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送走董子凤，留羽来到琉璃身后。

「妳应该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爱，那些不过都是假象而已。琉璃，别再爱他了，他对妳只不过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般伤我？就算是梦，我也不希望藉由你的手让我醒来，如果可以，我宁愿一生一世也不醒来！」泪水再也流不出，她真的心死了。

「何必自欺欺人？战靖原就深爱锦衣，妳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只不过是从旁提醒罢了。」留羽的口吻极淡，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琉璃倏地转身，「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毋需旁人插手！」

「何必执着于不属于妳的感情？既然不属于妳，就永远不会是妳的。」

「我不相信！」

「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如海般清澈，留羽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琉璃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背靠着墙，才无力地垂下肩。

「这是你设下的陷阱，是你逼得他不得不往下跳。」她勉强以此辩驳。

「是吗？妳大可以再问他一次，问他真正的选择，不过，我打赌他绝对会给妳相同的答复。」留羽双手环胸，一副轻松的模样。

对上他深如黑潭的眸子，琉璃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

「锦衣姊姊呢？」

「我没抓她。」

平顺呼吸后，琉璃说道：「我要离开了！」这里，她再也待不下了。

「当然。」留羽右手一抬，一条连接岸上的通道立刻出现。

临走之际，琉璃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出现？」没有等待答案，她迅速离去。

「为什么我要出现？」留羽玩味着她的问题，良久才对着她离开的方向道：「何必看得那么严重？不过就是个游戏罢了。」

是啊！不就是一个游戏罢了。

一个为了扳回颜面的游戏——百年前在天界武斗大会上输给战靖，对他这个龙宫之主来说可是严重的羞辱，不让战靖受罪，他的愤怒难以平复！

他的自尊绝不容许有人践踏，只要是战靖想要的，他绝对要不计代价地夺走！

＊＊＊

待琉璃回到董宅，只见董子凤焦急地在屋外守候。

见他一脸心焦，知道他仍是担忧自己的，琉璃有些欣喜。

「大哥！」她奔向他，扑进他怀里。只要他依旧关心自己，她就能什么都不在意。

「琉璃，妳没事，太好了！」董子凤紧紧地回抱她，心中安心不少，可没一会儿又隔开彼此，忧心忡忡的问：「雩琴呢？她没跟妳一道回来？」

「雩琴姊姊？」留羽不是说他没抓走雩琴姊姊吗？

「她被留羽带走了。我刚刚去唐府问过，家丁说雩琴一早出门后还没回去。」

「可是，留羽说他没有抓走雩琴姊姊啊！」难道留羽骗她？

董子凤抓着琉璃的双臂力道缓缓加重，神色严肃，「妳相信那种人？」

「我问过他了——」

「琉璃，雩琴现在只是个凡人啊！更何况，留羽根本不爱她，她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妳晓不晓得？」他激动地道。

琉璃当然清楚他对唐雩琴的紧张，她又何尝不是？

「大哥，你很在乎雩琴姊姊？」

「当然。」他转身欲离开。

琉璃抓住他，问道：「大哥，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救雩琴。」

「若没留羽的允许，没有人进得了龙宫的。」琉璃紧抓着他不放，不愿让他去冒险。如今他也是凡人之躯，要拿什么和留羽争抢？

董子凤挥开琉璃纤细的手臂，「我非去不可！」雩琴对他来说就像妹妹；一般，他无法不在意她的安危。

在被推开的瞬间，琉璃想到留羽所说的那番话，也想起了百年来未曾被掀开的记忆……

琉璃是妹妹，我绝不会爱上自己的妹妹……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淹没了她。

「靖哥哥……」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

好久、好久都不曾再喊过这名字，她怎么会忘了呢？他是她最爱的靖哥哥啊！

「妳喊谁？」他双眉纠结。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你……」她苦涩一笑。

「想他做什么？」他微愠，仍对自己在天界的身分有所排斥。

「我只是想，如果你恢复以前的能力，或许能攻破龙宫，救出雩琴姊姊。」在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妳能帮我恢复以前的能力吗？」董子凤眉心稍稍纾解，脸上浮现喜悦之色。

殊不知，那样的表情深深扎痛琉璃残破不堪的心。

「当然。」她笑，笑得比以前更加灿烂，犹如朝阳。

＊＊＊

依照琉璃的指示，董子凤净身完毕，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到屋外。

「琉璃，我好了。」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现在闭上眼睛。」

琉璃双手打了几个手印，贴着董子凤的前额。她嘴里喃喃念了几句，倏地，董子凤身上散发出惊人的火光，其热度让琉璃渐渐无法负荷，但她仍咬牙硬撑，因为解除封印的工作本来就不是她能做的，所有的痛苦都必须由她一人承受，不能半途停手，否则不只前功尽弃，就连两人的性命也有危险。

良久，炽热的火光散去，琉璃一身汗地退开，神情疲惫，她藏住手心，不想让他发觉她的伤势。

忽然，一阵香气传来，是他极为熟悉的味道……

董子凤直觉地脱口而出，「是……琉璃草的味道！」记起他初见琉璃时，觉得她美则美矣，却少了一种足以撼动他灵魂的东西，原来就是这股香气。

琉璃解释，「那是我身上独有的香气，本来都隐藏住，可能是刚刚为你解除封印时，不小心泄漏出来。我已经帮你解除封印，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董子凤睁眼，颔首道：「嗯！琉璃，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语毕，他旋风也似的离开。

「我会……会在天界等着你们两人回来的，大哥！」这是她最后一次这么喊他了，往后，两人就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踩着不稳的脚步来到后院，琉璃伸手抓住挂在竹竿上晾干的白色披风。

纯白的披风上织有一条火红色的龙，边缘绣有金线，栩栩如生，宛如将要飞天的炽龙，威风凛凛。

琉璃将头埋进披风里，身上特殊的琉璃草香味也印在上头。

「原来呵……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我，百年前不曾，百年后更无可能，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封住百年的记忆，如今再无法激起澎湃的海浪，因为她的心……死了。

「琉璃……」察觉到琉璃的悲伤的芍药出现在她身后，一脸后侮。

「我已经很满足了。」她的声音平静。

还没说话，芍药已哭得唏哩哗啦的。

「芍药，谢谢妳的鼓励，虽然我失败了，但我还是要谢谢妳，毕竟我总算努力过了，现在可以不留任何遗憾的离开。」手轻轻放开，披风随风而摆。

「妳别那么说，我什么都没帮上忙……」

琉璃以衣袖拭去芍药脸上的泪，「若非妳的鼓励，我怎会有勇气来到凡尘？芍药，妳的鼓励就是我最大的支柱。」虽然最后仍以失败作结，但，足够了。

「琉璃，哭啊！我说过会陪妳一起哭的，妳为什么不哭？难道妳一点都不伤心吗？」

琉璃蹙眉，双唇不自然地展开，「芍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哭了，或许……我再也哭不出来了。」

「琉璃！」芍药抱紧她，想给她温暖，可惜琉璃的心早已冷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芍药，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妳说。」

「让这里的人都忘记我的存在，既然我本不应出现，就不该让记忆留着，留着，也只是徒增伤害罢了。」要走，她要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

「我会的。琉璃，妳别这样，哭吧！妳这样我好担心……」

琉璃笑得凄凉又悲哀，「芍药，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哭得出来？」

「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鼓励妳，妳也不会……」芍药万分自责。要是她当初不劝诱她下凡，说不定她现在还是那个自在快乐的琉璃，不会为情所苦。

琉璃捂住她的嘴，「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抉择，不能怪任何人，既然我做了，就必须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我们该回去了，我还得回去接受惩罚呢！」私自解除战靖的封印，她已犯下天条，必须回天界接受惩罚。

心念一至，绑在斧头上的天衣瞬间回到琉璃身上，斧柄折断的部分也完好如初。

最后一眼，琉璃眸中仍不见任何光彩。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也如同一去不回的风，觅不到踪迹。

「走吧……」这样的幸福，够她回忆久久了。

片片相思成回忆。

问君知否？问君知否？

寸寸心，随风逝。

＊＊＊

董子凤二度踏进龙宫，留羽已持剑在大厅恭候他的大驾。

距他十步之遥，董子凤冷然的开口，「雩琴呢？」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没想到琉璃竟然肯为你犯下天条，可见她真的很爱你，只可惜……」留羽无情的道：「你的话狠狠地伤了她，她恐怕没告诉你吧？」

「交出雩琴！既然你不爱她，就让我带她回去！」现在他不能分神，既然来到这里，他就必须专心，不能为其他事情分心。

「哈……即使我不爱她又如何？她仍会心甘情愿待在这儿，是不是？雩琴。」留羽话刚停，唐雩琴的身影已立在他身后，「告诉他，说妳愿意待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雩琴！」

唐雩琴面色苍白，「董大哥，我很爱留羽，也心甘情愿待在这里，你回去吧！琉璃还在等你，别为了我而失去她，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她。」

「跟我回去！妳不是说他只是在利用妳——」在河边时，唐雩琴是这么亲口告诉他的，否则他也不会为了安慰她而抱她。

唐雩琴脸上泛开一抹淡淡的笑容，「董大哥，妳别管我了，你快回去，否则琉璃一定会误会的。」

留羽揽过她，轻轻在她颊上印下一吻，「我的雩琴，谢谢妳肯帮我演出这场戏，也多亏了妳，琉璃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你说是不是？董子凤……不，应该叫你战靖才是。」

「留羽，为什么？」为何留羽会这般厌恶他？

「为什么？因为……」放开唐雩琴，留羽凌厉的眼神射向董子凤，「因为我讨厌你！你的存在就像根刺，碍眼得很！」他第一次参加天界武斗大会，却意外输给这个臭小子，自尊心极强的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羞辱。

这次，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我想你恐怕不晓得，上回你在这儿所说的每字每句，琉璃都听见了。」

董子凤蹙眉细细回想。从龙宫回来后，琉璃的言行举止的确有些怪异，但当时他心系雩琴的安危，一时疏忽了。

他本以为她是天界之人，应该有自保的能力，才会决定先救雩琴，殊不知竟让她产生那样的误会！

难怪她会出现那样哀伤的表情，这都是他的错！

「接招吧！战靖！」

留羽的攻势又快又猛，才刚恢复能力的董子凤仅能以本能抵挡。

「怎么了？怎么不攻击我？你若不回手，可是会死在我手上的，到时琉璃恐怕就只能帮你收尸了。」

两人一攻一挡，留羽的招数变化莫测，招招欲取董子凤的性命，多亏他反应快，才能险险躲开。

时间一久，他渐露疲态，却仍没有采取攻势，不是他不行，而是没有斗志，他只想快快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斗，救回唐雩琴，回到琉璃的身边。

等他结束这场比斗，他会尽其所能补偿她的。

「战靖，你分心了！」

「我不是战靖。」伤痕累累的董子凤仍坚持这点。

「哈！你站都站不稳了，还想与我争辩！琉璃应该感谢我的，若非我从中作梗，她还没有接近你的机会呢！」就因为他以为战靖和唐雩琴是情人，才故意接近唐雩琴，岂料是他看错了。

「留羽！」董子凤气急攻心，全身运气一周，最后凝聚在双掌上，朝留羽击去。

千钧一发之际，留羽闪过了，不过，遭殃的是龙宫内的梁柱。

「你的能力不差嘛！可惜对上我，仍只有失败一途。」留羽手中的剑瞬间划过董子凤的胸前，逼得他倒地，「胜负已分！」

董子凤倒在地上，重重喘息。

「董大哥！」唐雩琴一阵惊喊。

「你还有没有话要说？」

「放了她！」看来，他没有回去见琉璃的机会了，可他至少要把雩琴送回去！

「临到死，你还关心一个曾背叛过你的人，受死吧！」留羽举高剑，正欲刺入时，一道纤柔的影子闪入，以身体挡下他的剑。

「雩琴！」董子凤抱着倒在他身上，鲜血布满全身的唐雩琴。

「大哥，你没事……就好，琉璃还在等你……别迟了……」

「雩琴，别说话了！」董子凤紧紧抱住她，瞪着留羽，「快救她啊！」

留羽怔住了，手中的剑滑落，他接过唐雩琴，以手拭去她唇上的血，「为什么妳要护他？为什么？」无论是谁，只要被他的剑刺入，灵魂便会灰飞湮灭，在这之前，他已告诉过她，她为何还要这么傻？

「你从来不爱我……我一直都晓得，只是……」唐雩琴漾着凄楚的微笑，未完的话语随着她气绝而永远听不见了。

「雩琴，不——」留羽赶紧咬破手指，让鲜血滴在她的前额，下一刻，一道蓝色的光芒渐渐罩住她的身躯，她的伤口也慢慢愈合。

但伤害已造成，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爱妳的，一直都爱，只是……」

一直不敢承认，他爱上了他厌恶的对象的未婚妻，他怎能亲口承认？一承认就表示他败了，他的自尊、他的颜面绝不能轻易投降，所以他不能说，到死都不能说！结果……唤醒他的竟是无法挽回的生死两隔。

董子凤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留羽抱起唐雩琴，看也不看他一眼，背转过身。

「她只能是我的，不能让你带走。你走吧！」留羽淡淡地说，离开的背影拉得很长。

为了他自私的颜面之争，而牺牲一个深爱他的女子，他懊悔不已，但却挽回不了什么。

游戏，是该落幕了。

＊＊＊

离开龙宫，安全回到董宅，董子凤心急地推开门。

「琉璃！」

董父、董母双双坐在桌前，满桌的菜没动过，「凤儿，你终于回来了！」

「琉璃呢？」为什么没看见她？

董母一脸疑惑，「琉璃？你是指琉璃石吗？我们家没有啊！」

一旁的龙晓满脸沉重。

他们不记得琉璃的事了！董子凤心一紧，冲至后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完整无缺的斧头躺在地上。

没有半个人影，那个爱笑、爱跟在他身边的女子不在了。

他的琉璃果然走了……

倏地，强风袭来，吹落挂在竹竿上的白色披风，扬起的披风垂落在董子凤的手中，披风上的琉璃草香气隐隐散发。这是她为他织的，他知道，她的承诺完成了。

紧紧抓住披风，他懊悔万分。

「在龙宫，我选择雩琴，是认为妳应该有逃脱的能力，可妳虽然回来了，却又离开了我……琉璃，妳真的舍得离开我？为何不等我回来解释？为什么……」再也承受不住痛彻心扉的强烈痛楚，董子凤双膝一跪，放声狂吼。

龙晓来到后院，看见这一幕也难掩心酸。

「少爷，没人记得琉璃的事了，你……也忘了吧！」一桩美好的姻缘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没能追上琉璃，仅能藉由芍药转达琉璃的意思。

雨，不停地下着……诉尽他心中的哀思。

教他怎么忘得了？

「琉璃……」

＊＊＊

那日后，董子凤染上风寒，琉璃为他解除封印的力量也消失了，他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得以下床。

一复元，他便跑到河边守着，日日夜夜，不曾停过。

「回到我身边吧！琉璃，就算妳怨我、怪我都无所谓，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回来吧！妳是我的妻啊……」声声诉情，令人闻之鼻酸。

但回应他的，仅是悄悄吹过的微风，与河面漾起的涟漪，日复一日，直到——

「董子凤！」身旁传来轻声呼唤。

「妳是谁？」穿著一袭白色纱裙的女子立在他身前。

「我是琉璃的姊姊。若我说我有法子帮你，但是有条件的，你可愿意？」

「我愿意！只要能让琉璃回到我身边，我什么条件都愿意接受！」菡萏的出现令他重新燃起希望。

「就算要你穷一辈子，你也肯？」

没有迟疑，董子凤立刻道：「无所谓，没了琉璃，我就算有再多钱财也无用，我只要琉璃回到我身边就好，拜托妳！」他终于能再见到她了吗？

「感谢灶爷吧！若非他在天帝面前帮你美言，你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再见琉璃一面了。回去好好谢谢灶爷，别再动不动就『威胁』他老人家！」上回听灶爷说战靖威胁利诱他，害她差点没笑死。

「那……琉璃呢？」他亟欲见心上人。

菡萏轻笑，「急什么，不就在我身后吗？」语毕，白色身影消逝，伫立在眼前的正是许久未见的琉璃。

「大哥，我……」所有的误会统统解开了，都怪那时她净顾着伤心，无法思考那么多。

董子凤大步上前搂着她，「什么……都别说了。」怀里的温度再次暖了他的心。

见董子凤消瘦许多，琉璃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对不起！」

「回来就好！」

「我也变成凡人了。」

「没关系。」他不介意。

「你会穷一辈子……你不是最爱赚钱吗？」

「钱够用就好。」他只是爱享受赚钱的乐趣罢了。

「都是我害你的……如果我没来，你也不会这么惨。」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琉璃……够了，只要妳回到我身边就好，其他的都无所谓。我们回家吧！」

等候了这么久，他终于盼回他心爱的人，他已心满意足！

「好，我们回家。」函萏姊姊说她可以留在凡间陪董子凤度完这一生，就算没了法力，她亦甘之如饴。

一切的风风雨雨都成了过往云烟，现在他们将要迈入幸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