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庆王朝五十七年,新帝初登大宝。
被招入宫中时,九王爷轩辕泓佳心情有些沉重。
日前,西旻国国主前来求亲,欲将其弟布杰亲王之女—群主依曼嫁与中原皇室,缔结两国之好,并借此机会彼此开放边界,互通商贸。
在轩辕王朝周边诸国中,西旻国是国力最强的一个。八年前,西旻国国主曾将唯一的公主嫁来中原,却在到来之后不久,即为人所害。之后经布杰亲王调停,两国方未再燃战火,却也从此断绝了两国商贸往来。时隔八年,西旻国国主重提此事,无论是为两国和平着想,或是为通商以强国力富百姓,新帝都必然恩准此事。
问题是,这依曼郡主会被赐婚与谁呢?
新帝轩辕泓风甫满二十,膝下皇子皆都年幼。成亲的对象自然要从皇帝的诸位兄弟中选了。亲王中已至成亲年纪却还未曾大婚的只有两人,一是九王爷轩辕泓佳,另一个便是庆王朝赫赫有名的头名战将,三王爷轩辕泓云!
最后中选的人会是谁呢?
轩辕泓佳一路上都在念念有词,对能想起来的每一个神仙祷告,祈祷那个人不要是他。
听闻此事之后,他立刻派人暗中打听关于依曼郡主之事。听说,此女美丽却性淫荡,与很多男人都有过不干不净的传闻,这样的女子他可是敬谢不敏。那顶绿油油的帽子,他是不想带上自己这颗年轻倜傥的脑袋的。
六哥一向最是疼爱自己,怎会忍心把这样一个女人硬塞给他可爱的小弟呢?
想到这里,轩辕泓佳唇角一挑,弯出一个弯弯的月牙。
可是……忽而,月牙倒转,他又撅起了嘴巴,愁眉苦脸的想着。
可是另一个新郎候选人却是三哥轩辕泓云!
说起这个三哥,虽是当代威震边关的战将,在兄弟中很有人望,轩辕泓佳却和他并不亲近。不,应该说除了当今圣上,没有哪个弟兄和这个行事严谨清清冷冷的人熟捻。先帝在位之末,四皇子曾策划一场宫变,轩辕泓云因牵涉其中,而被判永远囚禁宗人府。
新帝登基之后不久,非但违背先帝遗判,放出了轩辕泓云,更复其爵位,令其掌管兵部。此等殊遇,足见六哥对三哥何等情意?自己这个可爱小弟,在这位情深哥哥面前,不知可还有多少分量?
刚刚还一蹦一跳的轩辕泓佳一下子慢下了脚步,拖拽着沉重的步伐,真想转身就走,不去听最后的结果。
对了,现在就回府装病,就说自己病的快死了,想那依曼郡主也不愿一嫁过来就当寡妇吧?哈哈,好计策!
一跳转身,一步还没迈出,迎面却撞上了一人。轩辕泓佳抬眼一看,心中立刻暗叫不好。
来的人正是轩辕泓云!
“九弟,哪里去?”完全公式化的语调,听不出说话人一丝的情感和意愿。
一场牢狱之灾,轩辕泓云改变了许多。从前的他虽不愿与人亲近,却从不曾带着这样的冷然。他的神色,恭谨冲淡,却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犹如包裹上了一层无形的硬壳。他像台机器一样,终日埋头于公务之中,一个标准的忠臣良将,却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皇上召见,你不快去御书房,这是要去哪里?”轩辕泓云问。
看在轩辕泓佳眼中的三哥无比的陌生冷硬,却又正直得让人只想远远躲开。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尴尬的勉强一笑,硬着头皮道:“啊……没什么……我这就去,这就去。”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言。轩辕泓佳转着眼珠,想着若是能说服三哥主动娶了那依曼郡主便好了。他平日跳脱活泼,即使在作了皇帝的六哥面前,也是有说有笑,毫无顾忌。此时却又不知怎么在这不苟言笑的三哥面前开口,猛然回神,发现对方虽与自己同行,却一直走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
哎,三哥那不愿与人接近的毛病似乎又严重了不少。
轩辕泓佳摇摇头,心中不由暗自惋惜,以三哥这副容颜,若是能配上温言软语,展眉一笑,莫说是女子了,就是男人也会被他迷倒。偏偏不知为何,竟养成了这么一个冰冷无趣的性子,真真是可惜了这容貌。
“九弟可是在为与西旻国联姻一事烦恼?你担心皇上赐婚与你?”
耳边忽听轩辕泓云这一声问,轩辕泓佳被他点破了心思,也就不再掩饰,反而涎着脸笑道:“三哥,看在咱们兄弟情深似海情比金坚的份上,一会你可要帮帮小弟啊。”
轩辕泓云还未答话,却听身后一人冷笑道:“朕怎么不知道你二人何时‘情深似海情比金坚’了?”
眩目的阳光洒落在一身明黄的龙袍之上,笼罩了那英气勃发的年轻帝王。轩昂的身躯傲然万物众生,昭显着独一无二的高贵与权威,气势迫人,光彩四射,令人不敢直视。
轩辕泓佳忙跪下去行礼,眼角微瞥,却奇怪的发现一旁的轩辕泓云先是后退了两步,这才叩头,脸上愈发像带了面具似的没有了表情,全是一副臣子应对皇帝的恭谨肃穆之相。
咦?记得三哥从前只和六哥最是亲睦,何时二人已陌路如此?
轩辕泓佳快速行了礼,不等轩辕泓风吩咐,已经笑嘻嘻的站了起来。而轩辕泓云却直等皇上道了“平身”,恭敬谢恩后,这才起身,垂手站的远远的。
轩辕泓风扫视他一眼,却未说什么,转而对轩辕泓佳斥道:“你也快满十九了,说话做事还没点正形,整日里口没遮拦的胡说八道些什么。”
轩辕泓佳暗自奇怪,不明六哥为何突然对自己发脾气。他却也不惊慌,反而嬉皮笑脸的道:“皇上责备的是,臣弟记下了,等会一回去,就把皇上金口玉言抄录下来,做成牌匾,悬于府中正厅,日日膜拜,天天照作,决不辜负六哥期望。不修炼成个稳重大人,誓不罢休,就连亲也不成了。”
轩辕泓风知他在七扭八拐的婉拒赐婚,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点破。转头向轩辕泓云望去,却见他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始终无动于衷。
三哥,我的一片痴心深情,你究竟还是不肯接受吗?
看轩辕泓云离自己远远的站着,他心中隐隐难受,再也无心与轩辕泓佳说笑,抬头仰望头顶一片湛蓝天空,却发出了郁闷无奈的一叹。
进了御书房,另有几个老臣等候多时。两个准新郎候选人都到了,却没人首先提起此事。那位王爷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得罪了哪一个都是不敢。最终,还是轩辕泓风先开了口:“九弟……”
轩辕泓佳一听这语重心长的口气,心中就暗叫“不好”。不必说了,那顶绿油油的新郎帽六哥是要硬着心肠塞给自己了。他大叫一声“哎呦”,就要弯下腰装拉肚子,好歹先躲过了眼前劫难再说。轩辕泓风对他这些花花伎俩知之甚熟,听他一声“哎呦”便知道他的后文了,眼睛一瞪,道:“九弟既然身体不适,这事就不必议了,婚事就赐给你,你可回去养病了。”
轩辕泓佳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的脚。事到如今,也顾不得礼仪面子,跳起来就直嚷嚷:“我不干!我早有喜欢的人了,才不要娶那个烂女人!”
轩辕泓风虽素来宠爱他,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可要他亲口赐婚轩辕泓云,是万万不能的。近日他早了铁了心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女人塞给九弟。此刻脸一沉,便要拿出铁血手腕来。轩辕泓佳不知何故,也是一步不肯退,不停嚷叫:“我不娶,反正不娶!我现在没王妃,那人都不肯理我,若再娶了王妃,他更是不能睬我了!不干不干,皇上,别的事我都听你的,唯独这件不行,一百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九王爷发起疯癫,直视这御前书房为无物,上窜下跳犹如耍猴。轩辕泓风脸色越发难看,眼见就要爆发。正在此刻,却突听轩辕泓云恭身道:“皇上,臣今已二十有二,早到成亲年纪。臣斗胆,便请皇上将西旻国郡主赐婚与微臣吧。”
此言一出,轩辕泓佳不由一愣,继而立刻忙不迭的拍手,笑着怂恿道:“好好,臣弟赞成,完全赞成,完完全全赞成,完全的完完全全赞成,举双手双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欢欢喜喜的赞成,皇上就快成全了三哥吧……”
他还要胡说八道,忽而语声嘎然而止。
年轻帝王英俊的面孔在无声的痛苦中扭曲了,半是狰狞,半是痛心。纠缠了不信,痛楚与冷厉的视线笔直的射向轩辕泓云。轩辕泓云像每一个忠君臣子那样,在帝王面前深深低下了头,双目低垂,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即便看得到,那张如千年玉石般晶莹却不剔透的容颜上,也不可能有任何的表情吧?
轩辕泓佳却不知道,那一日,作为让轩辕泓云离开宗人府,回到轩辕泓风身边为臣的条件,轩辕泓风在轩辕泓云和上官如是面前发下誓言,从今后除非轩辕泓云首肯,否则绝不再以权势武力相迫。
做出这样的承诺,既是无奈于轩辕泓云强硬的态度,碍于新皇后的情面,更是因他已厌倦了一相情愿的追逐强夺。抢得到轩辕泓云的人,却让他的心愈发远离。快感之后的心痛,他已不想再继续品尝。
上官如是劝说他:“三王爷的性子皇上不是不知,岂不知万事不能一味强求,有时以退方能为进的道理?”
那一步,轩辕泓风退了,他痴心爱了多年的人却没有走进,反而越发的远去了。
早就知道啊,那一道伦理道德的鸿沟,正直的三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跨过的。退守君臣之际的自己,永远只能在鸿沟对岸,远远凝望着那挺立于天与地之间的身形。
这一番开口求亲,更是表明了轩辕泓云决不回头的心愿。自己最后一丝丝的痴心妄想和期待,都已被他挥刀决然斩断。
那一刻,他甚至兴起一个恶毒的念头,索性抛开君无戏言信守承诺的自尊,再把这不肯屈服的人关回大牢,让他一生一世只能属于自己一人。
现在的他,完全有这个为所欲为的能力。
可是……我想要的,是你的心!而它,又在哪里?
他咬紧了牙,狠狠盯着那欣长稳立的身形,一字一顿的道:“你再说一遍!”
“臣请陛下赐婚……”
话没说完,便在众人一声惊呼中停下。
玉兔镇纸落地,吭然粉碎。鲜血顺着轩辕泓云被砸中的额头流了下来,一片红色涨满了视野。身躯微微晃动几下,很快又稳健的立于原地。
众人一时惊呆,不明皇上为何突发雷霆之怒。便连素来无法无天的轩辕泓佳也在轩辕泓风暴风般狂怒的视线中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轩辕泓风怒火攻心,满面涨红,一手指着轩辕泓云,连说了几个“好—好—你—”,便颤抖着双唇,再也说不下去。
眩晕伴随剧痛袭来,轩辕泓云抬袖漠然拭去满面鲜血,跪倒道:“谢陛下赐婚。”
“什么?!”目瞪口呆。
轩辕泓云却悠然道:“陛下刚刚不是说了‘好’么,金口玉言,已然准了微臣的婚事。”
“好好,三哥,你够狠。朕对你的一片心,你便如此糟踏。”阳春三月,青年君主的声音却冰冷的犹如身在寒冬,就连身躯也微微晃动了一下。
仍旧没有人能看到始终垂首的轩辕泓云是否兴起过一丝的神情。
轩辕泓风的心,他怎会不知不懂?正是知了懂了,才只能如此狠心绝了他的妄想。从今以后,各为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