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国军松山医院四楼,六号护理站之“56-59”,正门右手边是三张病床,反手边是共享浴室及59号病床,房里靠窗的58号躺着自杀未遂的男人,床与床之间的57号是位做点滴化疗的老伯,昨日才空出来的56病床刚刚躺进一名因车祸手骨折,有轻微脑震荡,得留院观察的年轻小伙子。

“少年仔,李是去飙车,冇那A手一只变两只。(年轻人,你是去飙车,不然怎么手会一只变两只。)”老伯背着手走到56病床前。

“冇、冇啦!哇奈A哉……有人对后壁……阿哇徿端去……害挖熊熊飞出去。(没、没有啦!我哪知道……有人会从后面……撞下去……害我突然飞出去。)”呈峻无辜的搔搔头,用生涩的台语回话。

“李嘛呷冇神明A缘。(你也很没神明的缘。)”老伯顺手递出刚削好的苹果,聊以安慰。

“谢谢!人平安冇死对好……管伊有缘丫是冇缘,嘿拢是注定A啦!(谢谢!人平安没死就好……管他有缘还是没缘,都是注定的啦!)”年轻人的豁达博得老伯赞赏的微笑,赏了他整盘苹果。

“丫呐嘛对,亲像嘿咧查甫……(这样也对,像那个男人……)”老伯下巴点点58病床。

“嘛毋哉得想啥米,为得一ㄟ查某,命拢ㄟ当黑白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为了一个女人,命都可以随便玩。)”老伯有点无奈,有点惋惜的直摇头。

呈峻转头看过去,58床的病人正看着天花板,好象上面有什么东西一样,眼也不贬的直盯着,只有本人才知道,睁开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不到未来也不想看到现在,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到了末日。

男人一身悲惨的颜色,牵引呈峻天生爱管闲事的热情与坏心眼。

锵锵!锵!锵!呈峻双眼闪烁着不明异光。

猛然觉得热血沸腾,挑动的眉,上弯瘪[碧波荡漾录入]起的嘴,踢开马步般的宽度,非常神气的指着日光灯,开始宣示刚刚临时自编,台语版正义使者的出场台词:“人生是彩色ㄟ,卖、卖当齁伊给秀住迪黑白ㄟ世界,挖麦替月娘……(人生是彩色的,不、不能让他继续住在黑白的世界,我要代替月亮……)”

“阿公,我们可以出院了,东西收好了没?”一名看似大学生的女孩走了进来,硬生生打断呈峻人生最光荣闪亮的一刻。

“可以出院了哦!药有没有拿?健保卡也拿了吗?”

“护士小姐说到一楼去抽号码,办出院时顺便拿健保卡和药。”

老伯点点头直说好,才又转头说:“少年仔,他梭(说)不听的啦!我看这几天他的朋友来的也不少,不是好好的梭,就是气到卜卜跳,怎么梭都白费力气啦!”

“……”呈峻懵了。

“李嘛(你也)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老伯~你会梭国语哦!”呆。

“李嘛好啊~别看我是老灰啊(老人家),就以为我只会梭台语。”老伯摇摇头,不等金鱼嘴呈峻回过神,就携着孙女往外走。

“我……这……”呜呜!被当笨蛋了。

呈峻还在自怨自艾当儿,叩叩叩──三寸香奈儿女鞋便映入眼睛扫射范围。

顺着音源,视线爬爬爬,扫过秾纤美腿,再经软嫩蜂腰,翻过伟大波涛,便看到心型脸称着飘逸大波浪卷发,身着无袖方领红迷你裙的美女!

视线再往左移个十五度,浓眉菱唇的帅哥身着浆直的亚曼尼西装,一点也不含糊的线痕突显他一身磊落,一肩事业有成的宽厚臂膀宣扬他的担当。

还在猜测这对男女与58号病人的关系时,美女的黛眉已轻轻拧起结扣,跺跺脚娇嗔道:“人类有一半是女人,馨巧离开你不代表你的不是,如果她看到你这么没志气,这么颓废,反而会庆幸没选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好吃、好好睡,努力工作,做个意气风发的男人,让她后悔没选你。”

“噗……”呈峻赶忙捂住嘴,他从没想过八百年前安慰失意人的话历久不衰,听了险些大笑出来。

帅哥见美女说不动他,就气得“卜卜跳”,怒道:“别管他了!他要死就让他死,为个烂女人这样寻死根本是块朽木,不用跟他说太多啦!没用的人就是没用,最好死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算了,在客厅割腕算什么!还不是知道会有人救!”

“唔……”呈峻为这拙劣的激将台词实在很想滚在地上大笑,可恨断了一只手没办法拍床叫好,虽然觉得耻笑别人很没礼貌,可是他这种乱戳乱戳是想再逼他死一次的激将法真的很白目。

乘着三宅一生香风而来的男女,卷起漫天怒火而去,来去之间分针仅走半圈。

转头看看床上的人,马耳东风,闻风不动,美女还是美女,帅哥还是帅哥,他还是床上硬梆梆的木头人,就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可见这些话不是头一次听到。

为什么失恋的人总会以为自杀能解决一切呢?看着静静掉泪的男人,呈峻坚信他会出车祸完全是神的指意,是上天派他来振救这只“迷路的大羊”。

说是这么说啦!“唉……”呈峻伤脑筋的叹气,有那个心却又没那个主意,看着天花板,口中喃喃念着:“大哥啊!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到了下午,还没有个办法,就见粉嫩嫩的女孩搀扶着一头霜白的老奶奶来到58号病床边。椅子还没坐热泪水已经积了一水盆,唉一声就是一滴泪,在女孩好声好语的劝慰下,才拭去老泪,莫名沉重的说。

“伤在儿身疼在娘心,你想不开,痛的全是老父老母,没有别人啊……他们就你一个独子,你却令人心寒的一心求死,不孝!不孝!不孝啊……”老奶奶说到心伤处又是泪涕纵横。

“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也别强求,唉……听杨奶奶的话,吃得好,睡得好,不要再让你父母担心了!他们养你这么大,不是要你为一个女人觅死寻活,你母亲见你这样,都快哭瞎了眼,还说“宁愿你变成同性恋”,也不要见你这样痛苦……”说到最后,杨奶奶见他仍无动于衷,就每一步都唉出沉沉的“这都是债”离开了。

呈峻顾不得手痛,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5、58号的兄弟,“天涯无处寻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别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注意一下四周,就会发现有人正在默默为你付出”……噗──哈哈哈……”

说着千古不变的台词,呈峻先忍俊不住狂笑乱滚,对一个自杀的人讲些不痛不养的话,他只觉得非常可笑。

唯一“宁愿你变成同性恋”最有新意,呈峻颇为心酸的想。家中就是因为大哥跟“男人”在一起才被赶出去,三年不曾回家过,这世界还真大不同,什么样的父母都有,或许大哥也该先为女人自杀个一次,那局面或许就不一样……

哎!我在想什么啊!呈峻自责的打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可以咒大哥。

呈峻收回心神,反正大哥不回家,他还是可以去找大哥,收起一时的低落,呈峻再次重振管闲事的壮志雄心。

医院里尽管有窗户,躺了一天仍有与世隔绝的错觉,悄悄地,夜晚已经降临,没有娱乐的病房,早在十点,就各自拉上浅绿隔帘,为自己架起一片小小空间。

还在想怎么办,窗外就响起野狗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嗷呜──嗷呜──

一声惨过一声,闻者莫不联想到魉魉魅影……

叮!一计妙招闪过。呈峻顶上冒出十万伏特飞力浦,诡计油然而生,心中有了计算。

“唉……”呈峻故意唉的大声又沉重,每隔三五分钟的间歇性发作,目的就是想要引起那位58病床的注意,不过好象失败。

在唉了第三千一百二十三声后,呈峻改变了做法,轻悄悄的潜入58病床空间内。

“老兄,你还没睡吧!这里怪闷的,咱们聊聊可好?”呈峻拉了把椅子就坐下。

“……”他睁着眼,也不理他。

“听说你是自杀进来的啊?我是被奔驰碰的一声,给撞进这里。”

静……

“话说回来,自杀真是一件可歌可泣的英勇行为,闻者莫不见着黄花冈七十二烈士一样肃然起敬。”

呈峻见冷笑话也撼动不了他,当下改变策略。

“咳咳!别看我疯疯癫癫,我可是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别人都以为好兄弟只有晚上才出来,这是错误的观念,其实他们白天也会出来哟!”呈峻自觉说鬼故事的功力不及大哥,但为了不损大哥门面,还在垂死挣扎。

他闭上眼。

“想不想听听“他们的故事”?”

也不等他有所响应,呈峻马上切入主题。“偷偷告诉你,有一个小男孩……就是我的右后方这位,他说他是被砂石车撞死,因为阳寿未尽就惨遭横祸,就算是被抓去当替身而死,也得一次次,一遍遍的重复被撞的痛苦。死样就是脑壳缺了一块,里面都撞成了浆汁,半边脸也磨得见骨。

另一位,就是站在我左后方的红衣女人,她说她的男人不肯跟他老婆离婚,抛弃了她,一气之下就全身红衣红鞋,外加抹个大红唇就上吊,想要报复那个负心男,结果是可以报复啦!但是同样阳寿未尽,所以也得每天每天重复那种痛苦,当她受苦时,那男的却在享天伦之乐,而她只能等待时间到了才能报仇,在这之前只能重复痛苦。

说真的,每天听这些黑色故事,对人生除了失望就是绝望,会觉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唉……所以我也不会叫你别死啦!只是齁,要报仇还是趁着还活着时,等死后要报仇还要排队,很辛苦的,你说是不是?”他抿起唇,脸色似乎有点苍白,也可以说是惨白。

“你不信啊!告诉你,无神鬼论的人,在死后没人带你去西方极乐,只能一直在黑暗中徘徊。做人别太铁齿,只不过是信一信又无伤大雅,处处怀着尊重的态度说他们的故事,走过他们的地盘,还是比较安全。”讲到后来,呈峻忍不住唠叨一下。

床上的男人握紧双拳。

“其实齁……我觉得今天来的人,说的都是狗屁,他们都不是当事人,说得轻松,却不晓得你是有心而无力,我也不是劝你要想开还是放弃那个女人……

只是齁──割腕耶!割下去很痛吧!先是一阵刺痛,绽开的皮肤只有麻辣,看着鲜血源源不断的喷涌,承受不住细道窄口的血痕,伤口边的肉开始外翻,红色开始变成黑色流出来,或许一开始就是黑色的罪孽而不是你以为的红色……心脏开始抽痛,耳边响起铁链铮铮撞击──“来呀来呀!”罪恶渊薮一直回荡这一句,眼前好象看到无数的枯手腐手在不远处挥着,仔细一看,全都是挥着叫你“来呀来呀!”的招手……”呈峻打了一个冷颤,双眼不知在瞧什么,万分警戒盯着绿帘的另一边。

“所以老大!小弟真是佩服您的伟大壮举!”苦海浮沉,如同看到浮木般抓住他的手。

只见他的身体剧烈颤动一下,手冰得不可思议。

呈峻古怪的看他一眼,这些故事虽然都是冲他而来,但也没恐怖到让他冰了手吧!他还觉得程度不及大哥说的十分之一……难不成……其实他本来就很怕……

呈峻了然的嘴角画了笔上弦弧度,唇线渐渐扩大……再扩大。嘿嘿嘿……

“其实……”顿了下,制造气氛。

“有一个黑衣男子,拿着镰刀……”呈峻的眼就定格在男子空无一物的窗外。

“他的身后跟了提着头的女人……拿着残肢的男人……还有……”

“住口!”男子很生气的甩开呈峻的手。

“呃……我还没说完耶!”呈峻伸手,想再次攫住他的手。

“走开!”男子像哮喘发作似的吸着冷空气,并异常愤怒瞪视他。

呈峻装着无辜大眼,高举双手。“好好……我走!我走!”

反正呈峻也由他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他是个怕[碧波荡漾录入]听鬼故事的人”。

医院的深夜不是寂静,而是这一处,那一处还有着莫名的骚动,若非陈搏实在叫人难以安睡。

空调嗡嗡不绝于耳,黏在出口的纸片不规律的啪啪乍响……

在病房中,病人家属各据一方天地休息。

走廊外不时传来推车叩啰叩啰……

喍喍喍……

出风口的纸片啪啪啪……

喍喍……

窜入耳中的是弹簧粗涩的声响,那是重伤患家属带来的折叠床,因上头的人翻身,而声声喍喍发出的哀鸣……它的喍喍叫不是问题……而是这间房只有两个病人,没家属……

喍喍喍……喍喍……它就像在耳边响起……

“喂……喂……”58床病人犹豫的发声。

……叽叽……趴趴…………………………

没了动静……

“喂!”男子声音大了起来。

“干嘛!”

呈峻自男子左手边底下冒出,而非右前方的绿帘缝走进来。

“啊!”男子短叫一声,跌下床。

“哈哈哈──”呈峻趴在床上,兀自笑得好不开心。

“你……你、疯子!”男子大吼一声。

“哈哈哈──你、你真的怕……”呈峻指着他。

唰!“你们在干什么!”

护士姊姊瞪大血丝眼,床头灯照在绿布上的微微映光扑在脸上。

“呼-呼-”步步逼近……

男子瞪大眼,倒吸口气,就差没瞳孔放大口吐白沬。

“啊----------鬼啊~~~~~~~~~~”

月出鸟惊飞,声嘶众皆醒。

响彻国军松山医院,就连站岗宪兵都被吓到不禁回头望了下。

之后,当然是在一早,呈峻和他两人都被扫出了医院。而谁也没想到,这一夜,是日后一切种种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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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恋人进化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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