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门应声碎裂,杀入一名冷面煞星,吓坏在场所有的人。众人被吓得面无血色,动作齐一地转头,用瞠目结舌的呆滞表情同韩定远打招呼,只有坐在床上的朝霞依旧像个木头娃娃似的,一动也不动。
「朝霞……」没人敢阻挠韩定远,他走近朝霞,低声唤了她的名,但她却置若罔闻,毫无任何反应。「该死!说,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韩定远跳起暴吼,一个盛怒拍击桌面,桌子立即碎成两半,这一拍更是让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牙齿格格打颤作响。
「你还楞在那边做什么?还不赶快帮朝霞把衣裳穿好!」韩定远冷冷扫了被吓呆的丫环一眼,丫环立刻哭了出来。韩定道再补上一记冷眼,丫环即刻噤声,快步走近朝霞,抽抽噎噎地为她着装。
「就是你这个老鸨指使,将朝霞绑来,想将她的初夜高价拍卖,赚取暴利!而你,就是那个恬不知耻想染指朝霞的老不修!你更该下十八届地狱!」韩定远厉声指控,胡嬷嬷和丁老爷登时回神,两个人腿一软,赶忙一前一后跪下磕头猛讨饶。
「韩……韩公子,饶命,饶命啊!」胡嬷嬷三魂七魄早吓跑一半以上。
「这位公子爷,不关我的事,都是胡嬷嬷的主意,一切都跟我无关哪!」凶神恶煞当头,性命交关的大事,丁老爷赶忙撇清。
「说!你们把朝霞怎么了?不要再让我问第二次!」韩定远怒目质问,此时此刻他的理智早被忿怒淹没,只要让他听到朝霞受了一丁点侵犯,他绝对立刻杀光在场所有人,再带朝霞回去,亲自跪在她的面前,向她请罪。
「我……我们……」韩定远这一吼,胡嬷嬷跟丁老爷吓得破胆,两个人身子抖得缩成一团,脑袋跟舌头早就打结,怕得根本不敢再说任何话!
「说!」韩定远再斥,为了在场众人性命着想,张婆婆硬着头皮出声说道:「这位公子爷,请暂息雷霆之怒,这样老身才好向您报告……」
「废话少说,给我说!」韩定远不容张婆婆多说一句废话。
「呃……是,是。」好个霸气威仪的男人!张婆婆被韩定远的气势震慑住,微楞半晌才止住颤抖,回话道:「这位姑娘只是被老身验过身而已,您会见到她衣着不整,就是因为验身之故。丁老爷没碰过她,请公子爷放心。」
「验身?你们凭什么帮朝霞验身?天朝的习俗,对一名云吴未嫁的姑娘验身是多么严重的侮辱,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更何况,你们该死的根本没有这个权利!光凭你们今日掳走朝霞,又用如此恶劣的方式践踏她的名节,我就该一掌将你们全部劈死!」
在天朝,除了被挑选入宫为妃嫔的女子需经过验身这关被视为正当之外,寻常女子会被验身,只有两种情况,不是青楼女子,就是贞节受质疑;因此未出阁的女子无端被人验身在天朝乃是极度的耻辱。
「大爷饶命,饶命啊!」一听韩定远想杀人,在场所有人全部异口同声,跪地磕头,拼命求饶。
「韩文、韩武!」韩定这唤了门外的文武双卫。
「是,属下在。」
「点住他们的穴,带到一旁,给我好好看着。」
「是。」令一出,文武双卫立刻执行,除了朝霞,其它人马上被点穴,制住行动,带至一旁看管。
闲杂人等一概驱逐出境之后,房内只剩下韩定远和朝霞两人。他大步移近床榻,坐在朝霞身旁,柔声对她喊道:「朝霞,是我……」
然,朝霞就是一动也不动,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韩定远大手放上她的肩头,将她扳过来面向自己,四目相对所见,才教韩定远发现他自己有多可僧,多可恨!
都是他,都是他!
朝霞的双眼空洞涣散,面容惨白,白晰的脸颊上印着五道明显的指痕,神情透露着深沉的绝望。此时她狼狈凄惨的模样和那日初达时翩舞绝美的舞娉简直判若两人。未料会见着这样的她,韩定远心头涌起百般的自责与愧疚,心头不由自主地抓紧泛疼。
缠情蛊让韩定远和朝霞身心纠缠,情感亦纠缠。三年岁月任流转,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对她情生意动,两人心意相通,此刻她心中深切的痛,他感同身受。
「朝霞……朝霞……」韩定远哑声唤着,喊了好几声,朝霞一点反应也无,见她这般失神伤怀,韩定违心痛得泛红了眼眶。
都是他的错!没想到他该死的无心之过,竟为她带来这么大的屈辱和灾祸。她心里所受的伤和痛,他要如何弥补,才能还莲苑一个完好无缺、一如往日温柔含笑的舞娉朝霞?
她的目光依旧凝望远处不动,不知是否是触动了伤痛的记忆,眼梢悄悄滑落了泪水。看见朝霞有了反应,韩定远抓住机会,开口再唤。
「朝霞,你已经平安无事了。你看看我,是我,韩定远,大色胚,你口中最爱骂、心头最恼怒的坏蛋大色胚啊!」急中生智,韩定远将朝霞对他的奚落称呼脱口说出,没想歪打正着,一句「大色胚」唤回了朝霞的神智。
「大……色胚……你是……韩定远,姑爷的好友……」朝霞总算认出他了。
「对,是我,就是我。朝霞,你没事了,我来带你回莲苑……」
「莲苑……莲苑……」一提莲苑,朝霞的泪水立刻像断线的珍珠般不停地掉。
她的泪烧疼了韩定远的心,心怜伴随不舍,大掌一带,将她纤细的身子楼入怀中,疼惜呵护着。
「呜……呜……」朝霞伤心得放声大哭。
「朝霞,没事了,你别哭,别哭啊!」
今日之事对朝霞的打击太大,韩定远的劝慰起不了作用,她靠在他怀里,泪水掉不停,索性双手反抱住他尽情哭个够,溃堤的眼泪湿了他半个胸膛。
哭了好半晌,泪水稍止,韩定这温柔抚着她的背,细声安慰。
「没事了,忘掉这一切,今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等会儿回莲苑,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嗯?」
「不可能……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她们说我不是清白之身,我毁了莲苑十二金钗的清名,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莲苑的新主子,我是个罪人,罪人啊!」
想到验身的结果,朝霞的情绪再度崩溃,才停住不久的泪水又泛滥成灾。听见朝霞对自己的轻视及责骂,韩定远心痛到无以复加,心头的愧疚更甚,刹那间他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对朝霞说抱歉。
虽然不知三年前她偷跑,离开秋水逍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韩定远很肯定她必定丧失了某些记忆,忘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段,也忘了当年占了她清白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她口口声声讥笑的大色胚……
三年前的往事是意外、是无心之过,是命运不该有的插曲,无辜的她卷入他的生命中,她的世界从此为之颠覆变色……
若无今日之祸,冥顽不灵的他如何能了解他是一名多么残忍的刽子手,她好端端的人生被他的一己之私给弄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甚至彻底忘掉了过去!他欠她好多好多,多到这一生不知道还不还得起、还不还得清!
「我是罪人!我恨我自己!我好恨哪!有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生,连自己的身家背景都不知晓,现在连身子也不清不白,究竟给了谁都不知道!」朝霞气得用力猛槌自已,眼泪滂沱。
「朝霞,冷静!你听我说……」韩定远反锁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回胸前,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说也奇怪,两人肌肤相触,温热的体温熨烫了彼此的心,渐渐地,朝霞平静了下来。她一语不发,静静靠在韩定远的怀里,有些眷恋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气息。
「你跟别人没什么不同,本来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不再是完璧之身的原因……是因为你的身子早就许遇人了,那个男人就是我!你将自己交给我的时候,是清白完整的……」
「你说什么?」韩定远口中所说的事实教朝霞听了大为惊愕!
「我说三年前我们早已有过夫妻之实……」
「不可能!你……你骗我!」朝霞脸色惨白,一点也不相信。
「是真的!朝霞,是真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一定是说笑的,对不对?」朝霞口中喃喃低语,今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所带来种种的打击皆教她无法承受,思绪再度陷入紊乱,莫名地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眼儿一翻,朝霞的身子一软,就这么晕倒在韩定远的怀祖。
「朝霞,朝霞……」轻拍她的脸,但一双睫扇闭个死紧,唇也紧紧抿着,仿佛是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拒绝再和这个世间接触……
不行,得立刻带她回莲苑!让她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去,让莲苑熟悉温暖的气息抚平她伤痕累累的心。
不再迟疑,韩定远横抱起朝霞轻盈的身子,昂首阔步,朝外走去。
临走前对文武双卫下令道:「韩文、韩武,你们听好!第一,在明天日出以前,我要见到百花楼夷为平地,变成废墟!第二,不管用什么理由,我要这两个恶人下半辈子都在牢里度过,彻底消失在我的眼前。凭他们今日对朝霞的所作所为,就算死上八百次也不够!我交代的两件事情务必办妥,没完成就不要回到逍遥见我,听见没有?」
「是,属下定不辱命。」
「等一等,韩……韩公子,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胡嬷嬷颤抖问道。
「犯上秋水逍遥,只有死路一条!」韩定远冷冷抛下答案,听见「秋水逍遥」四字,胡嬷嬷登时腿软,瘫坐于地。
掌握天朝民间盐漕买卖,财力、势力、实力皆惊人,影响力遍及整个江南的秋水逍遥……呜,她……老命休矣!
下达命令,决定了百花楼最后的命运,怀里抱着失去意识的朝霞,韩定远踩着揪心的脚步离去。
「秋水逍遥?我怎么会犯上秋水逍遥?一切夷……夷为平地,变……变……变成废墟……我……我……这是我的心血啊!要没了百花楼,我……我怎么活?我……」胡嬷嬷语无伦次,乱说一通,急怒攻心,眼一翻,倒地昏迷。
***
凉州,太湖畔,莲苑。
深秋枫转红,风凉天寒,湖畔晚风清冷,砭人肌骨。
新主朝霞受难,平安获救,莲苑上下终于放下担忧的心,然在众所以为平和的表相之下隐瞒了事实的真相。
映荷水榭里,另一场轩然大波正起!
在孟府织造苦苦等候消息的孟朔堂和苏净荷闻讯,即刻赶至莲苑。两人踩进映荷水榭,只见如喜婆婆和韩定远默默四目对望,气氛有些凝重。
「婆婆,朝霞呢?」苏净荷开口便问。
「在桂泠居,差大夫来看过了,可还是昏迷不醒。唉,不晓得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如喜婆婆答道。
不知怎么的,如喜婆婆说话的语气除了担心之外,好象还带有那么点等着看热闹的味道。和她面对面的韩定远一语不发,冷眼观察着,他想不透,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但是听说如喜婆婆是朝霞的贴身伴,也是她最亲近倚赖的人。朝霞出事,如喜婆婆除了着急担忧之外,不该会有其它的反应。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小人的想法。啧,才去两趟百花楼,该不会就染上那儿的气息,人也给变得卑鄙下流起来了吧?
思绪犹在流转,一回首,正对上一抹怒意横生的俏颜,是苏净荷。
「朔哥,你早答应过我你不插手的。这是莲苑的事,跟孟府织造,还有你和韩『公子』的私交无关。」苏净荷话先踩在前头,逼孟朔堂不得插手。
君子首重承诺,娇妻之言更是不得不听从。身为君子,既已许诺,又是疼爱娇妻的好夫君,孟朔堂只得送韩定远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暗示好友自己好自为之。
「韩『公子』,今日之事……有劳您解释。」苏净荷一个转头,已变脸,仪态不怒而威,气势不输须眉。
因为舞娉之事,韩定远和苏净荷的立场有了改变。苏净荷收起往日熟稔的「韩大哥」称呼,改叫「韩公子」,摆明就是不扯交惰、不攀关系,一切站在理字上,公事公办。
韩定远是明白人,自然了解苏净荷的意思,加上此事非比寻需,他早收敛起平日轻适略带点玩世不恭的态度,改以沉稳应对。
「今日之事都是因我一时无心的念头而起的……」韩定远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说出来。
听完韩定这之言,在场三人出现三种极端的反应——
孟朔堂眉头紧皱,狠狠瞪了好友一眼,表示十分不认同他的做法;韩定远自知理亏,默默接受孟朔堂谴责的眼光。
如喜婆婆神色微愠,眼底闪着教人猜不透的情绪。啧,今日之事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朝霞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却不至于危及生命,可是听见韩定远叙述当时事发的状况,还是让她听得胆战心惊、手脚发软。光想朝霞所遭受到的待遇,她心就疼了,但是天命有它既定的命数循环,她绝不能够插手介入。
苏净荷听完则是面色惨白,一脸震惊,口中喃喃低语,心疼朝霞因飞来横祸所受的委屈,心里难过,忍不住红了眼眶……
「天哪……百花楼……验身……」
整颗心都被揪疼了,再抬头,看见眼前肇祸的元凶,苏净荷突然灵光一闪,回想起方才韩定远在说话时,语气里所透露出对朝霞的熟悉,她恍觉今日之事的起因并不单纯!
「韩定远,你说,你和朝霞是不是旧识?」苏净荷试探性问道,但语气却是再肯定不过,她相信她猜想的没错。
一旁的孟朔堂一听,脸色更沉。净荷聪明绝顶,心思细密,好友跟舞娉之间有过渊源一事果然被她猜到了。
「孟家嫂子,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韩定远反问,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非旧识,若不是过往曾有恩怨,单凭前日在莲苑的一番争执,依我夫君对你这个人还算正派的评价,你没有道理会做出这种恶劣的事来。」
闻言,韩定远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纸包不住火,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不过,也罢!说了也好,说不定可以知道朝霞离开逍遥这三年究竟是遇上了什么变故,才会导致她记忆全失,把他们曾有过的一切全给忘得一干二净!
「没错,我和朝霞三年前就认识了,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用『非比寻常』来形容也不过份……」打定主意,鼓起勇气,韩定这决定将往事和盘托出。
搅动脑海里刻意尘封的记忆,过往曾有过的伤痛、矛盾和挣扎全都随着回想又重来一遭。
「非比寻常,怎么个非比寻常法?」苏净荷接口问。
「话要从三年前我尚未隐遁之时说起。那时的秋水逍遥还是由我当家,而不是像现在是我二弟韩朔接手。年少的我心性不定,十五岁懂事起,便开始四处寻芳猎艳,常周旋于女子之间,不置真心。那年,一趟西行,遇上西呜王朝三王女,因为误会加上阴错阳差,得罪了三王女,她一怒之下对我下了情蛊,欲强逼我成亲,我不从,幸而老天保佑,让我能够拖命平安逃回逍遥。三王女所下的情蛊名曰『缠情』,顾名思义就是为情纠缠,一生不绝。欲解此情蛊,需有清白女子为蛊身,让中蛊的男子和此女交合七日夜,蛊毒方得全解;然此情蛊药性极强,即使解除之后,仍会对人心产生作用,发生关系的男子将会对该女子发生浓烈的情愫,倾心痴恋终生而不可自拔……」
韩定远言至此,话被苏浮荷打断。
「原来你就是那个不把朝霞当人看,只是拿她来当解药,以解你身上情蛊的臭男人?」她沉声问着,黑瞳里早已是怒火翻腾。
「没错,当初买朝霞入秋水逍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当蛊身来解我身上的情蛊。」韩定远坦承以告。
「啪」!清脆的一道声响,迎面而来一个热辣的巴掌狠狠刮上韩定远的睑,面颊上五条指痕立现。
而用尽全身气力打了韩定远的苏净荷,在甩完他的脸之后,重心不稳,脚步一个踉跄,便要摔跤。孟朔堂适时舒展臂弯,接住爱妻的身躯,免去她和地面打招呼的危机。
「韩定远,你这个浑帐!可恶,你好可恶!今天我打你这一巴掌,一点都不冤枉,这是替朝霞打的。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的所作所为差点就把朝霞逼上绝路?要不是如喜婆婆,如今这世上早就没有颜朝霞这个人的存在了!」
苏净荷的一番话令韩定远大惊失色,她说他差点把朝霞逼上绝路……
「朝霞她……她曾动念寻死吗?」韩定远听见他以颤抖的嗓音问着,同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年那晚两人争吵后,朝霞伤心欲绝含泪离去的模样。
「何只是动念?朝霞根本就是付诸行动了!我是拼了老命呼喊,招来两个好心的渔夫过来帮忙,三个人死拖活拉,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一心求死的朝霞从河里给拉回来。唉,虽然隔了好些年,可我每次只要一想起来那种场面啊,就还是心惊肉跳的!朝霞整个人大半个身子都浸到湖里去了,湖水冷冰冰,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还一股脑儿死命地往前走,你说她死意够不够坚定?」
如喜婆婆凉凉说着,还是一贯那种等着看热闹、带点幸灾乐祸的语气。她愈说,韩定远的脸色愈是铁青,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沉重又难受。
「哼,光是这样,你的脸色就这么难看,怎么?有自觉你已经愧疚得没脸见人了吗?要是继续听下去,知道了朝霞的身世和过往,只怕你会良心不安,自责一辈子,到死也无法原谅你自已!」苏净荷也接话道。
「朝霞的身世?嫂子,你和如喜婆婆知道她的来历?」
苏净荷点点头,但却没说出朝霞身世的打算,她眸了韩定远一眼,打定主意要加深他的歉疚后说道:「对啊,听到婆婆说起往事,我心头也跟着难过啊!当初我在太湖畔发现婆婆和朝霞时,两个人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怜兮兮的。我问了婆婆,才知道她身上没盘缠,是她带着朝霞沿路乞讨到凉州。要不是遇上了我,带她俩入了莲苑,只怕她们俩人还要继续流浪下去。」
「对不起……我……知道我真的很该死!但是……当初这些事情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打小活在云端之上的我,怎知身陷泥泞之地,在夹缝之中奋力挣扎,为的就只是要求取一份生存的苦痛?」韩定远的声音低了,他的心被深厚的歉意和内疚划出了一道好深好深的伤口。
心疼,浓重的不舍和怜惜全是为了那名受他所累的无辜女子。
「婆婆,请你告诉我朝霞为何要寻死,还有她的身世,好吗?」他心中有一股热切的渴望,渴盼能了解更正的朝霞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有关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当一个人曾经为了一件事,一心一意纯然地相信着她的亲人,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彻头彻尾受骗,只是被利用个彻底的傻瓜,失去至亲,又名节又损,万念俱灰……你说,这人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如喜婆婆虽是一头白发,但却有着一张和年纪不符的容颜,该是六十花甲之年,可看来顶多四十左右。她的眼眸清澈有神,整个人透着一种神秘的气韵,当她专注仔细看着他人时,那目光仿佛会将入整个看穿一般,毫无保留。
「如喜婆婆……你!你现在说的『这个人』是指……朝霞吗?」韩定远的嗓音颤抖得更厉害。这一问,他心知肚明,根本是多此一举,但是他心中还是存着小小期盼,盼着如喜婆婆回答的人不会是她……
「你不是问我朝霞的过去吗?我这不说她,不然说鬼啊?」如喜婆婆睨了韩定远一眼,仿佛他是问了什么天字号的笨问题。
「……」闻言,韩定远登时哑口。的确啊,他是明知故问。
「过去的朝霞是个可怜人,那段过往只能用『不堪回首』四个字来形容。涉世未深的她太过纯善,与世无争。七岁丧父,和娘亲相依为命,她娘亲把她调教得很好,给了朝霞善良、美貌和善舞的才能,却忘了教导她认识人心的险恶,愈是亲近的人愈是要提防的啊!朝霞就是不识人心之险,才让人给利用了。她那个坏婶婶梅天娘简直没天良到了极点……」
桂花能泡茶,朝霞能干啥?哎呀呀,光想头皮就发麻!
朝霞,朝霞,生来命垂,克爹克娘克全家;
就算地貌美加花,似玉无瑕,也没人敢娶她。
哎呀呀,谁教她天生是个大扫把,想来就教人害怕!
如喜婆婆清了嗓子,微亮的嗓音略带苍凉的声调唱出这首歌谣。歌声里有着朝霞长年被村人误解的委屈,百口莫辩的无奈,还有如喜婆婆对她道不尽的心疼……
随着歌谣尽,歌声落,如喜婆婆娓娓对韩定远说出了朝霞的身世。朝霞的爹是个小文官,因爱上身为官家舞娘的朝霞娘亲而弃官,两人私逃,无法在江北生存,只好回到故乡桂花村栖身,而后生下朝霞。
朝霞在桂花村里十来年的岁月,与世无争,却饱受村人误解和无妄的流言之苦,善良的她全然不知这全是她最信任的婶婶梅天娘因嫉妒她娘亲和她的容貌,而存心在背地放话中伤所致;十六岁那年娘亲过世,身无分文的她,为了埋葬娘亲,听信婶婶之言,由婶婶安排,心甘情愿「下嫁」入秋水逍遥。忍住满心的徨徨不安,嫁与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的只是图那一笔丰厚到足够让她娘亲入土为安的救命银子……
谁知,到最后全是一场骗局,一桩笑话!入了逍遥,没有仪式,也还来不及弄清楚事情的状况,便被送入了庄主的房。那几日的激狂缠绵令朝霞脸红心跳,羞愧难当。直至那一日,一席无意间的谈话揭穿了真相,原来她不过是被买来当作蛊身的解药,没名没份,连个「妾」都谈不上,还赔上了清白的身子。
抱着破碎的心,趁黑连夜脱逃,回到自幼生长的故里,又被村人无情的讪笑给刺得遍体鳞伤。种种打击,身心俱疲,朝霞早已麻木,万般屈辱和心痛全忍了下来;她强撑着回到桂花村,为的就只是到她娘亲的坟前磕头祭拜,将满腹积压的话全对她最思念的娘亲倾吐,好好地哭上一场。
但回到家乡所见的景况却让她伤心欲绝,她最爱的娘亲被草草埋葬,连个像样的墓碑也没有,就这么孤单躺在乱葬岗中,她万念俱灰,再也活不下去。
连老天爷都不眷顾她,要绝她的路,那她留存世间又有何意义?死,是唯一也是最彻底的解脱。
「那时等我和渔夫将她救起,待她清醒过来,一双眼是失神空洞又茫然,傻傻望着我,好久好久才迸出一句话,她竟然开口问我,她是谁……从那之后,朝霞就再也没想起过去。我想,或许是那段过去太过悲伤到让她无法承受,进而退却,彻底封闭了所有记忆。『遗忘』,对那个心死的朝霞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听完如喜婆婆所言,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隐约可闻的啜泣声,是苏净荷抵不住心头的难过,偎入孟朔堂的怀里哭泣。朝霞的过往她略知几分,但今日听见如喜婆婆和盘托出,她才知原来舞娉朝霞极力想寻回的过去竟是段伤心又不堪回首的记忆。
想不起是好的,最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这般伤心痛楚的回亿,有朝一日再忆起,只会凭添苦痛而已。
「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孟朔堂和苏净荷闻声抬头,看见眼前景象,两人俱是微怔。
「如喜婆婆,请受我三拜。」韩定这双膝跪地,诚诚恳恳地向如喜婆婆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婆婆对朝霞的救命之恩。没有你,我绝不会知道我曾经犯下多么不可原谅的错,伤害一名无辜的女子,更不可能有机会可以向她道歉,用我的馀生来好好补偿她,弥补我所犯下的错。」
韩定远是真心诚意,彻底悔悟。
如喜婆婆听得笑开了嘴:「好,好,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道歉的,这三个响头我先替朝霞受下了。能够及时醒悟,诚实面对自已所犯的错,很好,你这个年轻人还有救!」
「婆婆,他害朝霞吃了那么多苦,又差点送命,简单一句道歉,再磕三个响头,你怎么就原谅他了?不行,他害朝霞害得那么惨,你愿意罢休,我可还不答应这么轻易罢手!」心情平静,理智重掌一切,怒气犹在,苏净荷替朝霞发出不平之呜。
「嫂子,只要你开口,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我是真心诚意要向朝霞道歉赎罪的。」韩定远诚心道。
「很好,待会儿等朝霞清醒过来,到她面前,该说的话,该道的歉,一个都不能少。关于你的所作所为,你欠她一个慎重而合理的解释……」
不忍韩定远再受苛责,苏净荷话尚未说完,孟朔堂便出声为好友缓颊。
「净荷,我知道你心疼舞娉,但此事牵连甚深,三年时光,错综复杂,该说的、该解的,就让定远和舞娉两名当事人自个儿调解说明去吧!」
苏净荷睨了孟朔堂一眼,投给他一个「你这么说,想替韩太远出头,最好有正当的理由」的眼神。孟朔堂一见,嘴角微扬,大手一揽,把苏净荷圈入怀中,将她和韩定远隔开,以行动和距离暗示她,他打定主意不让她再插手管韩定远和朝霞之间的事。
自然,苏净荷是明理之人,只要事情有正当理由,她绝对会顺从的。
「定这,得罪了。」孟朔堂看着好友,两人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韩定远颔首,表示同意之后,孟朔堂也说出这个被隐藏了三年的秘密:「其实……这三年定远也不好过!缠情蛊的束缚极强,中蛊之后,男女双方必须连续七日夜恩爱交欢,少一分一刻都会导致功亏一篑,情蛊未解,中蛊者将留下会令人后悔终生的遗憾……一辈子受情蛊约束,身心永远无法解脱……」
「什么后果?」苏净荷和如喜婆婆异口同声问道。
「定远身受情蛊牵制,除了朝霞,面对其它女人再也不行。他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遂而隐遁,离开逍遥。这一躲就是三年,他潜心研究出的『神仙逍遥汤』为他赚进大笔银子,造福许多不行的人,但此番媲美仙丹的奇效药汤却救不了他自己!如果这辈子都找不到朝霞,定远就永远没有复原的机会,不能成亲,无法生子,最后孤独以终。倘若,人犯了错都该受罚,这种绝子绝孙的惩罚也该够重了!」
看着默不作声的韩定远,苏净荷突然有了领会,或许他和朝霞之间真可说是天意注定吧!在莲苑的这三年,虽然失亿,但聪颖活泼的朝霞和众人相处得极好,每天都过得快乐无忧;反观韩定远,失去了男人最「引以为傲」的能力,无法面对自我和众人,因而离开逍遥,隐遁而去,潜心研究出名动江南的助阳药汤也帮不了他自己,他心中的沮丧和打击有多深,早已不言而明。
「朔哥,我明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插手。」苏净荷做出明确的承诺,孟朔堂感于爱妻的明理,回她一个赞赏的微笑。
「今日之事,踏出这房门,一切就烟消云散,咱们谁都不许对朝霞提起半个字。这样伤心的往事回忆,不值得再想起。从今而后,颜朝霞就是我韩定远的妻,逍遥的大少夫人。在逍遥宽厚的羽翼下,我会用心照顾她,护她一生平安,永乐无忧。」韩定远许下坚定的承诺。
「韩大哥,希望你谨记今日之言,要说到做到。你绝对不能再辜负朝霞,因为她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心碎苦痛的人生了……」苏净荷还是无法完全放心。
「韩定远绝非是轻易背弃承诺之人,既已许诺,必定做到!」
「好,那老身就放心把朝霞交给你了。」如喜婆婆微笑道,肩负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一大半。
她等了好久,守在朝霞身边,盼的就是这句真心话,韩定远是朝霞命中注定的真心人哪!
「呵呵,那还等什么,快去啊!」如喜婆婆催促道。
「呃,婆婆,你说什么等什么?」如喜婆婆突然转了话,让韩定远一时意会不过来,连孟朔堂和苏净荷两人也面露不解。
「傻小子,当然是要你赶快去陪朝霞啊!瞧你一副傻不楞益的,我真怀疑你怎么会是秋水逍遥的当家主事?」
「啊?对,对!」韩定远像个初识情事的少年般,俊脸微热,猛然醒悟过来,脸上挂着一丝绝对可以用腼腆来形容的微笑。
韩定远这副模样教相识多年的知交孟朔堂看了是直呼不可思议!人哪!心再怎么飘荡不定,一旦陷入了情,遇上了命定的伴侣,便会在不自觉间,心甘情愿地向真情俯首称臣。
瞧来韩家老夫人殷殷期盼能拥有的长媳和嫡房长孙一事,总算露出曙光了。
如喜婆婆眉眼含笑,目送韩定远欣喜提步离开,往桂冷居而去。
韩定远和朝霞之间的牵扯虽然错综复杂,但这两人注定有缘的,经过这番醒悟,情丝已悄然滋生。现在说爱不爱或许都还太早,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韩定远早把朝霞摆在心头上了。
他的心上有她,就是好的开始,成功了一半;再来,就看他的努力,让她心上也有他,届时水到渠成,便是缘聚之时。
那时,见他们恩爱交心,携手共度馀生,任务圆满达成,就不枉她跑人界这趟了呵!如喜婆婆清澈的眸底露出一抹欣喜湛亮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