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楚禾珊内心十分明白,她回过头去求唐伟生,这无异是自投罗网,但是她别无选择,为了要救寄鸿免于牢狱之灾,她也只能出此下策。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寄鸿的声誉不能就此毁于一旦,更何况江家的寡母稚女都需要他,这一切事端要不是因为她,因为唐伟生对她的由爱生恨,事情也不会演变得这么复杂!
禾珊深深地感到内疚,她一定得想法子替寄鸿解困,而解铃仍需系铃人,她只有再回头去找唐伟生。
至于她自己呢?她想过如果再回到伟生身旁,所必须忍受承担的后果如何?
在前往警方拘留所的计程车上,禾珊的泪水决堤般地静静淌下脸庞……为了寄鸿,她必须这么做!
地无法再去想自己未来的处境了,即使眼前现在,在法律上她仍是唐伟生的妻子,她本来就没有多少选择;而寄鸿……寄鸿对她的爱和给她的快乐,虽然是那么地短暂,但也够她后半生回忆了……她不怕,在唐伟生身边忍辱偷生这么些年了,她也心如槁灰、麻木不觉了,在有过寄鸿的真情挚爱之后,她再也不怕了,就当是幻梦一场,也不过是再回到过去现实残酷的旧生活罢了,她不怕,不怕……计程车在拘留所前停下,禾珊付了车资后,迅速地往门口走入。
在会客室中,警员已前去提领唐伟生了,禾珊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狂跳著,她深怕自己会有股往那张丑恶嘴脸撕抓去的冲动,但是她不能忘了,她是来求他的。
伟生出现在会客室门口,他故意夸张地站在门口上,边摇头边作著大为惊讶的动作,又大声嚷道:“我真不敢相信!我太感动了,我最温柔最美丽的妻子,竟然还记得来看望我?!”
伟生直瞅住禾珊,她只感到脸上像有一群苍蝇在蠢动一般,她别过脸去,声音冰寒如刀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提领的警员退居一旁,伟生大剌剌地隔著小桌,在禾珊对面坐下,脸上表情复杂而狰狞,就像一只恶虎盯上它的羔羊一般。
伟生故作不懂地反问:“我怎么啦?”
禾珊强忍住内心的悲愤,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唐伟生,你不必跟我装腔作势,什么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今天早上警方去医院找过江寄鸿了……”
伟生作戏地长哦了一声,直说:“哦||你是说那件事喔!我本来也只是怀疑,他鉴定过那幅“月光夜宴”,怎么可能看错膺品呢?除非是他自己有预谋,没想到警方马上来个人赃俱获!哈!”
“我求你……”
禾珊的泪水又无助地夺眶而出,声音虚弱而无力。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伟生的冷笑就像一张放大的噩梦画面立现眼前。
“我再说一遍,我求你,求你放过他,你要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把案子撤销!”
伟生突然双掌重拍在桌面,人霍地站起,他还来不及骂出口,一旁的警员喝斥了一句:“喂喂,干什么?不想会客的话,马上就把你关回去!”
伟生识相地干笑了两声,又坐了下来。
“哼!原来你是为了他的事来找我,倒不是真来看我?!”
禾珊冷然回敬道:“你应该早就料到了!”
“是!我是料到了,你要我撤销他的窃盗案子,那我的案子呢?啊?我现在是杀人未遂罪,谁来撤我案子?”
禾珊噤了口,心则凉了半截,杀人未遂罪是公诉案,而且又有证人作证,这比窃盗罪复杂太多了,根本不是说撤就撤得了。
禾珊重吁了一口气,她已经全豁出去了,她变得异常冷静地说:“你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伟生深看了她一眼,继而仰脸狂妄她笑了几声。
“你不会是以为我冲著你才告他吧?”
“你?!你到底……”
禾珊愤恨难消地瞪视著他,他却漫不经心地又说:“禾珊,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天真?!几天前你撂下狠话说要离婚,现在你又回来求我别告你的姘夫,你以为只要你不提离婚,一切就都没事了吗?”
禾珊的脸色褪成死灰,她太低估唐伟生的狡猾了,但是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你有话直说吧!”
伟生好整以暇,从口袋中摸出皱巴巴的烟包,然后点燃一根,将烟圈喷在禾珊脸上说:“我这个杀人未遂罪,其实也严重不到哪裹去,因为我老婆在外头有人,而那个人又偷了我的画,我动刀子杀人是情犹可原,一减刑下来,我大不了在牢里关个一年,出来后,我还不是好汉一条?不过,江寄鸿就不同了……”
禾珊急促地低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置他于死地?”
伟生恶狠狠地驳道:“那他呢?他不但偷了我的画,还偷了我老婆!”
“我跟他又没……”
伟生冷哼一声地打断禾珊说下去。
“我没兴趣听你们的浪漫史,现在也不重要了!”
禾珊心中五味杂陈,他并不是冲著她来?他要拱手放过她?那他又有什么目的?
“你是说,你答应跟我离婚,而不是要逼我回来?!”
伟生扬起了一边粗眉,盯看著她足足有一分钟之久。
“我就说你太天真了嘛!放心,我会跟你离婚的,但是不急嘛,反正我还有大概一年的牢要坐,这期间呢,你也别想再见到江寄鸿了,因为他搞不好会分配来陪我,哈哈!你嘛,夫债妻还,你就专心去还我那一屁股烂债吧!”
禾珊的心一下子沉到深谷底,她脑子中一片轰然,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竟要她去偿还他的钜额债款,她两手空空又如何去筹钱?
“唐伟生,你太卑鄙了!”
伟生冷笑起来,手肘趴在桌面上,他朝禾珊靠倾著上半身,无情无义地说:“我不是卑鄙,我只是实际!有了钱,比你好看的女人还怕弄不上手?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债清了,而且在我的银行户头里还得有一千万的存款,我就马上跟你离婚,否则,哈……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妻子!”
禾珊一心了然地喃道:“原来你最想要的还是钱!”.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不过说真的,我还巴不得多关几年呢,省得去头疼那些债!
”
禾珊知道,这一刻她绝对不能倒下去,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兽心的人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倔强地微扬起下巴,她以一种异常坚决的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钱?!你只是要钱!那好办!明天我会找一名律师来作证,你最好别食言后悔!”
伟生被她的坚强慑惊迷惑了,她并没有替自己求情?!她只是替江寄鸿说项?!
一旁的警员走过来,示意伟生说:“时间到了,唐太太,你回去吧!”
警员带著伟生才走了两步,禾珊紧扯住伟生手臂,不觉提高了音调说:“那江寄鸿呢?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放过他?”、伟生不三不四地答道:“怎么?你也想赎他的身?
”
禾珊强抑住心中的羞辱,仍不死心地追问:“只要你开个价!”
在走向一扇门的同时,伟生头也不回地嚷道:“叫他自己爬著来求我吧!”
“伟生!唐伟生……”
禾珊但感眼前一黑,她急忙用手按住桌角才不使自己倒下去!
她该怎么办?唐伟生露出狰狞、贪婪的真面目了,但是她该怎么办?!她斗得过他吗?
***
刚刚入夜,江寄鸿心神不宁地靠坐在病床上,两眼忧郁地望向无星无月的窗外,江母颔著小蓓雅走进来。
“PAPA!”
蓓雅不解世事,只欣喜地爬上病床,依偎在父亲怀里,寄鸿强颜欢笑地直揉著小女儿的秀发。
“蓓雅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惹奶奶生气呀?”
小女孩摸摸寄鸿的手指,仰著脸天真无邪地说:“奶奶没生气,老师倒生气了!她要我以后不可以用法文骂小朋友!”
寄鸿爱怜地亲吻女儿的脸,日光却投向一旁的江母。
“寄鸿,你那位律师朋友我已经联络上了,他说晚上就过来一趟。”
寄鸿正想说什么,蓓雅又拉著他的衣角问道:“PAPA,外面为什么有警察呢?”
寄鸿微微一愣,一心思索著该如何回答女儿。
“蓓雅……爸爸受了伤,警察来保护爸爸呀……”
小女孩相信了,脸上又泛出纯真的笑容,寄鸿的心口更是一阵抽痛,他万一去坐了牢,他该如何向蓓雅解释?
正神思ㄔ于之际,禾珊轻轻推门而入,小蓓雅连蹦带跳地冲入她怀里。
“阿姨!”
寄鸿也欣喜若狂地想下病床,禾珊却一脸平静地向江母说:“伯母,您可不可以先带蓓雅出去一下,我有事要跟寄鸿谈……”
江母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下头,便哄蓓雅去医院福利社买饮料了。
寄鸿迫不及待将手伸向禾珊,禾珊只失魂落魄地让他握住,木然地坐在床沿上。
“禾珊,你别替我担心,我有个朋友是台北有名的律师,但是我不希望你再……”
禾珊的眼眶中有泪光流转,她垂下脸、摇著头急说:“我跟他谈过了……寄鸿,他要的是钱,你派人去找他谈,不要拖到法院开庭!”
寄鸿见禾珊神色有异,他紧张地想搂住她,她却突然站起身避开了。
“禾珊,你跟他谈了什么?他到底还要怎么样?”
禾珊背向著他,只任不争气的泪串簌簌奔流而下,她不忍心再去看他深情的眼,也不愿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寄鸿,你不要问,先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好吧!我的事,我自己来解决……”
禾珊的话中透著一股刺心的冷,寄鸿眼中充满疑虑和恐惧,奋不顾身地想下床来,不料又触动了身上未愈的伤口,忍不住轻声呻吟了一下,禾珊急忙转身扶住他。
“你要做什么?别下来!”
他凄凄迷迷地瞅住她,要寻出一丝答案。
“你刚才说话,为什么好像要把我排出你的生命之外?你的声音显得那么遥远……”
苦恋的两个人泪眼相对,但是禾珊却不得不狠下心。
“你不要再管我了,你今天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你在说什么?!”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寄鸿,就当我们今生无缘吧!
”
禾珊噙著泪想奔向门去,却被寄鸿死命地紧抓住手。
“你在胡说什么?禾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她心魂异处地只狂摇著头,泣不成声地说:“你快去找他谈判,不要再管我了!”
“禾珊!禾珊……”
她挣脱开他温暖的手,也挣开她本可以伸手抓住的幸福,但是她迫不得已,她不能再连累他了,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不哭出声来,急急夺门而出。
寄鸿又惊又急,强忍著伤口剧痛下了病床,他仍失声地唤著她的名字,他不能让她这样走开,他不能……病房门口上的警员纳闷地盯看著狂奔而去的禾珊背影,又急急拦住想跨出病房的寄鸿,空荡的走廊上,只一声声回荡著寄鸿无助的呼唤。
***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了,禾珊一直避著不接寄鸿的电话,每天过的像行尸走肉一般。
她仍寄住在潘晨的小公寓里,唐家别墅已被法院抄封、准备拍卖了,她也把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部变卖,但是除了一些首饰之外,她也没什么贵重的物品,所卖得的钱都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必须省下每一分钱,所以便打消了搬出去租屋的念头,幸好好友潘晨的全力支持,然而她也还没有心力去找份工作,每天处理唐伟生的大小债务,便已够她晕头转向、头痛欲裂了!
可恶的是,唐伟生竟然在这股市最低迷的时候,将所有持股低价抛售,他单是银行贷款就有好几笔,一切摆明了要她来收拾烂摊子。
伟生名下的每一笔不动产都是用银行贷款买的,为了求现,卖的价钱都不高,而他还欠了一些投资合伙人近一千万元!
禾珊向来对这种金钱游戏不惑兴趣,但是现在又不得不硬著头皮去弄清楚这些数目字。她盘算著,将所有不动产处理掉之后,所得的钱还给银行,贷款部分就剩没多少了,但是问题是那笔近千万元的负债,还有伟生要求她另外付的一千万元,她上哪里去弄两千万新台币?
她从不爱财,但等需要用上了,还真令人欲哭无泪。她不得不向南部的年迈父母提出商量,打算用娘家的一片五甲地果园作抵押,也许可以向银行贷到两、二百万,但是剩下的呢?
她别无他法,只好忍痛拍卖属于唐伟生所有的那幅“月光夜宴”,也许是老天果真有眼,她风声才放出去两天,马上便有一名不肯透露姓名的私人收藏家,开出了一千万的天价要买下这幅曾惹出不少风波争议的画;顿时间,整个台北艺术圈也开始在窃窃私语、谣传纷纭,报章杂志也都在猜测这名神秘买主到底是谁?因为这已创下国内买卖画的高价纪录!
禾珊也无心去顾那么多了,她只想把钱凑齐,好永远脱离唐伟生的魔掌,而寄鸿……不知寄鸿现在怎么了?
这一天下午,禾珊拖著疲惫的脚步走进一家银行,她必须查清楚唐伟生的贷款还有多少没付清,而这些现在都是压在她肩上,令她喘不过气来的重担。
她坐在一名银行员的办公桌前,乏力地说:“我先生在你们银行一共有三笔贷款,请你帮我查一下尾款还剩多少要付?”
“请你等一下!”
行员快速地在电脑按键上输人资料,隔一会儿,却皱著眉头向禾珊说:“唐太太,你确定还有三笔贷款吗?可是……”
“怎么?有什么问题?!”禾珊的神情不安起来。
“可是贷款都已经取消了!两天前,所有的余款都付清了,而且,等一下……唐太太,你先生帐户里还有一千两百万的存款!”
“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禾珊不敢置信地张瞪著眼,唐伟生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些钱从哪里来的?行员回答了她的疑问说:“这些钱都是两天前直接由香港汇转进来的!”
“香港?!”
禾珊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外界一直传说唐伟生和某些政要、黑社会人物有勾结,难不成是真的?如果这笔款子是黑钱,那她还得替唐伟生背多少黑锅?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行员急说:“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她马上联络了另外两家有贷款的银行,所得到的回答竟都是一样,所有的债务都已在两天前结清,款子都是来自香港!
她百思不解地走出银行,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著,这一切都超乎她想像之外,唐伟生这个人未免太可怕了,而手无寸铁的她,又如何去面对他内幕重重的一切?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茫然不知地在大街小巷中走了两个小时之久,最后才疲累地上了辆计程车回去潘晨的公寓。
出了电梯口,禾珊正低著头在皮包裹找钥匙,眼前突然有一条人影挡住去路。
“禾珊……”
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那可以熟悉成千年记忆的声音又回荡在她耳中,她恍如隔梦地抬起脸,正好迎对一双深情不灭的黑眸。
“寄鸿,你……?”
寄鸿身后并没有阴魂不敬的监视警员,大白天里,这不是幻梦,他正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我们进屋再说好不好?”
寄鸿脸上有著一抹疲倦的微笑,禾珊感到大惑不解,只机械地开了门锁。
进人小公寓后,禾珊焦心地急问:“你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他手中握著一筒长柱状的卷筒,他温暖的怀抱迫不及待地靠近过来,他将她紧紧地拥抱住,他温热的唇在她发丝边呼气,它的声音沉浊呢哝:“喔,禾珊,为了你,别说是偷跑,要我赔上生命我都心甘情愿!”
禾珊理智地将他推离一-,表情惊惧地说:“你当真是偷跑?!你这以后的麻烦怎么办?你替伯母和蓓雅想过没有?”
寄鸿有力的胳臂又将她拉近,双眸炯炯地凝住她说:“你先别责备我行不行?你坐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他硬拉著她在小沙发上坐下,他则半跪在她面前柔声地说:“禾珊,听我说,一切都过去了!难道你还没发现?我已经把唐伟生的债务都结清了,还好他只是要钱!”
禾珊顿时恍然大悟,但是却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那是你付的?你哪来那么多钱?”
寄鸿用双手将她的手合握住,捧到唇前轻吻了一下。
“我把从巴黎运回来的画,全部托我朋友在香港拍卖掉了,房子也没了,钱也没了,一个连城堡和宝剑都没有的白马王子,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说时,他的眸光蒙上一片雾气,他的深情温柔得像一片初升的月光,禾珊的心悸动震撼著。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为她付出这么多?她这一生如何偿还他的爱?
“你不该……”
禾珊哽咽住,泪水静静地淌下,她楚楚可人的模样映在寄鸿眼中,令他忍不住一阵冲动地搂近她,用深深的长吻诉说这多日来的苦思情愫。
长吻中有两人交溶的泪水,一生一世的答案就在这甜蜜酸涩的一吻之中。
良久,他轻轻放开她,四目款款缱绻地交印著。
禾珊又一步跌入现实,不放心地问道:“唐伟生他……”
“放心,他只要有钱,案子就马上撤了;他的案子也开释交保,保金也是我付的,在我的律师见证下,他答应马上跟你签字离婚!”
禾珊又喜极而泣,但想起她刚脱手的“月光夜宴”,一时不禁又悲从中来。
“可惜,我没能保住你的画,我是迫不得已……”
“你是说,这一幅吗?”
寄鸿从身旁的卷个中抽出一卷画布,摊开来,那在月光中进行的夜宴仍在继续;
翻过来,那画中的禾珊依旧目光不移地凝向前方。禾珊讶异得说不出半句话。
“除了这幅画,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巴黎,一切重新开始吗?
”
透过泪眼迷蒙,幸福并没有离她远去,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将自己深埋在寄鸿宽阔的胸怀里。
“寄鸿……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愿意!”
画中的月光透出来,突然温暖了阗静的大地。
一场爱的夜宴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