狂风横扫落叶般地重击着慕容流月,委屈、羞辱的泪水早已成串地落下,可是她紧咬着唇强忍心中痛楚,丝毫不顾嘴唇已被她咬得渗出血丝,要不是有唐之毅在一旁扶持着,恐怕她早就瘫倒在地、痛哭失声了。
唐之毅气急败坏地想找王宝秀理论,可是慕容流月摇摇头,用一记坚毅的眼神阻止他。
王宝秀见儿子对慕容流月一副无比心疼的模样,却对着她怒目而视,一个不甘心,便要上前想再教训她眼中的贱女人,可是唐之毅再也忍受不住地冲上前挡住她。
这个举动让王宾秀更加怒不可遏,气得要儿子让开,唐之毅哪里肯,母子俩随即吵成一团。
饱受惊吓的慕容流月已不支的瘫倒在地,开始放声大哭,而一旁的何翠青也加入劝解的行列,整个场面霎时陷入混乱当中,直到
“都给我住口!”唐传生一声怒吼马上震住众人,“你们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真是太不像话了。”
见儿子这么护着慕容流月,唐传生十分明白这件事很棘手。
慕容流月虽然出身不明,但打一开始见到她,他就觉得这个姑娘谈吐、气质均不俗,人也端庄娴淑,若摒除门户之见不说,倒也是个不错的对象,况且这事若僵持下去,恐怕他们真的会失去唯一的儿子,只是若真娶个歌女进门,这面子问题……一想到这里,唐传生便觉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这件事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统统下去,让我想想该怎么办才好。”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众人离去。
见丈夫似乎有软化的迹象,王宝秀突地心生一计。
“等一下,老爷,我还有话说。”
“你还要说什么?”
“老爷,秋月笨手笨脚的,我想换个婢女,既然毅儿这么喜欢月儿,那就让月儿来服侍我好了,这样一来,或许我可以发现她的长处,我们也可以乘机培养感情。”
唐之毅马上反对,“娘,府中婢女那么多,你何必要月儿呢?你分明是在为难我和月儿嘛。”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知道她一定心存不轨,月儿若去服侍她,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王宝秀一脸的不悦,“你怎这么说话?我只不过是帮你鉴定一下未来的妻子人品如何,更何况我想和未来的媳妇培养一下感情,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老爷,你说是不是啊?”
唐传生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毅儿,你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照你娘说的做吧。”说完,他便离开了。
王宝秀脸上扬起胜利的笑容,只要她想办法让慕容流月知难而退,这事不就圆满解决了吗?
察觉唐之毅还想说什么,慕容流月开口阻止他,“毅,没关系,你忘了二夫人说的家和万事兴了吗?我想,这或许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让我用自己的力量来说服大夫人,让她老人家可以欣然地祝福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故作轻松地安抚着他,心里却也明白此去前途未卜、困难重重,但这是的机会,她要好好把握。
唐之毅并没有让她乐观的话给唬住,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恐惧与无助,但他也同时感觉到她小小身躯所散发出来的巨大坚毅力量,或许他该做的便是在她身边鼓励她、帮助她。
“月儿,无论如何,我要你明白,我时时刻刻都在支持你。只要你一觉得撑不下去,马上告诉我,我一定会让你回来我身边的,别忘了。”
唐之毅话还没说完,王宝秀已不悦地催促慕容流月跟她走,然后便转身离去。
两人手牵着手依依难舍,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凝视彼此的眼神里充满了爱和鼓励。
慕容流月依恋不舍地松开唐之毅的手,慢慢地踱步而去,可她却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容颜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见佳人身影渐渐远去,唐之毅不禁起了一股冲动想将她带回来,但何翠青却叫住了他。
“之毅,让她去吧。别看她柔柔弱弱的,二娘相信,蕙质兰心的她一定能感动你娘,成全你们的,只要有你的支持和爱护,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已看不见慕容流月身影的唐之毅闻言,颓然地看着何翠青。
在何翠青说了一番要他振作起来的话后,唐之毅深吸口气,再度找回自信和勇气,去面对未来的挑战。
慕容流月跟在不发一语的王宝秀身后,脑中闪过千百种想法,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王宝秀如何对待她,她都要战战竞竞地小心应对。
终于来到王宝秀所居住的宝华楼,一进门,婢女秋月已等在房里。
“夫人,你回来了。”她恭敬地喊着主子,已得知消息的她有点同情地觑了眼低垂着头的慕容流月。
王宝秀应都没应,只是神色不善的喊道:“月儿,你给我跪下。”她没让慕容流月有喘息的机会,立刻来个下马威。
慕容流月立时双腿一软地跪倒在地,满脸的惊慌失措,秋月看得更同情了。
王宝秀满意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状似恐惧的慕容流月后,开口道:“秋月,从现在起,月儿就代替你来服侍我,你回下人房睡,月儿就睡这儿。”她所说的“这儿”,指的是她房间旁的一间给服侍她的婢女住的小房间,那小房间和宝华楼的外室相通,是为了半夜里主人有事时,可随时叫唤婢女来伺候。
秋月领命后,一刻也没多留的急急出去,一来她不敢有所延迟,二来她也亟欲远离暴风圈。
遣走秋月后,王宝秀声色俱厉地又说:“月儿,你给我好好地听清楚,你想进我唐家大门,那是不可能的事,识相点的,你就早早离开唐府,去诱拐别的男人,若你仍执迷不悟,硬要赖在这儿不走,可有你苦头吃的,到时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闻言,慕容流月觉得羞愤交加,忍不住为自己辩驳,“夫人,您误会月儿了。月儿是真心喜欢少爷的,只是单纯地希望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
她的解释只是让王宝秀心里一把无明火又烧了起来。“误会?你没有非分之想?那我儿子会糊里糊涂地要娶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我再告诉你,我王宝秀的儿子只能娶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再痴心妄想了。”
王宝秀越说火气越大,忍不住又扬起手想教训慕容流月时,却看到她红肿未消的脸庞,这一瞧,她的手便放了下来。
并不是她突然良心发现,而是她想到,若在慕容流月脸上留下太多伤痕,难保儿子看了不会和她反目成仇,进而坏了母子情分。
不过,她忍得下打人的冲动,嘴巴却饶不了她,拍桌大骂道:“你这个大胆贱婢,竟然敢跟主子顶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吗?我罚你两天不准吃饭,看你还有没有力气顶嘴。”
慕容流月瞠大水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想起自己往后的命运,她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这个冬天为什么这么寒冷?
王宝秀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我说得口都渴了,还不快倒杯茶给我。”慕容流月心急地想爬起来倒茶,可她一起身,却又软倒在地,因为她跪得脚都发麻了。
王宝秀见状,又大骂道:“你这个死奴才,还在那儿装模作样的,快起来,难不成还要我扶你啊?”
强忍着双脚的刺痛,慕容流月挣扎地站起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仍冒着热气的茶,微颤着手端到王宝秀面前:
王宝秀伸出手,状似已接住杯子,可慕容流月一松手,茶杯立刻掉了下去,瓷器碎裂声跟着响起。
她吓了一大跳,什么都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又传来王宝秀的斥责声
“叫你倒杯茶给我,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你存心想要吓死我?真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心机这么深,知道我死了,你就能得偿所愿地当上唐家少夫人,你真是太可怕了!”
面对无中生有的指控,无力反击的慕容流月只能拚命的解释,“夫人,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杯子就掉下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委屈、惊吓的泪水在眼眶里地打转着。
“你还敢狡辩?跪下!今天我若没有好好的教训你,我就不叫王宝秀。”话一说完,王宝秀便走进紧邻的下人房里。
慕容流月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泪水直落,不知道王宝秀又要如何对付她。
不一会儿,王宝秀出来了,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看着一脸惊骇的慕容流月,她的嘴角扬起残忍的笑意,只见她二话不说,扬手将鸡毛掸子不断地往慕容流月身上抽打。
慕容流月哭喊着闪躲,可她越是这样,王宝秀的力道便越强,口中的叫骂也更加的恶毒。
秋月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声凄惨的哭喊,她胆战心惊地走到门口,映入眼中的是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她不忍的撇开头。
她刚刚去少爷那儿收拾慕容流月的衣服时,少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若是让少爷知道慕容流月被大夫人打得这么惨,只怕他会暴跳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渐渐地安静了,只剩下王宝秀的重重喘气声和慕容流月的哭泣声。
打人打累了瘫在椅于上的王宝秀,发现秋月站在门口,立刻吩咐道:“秋月,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大逆不道的贱人,把她关到柴房里,不准给她饭吃,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放她出来,知不知道?”
“是。”秋月连忙进来拉起俯趴在地上的慕容流月。
“秋月,这件事不准向任何人说起,尤其是少爷,懂吗?”王宝秀冷声吩咐道,语气里有明显的警告。
秋月急急地点头,“懂,奴婢懂的。”
王宝秀这才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秋月搀扶着快昏过去的慕容流月,缓缓的朝柴房走去,不经意发现慕容流月裸露的手臂上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深怕哪一天自己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
原本大家都以为捣蛋鬼唐婉婉一嫁人,便能过安静的太平日子,没想到又发生这种风波,大夫人的脾气比唐婉婉还要可怕。
此时的秋月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唐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慕容流月恍恍惚惚中仿佛回到过去。
她回到了有母亲呵护的那一段温暖时光,那时她躲在母亲关心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
突然,母亲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丝毫不顾她撕心扯肺的喊叫,还是一径地飘然离去,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那伸手不见五指、寒彻心扉的冷黑,和那椎心刺骨的痛楚让她清醒了过来,她慢慢的睁开双眼,随即发现自己身处在柴房。
她怎么会这里?娘呢?娘不是来看她了吗?
慕容流月疑惑地想坐起身,但她才稍稍一动,浑身尖锐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气。
她躺着直喘气,挨打的记忆也在这时回到脑海里,让她明白一身的痛楚是从何而来,四周一片昏暗,也让她明白自己昏睡很久了。
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没多久,柴房的门被打开了。
不知来人是谁,慕容流月强忍着浑身的痛楚缓缓地坐了起来,一声女性的嗓音随之响起。
“你醒了?”
就着屋外黯淡的光线,慕容流月看清楚了蹲在眼前的秋月,“秋月姊姊,我……怎么会在这里?”她困难地问着,全身似火灼般的痛。
秋月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回答说:“是大夫人说她不想看到你,要我将你关在这里的,她还吩咐不让你吃饭。”
唉,大夫人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真不知她怎么会狠得下心对待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秋月直摇头想着。
她是趁王宝秀睡了,这才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看看慕容流月,帮她擦药。
慕容流月闻言神情木然,已经无法再做出任何响应了,只是随着秋月的动作看着自己手臂上、身上到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秋月一面看、一面摇头叹息,口中也不住的嘀咕着。
可是慕容流月还是没有表情地看着秋月小心的帮她擦药,只有药涂在伤口时传来的刺痛,才让她皱了皱眉有了些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终于擦完药。
“秋月姊姊,辛苦你了,真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同为下人,你的苦处我很了解,可是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因为大夫人说你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秋月体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着。
“没关系,我不怪她,况且,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慕容流月一样不想让唐之毅知道这件事,以免引来一阵轩然大波,她受苦没关系,可是她不能再害他们母子反目成仇了。
看她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秋月忍不住问:“月儿,真的没关系吗?天气很冷,你关在这里又没有饭吃,这样你能受得了吗?而且你真的不怪大夫人、不恨大夫人?”这事若换成了自己,怕早就气疯了,哪还能这么冷静。
慕容流月只是淡然一笑,“秋月姊姊,若易地而处,说不定我也会这么做,所以我谁都不怪,也谁都不恨……没关系,我真的不碍事,别为我担心,夜深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月儿,我真是服了你了。好了,你自己多保重,有机会我再来看你,我走了。”秋月的离去,也将唯一的光源给带出柴房。
又陷入黑暗中的慕容流月,只觉心力交瘁,她缓缓地躺回冷硬的地面,在人前坚强的她,此刻已不必再伪装了,无助的感觉让她异常想念母亲,想念唐之毅温暖的怀抱。
一想起心爱的人,她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之毅……毅……”在阵阵心酸的哭泣声中,她不断地喊着唐之毅的名字,仿佛这样她就能见到他,也仿佛这样她便能得到支撑下去的力量。
黑夜深沉,寒风呼啸,慕容流月就这样哭着进入梦乡,暂时遗忘了令人心碎而绝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