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深夜,郊外,乱葬岗。

月光仿若灵柩上的素色绡纱,泛着死寂的白,凄迷地散落一地。

银紫色皮毛的狐狸半卧在地,于这清冷世界内,悄无声息地挣扎扭动着。周围,点点绿色磷火为衬。

一寸寸,挣裂了那身狐皮。一点点,褪去了利爪尖牙。

忍过脱胎换骨的剧痛,遂成人形。

狐媚狐媚。是狐变,虽为男身,终究美艳不可方物。在死地诞生的他,美艳中又平添清冷孤绝。

他一手揽起厚重垂踝的鸦色长发,一手拿着刚换下的银紫狐皮,在如薄纱般的月光下,茕茕独立。

肤色莹莹如玉生辉、凤眼微微朝上斜飞、黑眸宝光熠熠,又若秋潭深邃。举手抬眸,魅惑惊艳俗世众生。

为换得这身皮相,他足足苦修了二百九十九年。

其实,也不过是一只道行浅薄的小狐。

原本捱着岁月,等到五百年满,化身为人也不至于如此挣扎剧痛。但天劫三百年一至,他仅剩一年的时间,寻找有情人佑护。

上至天庭三十三界,下达幽冥九十九间,人眼最最势利——贪美色、爱富贵。这身绝美皮相,已经迫不及待,货卖好买家。

翩翩如蝶地轻巧转身,正准备潇潇洒洒到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走一遭,忽然看到身后,有枉死的少女鬼魂,正半掩着脸儿偷偷瞟他。

人眼势利不假。就连死后化成的魂魄,也爱这身皮相呢。

少女鬼魂形容虚渺,却仍能辨认,是位清秀小佳人。她石榴裙畔,凌乱堆放着生前骸骨,白晃晃一片,仿若未调萎就坠落枝头的桅子花。

他勾起唇角轻笑,朝魂魄走去。又有心卖弄身段,甩发、曲膝,动作一派潇洒地在她面前蹲下。

伸出修长若玉的手臂,捧起地上相形惨白失色的骷髅,凑到红润唇边,轻轻一触。

呀,再看那魂魄,已经羞得将脸儿全部掩住。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他不由得纵声大笑。

笑声,惊飞了枯树间的群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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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柳员外家,富甲一方,却偏偏世间福禄寿难全,子息艰难。柳员外纳了十三个妾,最终也只得一子一女。

那儿子是庶出,生来体质孱弱,便早早舍了道观。只候着年满十八,再回来继承家业。

女儿柳芊红是正室所生,与庶出的儿子同岁,年方十七,天生丽质,娇养在深闺。

柳家富庶,芊红又有几分艳名。为她提亲的人,自十三四岁起,便踏破了门坎。但柳员外膝下仅此一女,只爱得如珠如宝,安心要择那门户相当、功名在身、年岁相仿的俊俏郎君来配爱女。

世事却难有这般齐备。及至容貌门户都相当了,身上又无功名;那有功名且出身豪门的,年岁容貌却又不能够般配了。

蹉蹉跎跎耗到十七岁,上门提亲的虽不减,却已延误了嫁龄。

深闺冷清,深闺寂寞。情窦早开的少女,眼见幼时女伴一个个为人妇,越发自觉形单影只。

若不是,有了那个深闺梦里人。

那夜,她又辗转难眠。于是点了灯,倚床拿了绷子,用五彩花线在一方锦帕上绣鸳鸯戏水。

绣鸳鸯、绣鸳鸯。何时,才能寻到如意郎,与他成双?

神思恍惚间,针尖扎破了素白手指。指尖,在灯火下泛出颗亮亮的玛瑙红。

她将手中针线放至一旁,刚想将受伤手指探进口中吮吸,却被一只温暖大手轻轻握住了纤腕。

深夜,如何有男子来到闺房?她心头一惊。

及至抬头细看,又是一惊。

这回是,惊艳绝色。

从来就是梦中,也未曾梦到过这般俊美无俦,又魅惑清冷到骨子里的人。

男子一身银紫色外衣,体形修长挺拔。他微微向上斜飞的漆黑凤眼,满含笑意地望着她,宝光流动。

他将她素白的手指放进唇间,吮掉那颗玛瑙红,然后道:“好了。”

动听得,若低徊纶音。

“不知公子是哪家子弟,姓甚名谁,为何深夜来妾房中?”她颊边浮起嫣红,左胸突突地跳着,如揣了只小兔。

女儿间流行的,才子佳人型小说,她看过不少。才子暗慕佳人,夜来访香踪的情节,更是烂熟于心。

“我叫阿紫。从异乡而来,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颊边的发丝,“思慕小姐已久,小姐堪怜。”

芊红眼前一花,已见自己衣裳半褪,被男子压倒在床。

“小姐堪怜。”

时值初春,微寒。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冷得起了层玉色颗粒。在他温暖大手的重抚下,又一一消散。

沉溺在那温暖、却令人不自觉战栗的**中。她,不欲抵抗。

并且从此,夜夜沉沦。

杨家三郎,出身书香世家,年方弱冠,御笔钦点的新科进士。家中虽有一妾,却未曾纳得正室。

与柳家芊红小姐,正是好姻缘。

街坊闲汉,甚至编了童谣教给稚子,街头巷尾的传唱——

杨扶柳,柳依杨。杨柳合欢眠,洞房花烛在眼前。

就是挑剔如柳员外夫妇,对这门亲事,也是十成十的满意。听得杨家来说媒,只乐得合不拢嘴。

但,任旁人如何将杨三郎说得花团锦簇,芊红也只是低眉垂眼,沉默不语。

人只道是羞涩认生,却不知她百转柔肠内另有一段隐情。

都说,杨家三郎俊。可这天底下,有男人能俊过阿紫么?

都说,杨家三郎才学高。但,从阿紫嘴里说出的话,纵是再粗陋肤浅,也令人听得入迷。

阿紫阿紫,你纵然贫寒无半片瓦遮身,也愿跟你一世。

只是,你夜半来、天明去,已有半载,却迟迟不托媒妁上门。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对芊红又是存了怎样的心?

别人家小姐皆是清晨梳妆,芊红却是夜来画眉。

近来半载,不知怎地,原本白皙娇嫩的容颜,渐渐干瘪枯槁。一头如黑瀑般的厚重长发,也开始脱落发黄。

女儿家,在情郎面前输不得半分娇艳。就是靠着胭脂铅粉桂花油,也要扮出个活色生香。

又是夜深。芊红一身水红色绣衣,头上用金凤珍珠套簪挽了个斜斜坠马髻,香肩半露,面朝银镜在灯下左右顾盼,仔细打量着自己刚描画好的妆容。

镜中女子的黄瘦面色、黛青眼圈,皆被铅粉遮过。颜色极淡的菱唇,也仔仔细细覆上层又香又艳的胭脂膏。

不见憔悴,只显风情。

略思忖,又拿起黛笔,要在眉间描一朵金蕊红瓣腊梅花。身后,却堪堪有一阵入骨寒意掠过。

阿紫来了。俊美清冷的阿紫,知情体己的阿紫。心心念念,牵挂的情郎。

任黛笔在指隙滑下,落在红木打造的梳妆台上,再顾不得描那朵金蕊红瓣腊梅花。芊红急急切切地转过身,望着他低声嗔道:“今个儿,怎么这般早……也不等人家准备好。”

覆了胭脂膏的菱唇边,却早漾开了如花笑容。只要他来就好,怎肯恼他。

“小姐大喜。”

他仍然穿着那身初见时的银紫外衣,施施然走到她身旁,却不若往常般亲昵,对她躬了一躬。

“妾有何喜?”她茫然反问。心头不知怎地,忽然紧了紧。

“杨家三郎福寿显贵。小姐嫁他,日后必贵为诰命夫人。”他微微一笑,坐在她身旁的红漆描金凳上,“此事,却不是可喜可贺。”

“阿紫……你明明知道,我心中只得你一个。”她紧握他的手,淌落的一道道泪水,化了脸上精心细敷的铅粉,“你若是向我爹娘提亲,我纵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劝得他们应允。”

“但阿紫非人,是狐。往来半载,已于小姐有损。”他却挣开了她的手,缩了缩身子,“小姐命格显贵非凡,将寿过百岁,受朝廷诰封,子孙满堂。阿紫斗胆采了半载小姐精气,不敢再误小姐终身。”

“是狐却又如何?”她如一只水红色大蝶般扑在他的膝下,又从长袖中伸出纤细素白、笼了层层金钏的手臂,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下摆,仰着哭花了妆的脸望他,“妾不要显贵荣华、长命百岁,只求君长伴身侧。”

半载情浓,爱意已迷了女儿的心窍,哪在乎他是人是鬼还是狐。

望入她急切的眼,他终于勾起唇角一笑,伸手抚上她的半露香肩,道:“好。”

半载往来温存。今夜,终于大功告成。

她与杨家三郎的姻缘天定是真,她命格显贵荣华是真。而命格越是贵重的人,越容易助他避过三百年一遇的天劫。

再过半载,到了避天劫那一日,他会显出狐形,需和佑护者须臾不离。如今她明知自己是狐,却依然情深爱重,不避不讳,可见其事已成。

再过半载,杨家三郎与她的命定姻缘也将真正到来。

那时,他自会抽身而退,看她寿过百岁、朝廷诰封、子孙满堂。

他不过是倚着色相惑人的小妖。就是大罗真仙,都往往因心生人间情爱贬入六道,道行浅薄如他,更是沾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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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齐备,杨柳二家婚事终于落定。

女儿岁数已偏大,近来又有些弱症,柳家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但找了多个八字先生排命盘,都说要再候半载方是良辰吉日,才好完婚。

芊红听到这话,也不做声。一转脸,唇边却浮现出个得意浅笑。

阿紫说过,他有办法替她阻了这门亲。她信。

安安稳稳度了几日。这天,柳府又发生一件大事。

那自幼舍在道观的柳家儿子已年满十八,终于弃道还俗,回来继承家业。

芊红深夜与阿紫私会,神魂颠倒。日里就常在房怏怏地卧着,鲜少出门。

但如今长兄以未来家主的身份归来,说不得大家要去会会面。

眼下正是初秋,还有些夏季的余热,她却因为体弱,早早换上了贴身素色小夹袄。她松松挽了发,只在两鬓贴了银钿,脸上薄施些粉黛,就由房里的小丫头心月搀了,袅袅娜娜地步出闺阁。

行至朱红漆顶、环柱合抱的回廓处,却斜下里穿出条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个黑瘦、着一身灰色土布长衣的淳厚青年。他垂着眼,目光温和而略带忧虑地望向芊红。

“你是哪里的下人,怎敢拦住小姐去路,有没有规矩?!”芊红只是眉头轻皱,还未作声,牙尖嘴利的心月已经率先发难。

“不敢。”青年对着心月拱了拱手,唇边泛起个无奈笑容,“只是看你家小姐,面带晦色,定是有妖物缠身。但幸亏这妖物道行尚浅,还可轻易降伏……”

“心月,他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们惹不起,绕道走便是。”芊红听他说出这番话来,胸口顿时砰砰直跳,不欲再纠缠下去,转过身去对心月吩咐,“赶明儿打听清楚他是哪里的,让管家撵出去。”

“是。”心月原本是想发挥长才,痛骂一通这青年。但见自家小姐如此发话,也只得收敛起爪牙,扶她离去。

临走前,小丫头不忘飞一记白眼给那青年。

他虽黑瘦些,五官却生得端正,身形也高挑挺直。打眼望去,倒像是个温厚至诚的。谁知,竟会对小姐说出这般不着五六的话来。

青年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也不追上去,只是眼中忧虑越发浓重。

一声轻叹,幽幽消散于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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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来,这是大娘。”

“见过大娘。”

“这位是二娘。”

“问二娘安。”

……

“夏生,这是你妹子芊红。”

“芊红妹子有礼。”

燃了大红喜烛、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厅堂之中,柳员外拉着十几年未见面的儿子柳夏生,一一介绍给家人,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花白胡子也喜得直往上翘。

比柳员外更加欢喜的,是柳家六娘。她满含热泪,望向自己朝思暮想的骨中骨、肉中肉。

她是柳家排行第六的妾。而夏生,虽是她怀胎十月所诞,却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柳家。她若表现太过,便是失了身份规矩。

只能这般欢喜、这般欢喜地站在人群中望他。其实,今后能够日日望着他,也就知足了。

芊红立在厅堂边侧,低首垂眼,目光不离绣了紫瑾花的鞋尖半寸。对这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哥哥,她没有半分热情。此刻只盼着,这场认亲仪式快些结束。

最后,柳员外拉了夏生到她面前,她方抬起头,想要还礼。

一抬头,却张口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眼前站着的,却不是那回廊前挡住自己的青年?

“芊红,愣着做什么,还不见过兄长?”柳员外忍不住催促爱女。

“爹爹莫怪。我与芊红妹子,今日原是见过的。”夏生对柳员外拱了拱手,笑得温厚,“都怪我没表明身份,她骤然再见,难免吃惊。”

“夏生哥哥有礼。”芊红终于朝夏生盈盈一福,解了眼前尴尬。

“爹爹,孩儿在三清观数年,修习得些相面易卜之术。”夏生扶起芊红,眉头轻蹙,“妹子体弱,白日嗜睡,可是近半年的事?看妹子印堂晦暗,双目生赤,房中定有不祥之物。”

芊红听他此言,心魂皆丧,刚想摇头否认,却听老父在一旁急切道:“正是、正是啊!夏生,可有法解?”

“观那物,道行不会太深厚。”夏生点点头,“只需用朱砂黄纸写了符,贴在妹子房门,应保无恙。”

“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房中又哪来什么妖物?!”芊红被逼到这份上,终于再忍不下去。她索性扯破脸皮闹开来,绕过父兄,委委屈屈扑进自己亲娘、柳家主母的怀中,哭得哀哀切切,“爹爹偏信偏听……娘,你要为女儿做主!这等事传出去,女儿还有脸在这世上做人么?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干净!”

柳家大小姐,性情向来温良讨喜,又仅有这女儿在家中,从小时候开始就如珠如玉地被爹爹和几个娘捧在手心。这一哭一闹一撒娇,满屋子的人顿时哄的哄,劝的劝,直弄得不可开交。连惧内的柳员外,都加入了阵营。

再看那夏生,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厅堂角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窘得黑脸上泛起潮红。

芊红依在亲娘怀中,一边高声干嚎,一边半眯着眼睛望向夏生,心里满是得意——

要拆散我和阿紫,你休想。

柳家六娘看儿子孤零零站在屋角,很想过去跟他说说话。但见人人都在哄劝要死要活的芊红,又怕得罪当家主母,只得忍住。

泪水却,不由自主滑下面颊。

夏生虽是柳家唯一的继承人,却是庶出,又是丝毫不得宠爱的妾所生,自然比不得芊红。今日这般场面,怪只怪他,没能有个好娘亲。

好劝歹劝,全家人终于将芊红劝得气顺,回了自己房中。

夏生刚刚归来,几句话就令芊红闹得要死要活,柳家主母疼着自家女儿,心底着实恼他。本来要送的见面礼也不送了,气呼呼带了丫头就走。

柳家主母精明强干,不仅将内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泾渭分明,就连操持外事也有她大半功劳。那十三个妾,平素被她调理得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见她生气要走,哪敢怠慢,也纷纷收拾了带来的见面礼,连忙跟上。

只有柳家六娘,虽是跟着主母脚步,却含着泪,频频回头朝夏生望去。

“丽娘,你要去哪里?!”柳员外虽说向来惧内,但眼见这情形太不成体统,连忙高声叫住发妻。

“老爷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他传承香火。宠着护着,也是理所应当。”柳家主母停住了脚步,却不转身,只是冷笑,“妾身福薄,膝下只得此女。她如今受了旁人闲气,妾身去看看她、替她宽宽心也使不得么?说起来倒是奇了怪,芊红总是要嫁的,又不会和人争长争短,就犯得着朝她身上泼污水、坏她名声?”

说完这番话,柳家主母便带着那一大帮妾,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厅堂。

只听得,环佩玎珰,渐行渐远。偌大厅堂,顷刻间只剩下柳员外和夏生。

“真是的……孩子刚回家,怎么就闹成这样……”望着依旧花团锦簇,却变得空荡荡的厅堂,柳员外喃喃自语。他仿若一下子苍老十年,裹在锦缎内的干瘦身子不停发着抖。

“爹爹,都是儿子不好。”夏生连忙上前,搀住了老父,眼中满是愧疚,“儿子一心只想除了那妖物,却没顾忌到妹子名声……当着这么多人说出,妹子脸上必是挂不住的。此事,原该私下和妹子解决才是……改日等大娘消了气,儿子再去请罪。”

柳员外听他这么说,心渐渐定下,点了点头。

丽娘虽然向来护短,却并非是个不讲理的。等她消了气,再让夏生过去陪个小心,相信此事就会平息。

“只是,妹子这病,实实再拖不得。”夏生说这句话时,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坚定神情来。

**********************

入夜后,芊红以天色已晚为由,劝走了母亲。

阿紫喜欢颜色鲜亮的服饰。她换了身葱绿滚金边绣花敞衣,散了发,正准备打开梳妆匣,却见小丫头心月来报,说是老爷和夏生少爷来见。

若只是夏生一人,随便也就推搪了他。怎奈有父亲同来,就少不得见面。

所幸,阿紫深夜方至。快快打发了他们走,再梳妆应也不迟。

推门出去,却见夏生拿了几张朱砂写的黄符纸和一瓶糨糊,和父亲并肩站在外面。

“今日在厅堂的事,原是我的错。”夏生朝芊红拱了拱手,“不过,妹子此事,确实再拖不得。我带来这几张符,贴在门上便应保无恙。”

她刚想发作,却听柳员外接口:“芊红,纵是你房内没有异物,贴上也没有害处,求个平安不是。”

父亲既然开了口,也不能顶撞。她只能看着夏生将符纸贴在镂了富贵牡丹花的木门上,然后道声:“爹爹说得是。”

等他们贴完离开,一个转身,芊红便伸出涂了艳红蔻丹的手,动作利落地将那几张黄符纸全部撕下。

“小姐……”心月站在一旁,直看得目瞪口呆。

“没你的事。夜了,回房歇息去吧。”芊红望也不望心月,抓着那几张符纸走进房门,然后将门紧紧闭了。

心月虽然觉得此事有些诡异,但自家小姐这么吩咐,却也没奈何。她呆呆在门前立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芊红来到屋角照亮的长柄鹤形铜油灯前,挽起葱绿长袖,揭开琉璃罩,将那几张黄符纸凑到灯焰上,烧成一堆灰烬。

然后,她走到银镜对面,打开梳妆匣,端端正正坐下,嘴里轻轻哼起阿紫前日教她的新歌——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写下这香艳绯句的,是南唐后主。为其谱上曲调的,却又不知是谁了。

待到芊红装扮完毕,一阵入骨寒意从她身后袭来。

“阿紫阿紫,今日险些不能见你。”她急急转身,扑入他的怀中,一边低声埋怨,一边轻轻捶着他的胸膛。

“我知道。”他垂着眼,拥住怀中温香软玉。

“纵然逃过今日,以后我们该如何是好?”她目光贪恋迷离地望向他。

“我自有办法。不过,今夜小姐要助我一臂之力。”他勾起唇角,笑得好看又阴鸷,“他既存心为难我,我就绝不会让他好过。”

离开芊红,他便失去了避天劫的佑护,半年后唯有死路一条。夏生要他离开,就是要他的命,他怎能不尽全力反抗?

而且,既然要做,就做到绝处,让夏生自顾不暇,再无力回手。

直接要了夏生的命,原本也是可行的一个方法。但他修的是魅狐道,和天狐道一般,绝不能害人性命,否则便折损百年道行。若是鬼狐道或魔狐道,倒不需顾忌这些。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在她心中,相处半载的情郎,和只见过几面的哥哥,孰轻孰重,完全不需衡量。

夜深露寒。

从位于青城山的三清观到苏州,夏生长途跋山涉水,足足用了两个多月方回转家门。却没成想,刚回到家中,就和芊红闹成这样。

虽说他年轻、身子强健,却也疲惫不堪,恨不得倒在床上便睡。但他素来爱洁,还是坚持洗濯。现在,他正散着头湿漉长发坐在房内,一边看书一边昏昏欲睡,等待发干。

这房间是夏生回来之前,柳员外吩咐备下的,家什用物皆是上乘货色。说起来,他自幼在三清观住简屋陋室,如今回到家中,反倒有些不习惯。

木门被人重重扣了三下,这才让夏生稍稍清醒。

夜半,究竟有何人来访?

他刚想发问,却听得一个娇弱女声从外面传来:“夏生哥哥、夏生哥哥快开门。”

他听出是芊红声音,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打开了门。

门外,芊红一身素衣,凌乱披着长发,抖抖瑟瑟地站着,美目中隐隐泛着泪光,真真我见犹怜。她一见夏生,立即扑入他的怀中:“夏生哥哥,救救妹子!”

“近半年来,妹子确实夜夜都做怪梦。哥哥说房中有异物,原还半信半疑……谁知……”芊红将脸埋入夏生衣襟,哭得哀哀切切,“哥哥在门上贴了符后,到得半夜,外面就传来利爪抓门的声音,还伴着惨嚎……好不怕人。等到那声音平息后,妹子不敢再在房中待,就连忙跑来找哥哥……”

说到这里,她已经声音哽咽,哭得梨花带雨。

“妹子放心。既然如此,那物应已走了,而且身受重创,此后也不会再来。”夏生被她哭得心软,怜惜之情顿起,连忙柔声安慰,“快回去歇息吧,哥哥送你。”

“不要……好怕。”芊红半娇半怨地拒绝后,绕过夏生,进入房间。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桃木剑,上前去兴致勃勃地抓起,放在手中把玩,“这剑身上还刻着符咒哪……怕是避邪的吧。妹子已经被那妖物吓怕了……不如,给了妹子,挂在房中,日后也好安心。”

这柄开过光的避邪桃木剑,是抚养夏生长大的老道所赠,平心而论,他并不想送人。但他既然进了柳家,白天又说错话,开罪过芊红。如今见她开口要了,自然不便拒绝。

“好。”他犹豫片刻,终于忍痛答应。

他这个兄长,的确也送不起芊红看得上眼的东西……既然她喜欢这柄桃木剑,就权当是给妹子的见面礼。

“这柄桃木剑虽不值什么,却是恩师所赠,又确能镇邪。”夏生沉默了一阵子,方开口,“望妹子妥善保管,勿当儿戏。”

“那是自然。”芊红嘻嘻一笑,又将手伸入夏生的领间,捋出条细细红线来,好奇道,“夏生哥哥,这是什么?”

“哦,这是我自幼戴的护身金锁。”夏生将颈间那条红线取下,拿给芊红。红线的末端,吊着个镶松绿石的小金锁。

芊红一边赞叹这金锁做工精美,一边拿到灯下观看。她指甲长而尖锐,插入松绿石和金锁的接口处,重重一撬,上面那颗最大的松绿石顿时骨碌碌滚下来。

“夏生哥哥,妹子粗心……真是对不住。”芊红委委屈屈地望向夏生,然后将那金锁笼入袖中,“这个金锁,先放在妹子这里吧。明日,妹子就去找个金匠替哥哥镶上。”

“不必劳烦妹子……这事,我自己做就行……”夏生满脸尴尬腼腆。他对她的亲昵,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是妹子弄坏的,自然要由妹子负责。夏生哥哥,就休要再见外。”芊红抱着桃木剑,打了个呵欠,“有了这剑,我也不必再怕……好困,现在真的要回房休息了。”

“我送妹子回去。”

夏生走到床头,刚想披上外衣,却见芊红巧笑嫣然:“不用不用,就几步路,在自家还能遇了贼不成。再说有了这桃木剑,若是有妖魔鬼怪想要接近,倒想试试它的威力呢。”

说完,芊红右手握剑,真的在空中咻咻比划了几下。

她不久前,还因为害怕哭得梨花带雨。这会子,却又扮起女侠。夏生见她这般,不由得轻笑出声。

细思忖,也觉她说得不错。便在屋内拿了盏琉璃灯点上给她提着,送她出门,又叮嘱她路上仔细慢行。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夏生方才进了屋,掩上房门。

忽然觉得,有个这样的妹子,是挺不错的事情。

这时,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直而顺滑地垂在夏生肩头。他正打算熄灯睡觉,却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冰冷寒气入骨。接着,一对男人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他,将他重重摔在青石铺成的地上。

头撞得砰然一声响,鼻子也顿时被摔出血来。

霎时间,夏生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金花乱冒,头脑一片浑噩。只能感觉到,那男人将自己抱到了床上。

“不过是靠着符纸道具,没什么了不起……这点能耐,也学别人收妖?”

待夏生能看清周围事物时,只见一个面容俊美魅惑、气质清冷的男人,压在他身上。男人微微上挑的美丽凤眼,正怒火中烧地望着他。

夏生的额角和鼻子还在狼狈不堪地流血,头脑浑浑噩噩,暂时也说不出什么。半睁着的眼睛,呆滞无神。

男人却毫无恻隐之心,三两下扯光他的衣裳,冷笑一声:“记住,我叫阿紫。”

说完,便俯下身,在夏生胸前疯狂啃啮。然后,提起夏生两条长腿,直接而凶猛地将硕大顶入**。

一声裂帛响。夏生仰起弧度优美的颈项,发出凄厉惨叫。然后,软软地垂下头颅,晕绝过去。

阿紫是雄狐,从来媚人只择女子。如今对夏生用强,只是为了报复和下一步的计划。

但此刻,夏生的黝黑肌肤,在灯下微微泛着金黄的光泽。摸上去,柔韧坚实,手感好到不可思议……和女儿家的娇香温软相比,似乎,更加引诱。

狐性凶残**。再加上阿紫修的是魅狐道,道行又浅,这种特质越发突出。

芊红是阿紫避天劫的护身符。平素他和芊红厮混时,总是将狐性尽量收敛,刻意温存体贴。对夏生,自然不必如此作态。

一口咬上夏生的肩膀。唔……坚韧柔滑,带着淡淡的体香。

牙齿渐渐加深力度,鲜血从肌理里面点点渗出。阿紫伸出舌头,仔细舔尽……

能忍到现在,这夏生自尊倒高。不知不觉,玩得是有些过份。

“吸入媚烟,纵是阉人也会欲火焚身。更何况,你还是这么个少年郎。”

看见夏生纠结的眉头,明白他的负罪感。阿紫的心软了软,不自觉地伸手,按上他紧蹙的眉间,想要为之抚平。

“杀了我、杀了我,求你……”夏生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的头靠左边斜斜歪着,看也不看阿紫,透明的泪水沿着眼角不住滑落,打湿了大片枕巾。

“这副样子,却又做给谁看?!”阿紫又柔声劝了几句。但狐性凶残,又是兽类,最没长性,见他总是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不禁大怒。

怜惜既失,剩下的就只有兽性和欲望,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尽情发泄。

百般花样、千般苦楚。

夏生被阿紫弄得晕死过去数次,又数次在剧痛和情欲的折磨中醒来。

足足弄了这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紫方心满意足地离开。

只剩夏生孤零一人,全身瘫软地蜷缩在污了的锦缎之中。他双腿间白浊艳红交织,身上全是吻痕抓痕,模样淫靡狼狈、不堪入目。

天色将明未明。

柳丽娘年近四十,近来睡得是越来越少。此刻,她已经在房中梳洗完毕,又拿了青盐漱口,在房中大丫头的服侍下,将漱口水吐在小铜盂内。

接下来,就抱着鸳鸯眼的纯白长毛波斯猫小咪,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只等天亮,各房妾室前来问晨安。

等受过晨安后,就是向家中总管分派事务,还要核对昨日银楼酒楼的帐目细数,又是一天好忙。

没料到,第一个来的,竟是女儿芊红。

“乖乖,你身子不好,怎不在房中好好歇息,这么早就起身?”丽娘见亲女来了,欢喜无限,连忙从榻上站起,迎向芊红。

与此同时,她手一松,让小咪自己跳到地上。

猫本应该是灵活无比的生灵,落地轻巧无声。但怎奈,这小咪从丽娘还是女儿时就相伴在侧,已是耄耋老猫,又平素懒惯了,每日大鱼大肉,胖得几乎是个毛球。这一跳,却只听见砰的一响。

“娘,大事不好了!”芊红神色慌张地扯住亲娘,语调激动,“女儿夜间细想,知道昨日对夏生哥哥太过任性,不安的一宿没好睡。挨到天快亮,就急急梳洗了,跑去夏生哥哥那边,谁知、谁知……”

“怎么,他出什么事了?”柳丽娘急切询问。

她虽不喜夏生,但好歹他是柳家唯一根苗。多少,还是有些关心。

“女儿不知,门是反锁的……一开始,听夏生哥哥那般叫法,原以为是进了贼。但细听下去,却又不像。”芊红眉头轻皱,似乎在回忆,“有一个男人在他房中,和他说话……后来,两人像是打起来了,夏生哥哥却在叫还要、再深一点、心肝肉儿达达什么的……好不奇怪。女儿心头害怕,所以就连忙来禀母亲。”

丽娘是经过人事的,自然明白芊红讲是些什么。她面色沉重的深深吸了口气,又望着芊红强笑:“乖乖,这事儿……却没什么大不了的呢。乖乖一夜没好睡,就快回房睡吧,你夏生哥哥那边,万事有娘。”

柳丽娘心中的女儿,纯洁美好若白玉无暇。她自是舍不得,让女儿沾上半点龌龊污秽。

“娘既这么说,也就放下心了。”芊红面色顿时转忧为喜,“现在,女儿也确实困倦了……就此告退回房。”

送走了女儿,丽娘马上命人去唤柳员外和柳家六娘,她自己则带着几个家丁和大丫头,直奔夏生的房间。

门果然如芊红所说,是反锁的。

咬咬银牙,丽娘命家丁砸开。

夏生正全身赤裸、狼狈不堪地躺在床上,半昏半醒。他听到砸门声,连忙颤抖着手,想要拿衣物遮掩这副身子,但经过这一夜折磨,他早虚弱不堪。抖了半晌,才勉强套上亵裤。

这时,门已被完全砸开。丽娘带着几名家丁和丫头,呼啦啦的冲了进来。

只见夏生靠着床沿,神情痛楚,长发半掩着脸。他颈间、锁骨旁、胸膛上全是桃**般的吻痕,其间又有几道细细艳红抓痕。

他身形修长挺拔、肤色黝黑、五官端正鲜明全无女相。但此刻,硬是散发出种媚人的淫靡诱惑气息来。

莫说丫头们,就是几个冲到床前的家丁,也通红了脸。

“来得晚了,倒是没捉住一双。”丽娘望向对面半开半启、被风微微吹动的窗户,勾起唇角鄙夷一笑,“柳家千等万盼,却没料到,来的是这么个长得还像个男人,却喜欢被男人捅的淫贱骚浪货……柳家,可是严谨清明,知度守礼的名声在外。不过,我不是柳家之主,也不是你亲娘,就这么处置了你,怕你也是轻易不服的。只等家主和柳家六娘来吧。”

夏生向来正直守礼,哪曾被人这么羞辱。他身子虚弱,又想起昨夜所遇,羞愤到了极点,竟说不出辩解的话,灰白的**一个劲儿地哆嗦。

几个家丁将夏生从床上拖了下来,用绳子将他捆的结结实实。其间,他们看见夏生**在胸前,颜色艳丽的**挺立着,竟大起胆子,每人都借机狠狠揉捏了几把。

柳丽娘瞧见了,却只是冷笑,并不阻止。

反正他就是喜欢这套。如今被下人侮辱,也算自找。

等了没多久,就只见柳员外和柳家六娘,衣冠不整的急癫癫跑来。看到地上被捆着的儿子,柳家六娘的泪水顿时在眼眶中转了转,滑下脸颊。

柳员外则气得浑身打颤,伸手指向夏生:“他们来报的时候,我原还不信……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就有这等恶癖?!”

柳家世代清白,虽然子弟皆不得功名显赫,却富贵而不骄奢淫秽,薄名在外。说起来,若是夏生爱养个小倌,或者对女子风流些什么的,一床锦被遮煞,倒也好办……却偏偏,他身为男子,喜欢在男子身下承欢。

身为柳家的继承人,这是何等恶习。传出去,整个柳家绝对会落人不齿。

不过,夏生是柳家唯一根苗,又是自家骨肉,也舍不得他。日后只有狠狠训责管教,再让他移情别处,务必令他丢了这恶习才好。

“快说,那人是谁?!”柳家六娘此时总算回过神来,冲到夏生面前,扇了他两记耳光,嘶哑着声音问。

柳家六娘是极温柔小心的一个人,只知守本份,从不会争什么。再说,她老实得如根榆木疙瘩,也争不过手段通天的主母和那些妾。

此刻,她简单的脑子里,只想着定是有人诱惑勾搭自己儿子。只要问出那人,再让儿子与那人断了,便应该无事。

面对亲娘的质问,夏生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人是谁……说是狐妖阿紫所为,有人会信么?怕只是当场笑话听吧。

既然如此,却让他说些什么?

大家围着夏生过了半晌,却只见他垂下头,神情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取家法,快给我取家法来!”柳员外见夏生明显是在维护那个人,气得花白的胡子都颤了,连声对着家丁们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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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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