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音乐震天,激昂嘶吼的男声充斥室内每一个角落。
莫士杰松开领带,解开衬衫钮扣,然后将自己拋到沙发上,闭上眼睛,想借着吵杂的音乐,将内心浓浓的罪恶感驱离。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烂人?」一张哭泣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走开!他挥舞着手臂,想要将那影像打散,却徒劳无力。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混球?」脑中气愤吼叫声盖过了震天音乐。
「该死!」他狠狠咒骂,骂的却是自己。
不是已经决定不去招惹她,不再刺伤她了吗?为什么他这么沉不住气?一被激就想反击?这下好了,连之前的良心不安加起来,正好是双倍的罪恶感!压得他都快透不过气了。
「汪呜。」
手上忽地一湿,原来是小狗在舔他的手。
「走开,笨狗!别烦我。」他重重将牠推开,小小的身躯往后跌,发出哀呜,旋即钻进沙发底下。
莫士杰见状,一股浓浓的自我嫌恶涌上心头。
那女人说得没错,他的确不清楚自己究竟混球到什么地步,居然把气出在这只笨狗身上,而牠方才还试图安慰他……
「笨狗,来!」他翻身下沙发,往地上一趴,将手伸进沙发下,「过来!」
小狗张着一双哀怨大眼看他,愈往里面缩。
莫士杰叹口气,坐起身,背靠桌脚。
唉!连这只笨狗都讨厌他了。
眼角瞄到桌上的牛皮纸袋,心情更差。俗话道:「自作孽,不可活。」大概指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他再度长叹一口气,将头埋进双膝之间。
半晌,感觉有东西在顶他的脚趾,莫士杰抬头,只见小狗从沙发下探出头,用鼻头顶着他脚边的玩具。
「你想玩吗?」他捡起球,在牠面前晃,品亮的小眼珠目不转睛的跟着球移动。「很想玩吧?嗯?」将球往前送,狗儿张嘴,他立即抽回。
「汪呜。」牠偏头。
他再次故技重施。
「汪!」狗儿钻出沙发,快速的摇着小尾巴。
球轻轻拋出。「去捡!」
小小身躯冲了出去,追着球跑,却因木质地板太滑,滑了一跤,和滚动的球跌成一块。滑稽的模样引得莫士杰哈哈大笑。
「真笨啊你!」他起身,街上前将牠抱起。「以后就叫你小笨好了,你这只笨狗。」大掌粗鲁揉搓牠的头。
「汪!汪!」小笨仿佛有灵性,开心的吠了两声。
望着那张呆蠢的狗脸,莫士杰失笑。然而下一秒,女子哭泣脸庞再度闯入脑海,他的笑立即敛去。
唉!算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向她道个歉换个心安理得,并不算吃亏,他何乐而不为?
一旦下定决心,顿觉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糟,莫士杰的心情大好。
「来吧!小笨,我开罐头给你吃。」
翌日,晚上九点钟。
莫士杰带着稿件站在咖啡馆外,一再告诉自己——记住!你是来道歉的,不管她说什么,都千万不能回嘴。这对他来说很困难,因为他擅攻而不擅防。要他绑着双手和别人打架,简直就像要他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反复告诫自己数次,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何香笑咪咪的迎上来,一见是他,笑容僵住。
莫士杰的视线越过她,梭巡店内,没见到要找的人,转头想问眼前的服务生,却发现他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她姓甄。
「甄小姐呢?」他扬扬手上的袋子。「我有东西想交给她。」
何香看看他手上的袋子,又看向他。
「亚君今天没来上班耶,她请病假。」
请病假?他不自觉拧眉。该不是被他气出病来了吧?下一秒,又骂自己神经。她又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哪有这么容易被气出病?
「我帮你转交好了。」何香误会他的表情是不悦,自告奋勇。「省得你再跑一趟。」
「不用了。」他摇头,谢谢她的好意之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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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痛,头痛、喉咙痛、全身上下都酸痛。
甄亚君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孤单、好惨吶——
还以为她的生活不可能再更糟,原来真正的凄惨她还没见识到。从小她身子就虚,大病小痛没少过,今年第一场重感冒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报到。
「啊啊,肚子好饿。」她裹着棉被翻身,虚弱得想哭。
早上起来她就觉得身体不太对劲,本来以为是睡眠不足所致,直到因为晕眩在门外跌了一跤,才发现事情没有她想得简单。幸好邻居们都早早出门上班,才没让人看到她爬着进门的窘样。
早上到现在,她虚弱无力的只能躺在床上,连下床煮个泡面裹腹都没办法。打电话回家求援,结果夏安却说爸妈出国旅行不在,而她要上班没空来照顾她。
呜呜,这算什么姊妹嘛!
「喵……」猫老大跳上床,在她枕边趴下。
「猫老大——」她眼眶泛红,将脸偎近牠。「只剩下你陪我了,呜呜,你可别拋弃我啊!」
猫老大打了个呵欠,将头靠在她颊边,闭上眼睛。
这是牠头一回主动亲近她,而且是在她这么虚弱无助的时刻,甄亚君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耳边传来猫咪沉稳规律的呼吸声,让她不再觉得那么孤单,她闭上眼睛,听着那声音,渐渐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传来的嘟嘟声吵醒了她。
她抬头,眨眨眼,头昏沉沉的分不清声音由哪来,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对讲机。
莫非是夏安良心发现,终于要来探望她这重病的姊姊?不知道有没有带食物来?她肚子好饿啊!
抱着期待,她强撑起虚弱的身躯,软绵绵的往客厅移动。
「喂?」她拿起对讲机,喉咙痛得连话都说得支离破碎。「夏、夏安吗?」
「是我。」那端传来低沉男声。
喝!又是这家伙!甄亚君吓得手上对讲机差点滑落。
「你、你想干、干什……咳!咳!」她一阵猛咳,想再开口,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她失声了。
她张大嘴,尝试想说话,可干痛的喉咙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喂?喂?」男人的语气有些紧张。「女人!妳没事吧?」
甄亚君拿开话筒,对着对讲机干瞪眼。
她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是不是可以干跪不要理他算了?反正她根本不想再看到他,她恨死这个家伙了!
正想把话筒放回去,忽闻他说:「我拿妳的稿子来还妳,妳下来吧!」
她的动作一顿,但立即又果断的将话筒挂上。
哼!稿子送他好了,她宁愿不要稿子,也不想再看到他!
嘟嘟声再度响起,她倒向附近沙发,抓过抱枕蒙住头,继续睡觉!
该死的女人!
莫士杰一边按对讲机,一边狂打电话。还好他向咖啡馆女店员问清她确切地扯时有顺便问电话。
她是故意不接还是陷入昏迷了?他已经按了一个小时的对讲机,也打了一个小时的手机,可传入耳中的,永远是无人接听的嘟嘟声。
他一方面生气,想甩头离开,却又担心她会不会病昏在家里,最后还是选择留下,可是她要再不接电话,他就快抓狂啦!
屋内——
甄亚君被此起彼落的嘟嘟声和手机铃声吵醒,翻身呻吟。
噢!这男人真的很烦耶!为什么不放她一马?报复心真那么重吗?
抬眸看向墙上的挂钟,喝!她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他居然还在?!耳边仍然不停传来铃声,她受不了,终于起身抓起话筒。
「喂!女人,妳还好吧?」他的声音听来很紧张。
如果你能滚开我会更好!甄亚君很想丢这句话给他,无奈失声的喉咙不配合。她长叹一声,按下打开楼下大门的钮,然后打开内门站在铁门之内,等他上楼。
急促脚步声由楼下往上,她虚弱的倚着门框,看着他在面前站定。
「妳的脸色很差。」剑眉聚拢。
她耸耸肩,表示干你屁事?指指地下,意思是叫他东西放了就可以闪人。
神奇的是,他竟然懂。
「我有话跟妳说。」他的语气僵硬。「可以进去谈吗?」
甄亚君瞇眼,意思是——想都别想!
「好吧!」莫士杰两手一摊,将纸袋往地上一放,旋即转身下楼。
咦?她微微瞪大眼。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识相?哼,也好,她人不舒服,可没那个精神和他用手势吵架。
她开门,缓缓弯腰,几乎是以半趴的姿势将稿子「拖」进来。
好饿,好虚弱,她真怕自己会晕倒在门口。
忽地,耳旁响起咚咚咚的声音,长腿出现在她眼前。她倏地抬头,就见他两手抱胸,单眉微挑,一脸「逮到妳了吧」的得意表情。
她张嘴,想骂人,却只能发出喘气声。
这个卑鄙小人!她被骗了!
晕眩感袭向她,她正面朝下趴倒,真恨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被这个死对头看到她穿著睡衣趴在家门口,不如让她死了比较快!
见她趴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莫士杰得意的表情瞬间褪去。「喂!女人?妳没事吧?」他蹲下,轻摇她的身子,炙热温度穿透指尖。「妳在发烧?!」
拿开你的手!甄亚君在心里大喊。扬起软绵绵的手臂想挥开他的手,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往他肩上一搭。
「我带妳去看病!」
下一秒,她的身子腾空,整个人虚软无力的倒在他的怀里。她想挣扎,想叫他滚远一点!奈何力不从心,只能任人摆布。
「叭——叭——」
车子快速在车阵中穿梭,险象环生。
甄亚君缩在前座的椅子上,紧紧抓着身上的安全带,暗暗祈祷最好她命不该绝,否则她还没病死,就要先被撞死了!
拜托,她只是重感冒,又不是快死了,他有必要把轿车当救护车开吗?可惜她失声,否则她一定要尖叫到这男人耳聋为止!
五分钟后,医院到了,她也快被吓到虚脱了。
「妳还撑得住吧?」莫士杰为她打开车门,见她冷汗涔涔,还以为是因为她太痛苦。「我抱妳进去好了。」说罢,动手解开安全带就要抱她。
甄亚君吓得不停摇头,忙比手势表示她自己走就行了。
「好吧!」他放弃抱她的打算,扶她下车。「小心头。」大掌护着她的头,小心翼翼的。
凉风袭来,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穿上!」
西装外套披上她的肩,浓厚男性气息窜入鼻间。她愕然,愣愣的像个洋娃娃一样,任他为自己穿上外套,扣上钮扣,内心竟因他这自然的体贴而有些感动。
「走吧!」莫士杰没发现她的异样,扶着她往医院走去。
挂完号,候诊时,她睡衣加西装外套的奇特衣着引来许多人好奇的眼光。甄亚君只盼别在这儿遇见旧识,否则恐怕她说破嘴都解释不清她和这男人的关系。
「撑着点。」他在她耳旁低语。「等一下就轮到妳了。」
甄亚君将头靠在前面椅子的椅背上,虚弱点头。
候诊的人很多,旁边几个小孩在她身边嘻笑玩闹,她闭上眼,昏沉沉的又想睡又想吐,一天没进食,胃酸直往她喉上涌。
「妳是不是很难过?」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我的肩膀可以借妳,不用客气。」
甄亚君想也没想就摇头。
就算他现在表现的很体贴又怎样?她可还没忘记他的恶行恶状,鬼才想靠在他肩上!
好不容易轮到她,莫士杰陪着她进诊疗室,听着医生诊断,替她问问题,最后医生宣布她必须打针。
「请到这边来。」护士领着她往隔壁房间走。一边准备针筒、药剂,一边道:「妳要不要打屁股?那里肉多,比较不会痛。」
她抬头,与莫士杰视线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的别开眼。
「我到外头等妳。」他识相的先行离开。
甄亚君挨了两针——打在手臂上。
虽然护士一再劝告她,但她还是坚持。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十岁以下的小孩才会选择用臀部去挨针。她都几岁了?何况,想到打完针后揉屁股的窘状,她宁愿痛死!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挣扎着要不要请他绕个路,让她买个晚餐再回去。
她快饿死了!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到想吐了!
可一来她失声,无法开口,二来,又不想有求于他,三来,她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百块,而薪水三天后才会入帐,所以她最后还是打消念头,决定回去煮泡面来吃——虽然她现在一想到泡面的味道就想吐。
唉!她暗暗叹口气。为自己可怜的处境掬把同情泪。
过了一会儿,车子缓缓停下。
「妳等我一下。」
等她睁开眼,他已经下车往前头的超市走去。十分钟后,他拎着袋子回来。
车子继续上路,甄亚君昏昏沉沉闭上眼,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直到他出声唤她,她才发现已经到家。
睁开惺忪睡眼,她抓起药包,开门下车,摇摇晃晃往公寓走去。
「等一下!」莫士杰叫住她。「我陪妳上去。」
甄亚君双眼倏地睁大,自梦游状态清醒过来,连连摇头。
他不理会她的拒绝,直接发号施令。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停车。」
她闻言气闷。
这家伙以为他是谁?他叫她等就等啊?作梦!
她旋身,决定不理他,打算自己上楼。走了两步,发现身上还穿著他的外套,忽又停下。
把外套脱下来丢在外面不就得了?她如此告诉自己。也当真就脱起外套,可脱到一半,又觉得这么做太过份,像是恩将仇报。
她踌躇许久,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直到莫士杰回来,只好半推半就的接受他的「好意」。
回到家,猫老大一见到她,立即喵喵叫着凑上来。
莫士杰跟着她进门,见她转身惊恐的瞪着自己,没好气道:「别又来了,小姐!我只是想煮碗粥给妳喝,煮完我马上走,可以了吧?」
甄亚君双眼微微一瞇,他像是有心电感应,竟能完全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且对答如流,「妳真的很多疑,妳知道吗?」他敞开大门,手一摊。「这样行了吧?要是我真想对妳不利,妳要叫救命或是逃跑都很方便。」
见她不再反对,他将袋子放上流理台,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甄亚君这才发现,他方才去超市竟是买食材来着。
她什么也没说,既没喊饿,也没要求,他却已经替她设想周到。
甄亚君慢慢滑坐在沙发上,愣愣望着不远处忙碌的高大背影,既讶异又感动,想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禁心生愧疚。
「粥还要再等一会儿。」莫士杰为她抱来枕头、棉被,「妳睡一下。」顿了一顿,又道:「放心好了,我不会趁妳睡着时非礼妳,妳大可安心。」
果然还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甄亚君摇头。但心中却已经不觉得气愤。
她乖乖躺下,看着他小心为她拉好被子,怕冷风窜进,还特别将被角塞进沙发座垫底下。动作虽小,却显细心。
这世上有种人,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没那个恶意,偏喜欢逞口舌之快——他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看着他一边喃喃抱怨她家真脏,一边动手替她收拾,还帮她清了猫砂,倒了饲料,甚至还拿起逗猫棒陪着猫老大玩,甄亚君的嘴角不自觉扬起。
若不去想他之前的恶行恶状,这样的他其实还满可爱的嘛……
「妳在笑什么?」察觉有异,莫士杰停下手中的动作,拧眉看她。「有什么好笑的吗?」那个诡异的笑容是怎么?鬼上身?
她咧嘴,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她没办法回答,耸了耸肩,继续笑。
哈,要是让这男人知道她说他「可爱」,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反正绝对不会是高兴吧?
思及此,她笑得更开心。
莫士杰愈看愈不对,起身走近她。
「喂,妳该不会烧坏脑子了吧?」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被她轻轻拨开,并且用锐利的眼神警告他别动手动脚的。
莫士杰识相的收回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任他一片好意,她不感激就算了,有必要当他是强暴犯一样,处处提防着他吗?他虽然自认不是好人,可也不至于故意吃她豆腐这么卑劣好不好?
「啧!」他转身,觉得自讨无趣。
忽地,感觉背后有一股小小的力量拉扯,他回头,就见她扯着他的衣角,绽出虚弱却甜美的笑容,无声的说了句,「谢谢。」
瞬间,莫士杰心口一缩,陌生感觉冲撞心头。
她不是绝世美女,没有一笑颠倒众生,再笑倾城倾国的魅力,但望着那张苍白虚弱的笑脸,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她看起来很……耀眼。
「不、不谢。」妈的!他居然结巴!「我去端粥。」
热腾腾的咸粥上桌,香气四溢。
「吃完粥,记得吃药。」为她盛好粥,倒好热开水,他穿上西装外套,将牛皮纸袋放在她面前。「妳的稿子。」
看着桌上纸袋,甄亚君的眸中闪过痛苦。
「我回去了。」他走到门口,忽又折返。「妳有备用钥匙吗?」她高烧未退,又一个人独居,他实在不放心。
甄亚君点点头,不再怀疑他别有用心,指指房间里的柜子,伸出两根手指头。
他会意,从第二个抽屉里找出钥匙。
「这是我的名片。」莫士杰把名片递给她。「上头有我的手机、家里和公司的电话,半夜觉得不舒服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明天早上再来看妳。」
甄亚君心头又是一暖。
「我走了。」他微一点头,转身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