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消防队虽然已经撤队了,但学校里仍然是一片混乱。陆以洋跑回小良等他的地方,发现小良坐在地上,变得非常的阴暗,整个人的感觉好像垮下来一样,而且他的双脚像是被溶化一样的,陷入地里了。
陆以洋吓了一大跳,小良刚刚看起来明明就还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他蹲在小良面前,“小良,你怎么了?”
小良像是没听见,陆以洋大声了点的唤他,“刘育良!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啦……”
虽然叫鬼振作一点很奇怪,但是居然有用小良缓缓的抬头,看着陆以洋,“……我……我看到嘉怡了……她就……从我面前跑过去……完全没有看我一眼……她一定生气了……她在哭……怎么办……”
陆以洋当然不晓得该怎么办,只是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闷闷的望着小良,“你有什么想跟李嘉怡说的吗?”
陆以洋知道他们从大一就交往到现在,是少数维持到研究所的班对,感情好得常常闷到实验室里一堆学长姐,三楼整排实验室里,最常被学长姐轰出来的情侣就是他们俩。
小良静了半天,才缓缓说出来,“……我上次是开玩笑的……我一定会买Tiffally的戒指给你……等我当兵回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陆以洋觉得更闷,“……换一句好不好……你这样说她怎么放得下……”
又等了半天,小良才又开口。“……不可以忘记我……一辈子都不可以……就算你嫁给别人了也要记得我……”
陆以洋想了下,这样应该算准她找别人吧……
“嗯,这句好……那你有什么没做的事想做吗?”陆以洋睁着他圆圆的眼望着小良。
“……中正纪念堂……”
“啥?”陆以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住台北五年,我没有去过中正纪念堂……嘉怡也是……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放风筝的……”小良回答着。
“那……明天我带你跟嘉怡去放风筝好吗?”陆以洋望着他,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阴沉了。
“……说话算话唷。”小良盯着陆以洋,因为这份承诺,他似乎看起来更恢复正常了一点,不像刚才像一滩快塌掉的泥。
“嗯,说话算话,不过我不能带你回家,所以你今晚你不能离开这里,也不可以像刚刚那样瘫掉知道吗?答应我喔。”陆以洋很认真的望着他。
“嗯,我等你。”小良笑了起来,本来灰蒙蒙的脸和破烂焦黑的身体,慢慢的复原了起来。
“嗯,要等我。”陆以洋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改回原来的样子,但起码比刚刚好看一点。
“那……我要先走了,我还要去找别人。”陆以洋站了起来,朝他挥挥手。
他庆幸着四周一片混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蹲在路旁自言自语。陆以洋走回大楼前,整个火场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人群似乎散了点,但还是人来人往的很难走动。
他勉强挤进去,寻找着还有没有熟悉的影子,一转头看见大楼入口站着个女孩,火几乎烧掉她美丽的脸蛋,但从完好的一面,他还是认得出,那个娇小的女孩是高晓甜。
陆以洋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南晓甜侧头似乎看见了他,她张口好像是想要叫他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回头望着黑漆漆的大楼里,然后头也不回的滑了进去。
陆以洋张口想叫,但是警戒线隔在那里,他跨过去太明显了……
晚上……晚上再来好了……
想到这里,陆以洋泄气的蹲在地上,他不知道他晚上有没有勇气靠近这里。
“以洋!”
陆以洋抬头看见了叶冬海,一下子红了眼眶。“冬海……”
叶冬海松了口气伸手把他拉起来,“你没事吗?”
“没有……”陆以洋低下头,觉得眼泪就要掉下来。
叶冬海却突然一脸惊慌伸手抚上他的额头,陆以洋吓了一跳,抬眼看见叶冬海的神色,他想起下午他回家的时候,夏春秋也是带着这种眼神看他的。
“冬海,我怎么了吗……”陆以洋有些志下心不安的问。
叶冬海的惊慌过去后,显得有些疑惑,“没……没什么……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听到消息才来的……下午我帮着春秋折纸……”陆以洋话没说完,叶冬海突然双手按住他的肩,脸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忿怒还是担心他一时之间分不出来。
“你说你帮春秋折纸?”叶冬海疾声问着。
“嗯……他说明天之前要折完所以我就帮他……”陆以洋吓了一跳,他没见过温和的叶冬海那么急躁。
“他叫你帮他的?他叫你不要去学校?”叶冬海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陆以洋有些害怕。
“没有,是我自己要帮他的……”陆以洋几乎要哭出来。
叶冬海看着他的神情,愣了下赶忙放手,“对不起……”
陆以洋只是摇摇头,“不过……如果我没帮他的话,我大概就被烧死在里面了……我本来要帮学长做实验的……”
叶冬海闭上了眼觉得一阵晕眩,“……你告诉春秋你要去学校吗?”
“嗯。”陆以洋点点头,半晌才开口问,“春秋知道是吗……”
叶冬海觉得天黑得像要压到他身上一样,他没有回答陆以洋的问题,在原地转了半天才开口,“你别待在这里了,跟我回去。”
“嗯……我去告诉我学长一声。”陆以洋也不敢拒绝,只有点点头。
“我把车开到校门口,在那里等你。”叶冬海说着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听见这里烧起来的消息,打了他的手机也不通才赶来学校看看,但他却没想到夏春秋居然会帮这个孩子,这并不是他捡他回家的原意,他只是想让夏春秋有个伴而已……
“……该死……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冬海感到难过不舍又是忿怒。
他可以从陆以洋脸上看见正在消退的死相,他原本应该在那栋楼里的,可是夏春秋改变了这一切,那就表示他得用寿命来换,而天知道他能活几年。
他以为长寿的奶奶只活了六十八年,如果春秋能活到七十岁,他改了天命救了陆以洋不知道要减他几年寿……
叶冬海开了车门,重重的甩上门,用力的趴在方向盘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沉重的无力感。
他从来就无法为春秋做什么,连陪在他身边都不能用自己想要的方式。
他们叶家一辈子都在做善事,为什么到他们这一代要受这种折磨。
叶冬海不知道也不理解,但他知道这无法违抗也改变不了。
只能顺从它,这就是命。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叶冬海把车停好,走进电梯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恍恍惚惚的,磁卡、钥匙、手机什么都没拿,倒是看见陆以洋拿出磁卡开门的时候,他愣了下。
“……春秋给你的?”
陆以洋点点头,心里有点讶异,他以为叶冬海知道。
叶冬海也没在这事上说什么,“我回车上拿手机,你先上去吧。”
“嗯。”陆以洋听话的自行上楼。
进门的时候,他其实有些紧张,他想着该怎么开口问夏春秋。
夏春秋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他红肿了一双眼也没多说,低头继续折纸。
陆以洋走前几步,望着他,“……你早就知道了?”
“嗯。”夏春秋手没停,只应了声当作是答应。
陆以洋不懂,看着他也不像是对死去的人无所谓的样子,却又只选择坐在那里折纸,他不懂。
“……你如果能救我,为什么不救其它人……死了好多人……”陆以洋哽咽着开口问他。
夏春秋停了手,抬头望着他,“天地运行有一定的规则,这世上每天诞生多少人,死掉多少人都有一定的规矩,就像活人有活人的法律,死人有死人的,没有死就没有生,这是规则。”
陆以洋低下了头,眼泪掉了下来,“……那我为什么可以活着……”
夏春秋低头继续折他的纸,“换来的。”
陆以洋不解,“用……什么换来的?”
夏春秋想装作不在意。可是穿针串过莲花的时候刺到了手,血珠渗出来,他有些懊恼的吮住了手指。“十三年的寿命。”
陆以洋站在原地震惊地说不出话,许久才抖着声音开口,“……谁的?”
夏春秋瞪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生气,他怒吼了出来,“当然是我的!我可不是那种为善不欲为人知的好人!你给我听着!一是我不想活那么久,二是我想要一个免费又好使唤的台佣!你就算后悔也没有用,你就准备伺候我到死吧!运气好点搞不好我明天就挂了。”
陆以洋站在原地哇一声的就哭出来了。夏春秋当场愣住,他没看过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能这样就哭出来,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但是哭成这样令他有点不知所措。“我、我不是在骂你……”
还想着要怎么说的时候,陆以洋冲了过来扑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大哭,夏春秋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别哭了……”夏春秋愣了半晌才伸手拍拍他的背。激烈颤抖的身体很热,夏春秋记得这孩子的手很暖,原来身体也是,听说小孩子的体温比较高原来是真的,不过……这孩子好像也没小到哪里去,怎么说也有二十来岁了……怎么哭起来跟小学生一样……
夏春秋长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长椅上,不太自然的拍抚着他的背,“小鬼……你重……”
抬头突然发现叶冬海站在门口看着他,脸上难得显露的神情让他有些讶异,他自嘲的笑了下,这十三年还换的真值得,他几年没看过叶冬海露出这种神情了,担心、生气、难过、无力……最后一次看到的时候,是奶奶死的那个晚上,他苍白着脸从奶奶房里出来,眼底的无力和绝望让他讶异,而他只紧紧的抱着他一晚上,却什么也没说,隔天起就变了个人,直到今天。
原来,非要拿命来换,这人才会介意吗?
夏春秋推了推身上的人,“小鬼,我饿了。”
这句话比什么安慰的话都有效,陆以洋马上抬起头,满脸的泪痕鼻涕,眼睛也肿得跟什么一样,“……我、我马上做……”
“先去洗脸……”夏春秋摆出一脸厌恶的样子推开他。
“嗯!”陆以洋用袖子抹抹脸,冲进房间里。
夏春秋无奈地拉拉被他泪水沾湿的衣服,低头继续折纸,想无视眼前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厌恶了争吵。
“……你很得意吗?”叶冬海静静地开口,话底压抑的怒气夏春秋不会感受不到。
他静了下,抬头朝叶冬海微笑,“是呀,搞不好我很快就可以脱离这一切了,为什么不得意?”
叶冬海看起来脸色发青,夏春秋好久没见他气到连拳头都紧握着,夏春秋一脸轻松地笑着,淡漠的开口,“有什么好气的,这么多年了,你不累我都累了。”
叶冬海重重地抹了把脸,放弃地把自己沉进长椅里,声音里透着极度的疲累,“……你以为我爱过这种生活吗……”
“……天知道你爱什么,这种生活都你一手制造出来的,就算你不爱也不关我的事,也别对我摆出一副都是我不懂的样子,是你选择不让我分担的,那就不要怪我讨厌这种生活,我想我还有权利控制自己的喜恶。”夏春秋看也没看他一眼,语调平板地开口。
叶冬海坐正了起来严厉地盯着他,“你继承这个家的时候就答应奶奶要忍受一切痛苦,才十年你就破坏规矩让自己短命,你死了有脸见奶奶吗?”
夏春秋爆笑了起来,天知道他天天在见她……就如同叶冬海瞒着他某些事一样,他也瞒了叶冬海某些事,算是一种变相的报复。
“笑什么!”叶冬海气极了站起来,很想摇醒面前的人。
夏春秋真的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单手撑住脸,他抹去眼泪边笑边说,“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我忍受的痛苦对你来说还不够多……”
叶冬海一下子白了脸色,他当然知道夏春秋忍受了多少痛苦,但那是不同的事。
“那……那是两回事。”
夏春秋抬起头望着他,“对,那是两回事,奶奶当初告诉我,继承家业会很痛苦,我说我可以忍受,为了我所爱的,工作上再痛苦我都可以忍受,你知道我最无法忍受的是什么吗?到最后我最爱的人告诉我,他从没有要求我做这些。”
望着夏春秋认真清澄的眼神和滑下脸颊的泪,叶冬海觉得心里像是压了很重很重的石头直沉到胃里去。
“是,那的确是两回事。”夏春秋笑了起来,眼泪跟着不停落下,“你知道吗?奶奶那句要忍受一切痛苦,现在听起来像是诈欺。”
叶冬海把脸埋在手上,痛苦和压力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夏春秋并不期望叶冬海能得出什么结论,他抹去脸上的泪水,静静他开口,“反正我做也做了,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不想我这么做就不该把那个孩子摆在我眼前,我十年来可以忍受你的无情并不表示我能跟着无心。”
停顿了下,夏春秋自嘲地笑了起来,伸手继续折纸,“你知道吗?如果我今天无情地放着那个孩子去死,你还是会站在这里责怪我。”
抬头望着叶冬海,夏春秋笑得十分凄凉,“结果是一样的。”
“……不要说了……”叶冬海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抬起头,只在指缝间无力的开口,但他知道夏春秋说的是对的。
“可以吃饭了……”陆以洋冲进客厅,他神经再粗也知道气氛不对,脸跟着垮下来。
夏春秋倒是不介意,起身走向饭厅,神情看起来很轻松。“太好了,我饿死了。”
陆以洋犹豫了下,望着看起来很难过的叶冬海,双手紧张的拉着衣角,“冬海……对不起……”
叶冬海这才抬起脸来,神情显得很憔悴也很无力,但却还是朝他笑着,“不关你的事,别想那么多,很多事……都是我们没办法控制的。”
陆以洋不是很懂,只是静静地望着叶冬海。
“我没事,你去陪春秋吃饭吧。”叶冬海笑笑地开口。
“嗯……”
陆以洋想他是想独处,点点头也朝饭厅走去。
***
叶冬海在长椅上躺了下来,觉得从来没有那么无力的感觉。奶奶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撑得住,能够好好陪着春秋,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没关系。但是春秋的执念和认真几乎要击垮他,他只好拿出冷淡和逃避甚至于攻击的态度,十年来他们就像在拔河一样,谁也不肯放手,谁也不肯让步。
但他们都知道总有一天那条绳子会断,结果只有两败俱伤。所以一边拉扯一边小心防范,努力维持一个平衡,他们都不去谈,都放在心里就不会有事。
但这个孩子却在这种时候来到这个家,打破了他们的平衡,他们的拉扯开始出现了问题。
叶冬海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夏春秋会松手,但是他一直不去想这个可能,虽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冬海深吸了口气坐起身来,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遇到这个孩子,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必须好好照顾陆以洋,不管是他捡到他。或是春秋拿命救他都是,这个孩子跟他们有很深的缘。
不管他会改变什么,不管未来是好是坏,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