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连公子,你怎麽了!?”

连愚山眼前一片漆黑,手脚无力,忽听耳畔一声惊唤,心中一惊,已知不好,可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向後栽倒。

连愚山瞬间心中冰凉。上次被门槛绊了一下,已让他心有余悸,此刻若摔倒在地,孩子……

徐月晴刚才见他身子晃动,隐觉不妙。她来见连愚山只带了两个宫女,因为谈话机密,便把人都留在了殿外。小九刚才扶连愚山入座後,也被他遣退了下去,此时内殿里只有他们二人,若出了什麽事根本唤人不及。

徐月晴眼见著连愚山向後倒去,!啷一下撞翻了椅子,又继续落向地面。

他腹部圆隆,产期将近,这重重一摔,可不是开玩笑的。

徐月晴惊叫一声,想也未想地冲了过去。

“小心啊!”

徐月晴想要接住连愚山,可是她一介女流,未曾习过武,气力有限。连愚山到底是一成年男子,又大腹便便,身子沈隆,这般顺势倒下,岂是她扶得住的。

连愚山炸闻噩耗,心神激荡,明知糟糕,浑身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望著越来越近的地面,双手紧紧抱住肚子。

!啷一声,徐月晴抢先一步垫在连愚山身下,二人一起重重撞到已经翻倒的椅子,跌落在地。

徐月晴痛呼一声,右手被连愚山压在身下,半边身子也摔得奇痛,可是此时她顾不上自己,连忙翻身望向连愚山。

小九在外面听见皇後惊叫,伴著桌椅撞击的声音,心里一惊,立刻冲进内殿,却看见连愚山捧腹倒在地上,皇後在一旁形容狼狈。

“公子!”小九大叫一声扑过去:“公子,你怎麽了?”

连愚山脸色煞白,没有说话,虽然刚才徐月晴极力扶住他,但落地的一刹那,腹部仍剧烈震动了一下。

“公子,公子……”小九惊惶失措。

连愚山捏住他的手:“没事,我……啊──”

“公子!”小九吓坏了,上次连愚山差点绊倒动了胎气的事还历历在目,此时见连愚山倒在地上痛呼,怎不叫他惊惶。

徐月晴也是手足无措,爬起身来,大声唤道:“来人!快来人!连公子,你怎麽样?快来人啊!”

“痛……好痛……”

连愚山只觉腹部剧痛,紧紧抓住小九的手,冷汗直冒。

外面的小太监匆忙奔进来,看见内殿里的情形都惊呆了。

“快、快去传太医……快……”徐月晴也被连愚山的样子吓坏了,她再不懂,也知道连愚山此时情形不妙。

“不。去叫大神官来,快去叫大神官来!”小九对小太监大叫。

当云珞得到消息,匆匆赶到睿麒宫时,整座宫宇灯火通明,已乱成一团。

云珞直奔卧室而去,却被两个小太监拦在门外。

“皇上,大神官正在里面为连公子检查,您不能进去。”

“滚开!”

云珞一把推开他们闯了进去。

连愚山穿著单衣,头发散开,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手紧紧抓著床单,嘴里不时发出痛呼之声。

“连愚山!”云珞扑到床边,抓住连愚山的手。

连愚山幽吟一声,望向云珞,满眼痛苦之色。

“怎麽回事?这是怎麽回事!?”云珞心都在颤抖,抬首向屋里人厉声喝问。

“他摔倒了,要早产。”一人镇静地答道。

云珞闻声回首,见云璃正在给连愚山检查。

“早产?怎麽会这样?好端端的怎麽会摔倒?”云珞心慌意乱,紧紧握住连愚山的手,“小书呆,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珞、珞儿,我问你、问你……件事……你要诚实、回答我……”连愚山吃力地撑起身,深深地望著云珞。

“什麽事?”

“我娘……我娘还在吗……”

云珞心下一惊。这件事他瞒了他十多天,一直拖延没有告诉他,现在连夫人和老文相都在老家下葬了,不知连愚山怎麽知道的。

连愚山见他垂首不答,心里已经明了,颓然倒回榻上,惨然唤了一声:“娘……”

声音未尽,腹中又是一阵阵痛,连愚山闷哼一声,攥紧身下大绣锦织的被单。

“小书呆……”云珞焦急无措,这个时候不知道该说鼓励的话还是安慰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连愚山身心俱痛。

随著连愚山的那声痛吟,一道液体缓缓从下身溢了出来。

云璃拉下锦被,向他胯下探去,神色不动地道:“胎水破了。”

云珞比连愚山更加无措,惶惶然地望著云璃。

云璃道:“皇上。你出去吧,小心冲撞了龙体。”

云珞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走。”

连愚山忽然轻道:“珞儿,你出去。”

云珞微微一愣。连愚山又说了一遍:“你出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这时小太监端了药来,云璃看了看黑漆漆地药汁,对连愚山道:“山儿,这是催生的药物,可以加快产程,让胎儿尽快娩出。但此药也会加大你的身体负担,你能撑得住吗?”

连愚山点了点。云璃望了云珞一眼,让他把连愚山扶起,喂下药物。

连愚山喝过药,又赶云珞出去。

云珞无奈地道:“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你家里的事我不是有意瞒著你,你……”

连愚山**一声,打断他的话:“皇上,求你出去……求你……”

云珞怔愣片刻,慢慢松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回首轻道:“小书呆,我就在外面。你记得,我在外面陪你。”

云珞离开房间。云璃望著连愚山,叹息一声:“傻孩子,何必呢。”

连愚山张口轻喘,痛了一阵,望著黄色的床帐轻道:“我不想、让他和我一起痛苦……我痛,比他自己还痛……”

催生药的药效立竿见影。过了小半个时辰,连愚山的痛楚便越发厉害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粘湿床下被褥。

云珞出了内室,所有的紧张、焦灼都已化为沈痛。他心浮气躁地在外殿走来走去,无数次向走廊望去,却没有走到那扇阻隔他与小书呆的门前。

“皇上,您不要著急,他不会有事的。”

云珞看见皇後,微微一愣:“你怎麽在这里?”

徐月晴脸色苍白:“我一直在这里,只是您没看见我。”她倏地跪了下去,颤声道:“皇上,都怪臣妾,是臣妾害连公子早产的。”

“什麽?”

徐月晴忍不住哭了出来,将傍晚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云珞似乎没有什麽反应,待她说完,静了半晌,木然道:“起来吧,这事怨不得你。”

徐月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没想到皇上竟如此轻易地原谅了自己。

云珞喃喃地道:“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他。”

徐月晴怯怯地道:“您也是为他好。”

云珞没有说话,木然地望著跳跃的火烛。

徐月晴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陪著他。

太监和御医们在身边来来去去,一盆盆热水和的布巾送进去时是干净的,出来时却染著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内室并不远,云珞功力深厚,时时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大神官和御医们说话的声音,但是连愚山却好似无声无息,只在偶尔的开门关门间,隐约听到他的低吟。

云珞从没有感觉时间如此缓慢,沈重地像积淤的泥浆,一点一点流动。

他好几次忍不住走到长廊,甚至走到门口,却没有办法再跨前一步。

连愚山,他的小书呆,现在为了他们的孩子在苦苦挣扎。

为什麽?为什麽要赶自己出来?难道不知道他的心口此时像撕裂了一般的痛吗?

为什麽不让自己陪在他身边?为什麽不让自己分担他的痛苦?

云珞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天就快要亮了,可是为什麽,孩子还没有出生?

晨曦来临,昏暗的皇宫渐渐白了起来。

喜丸来提醒皇上,早朝时间到了,该上朝了。可是云珞此时哪里有那个心情,摆摆手,告诉他取消早朝。

喜丸犹豫了一下,把皇上拉到一旁,低声道:“皇上,我朝不因後宫免早朝,此为大云传统。虽然每位帝王都难免破例,但皇上登基尚未满一年,这个……”

云珞沈著脸没有说话。

喜丸端详了一下,续道:“连公子的事前些日子已经传了出去,外臣们大部分都知道了。虽然连公子是老文相的长孙,书香门第,出身也算好的,但牵连了先皇一案,已说不得家事清白了。皇上当日处处留情,现在连家不过是一介庶民。连公子虽然孕育龙胎,但在一些个外臣眼里,却是名不正言不顺,提不起分量。奴才知道您的心思,可是您初登大宝不久,为了连公子已破了许多规矩。今日若为了连公子生产之事取消早朝,传出去只怕对连公子不好。”

云珞皱著眉听著,冷冷哼了一声。

喜丸窥了皇上一眼,又道:“皇上,这个时候您要留在连公子身边,奴才理解您的心情。外臣们也决不会说皇上一个‘不’字,可这账难免要算在连公子身上。连公子一向叮嘱您以国事为重,百姓为先,也决不会喜欢你为了他耽误早朝。何况现在炎境不甚太平,南边又刚遭了水……”

“喜丸!你管的太多了!”云珞终於忍耐不住,沈声打断他。

喜丸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逾越了!”

云珞心烦意乱地在殿里走来走去。

其实喜丸的话有道理,云珞不是不知道。自从他调了宫内的太监和御医来睿麒宫伺候开始,朝堂里已渐渐有了关於连愚山的流言。後来老文相过逝的消息一传来,以前念著老文相余威的人便没了顾忌,立刻有人给云珞递了折子,参奏连愚山居於内宫的种种不妥。云珞将此事压了下去,知道不能再拖,便决定立刻下旨给连愚山一个名份,待孩子出生後便封为景阳侯。谁知这诏书还没来得及下,连愚山竟提前生产了。

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哀叫。云珞一惊,呆了片刻,猛地冲向内室,刚要闯进去,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大神官云璃一脸凝重地走出来。

“皇叔,他怎麽样了!?”云珞一脸焦急,声音都有些打颤。

“情况不是很好。”云璃沈凝道:“皇上,你要做好准备,万一……有什麽不测,请您决定要保哪一个。”

云珞身子一晃,喜丸连忙扶住他。

云珞茫然道:“怎麽会这样?”

“皇上。”云璃不忍地道:“逆天生子,母子平安的几率本来就只有三成,您知道的。”

云珞握紧双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门内传来连愚山微弱的**,一声声几乎撕裂他的心肺。

“皇上?”

云珞道:“保大人。万不得已,一定给我保大人!”

云璃叹息一声,道:“好。”

云珞道:“现在的情况怎麽样?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皇上,您先去早朝吧。”云璃望著他,轻声道:“愚山刚才让我转告您,千万不要因他误了早朝。”

云珞愣了片刻,不由苦笑道:“这个时候还不忘提醒我上早朝,天下也只有这个愚笨固执的小书呆了。”

云璃道:“皇上放心,有我在,总要尽量保他大小平安。”

云珞深吸口气:“皇叔,拜托你了。”

云珞还是去上朝了。即使在他心中再没有什麽事比小书呆更重,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没有别的选择。

大殿之上气氛沈沈,有些大臣似乎听到了风声,有些则被皇上难得沈重压抑的表情吓住。

云珞一心想著早早结束这个早朝,几道不重要的奏折都匆匆以“朕容後再看”或“此事再议”等搪塞了过去。可是偏偏最近确实国事吃紧,南边的水患和炎境的动乱都不是一句两句可以打发的。云珞再怎样不耐,想到小书呆对自己的叮嘱和期待,也不得不以国事为先。怎奈他再怎样集中精力,仍是力不从心,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耐著性子把早朝上完,云珞立刻向睿麒宫飞奔而去。

荣亲王云环已得到了些许後宫消息,半信半疑,刚想找个知事的人打听打听,忽然一个太监来传唤,说昭阳侯传他。

云环微微一怔。

他与昭阳侯云夜素有心结。云夜对当年他与父王力劝先皇纳妃一事一直耿耿於怀,但看在先皇云珂的面上,一直未曾太撕破脸,云环却忐忑不安好多年。此时先皇故去,昭阳侯贵为皇帝生母,手握一方兵权,其势不可小觑。不过好在他为人寡淡,不喜政务,鲜少参与朝廷议事,这才少了许多摩擦的机会,不然云环还真担心哪天被天赐大将军昭阳侯皇太後殿下摸进卧室抹脖子宰了。

云环擦擦额上的汗,知道自己是想得多了点,可是这脚刚犹犹豫豫地踏进永夜宫,不知为啥,腿肚子就开始有点打哆嗦……

云珞一路奔进睿麒宫,急得满头大汗。

“怎麽样?生了吗?”

喜丸一直奉命在这里守候,有消息就及时通知皇上,此时低声回道:“还没有。”

“怎麽还没生!?已经有七八个时辰了!”

喜丸安慰道:“皇上不要著急,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女人生子还要一日时候呢,何况连公子这样的男儿之身。听说当年昭阳侯殿下生皇上时,折腾了三日三夜呢。”

“这不一样!小书呆的身体能和母後比吗?他要有母後的一成功力,我也感谢水神了。”

云珞急得连皇帝的自称都忘了,忽然一把抓住喜丸:“你说,不会真的要在大小之中保一个吧!?”

“这个……皇上洪福齐天,连公子洪福齐天,应该不会、不会……”喜丸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让皇叔保小书呆,可是皇叔一心要我传承皇室血脉,不会对我阳奉阴违吧……”云珞喃喃自语。

喜丸吓了一跳,忙道:“不会不会。大神官如此疼惜连公子,不会做这种事。”

“对,对,皇叔不会这麽做……”云珞失神地望著内室的大门,又自语道:“可是保了大人,没了孩子,小书呆该怎样伤心?他一定会怪我,怪我没留下孩子……他一定会伤心得不得了……他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喜丸见了皇上的样子,从心底里惊慌起来。

“皇上,您冷静点!这个时候,您可要一定要撑住啊!”

云珞发了半晌呆,忽然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脸色发白。

“皇上,您、您怎麽了?”喜丸战战兢兢地问。皇上的模样实在不寻常,让从小服侍他长大的喜丸惊慌不已。

即便先皇驾崩那会儿,皇上也没有这样失神过,别回头连公子孩子还未生下来,皇上先倒下去了。

“小书呆在叫我……”云珞直直望著内室方向。

“什麽?”喜丸向走廊望去,虽然内室那边声音嘈杂,但并没有传出连愚山的呼叫之声。

云珞一把推开喜丸,疾步向内室走去。几个在门外伺候的小太监看见皇上,还未来得及阻拦,已被皇上挥到一边。

云珞打开卧室的门,隔著屏风看见里面人影晃动。

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去,帐幔前几名御医和大神官围在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端著盥洗盆和布巾等物的小太监们竟都未发现皇上进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生死未卜的人身上。

“大神官,胎息尚还有力,但公子心脉衰弱,看来撑不久了……”

“老夫看来,大概只能保一个了……”

“连公子脉息甚弱,已灌下三碗千年人参和回生灵芝了……若要人醒,只能用针……”

“胎水快要流尽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神官,皇上那里是什麽意思?”

几名御医在云璃身边小声嘀咕。云璃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是双手一直在连愚山隆起的腹部上揉抚。他冷声道:“皇上的意思,务必大小同保,不然太医院就等著换人吧!”

一名老太医脸色一变,颤声道:“可是臣等已经尽力了。”

“真要尽力,这个时候说这些话就早了点!”云璃头也未回,伸手道:“拿针来!小九,去取一粒保身丹来!”

“是。”一直站在床边伺候的小九瞪了那些御医一眼,递过针包,转身要去取药,却看见站在角落里的那个明黄色身影,不由一惊,叫道:“皇上!?”

众人浑身一震,骇然望去,只见皇上脸色惨白,丝毫不比床上的人好多少。

云珞慢慢走到床边,除了云璃未动,其余等人都不由退了下去。

云珞掀开床前的半边幔帐,向床上望去。连愚山已经昏厥,面色青白,发丝凌乱,浑身汗迹未消。

云珞握住连愚山的手,冰冰凉凉,让云珞的心也沈了下去。

“皇叔……”云珞嗓音沙哑道:“不要孩子了,保大人!”

“皇上!?”

“皇上!?”

云璃和身後的御医们同时发出惊呼。

“保大人!”云珞再次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不……”

微弱的声音响起,连愚山幽幽转醒过来,无力地道:“要、要孩子……”

“小书呆?”

连愚山半睁开眸子,却没有看向云珞。另一只手缓缓抚到腹上,似在保护这个孩子,低弱地道:“要保孩子……”

云璃蹙紧了眉头。连愚山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办法产下胎儿,他的心脉确实已极其衰弱,撑不到那个时候。刚才云璃反对御医们的意见,只是想再尽力试一试,纵使能产下胎儿,连愚山精力衰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这些云珞却不知道,他轻声道:“小书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你要是实在想要孩子,以後我来生,好不好?”

“皇上!?”御医们听到皇上的话,再次惊呼起来。

云珞充耳为闻,目光温柔似水,凝视著连愚山,好像天下只有他一个人。

连愚山的眼角湿润,长长的睫毛轻轻打颤,黑黑的眸子沈静如水。他闭上双眼,低吟了几声,握著云珞的手微微用力,时松时紧,如同痛苦的旋律。

云珞的手在发抖,却不敢落力,似怕让他痛得更紧。

连愚山慢慢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暗淡无力,盈满痛楚与不舍,却温润一如当初,如同秋天最後一素残花,即将被风儿卷走最後残骨,无可奈何地落去。

“珞儿,我不行了,把孩子留下吧……”

云珞猛地用力,几乎将连愚山的手骨揉碎。

连愚山心里一痛,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张开嘴用力的吸气。

云璃见状连忙唤道:“小九,药!”

“这里!这里!”小九慌忙把刚取来的保身丹递过来。

云璃扶起连愚山,给他喂下药去,伸手入衣襟,在他胸腹部揉抚,舒缓胎动给心脏带来的压力。

心痛伴著腹痛,让连愚山呼吸得分外吃力,好在那药见效甚快,暖暖地在体内散开,终於让他生出几分气力。

连愚山缓过气息,望著云珞痛苦忧伤的面容,忽然往事如雾,一幕一幕,轻轻淡淡缥缥缈缈的从心底浮起。

连愚山微微一笑。

云珞一直凝望著他,此时迎著春日的阳光,乍见这轻柔一笑,但觉那个笑容竟是异样的素净温宁,清润难言,不由心中剧痛,钻心噬骨。

“皇上。”连愚山忽然轻声唤出这陌生而疏离的称呼,让云珞心下一凛。

“愚山自五岁起,陪伴陛下身边,读书受教,日日相伴,但求吾皇将来英明神武,福泽四海,河清海晏,耀我大云……”连愚山微微一顿,勉力续道:“如今陛下登基,天纵才智,盛世清名,愚山唯心足以。愚山一介罪民,私怀龙种,罪不可恕,惟有以命换命,为大云保留一点骨血,请皇上切勿、切勿以罪民……为重!”连愚山说到最後几个字,已几近脱力,冷汗出了一身。

“小书呆……连愚山……”云珞从心底渐渐浮起冰凉的寒意,将他全身笼罩。

现在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和他倾心相伴的小书呆,而是忠贞愚守,以江山为念,以百姓为先的连愚山。他要的,不是珞儿的珍爱情深,他要的,是大云皇帝的责任与无情。

连愚山的梦,已经醒了,他与珞儿,在先皇去世的那一刻,已是天涯陌路。

“连愚山,你竟然如此逼朕。”云珞一字一字,带著犀利的愤怒和绝望的悲哀,从心底深处挤出来。

连愚山缓缓合上眼,软软地躺在那里,不忍多看一眼那心碎的表情。

内室里一时静默无声,只有连愚山不时发出的低吟,和痛苦辗转间的轻弱挣扎。

云珞哀伤而无力地望著他,不言不语,直到这诡异的沈静,被大神官沈重的话语打破。

“皇上。”云璃面沈如水,轻声道:“胎儿的气力快尽了,不能再拖了,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云珞浑身一震。

那位老迈的太医上前,沧桑的手把住连愚山的脉,低低道:“大神官说的不错,不能再拖了。”

连愚山轻轻睁开眼,望向云珞,黑黑沈沈的眸子深处,泛出一抹淡淡的星光。

云珞浑身轻颤,不能自己。想转头避开连愚山的目光,却一动不能动。

老太医後退几步,撩起长袍,俯首跪倒:“皇上,老臣放肆一言,连公子母体孱弱,心脉衰竭,恐怕舍了胎儿也难以保全。老臣斗胆,奏请皇上保小皇子。”说著重重一叩,磕下头去。

後面几名御医也纷纷下跪。

云珞望向云璃,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仿佛三魂已失了六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

云璃面沈如水,偏过头去,无言以对。

“皇上……”

连愚山低弱的声音几近叹息,但这声轻唤却是如此坚定、坚决,不可回转。

连愚山,你竟然如此逼朕,如此逼朕……

云珞知道,要保皇子,只有最後的办法:剖腹取子。但是这样一来,连愚山便难寻生路。

云珞的声音犹如被砂石碾过,撕裂不似人言,每一个字,都割在心底,他艰涩地吐出两个字道:“准、奏!”

“请皇上离开这里,莫被血光冲了圣驾。”云璃低低地道。

“今日没有人,能让朕离开这里。”

云珞看著他们给连愚山灌下止痛的汤药,掏出薄薄的刀片,准备好一盆盆清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慢慢沈淀,凝成冰一般的冷。

他们解开连愚山的衣襟,露出白玉一般圆润的身子和高隆凸起的腹部,胎儿悸动的脉络清晰可见。

云珞在旁呆呆的凝视著,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出鲜血,犹不自知,心口好似破了一个大洞,正在汩汩的灌入冷风。

忽然,一块温润的淡绿映入云珞眼帘,那晶莹的色泽,粗糙的雕刻,稚嫩的字体,无不那样熟悉。

云珞只觉轰然一声,眼前一片白茫。

“滚开!你们都滚开!谁也不许碰他!谁也不许碰他!”

云珞猛扑上去,状如疯虎,挥开众人,把连愚山死死搂在怀里。

“皇上!?”众人大惊。

“滚开!通通都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家夥别过来!谁也不许碰他!”云珞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抱著连愚山,不许任何人接近。

连愚山刚才喝下汤药,已经昏迷过去,此时被云珞紧搂在怀中,彭隆的腹部受到挤压,生生痛醒了过来。

云珞低下头去,见他双眼半睁,混沌地望著自己,柔声道:“小书呆,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

连愚山的双眸渐渐清明起来,他双唇龛动,却挣不出一丝声音。

“小书呆,别怕,别怕……”云珞喃喃自语,在连愚山的额间鬓发落下点点轻吻。

众人被皇上的模样吓住了,手里拿著刀片不知所措。云璃呆呆站在一旁,被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震慑。

寝室的大门忽然推开,一人披著满身寒风霜意,缓步踱了进来。

“走开!”他冷冷一声,喝退呆立在床前的众人,走上前去,手掌轻挥,无人看清动作,他已一掌劈昏了神志恍惚、武功高强的皇帝。

“昭阳侯!?”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一身白衣,长发轻束,寒气逼人的人,正是当朝太後,昭阳侯云夜。

云夜拎住云珞衣襟,向後一丢,冷道:“给我把他扔出去。”

众人手忙脚乱的去接皇上。可是昭阳侯这随手一抛倒是轻松,只可怜那些太医院的御医们,一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又年纪老迈,哪里接得住这年轻健壮的皇帝坠落之势。只听“哎哟……”“小心……”“皇上……”等纷乱之声叠起,内室顿时混成一团。

云珞幽幽醒转过来,望著床顶的幔帐,脑子模糊,心里隐隐惦记著一件大事,突然醒悟过来,猛地翻身坐起。

“啊……”

脑袋一晕,後颈隐隐作痛。

“皇上,您醒了?”喜丸连忙上前扶住他。

云夜下手十分重,整整让云珞躺在床上昏迷了两天,还不许任何人给他看,只让他自己清醒过来。

云珞顾不上头晕脑胀,抓著喜丸的手连声道:“我昏了多久?连愚山呢?他怎麽样!?”

喜丸道:“您昏迷了两天,连公子已诞下小皇子。”

“什麽?”

云珞眼前一花,险些又晕了过去。他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发癫失神的事了,只记得最後自己下了旨意保孩子,那些人准备给小书呆剖腹取子。此时听说孩子已出生,心里顿时一片雪凉,挣了喜丸的手就向外奔。

这里是睿麒宫侧殿云璃的房间,与连愚山栖居的主室很近,便於云璃随时照顾他。

云珞跌跌撞撞的闯进房间,安神香冉冉地燃著,幔帐长长垂地,连愚山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云珞扑过去,守在一旁的御医连忙道:“皇上,连公子失血过多,还没醒过来,您轻一点。”

“什麽?”

云珞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

御医道:“昭阳侯殿下的医术高明,妙手回春,为连公子剖腹取子,大小均安。”

云珞跌落在床榻边,紧紧握住连愚山苍白的手,久久不能言语。

御医悄悄地退了下去。

永夜宫中,云璃望著眼前一身劲装,满头白雪的人,心思起伏,过了半晌才道:“你想好了?”

“嗯。”云夜将流云剑在腰间缠好,淡淡地应道。

云璃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为珞儿想想?”

云夜淡淡地道:“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操心。後面的事我都交代好了,你适时告诉他即可,何必那麽麻烦,搞什麽临别依依的。”

云璃忍不住小声嘀咕,“有时候我真怀疑珞儿是不是你生的。”

云夜瞥他一眼,也不理会,收拾好东西,提起一个小包袱,准备离开。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留念吗?”云璃在最後一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有什麽好留念的。”云夜环顾四周,淡然道:“有云珂在,这里才是我的永夜宫。没有云珂,这里不过是个冰冷的坟墓。”说完,深深看了云璃一眼,轻声道:“放心,我们会过得很好。”

云璃双目微红,点了点头,哑声道:“你……保重!”

云夜淡淡一笑:“保重!”说罢,衣袖轻摆,毫不留念地翩然而去。

纵使散尽全身功力,满头乌发变白雪,那个人却仍然身姿挺拔,傲然睨世。

云璃凝视著他孤寂坚定的背影,轻轻祝福:“愿你和皇兄,早日重聚……”

当连愚山醒来时,恍如隔世。云珞憔悴欣喜的面容,孩子健康有力的哭声,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腹上刀口的隐隐作痛,提醒了他,原来他竟没有死。

“珞儿……”

“小书呆……”云珞拿起当年那块淡翠暖玉,放在他手心,轻轻合拢,握著他的手贴到自己泪痕斑驳的颊上,轻道:“平安康泰,水神庇佑。你看,连上天都不忍让我们分别,水神果然是慈悲的。”

“嗯……”连愚山轻轻颔首,滴滴清泪,从双眸中缓缓落下。

回握住云珞的手,幸福,终於又回到身边。

三个月后,连愚山正式被册封为景阳侯,入住翠微宫。小皇子正式赐名为「云琉」,通「留」字,也是为了感谢大神官对他们的付出。

连愚山此次逆天生产,危险之极,身体损耗严重,若不是昭阳侯舍了全身功力保全,绝无生路可寻。可惜纵使如此,也要经过长年的精心调养才能慢慢好转,身子骨想要完全康复,终是有些勉强。

不过能保大难不死,又与云珞消弭隔阂,重归于好,连愚山已心满意足。

「怎么样?累不累?」云珞晚上一回到翠微宫,便搂住连愚山关切地问。

连愚山摇摇头,笑道:「不累。」

云珞道:「我怕你身体不好,又在先皇孝期内,已经告诉他们一切从简,没想到还是要折腾这么一番。」

连愚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为了你,我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云珞摸摸他仍然有些苍白的脸蛋,心疼地道:「怎么能不担心,补了这么久人也不见丰满起来,抱着都硌骨头了。」

连愚山羞红了脸,嗔道:「我已经补的够多了,你还想让我变成个大胖子不成。」

云珞大笑:「君知我愿!」

连愚山瞪他一眼,烛火之下,这一眼似嗔非嗔,似怨似怨,如蜻蜓触水,水波涟漪,荡起阵阵余韵,直看得云珞火气上升。

「咳咳……」云珞轻咳两声,突然站起身来,道:「你先睡吧。」

连愚山卧在床上,莫名地道:「你干嘛去?」

云珞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朕、朕去沐浴,马上回来。」说完逃也似的冲出大门。

连愚山在身后抿嘴轻笑。

云珞回来的时候,连愚山服了药,躺在床上似已睡去,云珞轻手轻脚的爬上床,从后面轻轻搂住他,只觉怀中人骨架单薄,不盈一揽,若不是浅浅平缓的呼吸,真真不敢相信此人现在还在自己怀中。云珞想着想着,不由收紧了手臂。

连愚山忽然轻道:「皇后白天来,说她要走了。」

「……嗯。」

连愚山慢慢回过身,望着他没有说话。

云珞伸手轻轻沿着他的眉宇摩挲,柔声道:「别担心,月晴不是一般女子,她心性开朗,自由豁达,这种深宫生活并不适合她。」

连愚山点了点头。

云珞道:「我已经安排好,月影的影卫会易容成她的模样留在宫中,出席一些重要的公开场合,等过段时间,月晴若是想好不再回来,我便宣布皇后重病驾薨。若是她想回来,这皇后之位,我还须为她留着,愚山,你……」

「我知道,我明白。」连愚山轻轻截断他,「只是徐相那边……」

「徐相都知道。我不清楚月晴是怎么和徐相说的,不过徐相其实一开始就不想把女儿嫁给我。」

「为什么?」

「不知道。」云珞耸耸肩,忽然嘻嘻一笑,道:「说不定他是知道我和父皇一样,只爱俏儿郎,不爱女红颜呢。」

连愚山大窘,白他一眼,「没正经,这也是皇上说的话。」

「皇上也是人,也要说人话嘛。」云珞笑道:「你就是太正经,自己已是个小书呆,以后可别把咱们琉儿也教成个小小书呆。」

连愚山不再理他,精神有些不济,长睫慢慢垂了下去。

「累了?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云珞轻轻动了动,让连愚山靠得更舒服些,也缓缓闭上眼,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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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君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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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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