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神
第二天,李昊决定再等一日,若始终不见萧解、庞洋寻来,便自行向东进。或许真如许劭所言,一路往东,自会与二人重遇。
他听说华阴城北面有座盘古洞,许愿颇为灵验,于是结了帐,叮嘱掌柜,只要有人向他问起自己,便将自己的行程详细告诉那人,随即牵来追风,上了马,缓缓向城北行去。出了城门再走片刻,果然在小山下找着洞窟。
这盘古洞端的是香火鼎盛,信徒穿梭于洞中,未见几时稍停过。洞旁连着一个小集镇,围聚了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摩肩擦背。小商小贩星罗棋布地摆满各种摊点,吆吆喝喝,千方百计地要赚取善男信女们腰包里那几个有限的钱。
李昊随着人流慢慢地走进洞内,来到坐北朝南的盘古石像前,石像已挂满蛛网和灰尘,前面是一个巨大的香案。香案上一溜摆有十几个陶制香炉,香炉内插满了成管成管的信香,有的已烧残,有的还刚刚点燃。袅袅的香烟在升腾、缭绕,伴随着无数只黑蛾子似的香灰,在满洞弥散、飞舞,空气中充满着一种浓烈的呛人的气息。
走进洞来的人们,一个尾随一个,正在忙碌着磕头、上香,然后口里咕哝着祷告、还愿。有的还拿出一枚铜钱来,就在神像面前占上一卦,卜测吉凶。占卜之后,有的人面露喜色,兴高采烈而去,有的人却神色黯然,怏怏而退。
这时候,李昊的面前出现了一对白苍苍的老夫妇,都是六旬开外的年纪,一身破烂的衣衫,补丁连着补丁。核桃皮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溢着忧愁和凄惶。两个人走到神像前,神色庄重,诚惶诚恐地点燃三炷高香,这才双双颤巍巍地跪在神像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那老婆婆颤抖着干瘪的嘴巴,喃喃说道:“愿盘古真神保佑,让我那儿子、媳妇早生麟子,我老两口儿宁愿月月进香,日日磕头。”说罢,爬起身来。那老汉走到香案旁,取出一枚钱,犹豫再三,反复斟酌,始哆哆嗦嗦地将它扔到半空,铜钱落地,居然正面朝天。老汉激动地拉着老婆婆看,老婆婆看过之后,满脸就像开了花,口中连说是真神扶持,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眶里,不知何时,早涌满了浑浊的泪水。周围的人们亦都纷纷向他们投去羡慕的、道贺的目光。
李昊受这场面感染,也不由得跟着激动起来。这东西灵吗?李昊当然宁愿信自己也不愿信它。这石像虽然威严高大,雕塑得栩栩如生,不过是一堆泥巴,一堆普普通通的泥巴而已。但是今日反正没事,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一是出于好奇,二是为了凑个热闹,他在心里说,我何不也许个心愿,问一问前程,像这样揭竿起义,公然造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上过香,磕过头,来到神案前,便拿出一枚铜钱,心里默念道:“你若保佑我做一校尉,让我掷个正面。”说罢,把钱往空中一扔,却掷了个反面。他忿忿自语:“我自幼习武,兼修兵家战策、治国方略,如今学有所成,难道连个校尉也做不成?不会,绝对不会!不是校尉,莫非是要当太守?”再把钱一扔,却仍然掷了个反面。校尉的官秩是比二千石,太守为二千石,莫非这对于我而言,官位太高?
他开始烦躁了,胸腔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他不相信自己连一郡太守也做不来,心中暗自祈祷:“不是太守、校尉,那是九卿、将军了?”九卿、将军官秩皆为中二千石,比那太守高了一级,比校尉又高了两级。他把钱一扔,仍自瞥见反面朝上。登时来气,已自叫出声来:“不是九卿、将军,难道是三公,是大将军?”再一次把钱抛上半空,心也随着那枚铜钱骤然升起,当面对的又是钱的反面时,他的心也随之一落千丈。
他不信自己会无所作为。但三公、大将军已是万石高官,位及人臣,二千石以上的大官做不成,难道只能做个千石以下的中下层官吏吗?他想了想,竟然壮着胆量,闭眼默问道:“这么说,我要做天子了?”可是,那钱似乎就是跟他过不去,仍一味背对着他。
天子,乃上天之子,人中之龙,威加四海,富有九州,真正的掌握乾坤于手中。事实上,也非李昊就有此野心,他只是不甘心以自己的才能,却还做不成三公、九卿、将军、校尉。他仔细一想,既然正统的路子走不成,难道是割据一方,南面称孤?若是如此,刺史、太守皆在我下,自然求不成这些官职做了。于是,他寻思片刻,又祷问起来:“这一次保我做个抚民百万的一方诸侯!”把钱一掷,却仍是背面。
正待气恼之际,忽然想起紫虚说过,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有才能的,问题是能不能掘,能不能利用,只要把才能用在正途上,也甭管这人会不会武,这人便足以称为侠客了。按照此理推论,自己文有政才,武有军才,不可能到头来什么也不是。他又牟足胆气,祈祷道:“盘古神啊盘古神,我若能成为一方诸侯,你就给我掷个正面吧!”把钱抛空,竟真是正面。他大喜不已,心想:“既然我不是治民百万的诸侯,那该是治民千万的诸侯了?”把钱一扔,仍是正面。
原来如此!
当时的天下共分十三部州,生民约有三千余万,倘若李昊得以治民千万,该会得到三分之一的天下。这种大诸侯虽不及皇帝尊荣,亦是称王称孤之辈,原也胜过三公、九卿、将军、校尉,难怪适才怎么掷都掷不来。
他很自然地把这次问神的结果与许劭的相言结合一起,暗道许劭之言也非一无是处。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身上突然打了个激灵,一颗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见人们并没有注意他,扔在忙碌着烧香磕头,这才放下心来。他把这一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里,兴致冲冲地走出洞外,像要躲开一个充满着危险的是非之地。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红灯笼似的残阳在火红的云堆里缓缓下沉,突然跳动了一下,便自冷不丁地沉没到那座光秃秃的黄土峁后边去了。云层变得灰暗,天空罩上了一层黑幕。喧啸热闹的街面上开始显得冷冷清清,游人匆匆离去,鸟雀纷纷归巢,宁静而又空寥的关西夜晚,悄悄地降临了。
李昊原想回转昨晚下榻的客店休息,到得北城门之际,便觉得饿了,也乏了,于是就近寻了另一家客店住下。反正没有行李,随身物事不过就那柄盘龙木剑与那匹追风烈马而已,是否要回原先那家客店并没什么干系。
这客店只有四间低矮的草屋,又脏又暗,零乱不堪。当地上摆了五张方桌,每张桌子的四周摆了条长板凳。李昊寻了靠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下,呼唤店家切了一盘牛肉及一盘羊肉,要了两斤黄酒,一个人闷着头边吃边喝。他本不胜酒力,多饮便要醉去。也不知是开心还是郁闷,反正他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喝。
对面桌子旁坐了五六个壮汉,看样子既不像庄稼人,也不像生意客,不知是哪个路数的。只看那满桌子昂贵的珍馐佳肴,便知道是一帮出手阔绰,花钱如流水的主儿。这五六个壮汉此刻正在吆五喝六的一边划拳,一边大饮大嚼。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敞襟袒腹。额头上、胸膛上挂着豆粒儿般的汗珠子,在灯光下油滚滚的闪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