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葆初看著百连笑,浅粉色的唇也不自觉的微微上翘。与此同时,他腹中长长的响了一声。
接近两日没有进食,早就饥肠辘辘。
“嗯,饿了吧。”百连伸出手,在半空中虚虚一划,热气氤氲的岸边,一只红底描金的托盘凭空出现,上面有西湖醋鱼、干扁四季豆、番茄鸡丝汤和一大碗碧粳稻米饭。
虽不是什麽名贵的菜色,却红绿相映得宜,干净清爽,香气袭人。
葆初看见食物,眼睛都发直了,连忙趟水走过去,俯下头,就开始舔食碗内的米饭。
“痴儿,你不会用筷子麽?”百连笑著走过去,一手拿起绿竹筷,一手持起葆初细瘦的右腕,“我来教……”
话尤未尽,百连的脸色变了变。
葆初的手指,全是成片的伤疤。好几处骨节丑陋突兀的扭曲著,手背凹凸不平,经脉大半被毁。
再持起左手,也是相同的光景。抱他回来的这一路上,竟未注意到。
“幸亏你是遇到了我。否则,这双手恐怕就真的废了。”百连轻叹一声,放开他的手,“还好没有继续留在那里……与人相处,你究竟无法生存。”
葆初咽下嘴里的稻米饭,抬起头,有些不解的望向百连。
“算了,我来喂你。”百连端了饭碗,夹块鱼脊,挑出刺,送到葆初嘴边,“若不然,看你也只顾扒米饭。”
葆初张嘴吃了後,带著些憨气,朝百连笑,黑眼睛化做两弯月牙儿。
他虽痴傻,却一直懂得看後母脸色,在饭桌上多吃饭,尽量少吃或不吃菜,特别是忌沾荤腥。
後母在爹爹和别人面前说他傻,他倒也不在意。
因为只要爹爹在家,就会夹菜在他碗里。或者,干脆亲手喂他吃。
隐隐约约中,他明白,爹爹离不开後母。所以,他不能不乖一些,不能成为爹爹的负累。
眼前这人,和爹爹一样……是对他好的。
百连舀汤的手顿了顿。少年的笑容於他,刹那间,有了片刻的眩惑。
**********************
光阴一瞬,转眼就是两年过去。
两年前,葆初失踪。而二日後,正如葆初所说,程倌和後妻的孩子真的就此没了。
那日,後妻的表兄回来,说已完成她交待的事。话语态度间,虽有些支吾,葆初却从此真的没再出现。
虽说後妻哭得发晕,但想到自己瞒著程倌让人杀了继子,心里总是有些发虚,也不大敢闹出来。
从此,程倌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葆初。镇上的人都知程家小子有邪性,避之不及,隐隐从後妻表兄那里,得到葆初身亡的风声,个个拍手称幸。
後妻失去孩子後,过了一年,竟又有孕。十月怀胎後,产下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婴。
这夜,後妻在房中摇著蒲扇,给睡在小摇床内,满月不久的婴儿赶蚊子,满脸满眼的慈爱喜悦。
程倌走过来,看到这幕,发了一会子怔。
“你愣在那里做什麽?”後妻转过身,笑著娇嗔,“过来看,我们的宝宝多结实,多漂亮。”
“蕙儿……这一年多了,我有句话一直想问。”程倌走过去,俯下身去,望著摇篮中婴儿熟睡的脸,“刚开始是还有些念想,後来你又有了身孕……蕙儿,你老实跟我说,两年前,你是不是让表舅,真的杀了葆初?”
顷刻间,後妻手中的蒲扇停了下来,全身都开始发抖。她知道瞒不过去,咬紧了下唇:“……没错。”
“从前,我一直对自己说,葆初是被白仙观的观主接了去……即使是差人去观中看了,说没有葆初,也宁愿这样自欺。”程倌仰起脸,却阻止不了有泪潸然,“蕙儿,你好狠的心。”
“那你要我怎麽办?!他咒死了小妹,咒死了打他的阿肃……最後,又咒到了我孩子身上……”後妻站起来,捂住脸痛哭失声,“我向来待他,不说事事体贴周全,也未曾故意刻薄他衣食……他若不是这般,我嫁了你,便这样养他一世也是该的……说起来,他虽死了,那孩子最终却还是没保住,这是不是报应!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须臾,後妻又放下手掌,露出哭得红红的眼来,望向程倌:“若真要我偿命,我也无话可说……只求不要再报应在宝宝的身上。”
她失子得子,更加爱若性命。这话,倒有多半是真心。
“别傻了,蕙儿。”程倌声音哽咽,“我失去了葆初,还能再失去你们母子麽?你当时的心,我能明白……葆初那样,纵然你不曾做,迟早也是要被别人……就当,是他的命。”
“……当家的。”後妻听了这番话,只觉心中百感交集。望著他,竟不知再说些什麽好。
程倌擦去泪水,朝她露出个笑容:“就当没有葆初。以後这里,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窗外,上弦月如钩,已至中天。
程家的屋顶上,立著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痴儿,这样你就安心了吧。”百连叹息著,伸出手,抚过少年柔滑光洁的面颊。
葆初用深黑的眼凝望著他,点点头,不说话,笑得灿烂。
百连也笑了,伸手拥他入怀:“那麽,我们走。”
当百连抱著他,离开屋顶,腾空乘风的那一刹那,他唇边的笑意虽仍然未减,眼中却有泪水掉落。
是的,就当没有葆初……是的,请你们,今後幸福。
但为何,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百连低下头,看见了他的泪──
这些年的相处,他知道,葆初虽反应迟钝些,看待事物痴傻些,但情感的敏锐,绝不下於任何人。
今後,葆初真的,只有他了。
程倌见窗台上落下两点湿痕,连忙跑到窗口处去看:“落雨了麽?”
只见一钩明月悬至中天,无风无云,不由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