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案上,一对红烛火轻轻燃着。

宽敞而华贵讲究的房内,映入眼帘的,尽是喜气洋洋的红。

四周静悄悄;彷佛空气凝结了般的死寂。

令所有象征吉祥喜气的一切,成了最怪异突兀的讽刺。

床沿,新嫁娘一身凤冠霞帔,稳稳端坐。

红盖头覆住她艳丽姿容,也遮掩住木然而无神的美眸。

她终于成了他的妻。

下轿、进易府大门、拜堂……一切均依礼法而行——只是无宾客、无祝贺,连司仪朗

诵的声音,都是平板冷硬。

即使隔着红盖头,她仍能感受到四周的议论和僵硬。

最大的压力源自于身旁,她的丈夫……那道强烈而冰冷的注视,令她发颤。

是冻到骨子里的刺寒。

若非喜娘搀着,她简直无法站立。

直至进了房,才得以摆脱他。

置于膝上的粉拳紧握,她努力克服惊惧与不安。

是喜事吗?不,这是丧礼——

她断送一生的丧礼。

她轻嘲地扬起唇,忽而听见一声微响,房门被打开。

窒人的压迫感。易水寒。

她在同时屏住气息,凝神以待。

久久,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她惊疑莫名,始终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直至她几乎忍受不住这诡异的僵窒,蓦

地覆于娇容多时的红头巾被用力取下。

她惊喘,毫无防备地望入他冷然的眼。

他薄唇紧抿,凌利的黑眸紧紧锁住她,她只能僵直着身子,和他四目交接。

“怎么,怕我吗?”他冷笑,瞧出她的慌乱。

“……没。”她摇着首,不敢正视他的眼。

剑眉一蹙,他忽而有些恼,以粗鲁的力道将她扯近,毫不意外地看见她狠狠倒抽口气。

俯下身,他以几乎要贴近她唇畔的距离低语:“记住,你是我的妻,由现在起,你得

习惯我的存在,我的碰触——”

话落,薄唇微微刷过她水嫩似的芙颊,她一震,脸儿迅速窜烧,惹得清艳的丽颜更添

娇柔。

她欲挣脱,他不许。

对上他的眼,她放弃抵抗。

是了,她是他的妻——

他扬起一抹笑,满意她的温顺,“告诉我,我是谁?”

缓缓,媚眼儿首次勇敢、无畏惧地迎视,“你是,我的夫君……”

“那就好好记住你的身份!”

轻柔的嗓音未完,他抬起她的脸,以强势的力道吞噬她的唇。

她傻住,无法反应。

毫无怜惜的吻,只是任性、霸气地烙下他的印记。

属于他所有物的印记。

许久,他终于放开她。

她微喘,睁大了眸,却无挣扎。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吗?她不该反抗。

他见她这勾人心魂的媚态,眸色转深,却是用力松开对她的箝制。

她被此强劲力道推开,跌坐于床沿,有些不明究理地望向他。

这是首次,她细细打量他。

她发觉,她丈夫是英俊的。

高大的身形,瘦削却不显文弱,一双剑眉衬出英气,五官俊挺,气势非凡,可惜过于

冷硬严酷,令人望之生畏……

尤其那双眼,总是冰冷而隐约无神——

蓦地,她眨眨水眸,察觉了不寻常。

明明是犀利而无情的黑眸,何故总有些古怪?

就仿佛是……有些失了焦距的诡异——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大着胆子向前,专注地视着他。

发觉她欲探究的举动,他面容沈凝,却不闪躲。

偏着头,她在他右眼里,捕捉住不该有的无神。

她结结实实地一怔!

颤颤地伸出纤细的小手,在他眼前轻挥。

没有反应。

她瞧见他的身子在瞬间紧绷,她停在半空中的手也僵住。

仿佛一桶冰水自头顶上淋下,她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她明白了。

易水寒,他的右眼,是瞎的。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便教他一把拉入怀中。

“讶异吗?”他恶狠狠地扯出冷笑,俊朗的面容写满痛苦和愤恨,手下的力道捏疼了

她,“我永远都记得这是你残忍的父亲所加诸在我身上的结果!”

她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是……是爹爹!?

下一瞬,他竟扯开自己身上的衣物,突如其来的举动骇着了她。

然而随即,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所瞧见的——

伤疤。深刻而触目惊心的伤疤。

是遭火灼身之后遗留的痕迹。

易水寒赤裸着上身,胸前、背后,皆是可怕而繁多的疤痕。

虽已痊愈,却可以想象当时伤口的严重程度……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是你父亲一手造成——”

她伸出手,轻轻贴上他胸前的疤。

“你……”他一震,却意外瞧见她眼里的泪雾。

“很痛……很痛的……”她哽咽,泪水落下,一串接着一串。

她不明白这股冲上的酸意是为什么,只觉得好悲伤,好内疚。

“对不起,对不起……”她幽幽泣诉,为父亲的无情道歉,为他所受的伤害落泪。

这改变不了什么的,她知道。

却仍是抑止不住那由心里直狂猛袭上的,好深好沈的痛——

“对不起……”她柔柔的低语从未间断,一遍又一遍。

易水寒眯起眼,视着面前哭得梨花带泪的脸庞。

置于胸前的柔软小手散着温热。

他蓦然神色一整,伸出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惺惺作态的眼泪弥补不了一切。”嗓音中的冰冷恨意不改。

“我并非虚情假意……”风萧萧泪眼迷蒙,语气无奈又悲伤。

撇开头,他冷冷一哼,甩开她,迅速整装。

她视着他冷漠的侧脸,忽然发觉初时所有的惶恐、混乱、惧怕,此刻竟已全消弭不见。

是同情,是内疚,也是赎罪。

望着自己身上的嫁衣,她明白日后依存的目标是什么。

她,风萧萧,是他的妻呀。

“要如何……才能消除你心里的恨?”

他回过身,上扬的唇角却冷冽无比。

“折磨。”他轻挑地抚过她的发,在她耳畔低语,“永无止尽的折磨——”

语毕,他拂袖而去,没有再回首。

04

天微亮。

幽暗的房内射入一抹晨光;案上喜烛已燃尽。

她睁着酸涩的眼,一夜无眠。

昨夜,易水寒那一去,便再没有回房。

身上的红嫁裳尚未褪下,风萧萧轻吁了口气。

传说喜烛若能平顺燃尽而不灭,夫妻也能相偕至白头——

她望着面前已顺利燃尽而灭的一对红烛,苦笑。

真能这样平顺吗?她明白这是奢望。

一整夜,她就傻傻地望着喜烛燃烧,直至天明,直至燃尽。

并非小心翼翼的守护,只是再也无事可做。

只因昨晚与孤伶伶的她相伴,是充满讽刺的一对耀眼红烛。

她的丈夫,于洞房花烛夜,没有回房。

这是第二项羞辱吗?她没有答案。

叹息声轻逸出口,不知是释然抑或是失落。

轻轻挪动因整夜僵直着坐姿而酸疼的身子,忽然房门传来异响,她抬眼,只见那扇精

雕牢固的木门已被轻轻推开。

来人是两名年轻女子,一前一后,缓缓朝她走来。

步于前头的女子姿容秀丽,却神情漠然平淡;尾随于后的另一女子双手捧着水盆,显

得有些拘谨。

“茯苓向夫人请安。”前方的女子首先开口,嗓音一如她神情的冷然,她淡淡扫过风

萧萧嫁裳未褪、和身后整齐未动的床铺一眼,眉儿轻轻一拧,却没说什么。

“府里的丫头们全归我管辖,夫人若是有任何需要或疑问,也尽管找我便是。”茯苓

的语气不冷不热,甚至没有正眼瞧过她,随即指着身后捧着水盆的女子道:“这是紫苏,

从今日起,将随侍于夫人身侧。”

“夫人万福。”紫苏福了福身,扯着有些僵硬紧张的笑。

她有这样可怕吗?风萧萧啼笑皆非地想。

“不必多礼了,日后在我面前别拘束这些。”她轻叹。

她向来不爱排场,况且自知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外来客,瞧这茯苓的反应便可探知一

二。

闻言,茯苓与紫苏二人微微一怔。

随即,紫苏不疑有他地绽开安心的笑,将手里的水盆搁在一旁;茯苓则轻挑起眉,冷

然的神情闪过一抹讶异。

“夫人若无吩咐,茯苓先退下了。”在转身之际,又叮嘱道:“紫苏,好生侍候着!”

“是。”紫苏恭敬地答着,直到茯苓走出房门,她才松口气地一笑:“夫人,您别见

怪,她生来就是那副冷性子。”

风萧萧摇着首,表示不在意。

“我来为您梳妆更衣好吗?”紫苏的笑容亲切而友善,照亮她心中的阴暗,“瞧您一

脸倦容,脸色难看得紧,这怎行呢?”

她利落她将风萧萧推往镜台前一坐,边取来崭新的粉色锦缎,一手忙着解下她身上的

大红嫁衣。

风萧萧木然地任她忙碌动作,不发一语。

紫苏见她憔悴出神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道:“夫人,主子昨夜未归,这事儿……

是早已传遍府内的了……”

事实上,由易水寒在迎娶时这样刻意的轻视举动,早已令得所有人明白,他是多么的

不在乎、甚至是厌恶他的妻子。

以至于,易府上上下下,没人对这未来的少主母存着欢欣善意——

虽无人明白主子为何要娶一位他厌恶的女子,众人却也一致地,跟随他的意志,也将

这位甫入门的夫人列入黑名单中。

甚至,她昨儿个还听见底下的丫头们在窃窃私语着,打赌这位“夫人“何时沦为下堂

妻……

于是易水寒在洞房花烛夜彻夜未归,似乎成了理所当然。

只是没人想过被遗弃在新房里的新嫁娘。

紫苏瞧着因听见这话而瞬间僵直紧绷的风萧萧,脸上写着同情。

在之前,她也曾和众人一般,对这位新“夫人“抱持着负面想法,也曾在心底悄悄想

象着她的模样;她还一度以为这夫人若不是刻薄骄纵的千金小姐,便是怯懦无知的女子,

然而一见到风萧萧,她全改观了。

夫人很美——这是她第一眼的想法。

却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说不上是何原因,却是再也无法排拒她。

风萧萧温婉柔顺而毫无架子,消弭了她原先的成见和不安。

紫苏真心觉得,这位夫人,似乎并非外人传说的那样坏……

“你知晓他人在哪儿吗?”缓缓,风萧萧在心底叹息,低声问。

她是他的妻呀,竟还得向别人探问他的行踪——

她自嘲地轻轻一笑,心中顿觉无力和沉重。

“主子吗?”紫苏停下正为她整装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视着她的反应,“我今早听见

打扫书房的丫鬟们说,主子正在里头酩酊大醉呢,看来待了好些时辰了,约莫是昨儿晚上

便停留至现在。”

“喝醉了?”风萧萧不自觉地蹙地柳眉。

“是啊。”换装完毕,紫苏转而梳起她如云瀑般的发,“每回,主子只要心情烦闷不

佳,便会喝起酒来——”

话至此,她尴尬地打住,红着脸瞧着风萧萧。

“夫人,我无意……”

“没事的,不怪你。”风萧萧牵强地扬起一抹笑,“他是心情烦闷不佳,我懂的。”

她没有忘记他是多么恨她——

“夫人……”紫苏自责地瞧着她哀伤的脸庞,心中暗怪自己的多嘴。

“等会,带我去书房一趟好吗?”她忽地要求。

紫苏面有难色,“可是夫人,主子在书房的时候,是严禁任何人打扰的,这是规矩。”

“不要紧,有事我担着。”她微笑着,“顺道备一壶浓茶。”

紫苏见她去意坚定,也只得应允了。

须臾,风萧萧已打理完毕,紫苏上下打量了几回,满意自己的成果。

此刻敲门声又起,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茯苓。

她冷漠的神情未变,手中捧着托盘,缓缓置于桌面上。

“这是……”

风萧萧尚未发问,茯苓便已早一步答道:“此为醒酒茶——夫人定想去书房会主子,

不是吗?”

风萧萧一愣,随即讶然而笑。

“茯苓,你果真蕙质兰心。”她轻声道。

竟早已为她设想好。

“此乃我分内之事,夫人。”茯苓的嗓音依旧平板,却多了点不易查觉的温度。

说罢,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茯苓!”她叫住门畔那抹人影,待她疑惑地回首之际,风萧萧对她绽开一抹笑,真

诚的,“多谢。”

她有些懂了。这茯苓外冷内热的性子。

“我说了,此乃我分内之事。”茯苓将头调开,淡淡地答道,“您是夫人,我理当服

侍您。”

“我也说过,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然而主仆尊卑,这点茯苓还懂得。”

语毕,便轻巧地退下。

在拉开门之际,又停住步伐,淡道:“只是夫人初来乍到,许多丫头们或许尚不知礼

数,如将来有冒犯之处,茯苓在此先赔罪了。”

此番话凝住了风萧萧唇畔的笑意。

她懂她的弦外之音。

意即,府里的人们——不论下人丫鬟,皆无人真心接纳她。

只因易水寒于大婚迎娶的首日,便已宣判了她死刑。

怕是,未来将有好长一场战得打——

而,她在这里又有未来吗?

她苦涩地轻笑,已无暇多想,端起案上的醒酒茶,举步往外走。

她准备奋力一搏。

毕竟,她是他的妻、易府的当家少主母,不是吗?

她不能软弱;更不能退缩。

她是易夫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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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君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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