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不觉过完年,春天转眼间就到了,整个浮游居总舵春意盎然,满园的花树都迫不及待地绽开出自己的苞蕾,于清淡的砖瓦之间增添了许多艳丽的色彩。
言非离身上的冻伤渐渐好了,有秋叶原这个神医的悉心医治,竟未留下半个疤痕。
其实言非离对这种事倒并不在乎,一个大男人,有个疤算什么,何况他全身上下,早已疤痕累累。
反倒是秋叶原比他在意的多,总是提醒他别忘了换药。
言非离对他感激在心,这份恩情总是要报答的。
只是其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伤是再不能痊愈的了,就像他与门主之间的关系,就算怎样掩盖,也不可能如当初一般了。
北堂傲为了筹备婚礼,逐渐忙碌起来,二人见面的时间少了许多,每日里不过是例行的拜会,交代些门中的事物,寥寥几言,再无他事。
那个即将与北堂傲成亲的女子林嫣嫣,言非离离开沉梅院前曾偶然碰过一面。
当时她素装淡雅,轻姿袅然,看见言非离要搬回竹园,关切地问他身体如何,是否还需要人照顾。
其言谈得当,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果然只有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才配得上门主。
言非离当时心里黯然地想。
这一日,言非离参加完门中每月一次的例行会议,然后去议和堂办事,中午用过午膳,将请缨简国战场的文书递到审思堂,下午去校场点阅了士兵,傍晚才回到竹园。
言非离沐浴更衣完毕,用过晚膳,坐在房里看着公文。
春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冷,带着淡淡的湿气。
烛火微明下,言非离坐了一会儿,感觉手脚微凉,正想要唤喜梅端一个火盆进来,忽听大门“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
言非离抬头,只见北堂傲脸若霜冰,眸如寒星,站在门外冷冷地盯着他。
“门主?”言非离站起身来。
北堂傲跨进屋里,带进一阵浓浓的酒香。
他把手上的东西往言非离身上狠狠摔去,言非离惊愕之中,措手不及,竟没有接住,那东西掉在地上,言非离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下午递到审思堂的请战书。
北堂傲厉声喝道:“言非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未经允许就擅自请战!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座!?”
言非离惶遽,“属下不敢。”说着俯下身子要捡那折子。
“不许捡!”北堂傲上前一步一脚踩住,挡在言非离面前,沉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言非离忙道:“属下只是想为天门尽一份心力。”
今日例会,北堂傲因为大婚在即,诸事缠身,没有去参加,恰逢南宫晏在会上调集人手去简境支援,言非离未与北堂傲商量主动请缨参战,并在下午就将折子递到了审思堂,连士兵都点阅好了。
简国多年前灭亡后,境内一片混乱,各方军阀征战不休,谁也抢不过谁。
周边的诸国虽然纷纷觊觎,却都相互牵制,以致多年来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下这块肥肉。
西南的蛮族滇人便趁此时机侵入了简境,并将简境内天门的几支大的分舵给挑了。
简境地理位置优越,是进驻中原的一大跳板。
中原诸国此时又都不太平,一统天下的契机正在隐隐出现。
这里涉及到天门在简境的许多利益,还有诸多复杂因素在里面,因而不能置之不理。
言非离在简国生活多年,对那里非常熟悉,有他的参加,天门便是如虎添翼,因此南宫晏立刻就同意了,即刻颁下了天门最高的飞龙令,这样即使是北堂傲,也不能改变这个决定。
“尽一份心力?”北堂傲怒道:“你知道我不爱管南边的事情。这件事与北门根本没有半分关系。你先斩后奏,又让南宫颁下飞龙令,让本座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你,我看你意不在参战,而是要避开本座吧!?”
“当然不是。”言非离急忙矢口否认,回的却过快了些。
北堂傲微眯眼,漆黑的眸子幽深晶亮,沉沉地盯了半晌,冷哼:“撒谎!”一把揪住言非离的衣襟,冷笑道:“前几日你还向本座请求转调边支分舵,被本座拒绝了。现在先斩后奏跑去简境参战,不是要避开本座是什么!?你和本座关系非比寻常,你以为你现在可以一走了之吗!?”
言非离忽然一阵心灰意冷,黯然道:“那就请门主杀了我吧。”
“杀了你?”北堂傲微微一怔,接着却更加恼怒,“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本座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吗!?”
言非离做出决定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狠下心咬牙道:“总之,属下不想留在总舵,还请门主成全。”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失去孩子已经让他痛苦不堪,再要他留在总舵亲眼看着北堂傲成亲,更不如一刀杀了他痛快。
月会上听到南宫门主要调集人手去简境,言非离仿佛寻到了一线生机,毫不犹豫地主动请缨,并请南宫门主当着其他几门的面颁下了飞龙令。
现在他已经顾不了北堂傲会不会生气,他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让自己喘一口气。
“好!你好!”北堂傲气的双手微颤,恨声将他拉近自己,修长的手指抚上言非离刚毅的面颊,双眸锐利地审视他,“非离,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忠心耿耿,我都知道。可是我从来没有仔细揣摩过你的心思。那次鬼林发生的事是场意外,可是孩子的事你为何要瞒着我?
“那夜若不是我担心你去了竹园,你是不是就打算把这件事隐瞒我一辈子,永远不让我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属下没有想要瞒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且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你又要我如何开口?”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他!?”北堂傲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紧紧盯着言非离,一字一顿问道:“你愿意以男子之身违背阴阳纲常,生下那个孩子,行如此逆天之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言非离忽然一窒,良久才道:“不为什么。门主,你放开我。”
他偏过头去,浓郁的上等龙涎酒味从北堂傲身上缓缓传来,让他有些不安。
“你、撒、谎!言非离,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北堂傲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心底已隐隐知道了答案,一种愤怒夹杂着恐慌和莫名期待的复杂心情,让他烦乱得快要发疯。
言非离也开始恐慌,那种秘密即将被揭开的恐惧从心底蔓延而上。
他奋力拨开北堂傲的手指,企图抽身而出,却被北堂傲紧紧按住。
“我没有逃避什么……门主,你放开我!”
“言、非、离!”北堂傲怒喝,双颊绯红,眸中氤氲着朦胧酒意。
“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言非离被逼急了,猛然脱口而出道。
北堂傲如受雷击般,倏地松了手,直直盯着他,“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不知道我们都是男人么!?”
言非离心中一紧,脸色霎时苍白如雪,“是我不对……属下不该对门主心存邪念!不该背着门主私自产子!门主应该罚属下,罚得重重的才好。”
北堂傲忽然怒道:“我不是让你把那些事忘了吗,为何你做不到?你若真是忘得干净,今日又为何要主动请缨!?言非离,本座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言非离脸色变得如身后的墙壁一般灰白。
闻着从门主身上传来的浓郁酒味,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醉了,苦笑一声,神色凄然道:“若是忘得掉,这情,岂不是早断得干净了。”
北堂傲只觉又怒又气,脑子乱成一团麻,心里积出一股子郁气,无处发泄。自己是男人,怎么能忍受被另一个男人爱恋?何况那个人,竟然还是言非离!?
言非离此时面色惨然,神色黯淡,月光从窗外映了进来,将他笼在阴影中,似明非明,似暗非暗,轮廓朦胧。他偏着头,避开北堂傲的视线,衣衫已被扯开大半,露出古铜色的脖颈和半个胸膛,脖颈上的动脉暴露在外面,一下一下跳动,感觉分明。
北堂傲本来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视线却不知何时被那象征着生命的脉动吸引,落到他的脖颈处。
北堂傲痴痴地盯着,心底忽然迷茫起来,不知不觉伸出手,轻抚而上。
言非离吓了一跳,闪避了一下。
“门主!?”
北堂傲却充耳未闻,从到脖颈锁骨,从锁骨到胸前……男人的皮肤下,蕴藏着有力的肌理,摸起来竟然很……顺手。
不是养在深闺锦衣玉食的绵软细腻,不是侍主委身以色取人的温润顺滑……这是男人风吹雨打过,日晒雪冻过,练过武习过术,受过伤重过创……男人坚韧不失力量的肌肤。
北堂傲渐渐加重手劲,扣住了那古铜色的脖颈。
“唔……门主……”言非离呼吸渐渐吃力起来,见北堂傲双眼朦胧,脸颊通红,显是酒醉了。
挣了几挣,反扣得紧了,情急之下一个巴掌拍了过去。
“啪!”清脆的一声。
北堂傲根本没有防备,登时应个正着,偏过脑袋,松了手。
言非离按着脖子喘着粗气,看不清门主的样子,心下忐忑。
北堂傲楞怔片刻,猛然抬头,反手狠狠回了他一掌,喝道:“你竟敢打我!?”北堂傲出身皇族,身分高贵,从小到大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正是天之骄子。别说是被人打,就是连骂都没被骂过一声。
今天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而那个动手之人,还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一时间,羞愤之情反倒盛过了恼怒之情。
一掌扇过,犹不解气,伸手去拽言非离。
言非离刚才狠狠挨了一掌,头脑昏眩,耳边一阵嗡鸣。
他打北堂傲为的是让他清醒,手上只用了三分力,可北堂傲那一掌,虽然未运真气,盛怒之中却力气十足,不容小觑。
言非离被他拽住,下意识地反抗,回过手臂向下劈去,北堂傲搏手一翻,谁知脚下一个踉跄,二人绊在一起,齐齐一惊,纠缠着重重摔下。
北堂傲倒地后立刻一个翻身,将言非离压在地上。
“你居然敢打我!你好大的胆子!”北堂傲死死地按住他。
言非离知道他最恼恨别人违抗他的命令,何况自己还动手打了他,现在他烈酒的后劲上来,醉得厉害,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慌忙挣扎起来。
“门主你喝醉了!放开我!”两人贴在一起,隔着衣衫扭作一团。
若是比武功,两人还不知要怎么过招,可是北堂傲酒醉中根本没想到运功,言非离一心挣脱也没有想到那里,就算想到也讲究个运气、运功什么的,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
何况这种近身搏斗,哪里和功夫比武一样,两个人连小擒拿手都使不上,竟似孩童摔跤一般,只是肢体纠缠。
北堂傲好胜心起,又被他激得双目通红,说不出是醉的还是气的,胸中一阵郁积,反手又是一掌,言非离嘴角登时溢出血来。
他功力本不如北堂傲,前一阵子又大是受损,如此抵抗三两下,便被他狠狠制住。
北堂傲抽出腰间的降龙鞭,抓住言非离的双手绕了两绕,紧紧绑住,接着又将他的双腿按下,压在身底。
“门主!你要做什么?”言非离惊惧。
他知道人酒醉之后都会有些性情变化,北堂傲一向很少喝酒,就是喝,也是浅量轻酌,所以还真是从未见过他酒醉后的模样,此时见了他这架式,不由得慌张起来。
“我要做什么?”北堂傲压在他身上,闻言倒是一楞。
他只是想狠狠教训言非离一下,并没想过要做什么。
此刻两人紧密地贴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炙热的体温和粗重的喘息。
言非离傍晚刚刚沐浴过,现在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的冷汗,混着汗味、血味、酒味,分外刺激人的鼻息。
北堂傲紧紧地盯着他,看见他英挺的面容染着红晕,神色惊慌,不似往日那般沉稳,黑亮的眼睛中也隐隐露出一种受惊的颜色,这个模样,既脆弱,又性感,与平日的他截然不同,让人分外地……想要摧残。
北堂傲是个冷漠自制的人,一向理智高于情感,但这并不说明他没有自己的冲动。
现在,他便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燃烧着冲入大脑,让他有一股想要放纵的欲望。
“我要做这个……”北堂傲喃喃自语。
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剥开了言非离的衣襟,吻上了他赤裸的胸膛……
茫茫然地整理好衣物,看看外面天色,竟已是半夜。
言非离猛然想起凌青和喜梅,他们二人没一个进来过,心底一惊!随即又自嘲地苦笑一下,自己在男人身下承欢,连孩子都生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僵硬地爬起身来,回头看着仍躺在地上的北堂傲。
昏暗的内室中,朦胧月色映出他胜雪的面容,言非离楞楞地盯了半晌。
沉睡中的北堂傲失了平素的冷傲与凌厉,容貌柔和美丽,香艳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稚气,好像仍是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一般。
言非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叹息一声,回身自床上取过一床丝被,轻轻给他盖上,然后蹒跚离开。
身后的北堂傲,缓缓睁开双眼。
下午北堂傲本来在筹备婚礼诸事,东方曦忽然抱着一坛上好的龙涎,晃晃悠悠地转到沉梅院找他喝酒。
北堂傲一向不好酒,平日也只是浅酌几杯,但推不过东方曦的邀请,兼之近日实在郁闷烦躁,便陪他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之际,东方曦忽然说起言非离在早上的月会上主动请缨战场的事情,北堂傲毫不知情,闻言不禁一楞,随后明白事情经过,立即想到言非离是因为上次请求离开未果,这次竟然先斩后奏。
北堂傲当时气怒交集,却不愿在东方面前显露出来。
手中的酒杯不停地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不知不觉竟喝完了整坛龙涎。
打发走了东方曦,北堂傲再也压不住满腔怒火,去审思堂要来言非离的请战书一看,更是怒火上涌,酒劲冲天,当即冲到竹园来与他质问,谁知却发生了后面这一笔糊涂帐。
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北堂傲将八年来,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仔细回忆个透。
虽然言非离一直将自己的心意隐瞒得小心翼翼,可是心中有个人,无论怎样谨慎都会泄露出蛛丝马迹。
以前北堂傲从不放在心上的小事,现在追忆起来,都能看出言非离的心意,尤其是孩子的事。
他一个大男人被自己强暴,竟然还有了孩子,他若是不想要,总有办法把事情解决掉,可他非但没有,还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自己真是蠢,在知道孩子的事时,就应该怀疑他的心意了。
北堂傲本就是聪明人,许多事只要想通一层,抽丝剥茧,便能看见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北堂傲揉了揉还有些宿醉的额头,抬头望了望满屋的狼藉。
屋里还隐隐充斥着刚才情欲过后的淫靡气息,北堂傲回想起刚才的事,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慢慢起身,动作怠缓而优雅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瞥了一眼那个还扔在地上的请战折,转身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