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皇宫正殿,本应用於正式严肃的庆典的大殿此时却是彩灯高挂,灯火辉煌,流光异彩。厅内,一桌桌的宴席後,坐的是一个个满脸堆笑的大臣。几个年少的皇子轮流持盏为各桌劝酒,厅内熙熙攘攘,鼓乐齐奏,看似一片欢声笑语。

这般盛大的宫宴,纵然是用於庆贺皇帝整寿也足够隆重。实际上,这只是为了庆祝陈名秋的二十六岁的生日和他的平安归来而已。

坐於轩辕劲身边的陈名秋冷眼观望著阶下的众人,炯炯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愤世疾俗的冷漠。不屑於轩辕劲对自己的宠爱,却又惧怕於他的权威的众人的虚情假意,他心知肚明,却懒的点破。这般的庆典,他又何曾屑於一顾?在这里,除了轩辕劲外,没有人欢迎他的存在。可正是为了如此,他倒偏要看看众臣无可奈何又只能强作欣喜的丑态。

酒过三巡,大臣们开始纷纷献上自己的寿礼,古玩字画,奇珍异宝,各色价值不菲的礼品一一摆上了大厅中央,琳琅满目。有的人是为了借机讨好集陛下万千宠爱於一身的陈王爷,有的人则是震慑於皇帝的命令,不敢有违。可是陈名秋知道,没有一件礼物包含了庆幸於他存在於这世上的第二十六个年头的心意。当权者的生日,从来就是一场政治闹剧而已。

“工部侍郎李大人敬贺王爷生辰,特献上千年白珊瑚盆景一盆——”唱名的小太监照著礼单念到这里时,一个四十上下精瘦的官员匆忙从自己的宴桌後走到大厅中央,向著高高坐在厅前台阶上的皇帝和王爷跪下,两个身形粗大些的太监吃力的抬著一盆晶莹流光的珊瑚盆景走了上来,光洁无暇的珊瑚上更巧妙的饰以五光十色的宝石,幻化出色彩斑斓的缤纷之美。一时间,大厅中嘘声一片。轩辕劲满意的点点头,道:“爱卿很用心啊。”

在无数嫉妒的目光中,李侍郎欣喜若狂的频频磕著头:“谢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逢王爷寿辰,又是王爷得脱大难平安归来,如此双喜临门之时,微臣实在是为陛下喜,为王爷喜啊!区区物件,尚不足以表达臣心中的欣喜之万一。”

为我喜?哼,一群惺惺作态的伪君子!

陈名秋隐忍了多时的不满终於爆发了出来。指著盆景,他问道:“李大人,如此名贵的礼物如何是区区物件呢?不知这盆景价几许啊?”

尚未听出陈名秋口气中的不耐与讥讽的李侍郎略带夸耀的答道:“回王爷,不过两万两白银而已。”

“李大人为官多少年了?”

不明就里的李侍郎继续恭敬的答道:“回王爷,微臣是去年刚刚出仕的,迄今不满一年。”

“不满一年就作到了侍郎,你很能干嘛。”秋冷漠平静的语气让人听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讥讽,“李大人祖籍何处啊?”

“臣乃河南人士,自幼家贫,十岁丧父,是老母以替人洗衣织布为生,勉强供臣读书的。庆元年首次科考臣以探花及第得入工部为官,效力朝廷。”

“就是说你一年前你出仕时还分文没有,那工部侍郎一年的俸禄有多少啊?两万两吗?还是更多?”红润秀美的双唇吐出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尖刻的讽刺。霎时间,李侍郎面色一片灰白。直到被扑上来的太监摘去官帽的那一刻,他也想不透这花费了若干苦心的礼物究竟哪里不合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的王爷的心思了。尚未献出礼物的众臣顿时惴惴不安起来,手捧礼单的小太监一时也不知是否该接著念下去。刚刚还一片笑语的厅中顿时弥漫起紧张的气氛,连轩辕劲也不知所措的揣测起这精心安排的盛大宴席究竟又怎么惹秋不悦起来。只有陈名秋还带著那充满讥讽和冷淡的微笑,以藐视众生的犀利目光扫视著丑态百出的满屋臣子们,悠然而自得。

“臣也有一件礼物献给王爷。”忽而,一个嘹亮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沉静。在众人的视线中,一个年轻的官员手捧著一摞厚厚的书册,昂首挺胸的从殿外阔步走了进来。来到御座的阶下,他将书册放在身侧的地面上,向著皇上行礼道:“臣陈名夏晋见陛下。”

轩辕劲裂开大嘴,呵呵一笑:“爱卿快快请起。”深知这对义兄弟间的恩怨的他本以为今天的宴席陈名夏是不会来的,没想到他终是来了!想必秋也会高兴吧。转眼看时,却只见陈名秋依然冷笑不退,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个表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像以往一样抓著脑袋想不透答案的皇帝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把他的左丞相赶出去。

不等轩辕劲做出决定,陈名夏却已经站了起来,捧起那摞书册,朗声说道:“臣负责编纂的《贰臣传》现已刻印成册,这开篇第一页写的就是陈王爷的生平,逢此适当之际,臣想这最新的一版理应送给陈王爷一套。”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风雨欲来的狂乱气息静静涌起漩涡,偶尔,灯花爆裂在静夜的声音清晰可闻,摇曳的烛光映射在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上。轩辕劲紧紧握起的右拳不断颤抖著,暴怒的气息聚集在眼中,连眼角那道隆起的疤痕也随之狰狞了起来。

当初在朝堂上,他已为这本书的编修严厉斥责过陈名夏,没想到他非但抗旨不遵,将秋写在了千古骂名的书册的第一页,更胆大包天的在此时公然挑衅!

“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给我推出去砍了!”精心设计讨好秋的宴会,却被一个臣子彻底搅黄,怒火中烧的轩辕劲甚至忘记了使用帝王特有的尊贵称号自称。

迅速涌上来的侍卫抓住了陈名夏的手臂,将他压倒在地上。比侍卫速度更快的,却是跪倒一地的汉臣。

“陈大人乃国之栋梁,开国功臣,请皇上法外施恩啊。”这是比较缓和的求情。

“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左丞相只是遵圣旨前来贺寿,失宜之处还请皇上宽恕。”这是顺便绕著圈子骂上罪魁祸首的秋两句的求情。

“闭嘴,不准再求情,凡求情者都一块给朕都拉出去砍了!”轩辕劲在龙椅前跳著脚咆哮,震耳欲聋的怒吼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御座下,跪倒在地的汉臣却继续那恭敬的语调一边劝谏一边磕著头,出殿的大门已被他们用身体堵得水泄不通,乱糟糟的求情声几乎盖过了轩辕劲的怒吼。所谓法不责众,没有人相信轩辕劲那一句“都拉出去砍了”的威胁能够兑现。

陈名秋的眼神缓缓扫过卖力的演出著这场闹剧的众人,最终目光落在了陈名夏的身上,散乱的头发披散在年轻的脸上,於那乌黑的头发後,却是一张无畏的面孔,饱含恨意的目光直直的射向御座之侧的自己。

经历了两朝人事的陈名夏绝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夥了,看似不智的挑衅之举背後,是他在朝中无人能比拟的势力为後盾。他知道,就算是铁血的皇帝,也不能轻易为了自己而杀他——一个堂堂的当朝一品丞相。那份侮辱的礼物,不过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

多年以来,安居於轩辕劲身边一心玩著报复游戏的陈名秋早已忘记了这般人与人间的勾心斗角,可是现在,与生俱来的皇室血缘再次沸腾在血脉之中。权势,他不争,他亦不畏!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凌厉的寒光闪烁在乌黑的双眸中,尖刀般的目光逐个扫过大殿中的每个人,沉重的压迫感无声的蔓延开来。那是属於沉睡的猎豹更醒的眼神,那是属於曾经风云於耀王朝的政治中心的四王爷的眼神,那是拥有无限尊贵的皇室血统的他特有的眼神。傲慢的鄙夷众生,傲慢的高高在上,傲慢却又令人畏惧!

一个苟活在庆朝的前朝皇子,在他的身上深藏的却是根植於天性中的不可侵犯的高贵,也是吸引了轩辕劲一见锺情,再见疯狂的高贵!一种带著毁灭的气息却又如暗夜中的星辰般耀眼的高傲!

真想就这样杀了他,一个他亲手抚养大的乞儿,如今却这样肆无忌惮的侮辱著自己!

残暴的杀机涌起在他灿若星辰的眼底,双眼立刻蒙上一层暗黑的颜色。刚刚还阳奉阴违的求情的汉臣们默然低下了头,在陈名秋的身上,他们已敏感的闻到了血腥杀戮的气息。和皇上那跳著脚咆哮的威胁相比,眼前才是当权者大开杀戒的危险气息。

黑色的情感在陈名秋的眼底逐渐沉淀,越积越深。猛然间,一道白光恍惚划过眼前,灼然手中缓缓飘落的万根青丝又鲜明的重现在脑海中。

“汉室天下已亡,叶赫人注定坐稳了天下。这一切,原本因你而起,如今你既身在帝侧,灼然求你多为天下百姓作些事情,也算是补偿了我吧。”

灼然求你多为天下百姓作些事情……

灼然求你……

那声音萦绕在耳边不断的重放,他咬起下唇,暗淡的黑色在眼中慢慢退去。陈名夏不是个好弟弟,却是个贤明的丞相。没有了他的辅佐,对政事一窍不通的轩辕劲如何能让朝政像现在这般有条不紊?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一腔的杀意。踏著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他步下御阶,走到陈名夏的身边,弯下身,一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和自己直面而视。

“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你别忘了,於私,我是抚养你长大的兄长;於公,我是你这个臣子的王爷。这个事实,是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你敢对我不敬,就是陷自己於不孝不忠!”

平淡的语气,却透著说不出的凶狠和威胁。虽然不惧的回视著对方,对於陈名秋的话,陈名夏却根本无从反驳。

甩开陈名夏,秋直起身,傲然中带著鄙视的眼神俯视著跪满大殿的汉臣们:“你们的寿礼,本王收下了,毕竟都是名贵之物,没有一件是你们的俸禄买得起的。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看不起我,没关系,我陈名秋也不需一帮贪官污吏来看得起。这些东西都变卖收入国库,今年陕北大旱,全部作赈灾之款运去。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东西,我还让它分文不少的回去。还有礼单,我会好好收起来,日後应景时,我再拿出来咱们慢慢算账。”冰一样目光划过这些俯在地上的臣子,又落到了肃立於大殿两边的叶赫人臣子身上,“还有你们各位大人的礼物,我也会好好记得的。”包含辛辣讽刺和威胁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吓的众人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直视。当年打天下的战场上,一无所有他们可以不畏生死,冲锋陷阵。可是如今在荣华富贵面前,贪生怕死的本性却一起肆无忌惮的出来横行了。这样的循环往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只有数百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都退下去吧,陈名夏留下。”秋挥挥手,众臣立刻从大门鱼贯而出。只一会,安静的大殿中只剩下了轩辕劲和陈氏兄弟面面相觑。

陈名秋伸手入怀,取出一束乌黑的青丝,扔到了陈名夏的怀里。接到这份“礼物”的人不解的抬头看著他。

“这是灼然的。她还活著,现在在太原城外的普济寺出家。你去接她。”陈名秋一边简洁的说著,一边转身坐回了轩辕劲身边的座位上。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轩辕劲开始低头苦思,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狂喜的神色在陈名夏眼中闪过,而後又如流星般一逝而灭。他摇摇头,说道:“既如此,不是很好吗?我又何必去接她?接回了她又能如何?庆王朝的一品丞相怎能娶一个前朝皇帝的妃子?”

“你……”陈名秋不可置信的咬牙切齿的说道。

後面的话还来不及说,却被轩辕劲猛地一拍大手打断了:“哎呀,我想起来了!就是陈丞相当年喜欢的那个妓女嘛。咦,你不喜欢她了吗?干吗不去找她啊?”

面对这般白痴般的问话陈名秋的愤怒顿时消去了几分,望向陈名夏的眼神清楚的写著“别理那个笨蛋的问话”。

不过一向喜欢和他作对的陈名夏显然忽略了这条信息,苦笑著转向了一脸疑惑的皇帝:“此事非关爱与不爱,如今的微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轩辕劲睁大的眼睛显然无法理解,右手却不自觉的紧紧握住了身边的秋的左手。既然是爱,又为何可以放手?

陈名秋甩开轩辕劲的大手,对方紧接著又缠了上来,象是块膏药般粘在手上甩不开。无意让跪在下面的左丞相欣赏闹剧的他挥挥仍然自由的右手,说道:“既如此就算了吧,反正灼然说她也不想再见你。你下去吧。”

抚摸著跪到发麻的双膝,陈名夏站了起来。想要转身离去前,却在视线接触到手中的那缕青丝时,身形不自觉的停了下来。反复摩娑著手中的头发,痛苦和不舍浮现在年轻的脸上。终於,他将这缕青丝放於地上,向轩辕劲深深一恭身:“微臣告退。”转身毅然离去。

目送著他远去的背影,陈名秋不由深深感慨。同样的离去,灼然是远离尘世,陈名夏却是卷入了尘世难以脱身。同样的离去,前者是悟透了情爱无常,後者却是忘却了当年心的悸动。

一旁,尚且反应不过来的轩辕劲兀自喃喃自语:“咦,他怎么连头发也不拿就走了?他好像是不喜欢那个女人了……”

同样是深爱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如今却不再相同。

想到这里,突然间,秋竟觉得握住自己的轩辕劲的大手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反而从掌心间传来阵阵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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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锁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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