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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俊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人,想到了他早已死去的父亲、他如今守寡的母亲以及每个值得他追怀的人。他的表情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恍惚与迷离,泛着悠悠的怔忡,微微的僵窒,仿佛已不自觉地将自己想象成了与此事不相干的人。
秦伯雅并没有乘胜逼战,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动,神色坚定而又萧索。他虽然站着不动,却并没有丝毫就此罢手的意思。恶魁尚自好端端的活着,对于走侠义道的人而言,此事当然不能就此作罢,至少得给恶魁一点教训,还死者一个公道。
拓跋俊像是从一个飘渺而又遥远的梦中觉醒,猛地摇了摇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紧紧捏着双拳,厉喝道:“来吧,像你刚才所说的,不要再耽搁时间了。”
秦伯雅注视着他,目光生涩,淡淡地说道:“你不比刚才死去的那些人,你还很年轻。你愿意收回你的话,承诺从此以后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么?”
拓跋俊心头一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自尊的反应宛如一把熊熊烈火燃烧着他的胸腔。他激动地叫道:“秦伯雅,你算什么东西?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把我拓跋俊看成什么样的窝囊废了?你杀了我六个手下,以为就能吓住我?说到杀人夺命的实绩,你拓跋少爷断不会落在你的后头。咱们两家的恩怨从六十多年前就开始了,撇开今天的事不提,你我碰面想来也不会尽欢而散吧?”
秦伯雅愣了愣,道:“咱们两家的恩怨?你娘是怎么告诉你的?”
拓跋俊阴笑道:“六十多年前,你秦家不可一世,号称江湖第一家。我的祖父看不惯,以他党项族第一高手的名义向你家起挑战,结果死在了天山之上。”
秦伯雅摇了摇头,苦笑道:“但我的父亲却告诉我说,六十多年前天山之上的那场决斗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你家出动的人马远远不止你祖父一人。若非你祖父当时和我祖父一同掉下悬崖,这笔帐绝不会到现在还没跟你家清算。”
拓跋俊喝道:“放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赢,管什么公平不公平!”
说到六十多年前天山上的那场决斗,秦伯雅原本无动于衷的脸亦不紧冷竣起来,冷道:“好一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管你这么说,你今天还是免不了做‘败寇’的下场。”
拓跋俊挽起衣袖,展露出紧扎于双手的银色护腕,将长袍下摆掖上腰间,然后伸手入襟。铮的一声轻响,一把镶珠嵌玉的华丽短剑已在他手中吞吐着莹莹寒光。
秦伯雅双臂整齐的垂下,泰然自若地道:“兵器的珍贵处在于使用它的人懂得如何去用,并不在于兵器本身的价值与装饰上。拓跋俊,你好自为之。”
拓跋俊喝道:“废话少说,亮兵刃吧!”
秦伯雅淡淡说道:“对付你,又何需用兵刃?”
拓跋俊感觉自己已被轻视到极点,他那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脸上布满了怨毒,喝道:“我已受够你这个嚣张无比的鼠辈了!”
秦伯雅气定如山,肃然道:“生死一搏之际最戒嗔急,你如今就先输了半招。”
拓跋俊不再答话,缓缓地绕着秦伯雅开始游走。最初只是慢慢的错步,逐渐越来越快,越走越急,衣袖兜风,甚至幻成了模糊的一团银影。这是落日牧场一种极为诡异狠辣的战法,叫做“旋环夺命”。
这一战法的精要处在于利用迅的奔旋动作炫惑敌人,使其无所适从,然后在围绕敌人奔转中猝然袭击。由于自身的移动,便于瞧准敌人的破绽,从而选择最佳的下手位置与时机。相反,敌人如果跟着团团打转,在目眩神迷中防守疏松,反倒正中旋走者的下怀。这本不是什么上乘武功,只是一种搏斗的方法,像拓跋大娘那样的高手自然是不会用的。
秦伯雅仍旧一动不动,既不迷乱,更不惶惑,仿若一座大山般的深沉镇定。
拓跋俊不禁逐渐心惊胆颤起来。他奋力施为,然而对方却不为所动。这么一来,对方虽使不出杀着,可对方的身上也不露一丝破绽。他决计拼了,一咬牙,横下心,突然向圈中的秦伯雅扑击而去。一道冷电闪过,华丽短剑未及触碰到秦伯雅,已被秦伯雅挥袖格开。
秦伯雅继而一掌,用的正是“少阳三掌”中的第二招“见龙在田”,将拓跋俊从旋圈里震出两丈。冷道:“拓跋俊,说到你们拓跋家的家传武功,该是‘排沙掌’和‘黑蛇寻**手’。你的这套‘旋环夺命’,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拓跋俊焦雷般斥喝着,身形晃动几下,再次扑击上前。当下右手短剑连刺,左手弯曲如蛇头,也狠猛地向秦伯雅的肩头胸腹戳戮。他一边迫攻,一边叫道:“如你所愿,这就叫你尝尝‘黑蛇寻**手’的滋味。”
秦伯雅避开三招,冷道:“你真该惭愧,你的‘黑蛇寻**手’比起你娘而言,至少差了十倍。”说罢,站着原地不动,反手向拓跋俊扣去,用的竟是少林派的“虎爪手”。狠扣狠抓,隐隐间竟挟有呼呼劲风。
拓跋俊抵挡不住,又被逼退了两步。人家犹是半步未曾挪过,这个脸实在丢得太大了。拓跋俊骤然狂吼,身形掠空后又倒射而回。左手使出了拓跋家的另一绝学“排沙掌”,右手挺剑挥下,凌空拍向、刺向秦伯雅头顶。
秦伯雅就在拓跋俊扑落的同时暴起九尺,快得令人难以捉摸,令视线难以追摄,好像他本来便在腾起九尺的那个地方,也就是拓跋俊的头顶之上。他脚下终于动了,而且一动就让对方惊骇万分,这“踏雪无痕”身法原非等闲。
拓跋俊现之后,在惊恐之中努力扭身拧腰,掌剑反手击出。
秦伯雅亦微微佩服拓跋俊应变之快,然而他却更快。左手一推对方右手手腕,撞开短剑;右手击出一掌,与对方那掌猛然相撞。啪的一声闷响,他旋了旋身,安然落在原地;拓跋俊却被那招“见龙在田”震得仰跌在地。
拓跋俊只觉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夺口喷出一团鲜血。踉踉跄跄地站起,抢出几步又摇摇摆摆地坐倒在地。他不仅感到左掌麻木**,毫无知觉,还现丹田的真力再也凝聚不起来。低头一看,只见胸前赫然出现了一只掌印。
原来秦伯雅刚才连使了两记“见龙在田”,头一记击在了他的左掌上,另一记却拍在了他的胸膛上。秦伯雅站在十步之外,皱起眉头看着拓跋俊,神色仍是那么的萧索和疲惫。
拓跋俊随即呛咳起来,每在呛咳之际,便有一口一口的鲜血吐出。白袍的前襟很快就被鲜血沾污了,染红了。他极力地想运起一道真气,却觉自己十多年来修炼所得的功力正在渐渐地从身体里流失。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他凸瞪着苦涩呆木的眼球,吃力地张开嘴唇,厉声道:“你,你废了我的武功?”
秦伯雅淡淡答道:“对。”说着,转身而去,准备探视那三个躺在地上的可怜人。拓跋俊追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秦伯雅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缓缓答道:“你还年轻,如此年轻的生命我不忍心夺去。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继续向前走。
拓跋俊忽然嘶哑的大笑起来,他想尽量笑得响亮些,但是却办不到,出的笑声窒闷而幽凄,更像是在哭。他道:“好,好,秦伯雅,你会后悔的,我倒要看看你往后怎样来对抗我落日牧场的全力报复?”说罢,勉力站起,独自一人,亦步亦趋地向东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