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高挂在柳府大门上的一排红灯笼,在冬末的寒风中摇晃不止。
柳员外穿着裘衣,拄着拐杖,身形佝偻,颤巍巍立在门前。身旁,有管家、六娘、宝璃和几名侍候的小厮陪从。
自裴道士走后,他就命下人们在柳府大门上,挂起了红灯笼,一直站在这里等待。
这样夏生一回来,就会明白,父亲在殷切的盼望着他。这个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天快亮了。”柳员外轻轻说道,将一双混浊老眼投向东方的天际。只见那里,已经微微泛白。
“来了、来了!”六娘第一个看到,出现在街道尽头的朦胧人影,兴奋地扯了扯柳员外的衣角。
人影渐渐清晰。是裴道士、夏生,和一名伏在夏生背上,肤色白皙如玉,俊美异常的青年。
“夏生!”柳员外眼里心里全是喜悦,让六娘搀扶着迎了上去。
“……爹爹。”夏生停下脚步,脸上神情复杂。
看见夏生背着的青年,柳员外疑惑道:“……这位是?”
“他并非人类,乃是狐妖。夏生这些天,就是被他所困。”裴道士上前解释后,又呵呵一笑,“此物本质不坏,就是有些野性,未蒙开化。我已决定过几日,便带他回青城山,好生开导教化……贫道眼前虽用八卦符暂时将他定住,却终不长久。这几日,就有劳员外,准备间空房,贫道好将此物用法器符咒封住,不使其逃走。”
柳员外听得心惊胆颤。再仔细打量那俊美青年,眉目果然有几分妖邪之气,颈项间,戴着块陈旧的八卦护符。
民间遇到成精妖物,只有两种对付方法。其一,是恭敬供奉,三牲四果不断,以求其不再为害。其二,就是寻能人将其降伏,然后封印或杀死。
像裴道士这样,降伏妖物后,还要带回去开导教化的,倒是闻所未闻。
但既为高人,行事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测。何况,是裴道士把夏生带回柳家,当菩萨供都还来不及,又怎能对他有质疑和不敬。
“既如此……快快请进。”柳员外犹豫片刻,脸上又再度堆满了笑,转过身对管家吩咐,“快去替道长准备客房,再扫出一间空屋子,要僻静些的。”
管家应一声,就带着两个小厮进府去准备了。
那边厢,有个小厮上前,要去从夏生背上接下阿紫,却被夏生支开。
“……师父施法封印,少不得我帮忙。此事,就不用麻烦你们了。”夏生沉默片刻后,解释道。
说完,他便背着阿紫,径直跟着裴道士,走进柳府。
宝璃看着夏生进府,连忙跟在后面小跑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下来,站在原地,眼眶泛红。
夏生,根本没有看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给了背上那名俊美邪气的青年。
是啊,对方是妖,要聚集起全部精力应付……忽略了宝璃,也是可以谅解的吧。
宝璃这么向自己解释着。但女人的某种直觉,却令她开始感到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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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柳府中,传闻厉鬼出没的那间偏僻废屋打扫干净,布阵,结印。
妖狐被关进去后,夏生回到了宝璃所在的小院。
“看相公脸色不太好……用些早点后,今天便好好歇息吧。”宝璃迎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如此,有劳娘子。”夏生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再过得四五日,裴师父就要带阿紫离开……苏州离青城山千里迢迢,自己又有家产要守,娇妻需伴,这一去,此生大半不得再见。
“相公,这是我亲手做的银丝酥卷,你尝尝味道。”
夏生和宝璃行至饭桌前,面对面坐下。宝璃见他神不守舍,连忙夹了筷点心放进他碟中。
夏生照宝璃的指点,胡乱吃了几口,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相公?”宝璃望向夏生,又是疑惑又是惊诧。
“我已经吃饱了……对了,这几样点心,能不能替我装起来?”夏生眉头微蹙,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焦急忧虑。
其实,妖物一旦被封印,自身的时间便停止在那刻,成百上千年不饮不食也无妨……但阿紫是那么一个酷爱美衣美食,处处追求享受的人。
他被关在只有封印符咒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定很难过吧。
再见他一次、最后一次……毕竟,此后就是决别。
宝璃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低头寻了梨木的提盒出来,将桌上点心每样装了些进去,盖上盒盖递给夏生。
夏生接过提盒时,发现她泛红潮湿的眼,知道自己回来后,对她关心太少,不由心怀欠疚,低声道:“娘子……对不起,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便急急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宝璃,就一次。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
此后,我会是你最好的丈夫……会用尽这一生伴你、爱你,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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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果然是要失去才会懂得珍惜。。。。
某扉摸胡子中:狐狸啊。。。。你看到了吧,勾引人就是要若即若离才行。。。像你那种主动热情无比,死缠烂打,贴上去就黏住不放的,当然会把人吓住。。。。。
狐狸跳出来大怒,叉腰做茶壶状,口水四溅:本大爷的事要你管?!我就是喜欢死缠烂打,怎么样!若即若离?那样的话,依亲亲夏生的性子,怎么跟他XXOO~~~~就是你的收视率,也会下降好几个百分点吧!!!
某扉被触动,哽咽中:……狐狸,原来你一直是在为我着想,我知道错了。。。。。
夏生拿着提盒,步入柳府之中,最僻静隐密的一角。伸手推开贴满咒符、悬着镇妖八卦镜的木门。
阿紫蜷缩在屋内的墙角睡着,身上盖着块大毛毯,不胜萧瑟的样子。听见夏生进来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眸中是一掠而过的欢喜。
但随即,态度又转作冰冷,语气生硬:“你来这里做什么?”
寻常妖物被封印,必是寻一处隐密之地,然后用符咒法器加身,吸尽其妖力,使其化为原形,动弹不得。
当然,若遇到成精年深日久、为害至深的,人们有时候还会大兴土木,修一座塔或寺院专门封印。但方法道理,都是一样的。
阿紫这种情形,稍有不同。他虽也是被符咒法阵化尽妖力,却被巧妙的保留了一缕在心脉。
不多不少,刚好够他维持人形,却冲不出这符阵。
面对着阿紫的质问,夏生垂下眼帘,隐忍的咬了咬唇,走到他面前蹲下,将提盒放在地面上打开,露出一碟碟精致小点。
“什么破玩意儿,大爷看不上!拿走!”妖狐看见他这种不清不楚态度就来气,大声咆哮着,“你也给我滚!”
夏生点点头,强抑着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不让它们在妖狐面前滑落:“……不提从前恩怨,好歹相识一场。你这一去,又不能再见……我以为……”
阿紫望着夏生,暴戾的神情渐渐平静,唇角甚至泛上抹浅笑:“夏生……你是不是,喜欢了我,所以放不下我?”
夏生惊惶的抬眼,然后轻轻摇头。
“不要紧的,夏生。”妖狐却自顾自的沉浸在新发现中,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嘿!我现在妖力全被化走,又没有可用的皮,的确是出不去……不过,裴老道不是说过,去青城山后,就会给我一张千年雪貂皮么?我得了它,一定想办法逃出来找你……那时,我们就寻一处名山胜地隐居,任谁也找不到我们。夏生,你要等我……”
阿紫那边越说越得意,夏生却低下头,双手十指都绞入了衣袍下摆:“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有宝璃了……再说,眼前我爹娘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还要打理家业,侍奉他们终老……更何况人妖殊途……”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给我滚!!”本来兴致勃勃的妖狐,被他几句话,气得差点内伤吐血,终于咆哮着,打断了夏生后面的话。
“……好。”夏生自觉也无话可说,留在这里徒惹阿紫生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慢慢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柳夏生!!”见夏生真的要走,妖狐更是急怒攻心,在他身后,凶恶的唤他的名。
夏生急忙回头,眼中泪水再含不住,终于跌落一瓣。
“我现在手脚都动不了,你让我怎么吃这些点心?!”妖狐见他回头,索性放声大叫。
其实,他妖力虽大半被化去,但站起来走走,伸手抓个东西吃,还是不成问题。
“……对不起。”夏生却是个至诚老实的,信以为真。他再度走到阿紫面前蹲下,从提盒里拿了绿竹筷,夹了一筷糕点送到狐狸嘴边。
“啧!小家子气,真不惯!”阿紫看着夏生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的舔了舔唇,“用手抓了喂我!”
夏生窘了片刻,还是照阿紫的话,放下竹筷,用手拈了块银丝卷递过去。
妖狐就着夏生的手,三两口吃掉那块点心后,就开始意犹未尽的舔着夏生的手指。
伸出红润的舌,从每一根指头的尖端到底部,舔得仔仔细细,津津有味。还不时,拉出几条银丝。
阿紫本就生得异常邪魅俊美,这样做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诱惑淫糜。
夏生不由得脸红,讷讷道:“还有……我再给你拿。”
言毕,就要将手指撤开。
却不防,被妖狐张嘴,一口将右手的食中二指咬住。
“阿紫,你这是做什么……快停下,很疼……”夏生挣了两下后,没有挣开,不由大惊失色。
阿紫用一黑一白的眸子死死盯住夏生,那种专注执着的眼神,令夏生的后背出了层冷汗。
阿紫尖利雪白的牙齿,很快咬进了夏生的皮肉。艳红鲜血,沿着妖狐形状完美的下颔,混合着唾液丝丝缕缕不停淌落。
“请你别这样……快停下……”半是疼痛,半是恐惧,夏生慌乱挣扎着想抽出手指,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阿紫盯住夏生的锐利眼神,渐渐软化。终于松开嘴,吐出了夏生的手指。
夏生抽回受伤的手指,再不敢看妖狐,也再不敢在这里停留。他连忙站起来,含泪小跑着离开了废屋。
明明知道他恨着自己啊,这样的情况也应该预料到……为何,还要来自取其辱。
妖狐看着夏生匆匆离开的背影,听着他将木门再度从外面栓上。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残留的血渍。
夏生的血,是清甜干净的味道。
其实……最初是真的想,将夏生的两根指头,就这样咬掉。
反正他不会爱阿紫……将来,也可能真的不会再见。那么,无论怎样,总要做件事让他记得阿紫……一生一世,一辈子。
但,最后还是心软了。那么浅的咬伤,将来,怕是连可供夏生回忆的疤痕,都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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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提盒也忘了拿,神魂皆丧,从废屋里,跌跌撞撞冲到居住的小院外。
听到院内有丫头说话的声音,才回过神。再一抹面颊,全是泪水。
这样狼狈,要如何与宝璃相见?
没奈何,夏生只有暂时站在院外,缓步徘徊。
本想在这里平静片刻,却偏不如他意。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破碎呢喃。
有些不安的转过身,却看到柳丽娘插了一头桃红柳绿,素面朝天,抱着个瓷枕,边哼着摇篮调,边独自朝这里走过来。
“小芊红……小小芊红乖乖睡……”她眼神呆滞,步履蹒跚,将脸贴在瓷枕上,不停呢喃。
在柳家的下人,都知道她从前待夏生刻薄。如今她疯了,柳员外又体弱,明摆着夏生就要当家,虽不至让她衣食不继,谁又肯用心服侍?
所以,似这般让她满府乱走,都是常事。
夏生天性淳厚,见此景却觉心中老大不忍,连忙走过去扶她:“大娘,儿子带你去见宝璃。”
心中已拿定主意——似她这般光景,显见是下人们服侍不周。此后,就在这院里腾出间屋子,让她住下。
宝璃为人温和贤淑,从前又是她身边的人……在眼前照顾着,总好过将她留给那些势利下人。
谁知丽娘一看是夏生扶她,惊得手中瓷枕都落了地,摔成片片碎。
“对不起!夏生,对不起!都是我作孽啊!!”
她忽然哭着跪倒在地。任夏生怎么扶,也不起来:“我害了你和宝璃的孩子……所以,老天也把我的芊红带走了……一报还一报啊!但是,芊红没有错,都是我这当娘的不好……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这老不死的身上……可怜我的芊红,一朵花还没开全,就没了啊……”
夏生只觉五雷轰顶。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脑海中,忽然浮现妖狐当初的话——如果我说那孩子,不是我杀的呢?
这样的话……自己从前对阿紫所做的一切,都错得近乎残忍。
“相公?”宝璃听见院外的动静,带了个小丫头出来瞧。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诧异出声。
夏生却仍旧站在原地,眼珠子都呆呆的定住不动,对她的唤声置若罔闻。
丽娘看见宝璃出来,又发疯般扑到宝璃脚下,絮絮的道着歉。
“我们的孩子没了……是因为大娘?”直到这时,夏生才缓缓转过身,望向宝璃,声音颤抖的求证。
宝璃捂住嘴,哽咽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开始怀疑……虽说当时孩子去的时候,没有想明白……但事后回想起来,只有大娘才有理由……”
“对不起,宝璃!对不起!!”丽娘跪在宝璃的脚边,拼命的磕着头。
“大娘,快起来。”宝璃见从前的主母鬓发蓬散,额头上血迹斑斑,心中也不忍,连忙让小丫头帮忙,和自己一起扶她起来。
“宝璃……你可会原谅我?”丽娘挣了几下,抬起眼,又是惶恐又是期待的望向宝璃。
“大娘,我、我原谅你。”宝璃含着泪,艰涩的一字一句。
不原谅又怎样?自己打小就是柳家买来的丫头,由丽娘一手使唤大的……这整个身子,整个命运,都不由自己做主。
再说,此时她已疯了,又是家中长辈……再跟她计较什么,也确实好笑。
扶起丽娘后,宝璃看见夏生神不守舍、怅然若失的样子,连忙擦干眼角的泪,强打欢颜上前:“相公,如今大娘伶仃一人,看样子身边也没个体己照顾的……不若将她接进我们这院子,也好让她安度余年。”
“……你说得是。”夏生声音机械的回答后,推开她,却没有看她,脚步飘忽的就要离开。
“相公、相公!你要去哪里?!”宝璃见他神情伤痛万分,显是受到了巨大打击,怕他出事,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低低哀求,“相公,先跟我回去吧。”
“放开我。”夏生慢慢偏过头,望着她,眼眶泛红。须臾,只见有两行泪从他消瘦的面颊滑落。
“相公,我不放……你先跟我回去。”宝璃虽已是哭得哽咽难当,却坚持着摇头。
夏生别过眼,不再说什么,用力将她推开,然后大踏步的离去。
宝璃被他这一推,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再想上前去拦他,却已经来不及。
望着夏生迅速消失的背影,宝璃无法可想,只觉心痛难当,泪水更是止都止不住。
但眼前还有个小丫头在眼巴巴的候着,还有丽娘要等她安排。再怎么样,也要将眼前这些事做得妥当,不可以就这般自顾自的哭下去,让人见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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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脚下飘忽,左冲右突的朝阿紫所在的废屋小跑而去。
一路上恍惚不定,也不知摔了几跤。手掌上全是血,夹杂着尘土泥砂,膝盖上也大片青肿,却浑然不觉。
他脑海中现在几乎是一片空白。见到阿紫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全部都不知道。
只有拼命想见到阿紫的意念,和满心的痛悔哀伤,是如此清晰。
眼见着再拐过那道回廊,就可以看见废屋,却冷不防,和一个慌慌张张从拐角里走出来的家丁撞上。
“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他、他不行了!!”家丁见是夏生,连忙一把拉住他,带着哭腔大声道。
夏生的身子晃了晃,飘浮在九天外的魂魄蓦然被扯回地面。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望向那家丁:“你说什么?”
“老爷本就病弱体虚,却掖着不让人知道……昨夜,又在风地里等了少爷一宿。”柳员外对下人向来温和宽厚,家丁念着他的好,哭得满脸是泪,“如今回来呆了会儿,竟忽然不行了。”
“爹爹现在如何?请了大夫没有?”夏生只觉胸中如烈火焚烧,又如千万把小刀子在剐,扯了家丁连声问道。
“老爷从倒下开始,连吐了两次血。大夫已经差人去请,怕是正在路上。”家丁擦擦眼泪,应答道,“我就是来请少爷的……少爷再不去见,怕是来不及了。”
夏生不再说什么,松开家丁,急急转身,朝父亲居住的方向拔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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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扉敲瓦罐唱歌ING:夏生宝宝。。。你好可怜。。。娘不管用。。。又要没爹。。。。
狐狸放下手中准备好的玉势鳞茎,含泪趴在铁栏杆上,放声长嚎:嗷嗷嗷嗷~~~~不是说他知道真相了,后悔这样对狐狸了吗。。。5555555~~~怎么还不送上门来,主动让狐狸XXOO。。。。
某扉头上流下一滴汗:你脑子里只会想到这些,只有这些本事对付喜欢的人吗。。。。
狐狸转过头:做为一只专门研究了三百年XXOO方法的狐狸,你认为我该有行军打仗,还是吟诗作对的本事?
夏生刚来到柳员外的卧房门前,就听见一下下急促粗浊的倒气声,拉风箱似的。
那声音,让夏生的心都在发着抖,将夏生的胸口扯得生疼。
伸手推开门,走到柳员外的卧床前,看到床头放着的一个小铜盂,竟盛着半盂鲜血。
柳员外平躺着,身上盖着湖绿色,绣了老梅傲寒图案的锦被,两颊深陷,双目紧闭,张开嘴,一下下倒着气。如纸般白、毫无生气的脸被绿色的锦被一映,透着股淡淡惨绿。
虽然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爹爹。”夏生走到床榻前,执起柳员外的手,含着泪,声音颤抖的唤他。
柳员外听到夏生的声音,费力的掀起眼皮,睁开一对混浊老眼。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欢喜神色:“夏、夏生……你来了……”
“是的,儿子就在这里。”夏生握住他的手,感觉上如同握住一把潮湿腐朽的木柴,只觉心中酸疼,顿时流下泪来。
想起自己刚回到柳家时,柳员外喜孜孜布置了大堂,迫不及待、隆重的将自己介绍给全家……
那时,任谁都能看出父亲内心的欣悦,和对自己的期待喜爱。
那样健康,而满怀欣喜的父亲……今后,再也看不到了吧。
“夏生……我知道,我没多少时辰了……所以,有些事……现在就要交待……”柳员外一边倒着气,一边费力的说着,“丽娘疯了,我去之后……柳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做主……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但是,请你守住柳家这片祖产基业,照顾好这里的每一个人……”
“爹爹,我答应你……我今后,绝不会放下柳家不管。”夏生听他临终泣血叮嘱,心早就如刀绞般,哪里还会不应。
“还有宝璃……她虽是丽娘硬指给你的,又出身低微……却实在是个难得的孩子。”柳员外说着,倒气声越来越低哑沉重,“她在你身边扶持照顾着,我放心……你将来,若遇着合意喜欢的女子,不是不能纳进门……我知道宝璃那孩子,是个最大度能容人的……但只一点,纳进门来的,只能为妾为婢。绝对,不能霸了宝璃的正室位置……”
“是的,爹爹……是的……”夏生越听越心酸,满脸泪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会拼命点头。
门外,有细碎的女子脚步声传来。再看,宝璃已红着眼眶,出现在门口,踌躇犹豫着进与不进。
也许是处于弥留状态,反而对附近的动静格外敏感。柳员外听见了,用微弱的声音,对床边的夏生吩咐:“让、让宝璃……进来。”
夏生依言扭过头,哽咽着望向门外的宝璃:“宝璃,你进来。”
待到宝璃走到跟前,和夏生并排半蹲在床边时,柳员外伸出枯柴般的手,握住了她的皓腕。
然后,将她的手,和夏生的手叠在了一起。
纵是没说出将夏生托付给她,以及希望他们白头偕老的话,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做完这件事后,柳员外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平和安然。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爹爹?”夏生颤抖着手,推了推柳员外的身子。
床上的那个干瘦躯体,随着他的推搡动了动,竟没有半点反应。
刹那间,夏生只觉忽然如被雷击中,头脑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有小厮的大嗓门传过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夏生如同做梦般,被宝璃拉开。
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中年人背着药箱赶到床前,看着他搭柳员外的脉,看着他皱眉摇头:“柳老爷已经去了。”
屋中,顿时一片低低饮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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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风俗规矩,但凡逝世的人,必先在家中停灵七日,方能出殡下葬。
柳员外被停灵在大堂。如今,整个柳府上下行走的,人人皆麻衣素服。
夏生开始接手柳家,向城中众亲友发出讣告,又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道场法事,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好在宝璃帮了不少忙,再加上柳员外生前,就将棺材和陪葬物早早准备了。否则,更不知要忙到何时。
一切总算勉强安定下来后,夏生身心皆疲,回到了居住的院子。
他现在是柳家之主,说起来不宜再住这里。也就是这几天,上下皆忙成一团,顾不得替他迁居,只能暂时凑合几日。
但宝璃,已经开始收拾屋子、打点细软物品。
“相公,我不记得,我们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夏生刚刚回屋坐下,就见宝璃捧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给他看:“这是我扫床脚时,从砖缝里掉出来的……好奇怪啊。”
那土布小包刚被打开,就见里面宝光四溢,璀璨得,耀人眼目。
珍珠美玉、猫儿眼、祖母绿……每一样,都堪称价值连城。
“相公,这是怎么回事?”宝璃又是诧异,又是疑惑。
夏生用手掌抵住了额头,说不出话来,眼眶迅速的开始变红。
那是当初,他和宝璃新婚不久后……阿紫来和他赌气,要他休了宝璃,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扔在地上就走。
他怕被人发现不妥,所以捡了偷偷放在床脚的砖缝里。
当初身陷局中,不能自知……现在回想,过去阿紫撂下那些威胁狠话中,其实藏的都是深情爱慕。
阿紫虽开始时对他用强,毕竟也付出一目……而他,却在自己的孩子夭折后,急痛攻心,在没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对阿紫一伤再伤。
他烧掉那张银紫色狐皮时,妖狐绝望的神情……他将妖狐用剑钉在地上时,那一黑一白眸中流出的泪……
阿紫那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相公,你要是累了,就快去歇息吧。”宝璃见他神色不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在旁柔声劝道。
“对不起,宝璃。”夏生忽然站起身,拂开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相公,你一日一夜未合眼,如今好不容易歇下来,又要去哪里?”宝璃急急跟上他。
夏生转过头,黑眼睛中笼着层水雾,不肯多说,只是重复着道:“对不起。”
宝璃看见他此时的眼神,只觉得如一桶冰水从头顶上浇下。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她明白,无论他此时要去做什么,她也阻止不了他。
夏生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然后,有些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门外,裴道士一身灰色道袍,就站在那里。
他望着夏生的眼睛,开口道:“夏生,为了你们两个,为了柳家,不要去。”
夏生怔了片刻后,心生疑惑——裴道士如何知道他要做什么,又如何正巧赶在此时出现?
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已不再重要。
“阿紫说得没错。我欠他的,远远没有还清。”夏生看着远方,低低苦笑,“裴师父……请不要拦着我。”
“傻孩子。”裴道士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去见那狐狸,又打算怎么还?”
夏生别过眼,想了片刻:“我、我……我先去见他,然后替他解了封印,这条命,随他处置便是。”
说起来,解开封印,却也不难。哪怕是完全没法力道行的人,只要将用来封印的符阵破坏,就可以硬解。但阿紫没了狐皮护身,却要顾忌许多,否则,恐怕性命不保。
完全解开,怕是,要断续耗上一两日吧。
“狐狸虽本质不坏,你也该知道他的性子。若依着他,你还要不要照顾柳家上下,还要不要你的母亲妻子?”裴道士拍了拍夏生的肩,“你可还记得,你父亲的嘱托?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但是阿紫他……”夏生听了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又如乱麻般理不清头绪。虽仍不甘,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柳员外尸骨未寒,临终泣血嘱托的那些话仍在耳边,怎能忘记?
“相信师父,这也是为了狐狸好……你们两人之间,有的只能是劫、是孽,注定没有半点缘分,不会有任何结果。”裴道士微微侧过身,又叹一声,“百连,我这徒儿心结未解,还是你出来跟他说吧。”
夏生望了望周围,并未见有人。正在诧异中时,只觉一阵和煦暖风扑面而来。
眼前一花,就见名俊逸出尘的白衣男子,微笑着立在裴道士身侧。
男子身形修长,手持银萧,束着镶毛玉冠,有着对若深潭般的黑眼睛,神采容光逼人。
他与阿紫,都有着不属于这世间的绝色容颜。但和阿紫那种勾魂夺魄、引人追逐堕落的美貌不同,他的气质神采,只会让人心生向往仰慕,而不会有半点亵渎邪念。
“百连和狐狸是同族,修行已在千年以上。”裴道士望了一眼白衣男子,目光温柔,“这次我到苏州来,就是为了等他。”
“我和裴道长不同,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绝对不会左右你最后的决定。你见阿紫,似乎也不用急在一时。”白衣男子上前,对夏生笑了笑,“待客之道,不让我们进去坐坐么?”
“既如此……请、请进。”夏生被这么一说,顿觉自己言行像个任性小儿,窘得面上红了红。
宝璃见夏生去而复返,心里虽仍郁结着,却又喜出望外。连忙端了茶点,招待裴道士和百连。见他们坐下就要交谈,她又知情识趣的退到别屋去,不加打扰。
这些,对从小就侍候人的她而言,都是应该的本分。
百连见宝璃做事周全大度,看着她离去后,不由赞道:“真是个好女子。”
接着又转头望向夏生:“我也不和你再闲谈其他……你可知,这世上缘生缘灭,轮回果报之说?”
夏生点点头:“是,知道一些。”
百连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天地万灵万物,都有其既定的轮回法则,寿数命运。像阿紫,像我,实际上都是强行突破了天地制定的法则,延长寿数,化身人形,逆天而行。所以,就有了三百年一次的天惩,也就是所谓天劫。”
“三百年一至的天劫,并非单指上天所降雷劈火烧的锻炼。根据每人的修为心性不同,更有贪、嗔、爱、欲……种种劫难。避过雷霆怒火,却避不开后劫,因此而丧命的精怪,我知道的,数不胜数。”
夏生听到这里,双手握在了一处,不自觉的开始紧张。
“夏生。阿紫的天劫,其实就是你。”
“不!”夏生脱口大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着牙,声音渐弱,“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你若选择抛下柳家,跟阿紫在一起,反而只能是害了他。”百连看了神情激动的夏生一眼,仍然往下讲,“我千年所见,陷入情劫不能自拔的妖,没有一个是好收场。”
见夏生眼中泪光闪烁,仍是难以放下的样子,百连又道:“你也不必太难过……必度今生劫,方证来世缘。你与阿紫今生纵然就此分开,却余债未断,今生是恶劫,来世便极可能是善缘。”
“万事有因,方能有果。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夏生,你若不信,只说你身边的事。柳家芊红小姐命格贵重,本应福禄寿三全,所以阿紫才会找上她避天劫,却遭横死夭折,损了寿数,你知是为何?”
夏生抑住胸中狂澜翻腾,摇了摇头。
“只因丽娘从前动用家法,将一名婢女活活打死,伤人性命,做为女儿的她,寿数也因此削减。再加上,她曾经助阿紫害过你,更令此报加剧……不过,她虽身死,福禄未减,既为杨家正室,只待杨家三郎得志,身后仍将御赐封诰,立碑撰表,享尽祭祀,荣华无边。”
“丽娘罪业虽有女儿替她承消,但她害死宝璃腹中幼子,难逃疯癫之罚……她们两人,算得上是现世果报。更有现世无法消抵补偿的,便只能转债来生。”
夏生听完,垂头无语。过了半晌,才见他抬头,泪流满面,艰涩开口:“……我懂了。”
他伤阿紫那么深……不能,再继续伤下去了。
更何况,还有对逝世父亲的承诺,还有对宝璃、柳家上下的责任。
想起那日在废屋,妖狐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望向自己,执着专注的眼神……似乎,开始渐渐明白。
阿紫虽然身心俱被伤透,却不是在恨他,而是仍然爱慕依恋着他。
对不起,阿紫……柳夏生欠你的,只能来世偿还。
夏生强忍心中难以言表的纠结剧痛,又继续道:“不过……请让我,最后见他一次。”
“我说过,绝对不会左右你的任何决定。”百连放下手中茶盏,转头望向裴道士,调皮的挤挤眼睛,“道长也没什么意见吧。”
裴道士点了点头,看着百连,无奈的笑笑。
最后一次再见。然后,再不相见。
废屋内光线黯淡,夏生眼里含着的泪,又怎么也不肯干。他慢慢走向阿紫时,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被笼罩在朦朦的灰色水气中,看不清。整个人,如坠进一场梦中。
“对不起。”这次他没有靠得很近,距阿紫三尺开外便停下了脚步。
“哦,为什么来,又为什么道歉?”灰色水气中的妖狐坐起身,声音清晰,容颜模糊。
“孩子的事,是我冤枉了你。”夏生努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接近正常。
“嘿嘿,那件事啊……夏生,你终于开窍了。”原本眼含隐隐怒气的阿紫,忽然笑了。
夏生的性格,阿紫再清楚不过。既然他知道欠了别人,亏待了别人,就一定会自责内疚,拼命偿还。
所以,妖狐斜斜飞了个媚眼过去,笑道:“夏生,那你要怎么还?”
忽然间,觉得即使是被烧掉狐皮、被贯穿四肢,都值得了。
“……对不起。”夏生沉默片刻后,还是找不到这三个字以外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有屁用啊!”妖狐见他这般,不禁心头毛躁,声音也大起来,“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究竟要怎么还?!”
“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再说,我不能丢下柳家。”夏生讲到这里,咬了咬下唇,泪水忽然没有预警的落下,“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再偿还你。你安心随裴师父去吧,我来,只是见你最后一面,只当临别送行。”
怕自己在阿紫面前,露出更加狼狈难堪的表情。说完这些话后,夏生便急急转身,准备离开。
“来世?我才不要你的来世!”阿紫愤怒的咆哮声,在他身后响起,“来世,你还是不是柳夏生?!是不是柳夏生?!”
人生短短几十年后,趟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便如同前生彻底死亡。
纵然留下缘分牵绊,但如果容貌不一样,性情不一样,经历不一样……连记忆,也不再一样……
那么,柳夏生在哪里?
来世。那个温和淳厚,被阿紫深深爱恋着的柳夏生,不会再有。
那样的发丝、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那样说话的声调表情……不会再有。
“我不要来世!柳夏生!我不要你的来世!!”妖狐嘶声咆哮着。
夏生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他踏出废屋的门槛。然后转身,伸手闩上门,将妖狐的咆哮声锁在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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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和阿紫告别后,回到居住的小院后,对自己说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把关于阿紫的一切忘了、放了。
但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他,却一直清醒着,无法入睡,只能坐在榻前发呆。
宝璃见他这样,反觉心安。因为她明白,他已经选择决定留在柳家,留在自己的身边。
她是个最擅温柔解语的,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让夏生静静。所以也不说什么劝慰宽心的话,只是架起竹绷,安静的在旁一边绣花,一边陪着他。
就这样默默相对,不知不觉中,天已擦黑。
宝璃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长颈铜灯处,将它点燃。屋内的一切,顿时笼罩在层淡淡的橙红光晕中。
刚要回去继续针线,夏生却不声不响的欺了上来,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
她被抱得有些疼,全身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欢喜。
自从孩子死后……这段日子里,夏生,再也没有抱过她。
感觉到夏生正瑟瑟的发着抖,又不由担心,转身仰脸,抚着他的面颊轻声问道:“相公,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宝璃,我好难过。”夏生垂下眼帘,没有看她,**抖得不可抑止。
“不要紧的。相公,我在这里呢。”宝璃给他一个安心的温柔微笑,将纤白素手放在自己腰间,轻轻一扯。
她听说过,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个五心不定的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长长的束带,从她不盈尺的细腰坠落,中衣顿时大敞,露出鲜红的肚兜,和大片雪白**。
她握住夏生颤抖的双手,红着脸,将它们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相公,我有些冷。”
夏生先是怔了怔,随即会过意来,轻轻叹了一声。
他对不起阿紫是真……却又何尝,对得起宝璃。
宝璃向来恪守规矩礼教,眼下为他做到这地步,他再说些什么,反觉矫情多余。
所以,他俯下身,开始笨拙的吻她。然后,将她娇小的身子打横抱起,放在了锦榻之上。
窗外柳树,似乎都感觉到了室内春意。悄悄的,吐出一颗嫩绿新芽。
如此,柳府中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日。也到了,裴道士回青城山的时候。
夏生苦苦相留,裴道士却只是拈须笑道——
他此次苏州之行,是来了却与百连的宿缘。如今百连已走,他又平素四方游历惯了,自然不想再打扰。
裴道士说到了却二字时,夏生发现师父眸中,有一掠而过的惆怅失落。
他似乎可以理解师父的心情。师父与百连,很像,他和阿紫。
这夜,是裴道士留宿的最后一夜……也是阿紫,留在柳家的最后一夜。
这两日,夏生都是行止如常的,打理着柳家上下大小事情。所以这最后一夜,他也没有失态的理由。
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夜渐渐深了,宝璃又点起了安眠养神的香,他才渐渐入梦。
刚刚四体放松,进入梦中幻境,他就发现,眼前幻化出的这场景这事件,他从前经历过。
“夏生,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们了。”
天色阴沉,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
丽娘、六娘、宝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无一幸免。
阿紫散着厚重长发,手提寒光凛冽的宝剑,踏着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来到夏生身旁。笑容温柔,对他伸出手,一黑一白的眸子深情凝视着他:“现在,跟我走。”
刹那间,夏生心中竟是无可抑止的狂喜。他将手放入阿紫的掌中,急急道:“好,我跟你走。”
终于可以,不用再顾及柳家……眼前,只有阿紫,只有阿紫一个人。
阿紫笑着扳起夏生的下颔,轻轻吻了他的唇后,揽着他的腰施施然转身。
夏生只觉心中欢喜万分,微红着脸,却不肯低头遮掩,只顾贪看阿紫的俊美容颜。
柳家,在身后渐渐远了。
两个人,一起走……但是,要走到哪里去?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深黑不可测。而且以难以想像的陡度,一直向下延伸。
渐渐听见了,厉鬼野鬼在耳边的呼啸声。渐渐看到了,地狱最深处,紫黑色的烈烈业火。
夏生颤栗着,害怕着,紧紧靠在阿紫怀中,紧紧握住阿紫的手。
阿紫俯下身子拥住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夏生,不要怕。无论到哪里,我都和你一起,永不分离。”
只这两句话,夏生竟真的不再害怕。
他闭上眼睛,异常安心的靠在阿紫怀里,任由自己不断下坠堕落。
即使脚下就是深渊,即使要跌入地狱的业火中,形神俱毁……无所谓了,只要阿紫在身边,就好。
……
“相公!相公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身子被人用力的摇晃着,耳边是宝璃焦急的喊声。夏生在睡梦中被惊醒,骤然睁开双眼,懵懂的望向宝璃,有些神志不清的问道:“怎、怎么了?”
“失火了!而且很大,已经快烧到这里!”宝璃鞋都顾不得穿,直接将夏生拖下床,声音焦急,“东西左右是救不出了,只求全府上下,人没事就好……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夏生此时已彻底清醒。他望向窗外,果真可见烈影彤彤,心头不禁大乱,连忙扯了宝璃问:“别的不提,父亲的棺柩尚在灵堂,可曾救出?”
宝璃含泪摇头:“……我不知道。”
夏生叹一口气推开她,就头也不回的朝门外冲去:“你先到柳府门前等我!我设法抬出父亲棺柩后,便立即去寻你!”
宝璃踌躇片刻,只觉心如乱麻,的确无他法可想。况且她一介女流,在这种情况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碍事。
眼下,只能依夏生的意思办……其实,柳家纵然在此次火难中被毁,也未必就不能重建。
宝璃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将掖在床头的那个小布包拿出来,放入怀中。
虽然这布包,到底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但这里面的珍珠宝石,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夏生奔出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正扯着丽娘,慌慌张张的往院门外一路小跑。
夏生忙跑上前去,想唤人去灵堂抬棺,却看到丽娘鬓发蓬乱,十指尽是烧伤燎泡,神情痴傻的咧开嘴笑着,喉间嗬嗬有声。
“对不起少爷!都是小的们照顾看管不周不严,让夫人深夜里跑出去纵了火,酿成此巨灾!”其中一个家丁见是夏生,低头跪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夏生见此处虽未烧起来,但四周的烈影火光,已将这里映得彤红一片,急得直跺脚,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家丁,“你速速跟我去灵堂,把老爷的棺柩抬出来!你,快扶大娘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夏生脚下再不停顿,急急朝灵堂的方向冲去。
火势尚未蔓延到那里……应该,还来得及救出父亲遗体。
跪在地上的家丁连忙起身,擦干眼角泪水,跟在夏生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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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员外的棺柩由紫檀木所制,扣之音色浑厚,沉重无比。入葬时,必须得四人抬棺才行。
但身处危急之中,夏生和那家丁,仅凭两人合力,竟也将柳员外的棺柩抢了出来。
在门前等候的宝璃和六娘,都不禁落泪。她们见夏生无恙,欢喜之余,又不由感伤。
“人都逃出来了吗?”
夏生看见满府丫头家丁都在门外,来来往往的担水救火,火势却仍然不减,知道这场火急切间灭不得,不由心焦询问。
“是的,大家都出来了,你放心。”宝璃上前,含泪回答。
夏生松了口气,转过身拿了木桶扁担,刚想也去担水救火,却忽然看见,孤零零站在一旁的裴道士。
心,刹那间就又被提了起来。
夏生扔下手中的木桶,跌跌撞撞跑到裴道士身旁,也顾不得师徒之礼,抓起他的胸襟就开始大叫:“告诉我……阿紫在哪里?!阿紫在哪里?!”
裴道士别过眼,缓缓开口,语调沉痛:“都是我的错……当初,我收了狐狸后,就应该立即带他到青城山,而不是留下来等百连……狐狸,终究没有逃出他的劫数。”
阿紫的天劫,就是夏生。他待在夏生身边一日,便一日难逃险难加身。
明明知道这点,他却因为百连而失了判断,变得心怀侥幸。
夏生眼神凶恶的瞪了裴道士片刻后,忽然松开他的衣襟,转身拦住一名提水过来的家丁,从他手中抢过水桶,将一桶冰冷井水对着自己兜头浇下。
“夏生,你去了也没有用!”
眼见夏生要冲向火场,裴道士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痛心道:“如果能这麽做的话……我住得离狐狸最近,早就把他带出来了。你也该知道,他身上妖力尽被化去,又无狐皮护身……纵是眼下强行破坏法阵,将他带出,他也难逃一死……”
後面更残忍的话,被裴道士生生咽下。
而且,是那种眼睁睁看著他,全身筋肉血脉暴露在空气中,因为剧痛而抽搐,生命一点点缓慢剥离,惨不忍睹的死法。
与其那样的话,将狐狸留在火场中,似乎对夏生、对他自己,都要更仁慈些。
“无论如何,阿紫绝对不会死。”夏生听完後,忽然用力,甩掉了裴道士的手,转身朝失火的柳府奔去。
语调间,竟是异常的坚定和确信。
“夏生!不要去!!”裴道士忽然间明白了些什麽,又急又怖,背上淋淋的出了层冷汗。
他跟著跑上前,伸出手,想要再度抓住夏生,却落了空。
夏生削瘦高直的背影,顷刻间就消失在烈烈火海之中。
本来因救火而喧哗热闹的柳府门前,在夏生冲进火场之後,开始慢慢安静。直至,变成一片死寂。
只听得到烈焰舔舐屋檐房柱时,发出的劈啪声响。
仰头,裴道士想要遮掩眼中就要落下的泪。却惊恐的发现,火场蒸腾的热气,将布满了星辰的夜空扭曲。
如同这运转不息的星辰般,天地制定了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但人的命运,并非不能由自己改变逆转。
这逆转,有好的,也有恶的。
若肯细细等待、慢慢经营,纵是恶劫,也终有一日会成善缘。
但夏生此时的选择,则将他和阿紫,一起带上了诡异难辨、昏昧难明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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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撕开打湿的袖子,掩住口鼻,拼命朝柳府内最偏僻的一角,阿紫所在的废屋冲去。
四周,不时响起屋梁倾塌的声音,燃烧的碎木若火流星般,从头顶纷纷坠落。
发稍已被烤焦,漫天漫地全是令人窒息的滚滚热浪。夏生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留意躲避著倾塌的房梁屋檐。
脑海里,隐隐浮现出,妖狐当初恶劣的表情──
说起来……人皮倒是可以替代。柳夏生,你既是烧了我的皮,我就要你的皮,你给是不给?!
奔跑中,夏生眼角潮湿。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我给你,阿紫。我全都给你。
我的皮,我的肉,我的骨……甚至,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的永生永世。
全都给你。
再长的路,再难行的路,也有尽头。
废屋渐渐近了,渐渐就在眼前。夏生冲上前,狠命一脚将燃烧的房门踢开。
火星飞溅中,他看到了被烈焰包围在中间的妖狐。
“……真好,临死前……居然还可以让本大爷,做个这样的梦。”火光中的阿紫微微侧过头,发稍衣角都在燃烧,一黑一白的凤眼迷朦著,欣喜著望向夏生,轻轻呢喃。
知道夏生他,不可能会来。阿紫和柳家之间,夏生所选择的,永远不会是阿紫。
但是……能够做个这样的梦,真的很好。
夏生咬著牙,冲到阿紫的身边,脱下自己潮湿的外衣,迅速替他拍熄身上的火焰。然後,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再不肯放手。
感觉到夏生温暖坚实的拥抱,闻到夏生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阿紫才从混混噩噩中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委屈难过,忽然就从心头涌起。妖狐趴在夏生的怀中,带著哭腔嘶声大叫:“柳夏生!你这该死的,你是天底下最懦弱的懦夫!”
夏生抚著妖狐柔滑的发,低低道:“我知道。”
“……本大爷不要所谓的来世补偿,绝对不要!”
“我知道。”
“夏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阿紫哽咽委屈著。
“我知道。”
……
直到气撒够了,话也说够了。妖狐才深深吸了口气,从夏生怀里坐起:“夏生……谢谢你来看我。现在,你走吧。”
这里已相当危险。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我不会走……而且,会永远留在你身边。”夏生却伸开双臂,再度将他拥入怀中,咬了咬下唇,“我们之间,再不会有柳家,不会有所谓来世……阿紫,你会无恙。”
阿紫听完,仰起脸望向夏生,沈默片刻後,忽然笑笑:“看起来,只能这样了。”
“对,只能这样。”夏生也对他笑。
彤红火光,将两人的笑靥,映得有些扭曲狰狞。
阿紫伸出手,将夏生的衣服尽数解开脱下。露出那黝黑色、线条优美的赤裸身体。
“夏生,会很疼。”阿紫凑到夏生耳畔,声音轻柔。
“我知道。”夏生的睫毛轻轻颤动几下,闭上了眼睛。
妖狐修长若玉的手臂,慢慢缠上了夏生紧绷著的黝黑脊背。然後,指甲暴长如利刃,忽然朝那光滑无瑕的脊背刺入。
几缕红,沿著白皙的手指、黝黑的脊背,蜿蜒流下。
**********************
眼见夏生冲进火场,宝璃急得发狂,也要跟著进去,却被丫头们死死抱住。
那里,眼下已是绝对进不得人。
宝璃没奈何,只能在丫头们的劝慰声中,哭得发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才看见从烈火中,走出一个人影。
及踝的厚重乌发,修长挺拔的身形,微微上挑的凤目……那惊人魅惑的姿容美貌,却不属於夏生。
裴道士站在原地,只觉得像被钉子钉在了地面上,动也不能动。
宝璃推开身旁的丫头,跌跌撞撞跑到从火场中步出的那人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嘶声大喊:“我相公呢?我相公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啊……不过,他不再是你相公。从今往後,柳夏生只是阿紫一个人的。”妖狐仰起头,笑得灿烂,“我披了他的皮,才能够重新聚集妖力,逃出这火场。”
“对了,还有这眼睛……”妖狐抚过自己如黑曜石般,完好无损的左眼,神情温柔似水,“也是夏生的。”
宝璃听完这番话,松开阿紫,恐惧的往後退了几步。
“他的魂魄,则永远存在於我的影子里。”阿紫蹲下身,不胜爱怜的伸出手,轻轻触碰脚下那片阴影。
许是火光浮动产生的幻象,竟只见那片阴影柔柔的绕上来,缠绵在阿紫莹白修长的手指间。
“道长!道长!!”宝璃看到一旁站著的裴道士,如同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连忙哭泣著上前,哀求著,“请你收服杀死这妖物,救救我家相公!”
“如果不是夏生心甘情愿,狐狸,是做不到这些的。”裴道士缓慢的摇头,声音沈痛,神情茫然,“而且,夏生如今的魂魄,已和狐狸魂魄的缠在一起,再分不开。如若狐狸受伤,夏生魂魄也会受损……如果狐狸死去,夏生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顿了片刻後,裴道士又对宝璃开口道:“宝璃,请你保重……你腹中,已有夏生子嗣……耐心等待,日後柳家上下,必因此子荣华。”
夏生。你为什麽,能够做到这种地步?逆了天地法则,逆了因果轮回。
想起自己和百连……又似乎,可以理解他们。
罢罢罢……夏生,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此後,便随你去。
阿紫看了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宝璃,又看了看哭得哽咽不成声的六娘。黑曜石般的左眼,忽然慢慢潮湿。
须臾,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妖狐的左眼中,一颗又一颗的跌落。止也止不住。
“夏生……真是的,为什麽要哭呢?”阿紫用手擦拭著从左眼中落下的泪,轻轻笑著安慰,“你放心,她们没有你,将来一样会过得很好。”
“唉……算了……还是让你哭一场吧,就当告别……以後,可不能这样了……我只想,看到你笑……”
阿紫转过身,一边语调温柔的低诉,一边迈步离开。
他与他的影子,渐行渐远,直至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夏生……今後无论经过几千几万年,走到天涯海角,你都再不会和阿紫分开。
你和我此後的岁月,如影随行。
**********************
二十年後。
苏州城内喜气洋洋,迎来了归乡的新科状元。
披红挂彩、打马游街。
年青英俊的状元郎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时向街道围观人群微笑著,点头致意。
一袭紫衣,身长玉立,有著邪魅美貌的青年立在人群中,却不是今日的主角。
身旁,有两个闲人正在说嘴──
“柳家公子现在可出息啦!”
“是啊。他没出生时爹就死了,是个遗腹子。他娘把他拉扯大,也不知忍了多少闲话闲气。”
“听说他已向朝廷,为他娘报了贞节碑坊,不久就要在苏州城修建。”
“嘿嘿……这也算苦尽甘来喽。”
……
紫衣青年听完,唇边浮现出个淡淡浅笑。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夏生……这样,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说完,迈步就离开,再不肯回头。
一转眼,那袭紫色人影,已被淹没在汹涌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