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僻静的西山后山腰,浓荫参天。下午时分,一阵阵优美轻柔琴声犹如行云流水般流泻,回荡在山间。
“小玉,你怎么了?”琴音突然中止,梅姐有些沙哑的嗓音诧异在问。
蓝小玉也从琴弦中抬起头,不解反问:“什么?”
“你的琴音不大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吗?”梅姐问。
这几年来,蓝小玉的琴弹得出神入化,乐音间该激越就激越,该低回就低回,从不出错。但今日下午,她连续奏错了几个小地方,自己却浑然不觉。
蓝小玉弯了弯嘴角,“是吗?也许没练熟吧,我再弹一次。”竟是完全不答梅姐的问题,迳自低头,重新抚弦弹奏了起来。
以前的她可是一点儿心事也藏不住,什么话都要说出来的;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就算心里有事,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永远淡淡的,让所有人有些忌惮,不敢随意乱问。
但梅姐关系不同。她就像在看镜子,小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在看自己当年的模样。
如今她果然看见了一个长大的小玉,不动心、不动情,百毒不侵,别说被男人骗了,这些年来疯狂追捧的裙下之臣们,大概连进她的眼里都没有过……
“真的没事吗?不想跟梅姐说说?”梅姐望着她低眉敛目抚琴的模样,温和地问。
“没事。可能有些心急吧,毕竟一个月才来看梅姐一次,能请梅姐指点的机会不多,得好好把握才是。”蓝小玉柔顺回答。
“哦?”梅姐笑了,“不是因为怕被人追到这儿来?”
听她这么一说,蓝小玉原本流畅拨弄琴弦的手指一抖,铮的一声,琴弦给绷断了。
“梅姐在说什么,小玉不懂呢?”她装傻。
事实是,这阵子以来,羊大任堪称神出鬼没;有时在黄莺楼捧场,有时,她被重金聘去表演唱曲时,他也会在席间出现;而有时,就像今日,明明是她休息的日子,照例到西山来看梅姐,但都出了城了,她还是心神不宁,老觉得有人会突然现身。
“他已经来了。”早已听见动静的梅姐起身,过去亲手把窗户推得更开。
只见安静而离世的小庵外头是修竹环绕的小院,连篱笆都没有。这会儿望出去,竹林里有个修长英挺的身影闲立,他背着手像在欣赏风景,又像在聆听乐音似的。
蓝小玉心头一震,美目圆睁。他跟踪她?到底想做什么?
“羊公子,请进来坐吧。”出乎意料之外,梅姐居然扬声邀请他。
羊大任转身,英俊的脸上有着淡淡笑意。在他的凝视下,蓝小玉别开了头。
“不用了,谢谢。我在这儿欣赏就很好。”他悠然道:“琴音与山水之音相结合,果然才是天籁。”
看他那么从容的模样,蓝小玉却觉一阵无名火烧起。
这算什么呢?他对她似乎又有兴趣了,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她还是那个天真单纯的蠢姑娘吗?
他爱捧着银子到黄莺楼撒,那是无任欢迎,但连她到西山来想静一静都要打扰,这客人也太讨厌了。
当下她冷着小脸,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乐谱、古琴。
“要走了吗?不留下来吃饭?”梅姐诧异问道:“怎么了?是因为羊公子打扰到你练琴吗?请他离开就是了——”
“自然不是。西山这么大,谁爱来都可以来,我哪管得着呢?”蓝小玉深呼吸一口,重新找回淡然无谓的表情,“梅姐应该知道,客人们说什么、做什么,小玉是不在乎的,只想静心把自己的琴练好、把曲唱好就是。”
没想到梅姐缓缓摇头,“这不是静心,这只是在逃避。”
一句话说得蓝小玉心惊,又暗暗不服气起来。
“若真的视他如常,就不会刻意冷淡,只当一般客人应对了,不是吗?”梅姐是看着她长大的,加上两人情分不同,自然苦口婆心:“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他——”
蓝小玉突然打断她的话,一双向来沉静的美眸此刻闪烁着莫名的怒意,口气却是可以压抑,“小玉真是疏忽了,多谢梅姐指点。”
这分明是要赌气,梅姐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
但蓝小玉已经垂下眼帘,挂上那淡然无谓的面具,像是心门也关上了,这一回关得更密、更严,把一切都挡拒在门外。
就是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让梅姐始终无法跟她深谈。关于羊大任,关于他们之间的连结,关于多年来的秘密——
挫败地叹口气,梅姐眼光不由自主投向竹林里,斯文却英挺的身影。
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呢?
羊大任倒是不大介意她的冷淡,若即若离的跟在她身边,陪她走下山。一路上也不多说,静静的走着,两人之间,只有沙沙脚步声。
到了山下,羊大任的马车已经在等候。他温声邀请:“小玉姑娘,让我送你一程吧。”
要送就送,就当他是个偶遇的客人好了,没必要给他特殊脸色看。蓝小玉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上车。
结果一上车,她就有些后悔。搭过不少达官贵人派来接送她的车辆,里头都很宽敞,也都是她一个人坐;但这辆马车里头并不大,加上还有人就坐在她对面,不小心点,膝盖都会碰在一起。
蓝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粉脸上毫无表情。羊大任一上车,见她那个老僧入定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车子小了一点,请姑娘别介意。”他嘴上虽在致歉,语气也无比真挚,但是一上车就故意坐得离她颇近,近得她都可以闻到他身上气息。那是一种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帮你拿琴?”见她一直抱着那张古琴,羊大任体贴地问,一面舒服地伸长了腿——还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谢谢公子。”蓝小玉面无表情地把琴推过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换来一声闷哼。
然后,因为实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态度、眼眸里闪烁的笑意给气到,她抱歉道:“撞着公子了吗?真对不住,这车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赵公子的车都小,我不大习惯。”
羊大任安静了,墨黑的眼眸锁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赵公子的车?”他静静问。
“是呀。”她弯了弯嘴角,“小玉幸运,客人们就像羊公子这么体贴。”
轰!羊大任像是看见了蔺草收割后,把不堪使用的碎茎枯叶聚集起来焚烧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烧起。
这火,是酸的。
“是吗?他们的车,都比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蓝小玉一惊。下一刻,他的长指已经轻抚过她柔嫩的脸颊。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轻磨过她脸蛋,引起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很快地,一阵红晕隐约涌上。
“你——”
“既然他们车子大,那就坐得远,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致的下巴流连了片刻,才移开。
她瞪着他片刻,随即又别开头。
搭别人的车时,从不会有单独跟客人在车里的时刻,不是丫头陪着,就是专车接送她一人。兰姨保护她这个黄莺楼的活招牌,可是保护得面面俱到。
这些,他自然不会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领悟到呢?
有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凭窗独坐,蓝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万丈;她的脸上也映着霞光,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点你的局。”兰姨出现了,似笑非笑地告诉她,“已经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点,自然去呀,怎么不去。”她垂下眼帘,淡然反问:“难道他拖欠银子,怕他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兰姨有些尴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结清,再巨额的款项也付得干干脆脆。
想到当年给他看的诸多势力脸色,兰姨自然是心虚的。她搭讪似的对小玉说:“想不到这羊公子还真是发财了,难得他也念旧,回京城来还这么捧你的场,依我说呀——”
蓝小玉回眸,冷冷直望着兰姨,让兰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强了
“怎么呢?兰姨,你打算说什么?”蓝小玉嗓音平平地问:“是要趁他还有兴趣时间问,愿不愿意索性出五千两买我一整夜吗?”
兰姨被她说破心事,粉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纪这几年来,兰姨嘴巴两侧法令纹越发深了,抿嘴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凶狠。
“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兰姨咬牙切齿道:“你转眼二十一了,这几年来多少公子贵人要买你,你全部拒绝。现在是正在风头上,还可以拿乔,价码喊得高,但你以为还可以这样多久?再过个一两年,等云彤她们都能独当一面了,到时——”
“到时要卖也卖不到这好价码了,可是这样?”蓝小玉丝毫不动气,轻轻一弯唇,又转回去遥望着灿烂霞光下静静的河景。“兰姨不用担心。卖不出去的话,顶多最后就像您,管着黄莺楼,卖底下姑娘赚钱,也不错呀。”
“你……”兰姨怒得几乎说不出话,一甩袖,回头就走。
蓝小玉叹了一口气。兰姨提这件事不只一次,近日更是一有机会就说。虽然暂时气跑了,但回头一定又是堆满笑容,放软姿态来劝。
老实说,她并不怎么在乎。反正运气好的话,找个看到顺眼的客人委身;运气不好,就像梅姐或是兰姨这样,其实也不算太糟。
想她当年,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可是——
多么天真童稚的当年。
果不其然,身后脚步又起,应该是兰姨折回来了。只能说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黄莺楼这么多年。
“我知道了,兰姨。”蓝小玉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兰姨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就是要她就范;她要耳根子暂时清净,也干脆就敷衍过去:“我会问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两,我就卖他,这样好吗?”
“好。”回应是个低沉的嗓音。
蓝小玉大吃一惊,迅速回身。在门口的,哪里是去而复返的兰姨?竟是俊脸带笑,神态自若的羊大任!
“你这么在这里?谁让你上来的?”他们黄莺楼可是雇有武夫、保镖坐镇的,他竟然神通广大,可以上来黄莺楼的二楼?
“以前碧青带我走过一回,你忘了吗?我们读书人记性都是很好的。”他调笑着,神态莫名的轻松。
这下子换蓝小玉脸上一阵阵发烫。短短片刻,他就能让她淡然的外表整个裂开、崩溃!
她怒目相视,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上来。好半响,才死命逼得自己再度冷静,开口问道:“碧青……可好?”
说起这个当年背叛她,与眼前这人双宿双飞去的丫头,蓝小玉要极努力的压抑,才没有让声音发颤。
“还好,就是肚子大了点,行动起来不大方便。”他回道。
怀孕了?碧青怀孕了?
不知为何,听闻他这么说,她的眼前又是一黑。被背叛的剧痛又重新排山倒海而来。她靠着窗棂,深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那欲呕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羊大任已经来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非常关切。
“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扶她坐下,反而轻轻一揽,将她揽进了怀中。
她是一时头昏,没有力气,不然早就一把推开他了。闭了闭眼,蓝小玉平静道:“放手。”
“你还没告诉我,五千两要卖我什么?”他自然没有放,反而俯下头,在她耳际低问。
她死都不肯开口,闭紧了嘴儿,撇过头去。
“你不说吗?没有关系。”他在她耳际好斯文,好温和地问:“那我去问兰姨,你猜她会对我说什么呢?嗯?还是,我直接就把五千两给她?”
“你都不知道要买卖什么了,就这么爽快的付五千两?”
“不管是什么,我相信都值得。”
五千两,果然每一分钱都值得。
蓝小玉非常淡然,她知道羊大任真的把五千两送到了黄莺楼,而兰姨也跟他前嫌尽释——这么大笔的银子一出现,就是结过多大的梁子与过节,也都会烟消云散吧。
当晚,羊大任特别派了马车来接。蓝小玉只带了哑丫头紫音赴约,也没有特别打扮,完全以平常心面对。
不过就是客人嘛,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羊大任的住处原来是尚书府,尚书告老还乡后,房子便空出来,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宅院,但也整洁精致。令她诧异的是,酒菜是设在书房旁边的小厅里,而不是在迎宾花厅。
“就我们两人吃顿饭,不用太铺张。”他微笑对她解释。
五千两买她一晚,只是要吃饭?蓝小玉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他虽是傻头傻脑读书人,但也没傻到那个地步吧?
但羊大任好像真是要跟她一起吃饭。席间只是闲闲聊了一些在蔺县工作的事,蔺草怎么种,天气又如何,他在金陵有几个外孙,又都几岁了,如此这般的调皮……真的就像两个分别多年的朋友在叙旧似的。
蓝小玉从一开始的食不下咽,到后来慢慢放松心情,也有闲情逸致看看四周环境了。
“你还是挺穷的嘛。”她展目四望,有些诧异地说。这厅内装潢依然是简单大方,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摆饰或古董、字画。
羊大任笑笑,“不过回来京里住几个月,不需要大费周章,这些全是原来蒋尚书的家具跟摆设。”
“你还要回蔺县?”
“那是自然。只是照规矩每五年回来审报一次而已。审报完毕,一切无事的话,我就又得回去。”
那下次再见,又要是五年后了?想到这儿,她抬眼看了看他。
“何况,京城花费高,这趟钱快花光了,我得回去好好继续赚银子。”他说笑着。
还不都是花在她身上。蓝小玉抿了抿嘴,“多谢羊公子的捧场。”
“就这样谢过算完?不敬我一杯?还是,要多花一百两,才能让小玉姑娘喝杯酒?”
“羊公子真俗气,开口闭口都是银子。”她故意说,不过还是依言举起了酒杯,很文气地啜了一口,“那我就敬您——”
“喝干了吧,只喝一口算什么诚意?”
她忿忿睨他一眼。她又不是酒女,他还这样步步相逼!
两人便这样吃饭、喝酒、斗起嘴。很快地,酒壶见底了,乖巧的丫头迅速地换上新温好的酒。
“这不是碧青啊。”两杯下肚,已经略有酒意的蓝小玉指着丫头说。
“自然不是。碧青有身孕,肚子重,大概已经在休息了。你想见她,明早再叫她。”
“我不想。”许是酒意,她摇着头,直率说出了心底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羊大任很有耐性地解释:“可是她很想见你呢,问了好几回。”
“我不想见她!就是不想!”她斩钉截铁大声道:“我本来连你都不想再见的,谁要你有钱……而且……梅姐说……逃避……不是真的不在乎……”
“梅姐真有智慧。所以,你不是不在乎我,对吧?”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一双眼眸含着难解的笑意,静静望她。
“我不在乎,所以我来了!你要买我一夜,花得起……就卖给你呀。反正不是你,也会是别的吴公子、金公子、陈公子——”
他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芳唇。“别胡说。”
“我不是胡说!他们……都想买我……一夜……”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没卖给他们,不是吗?”
蓝小玉略有醉意的眼儿一转,盈盈的眼波突然诡谲起来。“你怎么知道没有?说不定——”
他的眼神一冷,不再接腔。
“你怕了吗?哈哈哈,要买妓女不就是这样?我虽是歌伎,只要价钱对了也照样可以买到——”
羊大任附身过来。这一回,用唇堵住了她的话。
暌违多年的吻,一点儿也不甜,反而有点涩涩的,咸咸的。
“是我不好。”他的嗓音很低很低,甚至有些瘩咽。“我当年没有能力,都是我的错。”
她的眼前模糊了,所以她索性闭上眼。
真的累了。这些年来辛苦维持的淡然成熟面貌,让她很倦很倦。被他强而有力的双臂抱起的时候,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不再挣扎,也不再多说。
“我很想睡了。”酒意上涌,她喃喃地说。
“那就睡吧,我会陪着你。”
抱进房里,又抱上了床,她蜷缩在他温暖怀中,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不,她自小就没有父亲、兄长这样呵护她,如此男性的怀抱,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他真是个读书人、君子。在睡着之前,蓝小玉模糊想着。就那样温柔地抱着她,在她耳际轻轻说着什么,安抚她,要她安心睡,什么事都不会又——才怪!
在她防心完全松懈解除之际,晕晕沉沉中,觉得有人在亲吻她的唇、她的颊、她的耳际……
“嗯……”
“小玉。”男人的嗓音依然轻轻的、沉沉的,好温柔好温柔地在问:“这五年来,你想过我吗?”
“什么……”
“我每夜……都在思念你。努力赚到每一文钱,都是为了回来见你,你知道吗?”
她傻傻的摇头。她怎么会知道呢?“你做什么?”
“做我五年前就想做的事。”
她的衣带被解开了。外衫、内裳,一件件褪下。
这一夜,阗静的卧房深处,素雅的深蓝帐内,琴师温柔却坚定的引导,让这曲旖旎乐音时而激昂,时而轻柔。不论是轻喘叹息,还是呜咽呻吟,全像是诱人娇媚的美妙琴音。
可是,他明明应该不谙丝竹,根本不会弹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