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化缧养的蚕结了三次茧,时间也悄悄的从夏天来到秋天。

小添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到日落时分还没有回来。

灶房里的饭正蒸着,柴草和稻米的清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化缧散着头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端着小米筒,朝聚在脚边的十几只鸡撒了一把米,微笑看牠们争先恐后啄食。

对面的夕阳一点点下沉,将西方的云霭染成火般鲜红。

化缧听见有人推开柴扉走进院中,连忙抬头笑道:「你回……」

看清楚来者的面目时,化缧倒抽了口冷气,后面的话被生生扼断在咽喉中。

池若枫穿着一身青色便衣,似乎瘦了些,眼角有些发红,如一座山般站在他的对面。他也不说话,死死盯着化缧看,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眼神内的热焰,已足以将化缧烧毁千百次。

化缧低下头,不敢与他对望,全身都在细细的打颤。

「想知道小添的下场吗?」两人皆沉默了半晌,才听到池若枫的声音响起。

化缧的手一抖,整筒米打翻在地上,那十几只鸡顿时咕咕叫着围过来,争相竞食。

「是我、是我……逼他带我逃出来的,不干他的事!」化缧握紧双拳,鼓足了全部勇气仰头望向池若枫,声音颤抖。

「是吗?他在我面前什么都说了。就连他上你,也是你给逼的?」池若枫伸手抬起化缧的下颌,深黑的眼珠里全是腾腾怒气,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下贱的东西!」

化缧被这一掌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倒在地上。鸡群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抢食,扑扇着翅膀纷纷四散。

池若枫犹不解恨,上前一把揪住化缧的长发,就将他往院外拖,「你很想见他吧!走,我带你去见!」

「不要!不要!」化缧大半个身子都在满是粗砾石子的地上拖着前进,头皮疼痛万分,一路挣扎,一路流泪痛哭。

到达村头的那株柳树下时,化缧已是眼睛红肿,全身衣衫破烂、血迹斑斑。

小添被脱光了衣裳,仅仅在下身围着块满是血渍的破布,被倒吊在树上打得不成人形。有一个官兵拿着蘸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下面围着一群官兵,还有些看热闹的村人,朝树上的小添指指点点。

「原来是瑾王府的逃奴……」

「这孩子平素为人倒是不错,被弄成这样真有些可怜……」

……听着那些纷纷议论,化缧只觉得人声嗡嗡,头脑间一片空白。池若枫把他拖到树下松开他的头发后,他也不动,只趴伏在地上呆呆望向树上的小添。

「要不是我,你早就在街头冻死饿死了。不思报答也就算了,居然做出背叛我的事来。」池若枫走到小添对面,狠狠一巴掌抽在他**成紫红色的脸上,「说,究竟是为什么!」

小添被打得别过头去,目光呆滞的张了张嘴,只听得他喉间哑哑作响,而后大股大股的黑血从他的嘴里淌落。

「呵呵,我怎么忘记了,你的舌头已经被割掉。」池若枫微微偏过头,带着笑意瞟一眼卧在脚边的化缧。

「啊啊啊啊──」化缧终于被刺激到了崩溃的界限,他捧住头,不停发出尖锐而无意识的叫声。

「化缧!」

池若枫见他变成这副样子,也有些着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摇晃,「你醒醒!你快醒醒!」

化缧被他晃了几下,不再喊叫,愣愣望向池若枫,眼神空洞灰败,神情绝望。他脸色唇色一片惨淡灰白,从唇角处慢慢泌出的鲜红也就显得越发刺目。

「化缧不能再受刺激了!把那个逃奴给我带走!快!」

见化缧呕出一口血来,池若枫心中急得似火焚烧,连忙转身对官兵们大声吩咐,然后用手遮住了化缧的眼睛,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怕,小添只是伤得重了些,不会死的……他既然敢做出那样的事,难道就不用受惩罚么?」

化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拼尽全力推开了池若枫。

此刻他的面前,柳树上只有一根绳索在随风摇晃,树根下是半凝固的血迹,小添已不见踪影。

「化缧!」池若枫站在原地看着他,眉头紧皱。

「我恨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化缧往后退了几步,望向池若枫的眼神锐利如箭,声音大到失控,「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池若枫缓缓的垂下眼帘,脸上看不出表情,宽大袍袖内的双手,却渐渐攥成拳头。

化缧只觉得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哀怨难过,此刻全部往头上冲。他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烧了桑林,杀死我所有的族人和朋友,把我当作禁脔关起来,如今又把小添害成这样,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心情?你这个嗜血成性的凶手!我再也不要回到你身边……你、你趁早死了才好!」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池若枫听完他的话后,抬起眼,一步步走向他,低沉古怪的笑了几声,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你希望我死,是想得到自由吧……可是,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根本就活不下去。」

化缧对池若枫怕到极点,怒气攻心才敢说出那番话,如今池若枫扳住他的肩膀,他稍稍清醒过来,又畏惧得说不出话,全身都在颤栗。

「桑林里的那件事先不提,小添完全是被你害成这样的,若不是你自私的要求他带你出逃,他现在活的不知道有多好。」

池若枫捏住化缧的下颌,眼眸幽黑。

「化缧,你是这么软弱、无法掌控改变自己未来命运的一个孩子。你只需要静静接受老天的安排,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强行索要命中没有的东西,只能害人害己。

「你若不信,让我们来打个赌。」池若枫松开化缧笑笑,眸中掠过一抹深痛。

「这个冬天,你若能凭自己的能力活下来,我就放你和小添自由,否则我就会杀了小添,你也要乖乖的回瑾王府。」说完,池若枫转身就走,被官兵们簇拥着离开了村庄。

化缧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慢慢移动脚步,朝曾经和小添一起居住过的地方走去,脑中迷茫,脚下轻飘无力。

的确,在人类的这个世界之中,他从没有独自生活过。

现在已经是秋天,只要独自活到明年春天就可以了吧。

***

经此一闹,整个村子都知道化缧是瑾王府的蚕人。原本相处很好的邻居们,都开始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偷偷在私底下议论。

被孤立的化缧仍然住在那座青砖房内,因为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

但好在人们虽疏远他,却也没有人为难他。

半个月后,满山遍野的桑树开始落叶,化缧渐渐找不到吃的东西。

从前在瑾王府,池若枫会在秋天桑叶枯萎之前将其冻在冰窖内,冬天再化冻给他吃。如今出来了,自是没有这样的条件。

想着无论如何要捱过这个冬天,在完全找不到桑叶之后,化缧索性每天卷着被子睡在床上,只渴了时喝些清水,将体力消耗降到最低。

他知道人类不吃东西会死,亦没有试过长期断食。但他是蚕人,或许会有所不同,能够捱过去也说不定。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近半月之后,化缧只觉得胃都要被饥火烧化了,喉咙里就要伸出手来般的饥饿,实实再难忍受。

他挣扎着爬下床,屋内立着的铜镜映出他的影子,苍白消瘦似一具活骷髅。

外面风雪正猛,家家关门闭户,大地白茫茫一片。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推开门就朝桑林方向跌跌撞撞的冲去。

哪怕找到几片半枯的桑叶也好……不,即使是稍微带着些绿意的桑枝也可以……

地面积雪深及膝盖,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灰蒙蒙的天空中,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不停飘落。

雪水渗进裤腿,先是刺得他关节处处生疼,当路走到一半时小腿整个麻木,那种疼痛便感觉不到了。

头发和脸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花,在行进的路上融化又凝结,渐渐积成冰壳。

来到桑林,只见这里同样被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溜冰花。步入其间,疑似误闯龙王的水晶宫。

化缧的嘴唇和指尖都被冻成了紫红色。他费力的沿着一棵棵树寻找着,刨开树下的雪层,想要找到一点可以食用的残枝败叶。

然而从清晨到傍晚,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天色一点点暗了,化缧饥饿无比的同时,体力也达到了极限。

终于,腹中空空、四肢完全僵硬麻木的他,仰面倒在了雪地中。

他眼眸半睁,雪片不停的飘下来,看那些失去了叶子的桑树枝,以一种狰狞的形态包围着头顶上灰色的天空,泪水从眼角滑落,很快在面颊上结成冰粒。

生命就快要走到尽头了吧。但他还不想死……无论怎样,他也不想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走过来。

那人走到化缧旁边,蹲下高大、裹着貂裘的身子,将他扶起,然后在化缧面前展开戴着皮手套的右手,那里是整整一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绿色桑叶。

化缧转动已不太灵活的眼珠,望向那人。

池若枫也望着他,幽幽的黑眸深不见底,语调温柔:「化缧,你如果能够乖些,原本不必受这样的苦……想吃吗?」

化缧拼尽全身的力气点头,被冻成紫色的**颤抖着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

「想吃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哦。」池若枫唇角泛起个胜利的笑,指了指化缧的前方,「看那边。」

不远处,小添被绑在一株高大桑树下跪着,身后立着一名高举鬼头刀的魁梧大汉。

「如果吃掉我给你的桑叶,小添的人头就会落地,你要想好。」池若枫将那把桑叶凑到化缧唇边。

化缧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层霜,再加上风雪袭人,从他这里望过去,小添不过是个低头跪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模糊剪影。

腹中的饥火、身体的冰冷,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却是如此清晰。

化缧的头脑完全空茫,他近乎下意识的张开嘴,一口口吞嚼起池若枫掌中的桑叶。

桑叶的味道如此鲜美,夹杂着冰渣,迫不及待滑下咽喉,滑进被饥火焚烧的肠胃。

池若枫棱角分明的唇畔,笑意在慢慢扩大。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化缧再也无法离开他、背叛他。

等到化缧将他掌中的桑叶全部咽下去之后,他朝小添身后的魁梧大汉挥了挥手。

大汉怒喝一声,鬼头刀沉沉落下,斩断了少年细瘦的脖颈。

红色的血喷溅在白色的雪上,那么鲜明绚丽。

大汉抓起小添的头发,将头颅提到池若枫和化缧的面前复命。化缧愣愣望着少年溅上了几滴鲜血的惨白面容,才恍恍惚惚开始明白。

是自己,杀了小添。

「你不是说我是凶手么?」池若枫捧着他的脸,温柔的吻了一下他的唇,轻轻笑着,「现在,你也是了。」

化缧痛哭失声,泪水从眼中不停流下,须臾又在面颊上凝结成冰。

池若枫叹了口气,用手挡住他的眼睛,示意那大汉退下,「若你不想看,就不要看。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一切我都会为你安排妥当。」

化缧是那样一个纯洁敏感的娇嫩孩子……离开他,化缧是没办法生存的,这点他一开始就知道。

而化缧有着强烈的生存愿望。

既然他在化缧的眼里是残忍的凶手,那么就让化缧为了生存,背负上同样的罪恶。

这罪恶如同来自地狱的绊索,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

化缧再度回到了瑾王府,回到了那间小小蚕室。

天地虽大,却再无他容身之处,只能在这里活下去。

化缧渐渐开始什么都不想,他很少说话,脸上很少出现喜怒哀乐的表情,心似乎真的完全麻木僵死。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会梦到白色雪地上的那道鲜红,而后痛哭失声。

他若有十分恨池若枫,就有百分恨自己。

若不是他要小添带他离开,小添不会死;若不是他抵抗不了最后的诱惑,小添也不会死。

自他回来后,池若枫待他比从前更加周到,百般温存体贴。然而越是这样,化缧越发感到自己的肮脏丑恶,日夜都活在惊惧自责之中。

化缧不会忘记,如今的生活,如今的一切……全是由小添的血、小添的生命交换得来。

而他现在,却仍然懦弱的活在池若枫身边,没有死去的勇气。

每天每天,只有当池若枫与他交媾,整个身心都被欲望和疼痛完全淹没时,才能暂时将那些几乎无时无刻缠绕着他的阴霾忘却……

任谁也无法想象,身为瑾王的他居然会这样讨好一个宠物。

化缧将纤细手指插入胯间池若枫的发内,在幽幽灯光下,看见池若枫两鬓的斑白。

瑾王相貌堂堂,身体健壮,又素来爱惜仪表。离初遇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吧,现在的他,纵使站在人前也仍是一尊威风凛凛的高大神祗。

但毕竟岁月无情,他开始老了。

保养得再好,五十多岁的人,皮肤开始松弛,眼角的鱼尾纹遮也遮不住,吃再多的何首乌养发,也难以阻止头发一点点变白。

「不行就算了,你这样做真恶心!」化缧将他的头扳起来,毫不遮掩满脸的嫌恶。

池若枫抬起眼看他。

曾经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男子,如今真的老了。从前幽黑深邃、坚定而充满信心的眼眸,竟出现了动摇、受伤和绝望。

化缧看着这样的他,满是快意的同时,心底也有一股莫名酸楚悄悄纠结。

近三十年的岁月,他被无声无息关在这深黑幽暗的斗室之中,似投入死水的石子,半丝涟漪都荡不起。

看着池若枫那老去的面容、老去的眼神,就如同看到自己在这里逝去的年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害怕池若枫,甚至可以伤害这个过去强悍到几乎没有弱点的男人。

「化缧,自从桑林一遇,至今也有三十年了。」池若枫伸出双手,慢慢抚上了他纤细白皙的脖颈,神情语气中全是伤感,「你的模样,真是完全没有变……」

池若枫眼神痴迷的望着化缧,将他压在床上,青筋绽露的大手卡住化缧细长、泛着丝光的白皙脖颈,一点点用力往里收。

他虽然年过五十,精力渐退,这双手仍然拉得动三百斤的强弓。

化缧的呼吸渐渐开始困难,却并不挣扎,更不感到害怕。

三十年了,他活在这个蚕室里,也只是活着而已。

直到化缧的脸涨成紫红色,池若枫才怵然惊觉的松开了手。他一把将化缧拥入怀中,用起皱的面颊紧紧贴着化缧的发,开始小声啜泣。

「真难看……池若枫,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难看……」化缧猛烈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睛,两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心底酸楚纠结得越发厉害──再强悍的人,也敌不过时间摧折。

面对这样软弱失控的池若枫,他忽然无法再恨。

「混帐东西!你是在可怜我吗?」池若枫浑身颤了一下,哽咽着用力推开化缧,跌跌撞撞走下锦榻,顺手提起放在一旁的马鞭,没头没脸就朝化缧身上抽去,声嘶力竭的大叫,「你的命,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再怎么样,我也不需要你来可怜!」

一道道鲜红色的伤口出现在化缧莹白的面颊、背脊和腰腹上,伤处似火灼般的剧痛。

化缧不躲不避,任他发泄抽打了一阵子后,忽然慢慢笑了,笑的妖异妩媚,心满意足。

原来除了性事之外,剧烈的疼痛也能助他将前尘恨事忘却。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化缧脸上诡异的笑、身上正在慢慢愈合的鞭伤,都更大的刺激了池若枫。

他更加疯狂的挥动鞭子,「妖物!你就是个妖物!」

沉重的皮鞭不停击打在化缧的身体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一声声,都似命运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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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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