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性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啊。”他轻佻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性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肉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饱满的雪白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肉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都说人离乡则贱,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啊?”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四处转悠,什么都拿起来看一看,特别地不见外。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啊!”

我拨开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性感。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来自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啊,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啊?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啊?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肉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和我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肉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肉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性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啊,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啊。”

“啊?”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啊?”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啊,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诱惑,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性,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都酥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诱惑,他一直在引诱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吸吮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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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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