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夜,柳府中灯火通明。
夏生在芊红房中布了符咒、洒了符水后便匆匆离开。没有人知道,他目前身在何处。
而此刻,芊红的精神已经恍惚,不停的念叨要离开柳府。任凭谁哄劝,也止不住。
丽娘坐在亲女身旁,搂住她一边垂泪,一边在腹中咒骂夏生。
说什么将养阵子就好……芊红这模样,明明愈发严重了,哪像是在转好?
他倒好,撂下句话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影子都找不到。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走进来,对丽娘禀道:“夫、夫人!杨家三公子带了彩礼,亲自着人抬了轿子过来,现在就要迎娶小姐!”
丽娘一惊,忙起身扯了那婆子问:“究竟怎么回事?慢慢说。”
“杨家三公子说,他今天外出访友。回程时,遇到妖物,幸得一高人收服。那高人离开时,让他回家后,就把小姐迎娶进门。”婆子喘着气,抚了抚胸口,“老身觉得,小姐这病蹊跷……或许那高人正是咱家小姐的救星,让喜事冲冲,没准一下子就好了。”
丽娘咬着**,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芊红。
这婆子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总有些道理。再说,芊红迟早也要嫁入杨家……不过是提前半月罢了。择日不如撞日,就是嫁衣嫁妆,眼下也是齐全的,不会半点委屈了亲女。
至于大宴亲友之事,纵未周到,也可在半月后再补办。
本就是杀伐决断的性子,当下再不犹豫,对着周围的丫头婢女们吩咐:“愣在这里做什么?你们几个,去把小姐的嫁妆打点好,差人抬到杨府。你们几个,快替小姐梳妆,穿上嫁衣。”
说完后,便抬步出门,亲自去迎女婿。
芊红被几个丫头扶到梳妆台前,开始替她梳妆打扮。
镜中,原本苍白憔悴的面容,在香脂腻粉的浓抹浅敷下,渐渐容光明艳。芊红迷茫焦虑的眸子,也随之慢慢明亮。
“你们当真不肯放我走么?”芊红伸手,扶扶头上的金凤步摇,冷眼瞧着替她妆扮的两个丫头,“交子时之前,我一定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
“小姐,今天是你大好的日子。杨家三郎,据说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子,而且俊俏得很。多少女儿家,在梦里都想要嫁他呢。”
两个丫头嘴甜舌滑得紧,又把芊红当成迷了心窍的人,只拣好听的说,完全不理会她的问题。
芊红见是这般情形,也不再多说,只冷冷哼了一声,就任由她们继续梳妆。
直到绣着龙戏凤图案、边缘垂着小珍珠的大红盖头,被慢慢放下,遮住了芊红的眼。门外迎娶的鞭炮锣鼓声,已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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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红在陪嫁丫头的搀扶下,踏过火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从开始到最后,耳边,只听得见人声喧闹。眼前,只瞧得见铺天盖地的,血似鲜红。
姻缘随命定,半点不由人。
芊红端端坐在喜床,任那陌生青年用两头镶金的象牙杆挑了盖头后,抬眼,目光凌厉的看过去。
果然仪表堂堂。却终究,比不得阿紫。
“虽说我嫁入你家,但还没有宴请宾朋,名份未安。今晚,我不可与公子同房。”
芊红这一路上,已经想好推辞理由。顺口说来,竟头头是道。
青年愣了片刻,尴尬笑道:“小姐说得有理……只是这夜了,在下却到哪里去?若是外出另寻住处,岂不又惹人耻笑。”
芊红嫣然一笑:“公子若真敬我爱我,在外暂守一夜又有何妨?”
这一笑,当真百媚横生。青年望着芊红,咽了咽口水,终于道:“我自是向来敬重爱慕小姐的……今晚就依小姐。”
说完,青年朝芊红深深一躬,步出洞房后,又顺手带上了门。
芊红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双手抚上胸口。那里,一颗心正砰砰跳个不停。
已近子时,必须要找到阿紫!不然,天威之下,他难逃魂消魄散!
书上说,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魂,能日行千里,不受任何事物所拘。
芊红走到桌旁,吹熄了所有高高燃烧喜烛。外面屋檐下所悬大红灯笼的光芒,从窗棂处隐隐绰绰的照进来。
她一身大红吉服,搬来张凳子,放在屋梁下。然后,站了上去。
解下腰间的长长束带,一抛过梁,在手中打个死结,将纤细洁白的脖子伸进。
人说,红衣枉死,必为穷凶极恶的厉鬼,妖力高强。
她不要荣华富贵满床笏,不要御前封诰,不要寿至耄耋、子孙满堂。拼却这一生福寿禄,只求换来阿紫无恙。
不要了……所谓命定,所谓姻缘。
尽量轻巧无声的蹬开高凳,束带顿时被拉得笔直,整个身子悬空。
喉间刹那传来剧痛,芊红却只是轻轻挣扎了几下。红衣翩翩,如舞飘动。
忽然想起了,那只亲手吊死的猫。此命就算偿你,别再寻债讨还。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芊红睁大了眼。
所见,是铺天盖地的血红。
夜深,夏生独自一人在清虚观外徘徊。
本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和妖狐的一切,可以就这样结束。但……想到阿紫一路流淌的泪,竟还是难以就这样割舍。
管狐使的制法,他虽不是太清楚。但也明白,那是极其残忍、而且要持续足足半月的虐杀。
想到这里,夏生心中只觉痛如刀绞。
不行,还是不能这样,阿紫罪不致此。回头求钟道士吧……求他放弃这样做。
刚要举步,再度踏入清虚观,却只觉阵阵阴风袭面,眼前一道红影掠过。
“阿紫……在里面。”一身大红吉服的芊红慢慢越过夏生,仰脸望向清虚观上高悬的八卦镜。
星光下,她面如白纸,**艳若滴血。
夏生再定睛细看,只见她形影飘渺、衣饰虚无,不由大骇:“妹子……你……”
芊红却半点也不理会夏生,仰头尖啸一声,红衣翻飞飘动,便朝清虚观内冲去。
与此同时,高悬的八卦镜上骤然出现裂痕,砰然破裂,散成一地晶亮碎片。
夏生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掌心处冷汗淋漓。
再清楚不过了——芊红,已成厉鬼。
所谓厉鬼,几乎毫无生前情感,也不受任何道理感化。所剩的,只有临死前最后的执念。
这类鬼魂,只有两种情况下可以净化,再入轮回。一种是受法力强制超度,一种就是了却生前执念。
下午出门时,芊红明明还好好的……她为何而死,为何会变成这样?
心头惊悸疑惑,夏生来不及多想,连忙跟在她身后,步入清虚观内。
他施术布法,全赖符纸法器。纵是带了法器,也未必阻这怨气深重的厉鬼,如今身上什么也没带,更是阻止不了她。
不过,依钟道士之能,应该有办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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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紫!阿紫!”
清虚观内,芊红尖锐凄厉的呼唤,脱着长长的尾音,飘荡不散。
四肢被钉在内院一株桃树上的妖狐耳朵动了动,半睁开无神涣散的眼。
对面的钟道士皱了皱眉头,掐指一算,微微惊骇的叹道:“这女子……竟舍了性命荣华。”
“妖物已近在咫尺,速速前去收服!”
钟道士转身吩咐,身旁的两名徒弟得令,稽首后便转身匆匆离去。
但他们刚离开内院没多久,钟道士就听到两声惨叫。
接着,只觉眼前一花,身着吉服,面如白纸、唇似滴血的女子已在面前。她双手一左一右,两颗鲜红心脏尤在微微颤动。
钟道士明白徒弟在顷刻间被杀,也不由得面有惊色。这鬼魂的怨气执念……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深重,难以应付。
夏生气喘吁吁的紧随在她身后赶到,唤道:“芊红……”
唤了这声,便再说不下去。因为,被钉在树上的妖狐,一双湿润哀怨的眼正正与他对上。
心思骤然如乱麻,再理不出头绪。
“夏生,你快走!”钟道士看见他,连忙高声叫道,“柳家小姐命格贵重,如今自尽夭折,又怨气深结,妖力非同寻常!”
“谁要阻我见阿紫,就去死!”芊红尖啸着,弃了手中两颗心脏,染血的十指陡张,朝钟道士面门抓去。
老道侧过头,堪堪躲过这一击,道冠却被抓落,束起的满头白发蓬乱着被打散。
“血魂千炀!”知道眼前这女鬼难以应付,少不得祭出全部看家本领。老道咬破舌尖,往地上喷了一口血,然后举起桃木剑,在空中哧哧有声的画起了符咒。
随之,地面有半腐的尸体,破土而出。
那些尸体皆手持利刃,披有铠甲。显然,是在战场上战死的将士。
为首将军的披着黄金铠,身高丈二,魁梧似金刚,面部已腐烂成骷髅形,发髻高束。身后,残破的血红大麾在风中舞动。
老道望着那将军逼近芊红,不由得意扬声大笑:“老朽费尽半生岁月,方寻到这盖世英雄的遗骸,炼成血魂……你区区怨鬼,如何能挡!”
芊红半伏在地上,双眼骤然翻白,乌发在身后散开飞扬,指甲抠入土中,似匹随时准备扑食的狼,也尖厉笑道:“盖世英雄?他不过是自刎乌江,不敢再面对未来的懦夫,怎及我抛却性命也不肯放弃……没试过,怎知我不能挡?”
余音尚袅袅,只见道赤影烈光掠过。芊红手中一条红色束带激射而出,绕在了将军颈项间。
那条束带,是她自尽时所用,也是怨气所结,大半妖力尽附其上。
将军伸出呈青灰色、筋肉纠结的大手,抓住那根鲜红束带怒吼不止,却无法阻止它越收越紧。
片刻后,将军的头颅竟被生生从颈项处绞断,落入尘埃。只有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子,仍立在原地。
芊红收了束带,不由仰天大笑,红衣翩翩,一头黑色长发无风自动,似展开的鸦翼在身后飞扬:“什么血魂千炀?不过如此!那老道,若你还爱惜性命,就速速退让,否则,眼前就是下场!”
“生当人杰,死亦鬼雄。”老道却非但未露惧色,反而泛起个诡异浅笑,“身虽已腐,烈烈战魂,今尤未死。你以为,这样就败了他?!”
老道话音未落,对面的无头将军已拔出腰刀,以疾电奔雷之势,劈向芊红。
芊红猝不及防,被一刀从左肩直劈到腰侧。
本以为,既为鬼魂,是不会疼痛,不会流血的……
芊红弯下身子,伸出素白的手,捂住那道深长的伤口,疾疾后退。鬼血艳红,从指缝间大股大股淌落。
然而那些血,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又如雾消散,不留下半点痕迹。
她望向树上被钉的阿紫,一个惨淡的笑容慢慢从滴血似的红唇畔浮现。随后,身子忽然似折断的**,从那道斜劈的深长伤口处断成两截。
“芊红!”夏生惊叫一声,急急走到她身旁,伸手想要将她扶住。
但她形影虚渺,穿透他的臂弯,仍然倒在了地上。
看着芊红倒下,钟道士也撤去了血魂千炀的法阵。那些战鬼腐尸,又纷纷沉入地底。
整个内院,剩下空荡荡的寂静一片。只有晚冬夜风,仍来去呼啸。
“看来今天运气倒好。得了个狐精,又遇到了化身厉鬼的柳小姐。一个修成人身,一个怨气深结,都是上好的炼物。”钟道士脸色灰败,却笑的得意,走到芊红身旁。
须知使用血魂千炀一阵,最是消耗元气法力。
“道长,求你放过阿紫和芊红!”夏生听钟道士这般说,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声泪俱下,“她这样下去,很快就会神魂俱散,永远消逝……求你,现在就让她往生吧!”
“我收服的厉鬼,自然由我处置。再者,她杀了我的徒儿,又拿什么来偿?”钟道士甩开夏生,从怀中掏出张符纸。
“……好好看待阿紫,助他避劫。”芊红却仿若对钟道士的到来,无知无觉般。她偏过头,目光澄澈的望向夏生,唇角轻扬。
尚未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刹那间,夏生眼中,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
头顶的星空,被一道道红色纱缦,重重叠叠的遮住。棕黑的地面上,无数条红色束带正飞快的蔓延,似千万条血红的蛇般扭动身体。
钟道士忍不住大叫出声。因为,已经有红色的束带爬上了他的身体,将他的颈项和身子密密缠住。
“我若不被砍那一刀,你怕是会一直躲在法器和那些战鬼背后……又怎肯近我?”芊红从地面上撑起半截身子,厉声尖笑,眸中闪着幽幽光彩。
“我只是身死而已……你这样,却难逃魂消魄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钟道士声音颤抖,瞳仁因恐惧而放大。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芊红垂下眼帘,黑眸幽深,红唇轻启,“老道,死吧。”
钟道士身上的红束带顷刻间收紧。随着一声凄惨大叫,他的身子被凌迟得四分五裂。
铺天盖地的红中,蓦然炸开了团血雾。接着,人的断肢残骸一块块,散落满地。
夏生惊骇的看着这幕,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直到耳边传来妖狐的声音:“夏生、夏生!带我去芊红那里!快,不然就晚了!”
夏生头脑一片空白,却终于跌跌撞撞的走到妖狐身旁,抖着手将他四肢的铁钉拔去,身上附着的符咒取下,将他抱到芊红的身旁。
芊红的魂魄已涣散不成形,衣饰容颜虚无得近似透明。妖狐深深吸了口气,聚集起最后一点残存妖力,化做人形。
芊红慢慢转过脸,看到妖狐,神情渐渐转为喜色:“阿紫……”
“芊红,我不再需要你,你可以走了。”阿紫望着她,说出的话,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阿紫,你要我去哪里呢?”芊红的神情由欢喜转为惊惶失措,“我无论如何,也想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帮助你,和你在一起。”
所谓厉鬼,若没有高深道行强制超度,就只有令其放下生前执念,才能再入轮回。
“但是,我已经不要你了。”阿紫笑笑,艰难的伸过手,抚过她虚无的脸庞,“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已经变成这样,身子都断成两截……这么难看,要怎么和我在一起……所以,去吧……去哪里都好。”
芊红仰起脸,落下两滴鬼泪。
是的,自己再清楚不过,阿紫最重美貌颜色,最爱怀抱温香软玉……而化身厉鬼的自己,已经失去了留住他的资格。
纵是勉强留下,又要如何相对?
一阵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容颜,似晚秋凋零的花,顷刻散乱消失在风中。
执念既消,便再入轮回。
亲眼看着芊红离去,阿紫垂下眼帘,遮掩住眸中闪烁的哀伤痛楚。他慢慢俯下身,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阿紫,你怎么了?!钟道长……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夏生惊惶的搂住他,急切询问。
“他倒是想将我折磨至死。不过,还没来得及。”阿紫颤抖着伸出曾被铁钉贯穿的手,揪住了夏生的衣襟,唇边血丝嫣然,眸中泛起恨意,“柳夏生,你好狠。”
夏生望着阿紫泛着恨意的眸,只觉心中酸楚难当。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将满腹的话咽下。
他还能再说些什么,是他将阿紫亲手送到钟道士的手里。
“你的身体若没有大碍的话……我会带你回去,再度将你封印。”夏生强抑心中酸楚,眼眶微红,声音发着抖,伸手去扶阿紫。
“哈哈,真好笑!你这样子,竟像是要哭了。”妖狐却毫不领情,用尽全力挣开他的手,目光冰冷,“不用费这么大周折,你只要将我放在这里不管,子时一过,天劫来到,我毫无妖力道行护身,自然就会魂消魄散!这样,可遂了你的心?!”
夏生不由得怔住。
再过小半个时辰,就是阿紫的天劫。经此一场变故,他竟忽略了这点。
将阿紫封印的话,需要准备许多法器道具,还要选好隐蔽的地方。就是刻桃符一项,也绝对不止小半个时辰。
这时,妖狐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他本就是聚集起最后的妖力,勉强化做人形。如今再撑不住,终于又变回狐形,无力的趴在地上。
“……我曾经说过,会助你避天劫。”夏生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伸手将地上的妖狐抱入怀中,“何况……这也是芊红的愿望。”
“柳夏生……我不要你假惺惺!”阿紫在他怀中喘息着,声音激动颤抖,眸中泪雾涌现,“你纵是助了我,我也绝对不会感激你!”
只是为当初的承诺,和芊红的愿望而已……柳夏生,你自己呢?
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是不是,一心盼着阿紫早日从你的生命中消失……只是,迫于亏欠阿紫一只左眼,迫于芊红最后的愿望。
“柳夏生,你放开我!我就是魂消魄散,也不要你救!”妖狐心如刀绞,拼命在夏生怀中扭动挣扎。
夏生垂下眼帘,沉默着。他解开前襟的衣裳,任凭妖狐激烈挣扎,将妖狐贴在胸口处,用双臂紧紧护住。
阿紫却是狠了心的想离开他,锋利的爪一下下抓过夏生的胸膛,留下道道血痕。
夏生看着胸口处,慢慢从白色中衣透出的血渍,因疼痛而皱紧了眉。却仍然没有放手,而是将妖狐往怀中拥得更紧一些。
知道即使这样做,也没办法补偿,带给你的伤害。
但我,也只能、只会做到这一步了。
阿紫……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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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观的大殿正中,夏生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看着对面的神像。
神像的面容,被袭袭袅袅的烟雾遮掩缭绕,庄严神秘,需人仰望。是他,在冥冥中主宰每个人的命运轨迹吗?
阿紫本就身上有伤,在他怀中挣扎得累了,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夏生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下他的皮毛,唇边泛起个浅淡笑容。
无论结局如何……一生中,是最后一次,和你这般靠近。
真的很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些。
无风,神案上的烛台却忽然熄灭。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夏生听到了远处,疾驰而来的奔雷怒吼。
……终于,来了。
清虚观的上空,忽然布满了阴霾乌云。一道道淡蓝色,明亮似剑的闪电,自云中隆隆降落。
及至地面,又化做无数深蓝色的大火团,在整个清虚观中四处滚动。所到之处,屋垮梁摧,树木枯死,地面皆成焦土。
数道闪电落下,劈烂了清虚观大殿的屋顶。
无数瓦砾石块,自夏生上空纷纷坠落。眼前道道疾电刺目,耳边雷声隆隆震天。
他用双臂护住阿紫,紧紧闭上了眼睛。害怕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与天地相比,人类是何其渺小。天威震怒下,怎能不怕?
“阿紫,无论如何,我定要护你周全。”夏生闭上眼,尽量使自己忽略身边的雷霆怒火,发着抖低声道。
与其说,他是讲给怀中的阿紫听。不如说,他是在万般恐惧中,给自己一个信念。
“夏生,你坚持不了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放开我,自己逃命去吧!”阿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来势若摧天毁地般的浩劫,不自觉的担心起夏生,在他怀中嘶声大叫。
恨这个人,明明恨得牙痒痒,恨得心都疼了……但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夏生听到阿紫的话,原本绷紧的面容,开始慢慢舒展。
若非大悲大喜,他的表情一向变化不大。但此时,谁都能看出,他眼底眉稍的温柔与释然。
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阿紫却仍然在担心他。
不知为何,确认了这一点后,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欢欣喜悦。
他,忽然间,面对天威雷霆,也不再恐惧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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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从前在山林中,遇到修行的前辈,说起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个个色变。但老实说,妖狐对这场一天一夜的劫数,并没有太多深刻的体会。
当第一个雷火团滚过来,击中夏生时,他就在夏生的怀中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只看见有月光皎然,从被毁的屋顶处盈盈泄下,照亮遍地碎石瓦砾、残檐断壁。
原来,已是一昼一夜。
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不仅是劫难,更是妖力提升的考验。度过此劫,妖力何止倍增。
阿紫从夏生的怀中爬了出来,化做人形。
夏生衣裳焦黑破裂,身上全是大片的灼伤割伤,双目紧闭。他俯在地面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尚在起伏。
“喂。”阿紫见他气息尚存,终于放心。俯下身,拍拍夏生的面颊。
夏生睁开眼睛。
妖狐就在面前。只见他肌肤莹莹,眉目似黛染,眸子光华灿烂。竟比从前,更美貌魅惑了几分。
好美……不知不觉中,夏生的眼睛弯了起来,透出笑意。
“有什么好笑?!”妖狐却勃然大怒,伸手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偏过头去,“现在……是你在我手中,由我为所欲为!”
“柳夏生,我说过……即使你一厢情愿的助我避过天劫,我也绝对不会感激!我恨你!绝对不会原谅你!”
夏生艰难的转过头。眸中的笑意已消失不见,化做一片深黑木然。
在过去的那场天劫中,他被天火焚身、雷霆怒劈,苦捱了一天一夜。及至劫数过去,他又疼又倦,竟立即睡着了。
虽然时间短暂,但他还是做了一场梦。
他和阿紫,在青城山三清观相遇,相知,相伴。一起看云海日出,一起上山采药,一起打理菜园……
梦中,没有芊红,没有父亲,没有亲母,没有柳家……没有任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美好到,让他醒来后,宁愿相信梦中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
如果不是阿紫那记耳光,他不知道,还会在梦中沉溺多久。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阿紫见他的神情萎靡下去,这才算满意,“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过。”
说完,阿紫俯下身,用利爪将夏生的衣服撕烂扯掉,然后将赤裸着全身的他,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
人身上的大片烧伤,若不及时处置,和衣物粘连,再处理起来就会令伤者痛不欲生,而且很容易恶化感染。
当然,关于这点考虑,妖狐绝对不会告诉夏生,甚至还要恶狠狠的,讥笑羞辱怀中的夏生:“你这模样,真是比教坊的婊子还好看哪!等天亮了,我就这样带你去街上遛遛,让整个苏州城的人都来看,柳家少爷光着身子,躺在男人怀里的模样!”
夏生是个至诚老实的性子,听阿紫这么一说,也就认了真。他手脚抽搐了几下,眼角慢慢渗出泪水:“阿紫,看在我助你避天劫的份上……你就行行好,杀了我吧。”
与其被那样羞辱,还不如死了。
“我说过,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痛苦难过。”妖狐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得心软。但口头上,仍是半点不让。
然后,再不看夏生,抱着他大步踏出已成废墟的清虚观。
苏州城清虚观,忽遭雷霆怒火。
奇的是,那些雷霆,只聚集在清虚观上空降落。周遭居住的百姓人家,竟安然无恙。
电闪雷击持续了一日一夜,声势震天动地。围观者众,甚至惊动了官府。众人皆感到此事异乎寻常,天威之下,却没有人敢近前一窥究竟。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百年道观化做一片废墟。
事后再去寻观里的道士们,仅找到几件烧焦的残骸。看情形也知道,他们是被天降的雷霆怒火焚身而死。
被落雷天罚,想必,这观里的道士们,平素也没做什么好事。
比起这件奇闻,柳家小姐新婚之夜,自缢于新房的事情,在街头巷尾的谈资中,就相形失色。
杨府之中,布下了一个偌大的灵堂。丽娘头戴白花,坐在芊红的棺材旁,望着亲女被细细描画修饰过,宛若生前的容颜,眼神呆滞。
平素千伶百俐、容光明艳的人,一下子老了。
虽未圆房,既然迎娶过门,就是杨家的人。纵然身死,也要葬在杨家祖坟。
“夫人,停灵已满七日,要钉棺下葬了……小姐已经去了,您就让她好好安歇吧。”旁边的婆子,凑过来小心翼翼的劝解。
“谁敢咒我的芊红死了!”丽娘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惨淡,指着那婆子便骂,“你这老不要脸的少在这里嚼舌!我的小芊红……只是睡着了而已……她很快、很快就会醒……”
说到最后,神情声调渐渐低缓柔和,温柔无比。
旁边站着的柳员外看着这幕,低下白发苍苍的头颅,用袖口掩饰着擦去眼角泪水。然后,哽咽着吩咐:“芊红该下葬了。把丽娘……拖开吧。”
丫头婆子们应一声,上前将丽娘扶开。与此同时,几名小厮来到棺木旁,将沉重的紫檀木雕花棺盖合上,开始钉棺。
“不要把她钉在里面!她只是睡着了!”丽娘被丫头婆子们牢牢架住,却尤自朝着棺木的方向大声哭喊着,“我的芊红最怕黑了!不要把她钉在里面……”
她神思恍惚了七日七夜,没怎么合眼,只少许进了些稀粥。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又受到了精神上的强烈刺激。
所以,直着脖子,挣命般哭喊几句,便晕了过去。
柳员外是一家的支柱,虽勉强撑着维持大局,实际也是心如刀绞。每个夜里,无人所在,不知暗地里为夭亡的爱女垂了多少老泪。
再加上,夏生在这段日子里,也不知所踪,没有任何消息。他原本花白的胡须和头发,七天之内全部变白。
世上惨痛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丽娘因悲痛而晕倒,柳员外长长叹了口气:“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沉吟片刻,又含着满眼老泪望向在身旁侍候的儿媳宝璃:“夏生……可有消息?”
“……媳妇不知他身在何处。”宝璃肿得桃儿般的眼睛,又洒下两行泪。她虽心中伤痛,却仍不失礼度,朝着柳员外福了福。
柳员外点点头,身子晃了晃,也不再多说。心中,满是悲哀苍凉。
他本就体弱,从前还因夏生的事,气病过一场。如今受此打击,虽死命强撑,却自知已如风中残烛,捱不过多少日子。
芊红自缢,夏生不知所踪。若他日撒手人寰,竟无子女披麻戴孝、扶棺送葬。想想一生劳碌,持家守业,到老竟得这个收场,越发凄苦难耐。
“老爷……”柳家六娘见柳员外脸色灰白,身子摇摇欲坠,连忙含泪上前,扶住他劝道,“要保重身子。”
穷人家的女孩,在十三四岁,懵懂未开的年纪,便被一顶小轿接入柳府。不识字、举止村俗,模样也只是中人之姿,样样比不得旁人,更比不得柳家那艳若桃李,胸怀沟壑,杀伐决断的主母。
所以这些年,即使是有了夏生,在柳府的一步步,也走得小心谨慎。
对丽娘,其实一直是羡慕仰望着,近乎崇拜。因为终她一生,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女子。
因为芊红的死,看着丽娘崩溃疯狂,顷刻老去。心里,其实也并不好受。
“你生得好儿子!”柳员外正满腔凄苦无处发泄,怒吼一声,伸手就推开了六娘,自顾自蹒跚着离开了灵堂。
六娘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老爷心中的苦……她再清楚不过。既然老爷没地方撒气,她受些委屈,也算是本份。
不过,她身为亲母,对夏生的担心关切,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只是,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关心。
夏生,你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