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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一点如豆,在扑朔的寒风里颤了两颤,连带着平阳府衙前朱漆黑字明镜高悬的牌匾也有些黯淡起来。
宋至道元年的二月,天色有一丝丝的阴,象是暴雨将至。
公事房里,平阳知府,年轻的新甲进士叶长风仍在聚精会神,奋笔疾书。微晕的烛光映出他笔挺乌黑的眉,眉心处微微打了个结,衬得那张好看的脸有些倦意。
放下笔,叶长风吁了口气,一抬眼,一双狭长凤目却是出奇的清亮凝静,将若有若无的倦怠都掩作了无形。
就连当今皇上,太宗帝赵光义,都曾在京官外放,叶长风面圣述职时赞了一句:“卿家好双眼,好才力,傲骨又若丹凤,朕之江山,就全赖卿这样的臣子来守护了。”
龙图阁丹凤学士之名,自此传扬天下。
感君盛恩,叶长风于公事更不敢稍有松懈。平阳府原为晋州,地薄多旱,民风强悍,琐碎烦事极多,叶长风这一年来常是夜不安枕,事稍见大,通宵达旦也要一一过问,直到妥贴处置后方才心安。然而世上纠葛既多,数不胜数,哪里有完结的时候,平阳府数枝红烛高烧到天明,已成远近妇孺皆知的常例。
“三儿,你看张师爷他睡了没有?”叶长风搓了搓手,看向桌边磨墨的青衣小厮,语声虽轻柔,却清朗如丹凤长鸣,说不出的动听。
三儿约摸十六七岁年纪,扎了个双髻,眉目灵秀,闻言噗嗤一声笑:“爷,这都几更了,全府上下,除了您之外,还有谁没睡下?”
“这不还有你吗?”叶长风也笑了,站起身,展了展肩背,“也好,就你跟我去吧。”
“去哪里?”三儿紧着取下架上的镶毛大氅,为叶长风披上,又利落提了个牛皮灯笼在手,心中祈祷主子可别象上次那样,突发异想,半夜去数十里外的运河看茶运。
年轻的知府微微一笑,当先出门:“平阳府大牢。”
虽然这回近了很多,三儿还是苦了张脸,然而主子雷厉风行的习气谁都知道,只得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夜长岁寒,众人已皆在梦中。看守死牢的狱卒无端被人叫醒,自是大怒,正要发火,入眼却是熟识的清劲面容,立时便换上了讨好的笑:“是叶大人啊,您老真是辛苦,又勘出冤案了罢?也不知是谁祖上积德,有这翻身的福份……”
“天字号丁牢。”不欲与此人多言,叶长风简洁道明来意。
不敢再问,狱卒睁着惺松的睡眼,领过长而折的甬道,停在末端一间石牢前,打开门:“回大人,这间就是。”见叶长风令三儿等在牢外,自已毫不犹豫向内走去,忍不住又补了句:“叶大人小心,听说这囚犯武功好得很,您可千万别近他身。”
叶长风微一颔首,再前行数步,转了个弯,便见到用铁链锁在牢狱一角的重犯,此行的目标。
数十日囚狱,无人探监,本以为这犯人早当被折磨成鬼也不如,谁知却还是堂堂一倚墙而坐的男子,比自已想象中要整齐得多。
江湖人物,果然与众不同。
借助壁上火把黯淡的光,叶长风不动声色,微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对方。
不似寻常人倒卧而眠,这男人虽闭目而寐,却是背靠石墙,盘腿而坐,叶长风虽然不懂,也能从那特殊的姿势中看出,对方是在运行某种内功心法。再细看身形,这人高挑挺拔,宽肩长腿,一袭黑衣被数十日的囚狱生活磨得有些破损,腰身却依然笔挺,标枪一样直,劲爽剽悍之气隐约可见。若不是肩上足下套着两道重枷,颈间还如狗一般系着根铁链,走在人群中,可不知要引来多少芳心暗醉。
面容却被纷乱散落的长发胡须半掩着,看不清楚轮廓,或许这也是此人身上最象囚犯的地方了。
叶长风轻咳一声,正想说话,那人却极警醒,双眸突然睁开,正与叶长风端详他的视线相撞。
目光相接之下,一方是深沉如潭,似能容纳一切风雨,另一方却是炯炯有神,摧折狂烈如刀锋,风格虽然迥然,却都一般的坚定强硬。
心头同时微微一震,暗忖对方是个棘手人物。
“叶长风?”墙角的男人率先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也不知是否牢狱所致,却丝毫不减其男性魅惑。
“你见过我?”叶长风眉微挑,倒也不以对方直呼姓名,不敬之极为意。
“何须用见,”男人傲然一笑,“明明不会武功,却有不输于我的眼神,又能在此时此地出现,天下除了钦点的丹凤学士,铁骨知府,还能有谁?”顿了顿,语微带讥,“只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深夜到此,却不嫌污了身份?”
叶长风似若未觉,摆了摆手:“君子心正,世间无处不可去。我来见你,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哦?”
叶长风沉吟了一下:“你就是唐悦,大盗唐悦?”
“错。”黑衣男子的神情反变得懒散,倚着石壁:“大人的案卷里不都写有么?不是大盗唐悦,而是采花大盗唐悦。江湖第一香的名号得来不易,大人千万要记住。”
也见过采花贼无数,却没一个有这般肆无忌惮,理直气壮。面对这风度、谈吐均是上上之选的男人,叶长风也不由怔了怔,叹道:“你真的因奸不遂,杀了万盛商号金家大小姐?”
“你说是,那就是罢。”唐悦懒懒一笑,在枷锁的哐啷声中伸出长腿,活动了一下。
“杀人者偿命,你可知道?”叶长风紧盯住唐悦的面容,“通判已送上斩立决的呈文,若我再一笔放行,诛你的公文很快就会送到。”
唐悦索性似笑非笑,不再多言。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遗落的刀,金府下人身上的伤,现场的痕迹,以及金小姐临终叫出了你的名字,”叶长风在青石牢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停在唐悦身前,淡淡道,“如果不是我看遍所有关于你的资料,有些地方想不通,仅凭这些罪证,就够你死上几次了。”
唐悦并不抬眼,目中所见,是叶长风淡青色长袍的下摆,绣了微微的竹纹,洁净儒雅,全无富贵骄气,正如叶长风这人一般。微微一笑,唐悦轻声道:“可惜地方不对,时机也不对。”
“什么?”叶长风听不懂。
“我说,”唐悦的目光缓缓顺叶长风的袍子向上,直到对上那双英秀并蓄,清亮过人的长目,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如果在外面遇上你,我决不会放过你,定要将你压在身下,做到你哭着软声向我求饶不可。”
“你!”想不到对方敢这样对自已说话,叶长风脸色瞬间气得发白,转又变青,突然意识到这男子一双亮目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已,终于抑下怒意,冷冷道,“你想激怒我,逼我离去?看来,这件案子,还真有古怪之处。”
2
唐悦只是笑了一声,乱发后的表情有些奇怪:“大人想说什么?”
从没见过这般悠闲自若的犯人。叶长风瞥了对方一眼,不免心生警惕。他自幼习文,于武事一途只有剑道稍通,及长后中举出仕,与江湖二字更是远远毫不相干,面前这男人究竟为何有恃无恐,倒还真有些费思量。
墙壁上的松枝火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叶长风一时沉思,忘了离唐悦极近。光影闪动,映出一双凤目黑如点漆,面容端凝,肤如莹玉,唐悦看在眼里,心中无端一动。
“唐悦。”叶长风前后飞速想过一遍,最后确定大牢看守确无疏忽之处。
“嗯?”
叶长风倒底饱读诗书,涵养极好,方才的怒气已散作无形,淡淡道,“据卷宗上记载,你素性嗜武好色,自十三岁出道以来,输在你洗雪刀下之人不知凡几,勾搭上的女子更是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良家女儿,偏偏又都对你死心塌地……风头一时无两,这才得了个江湖第一香的称号,是也不是?”
唐悦叹了口气,喃喃道:“卷宗上没有说我男女通吃么?”
叶长风目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虽然一闪即没,却怎逃得过唐悦的锐目,这十数年,唐悦受人轻蔑已是常事,但望见那双幽深凤目中的不屑时,不知为何,胸中竟有怒意渐盈,暗忖:好你个叶长风,你瞧不起我,我偏要你也尝尝这滋味。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静静聆听。
叶长风怎知对面这男人脑中正转着多少不堪念头,微微一笑:“你品行不端,闹得多少女子含羞,夫妇反目,论理,受刑也不为过,但有一条,你自负武艺容貌双绝,从不作强行之事。强*未遂杀人——以你的习性,那是笑话了。”
唐悦微微一怔,随后哼了一声:“你懂什么,甜品吃多了也会腻,我突然对你侬我侬那一套不感兴趣,想玩玩霸王硬上弓,不成么?”
叶长风神情已带出苦笑:“唐悦,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深夜到此,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跟我顶嘴?叶长风虽不才,倒也不敢草菅人命,你这案若有冤,就该跟我好好说才是。”
唐悦将头偏向一侧,冷冷道:“叶大人青天再世,明镜高悬,我是知道的,奈何唐某出身草莽,不懂什么叫好好说,大人爱怎么判,便怎么判罢。”
饶是叶长风学养功夫再好,也不禁微微动气,背负了双手,在牢内的青石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才抬起眼来,淡笑道:“金府养的那十几条巨犬,当晚一条都没有叫,若非有熟人带领,怎得如此?我也实话告诉你,你若真想为金小姐偿命,我不管你,但府中另有人牵涉在内,我却不能容他们逍遥法外。”
唐悦看了叶长风半晌,蓦然笑了起来:“好,果然不愧是丹凤学士,连这些琐事,都一一装在心里。罢了,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原因。”
叶长风不疑有它,虽未真个将耳朵凑上去,却也走近了几步,不留神已踏入唐悦铁链范围内。
变故就在刹那发生,唐悦虽说手足都被重枷锁住,行动却极干脆利落,一个转身已将叶长风逼压在墙上,双腕间的重厚木枷此时变成了武器,紧紧压迫在叶长风胸间,用力之大,直压得叶长风面色红涨,连呼吸也艰涩不畅,可怜叶长风才智虽捷,却是读书之人,再怎样勉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眼看再多僵持片刻,平阳知府就要因呼吸不通,为国捐躯,唐悦却忽然邪邪一笑,手下稍松,此时这天下闻名的丹凤学士正被自已逼在身前,长睫下双目微闭,一向端肃的面颊艳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两片秀气的唇却微透出青紫,无力地半开着,如花瓣凋零,别有种美态,叫人心中不由又是爱怜,又想狠狠地欺负下去。
唐悦原只是恶作剧的成份居多,并不想真正非礼这冷淡自信,高高在上的年轻知府,此刻却是再不犹豫,嘴唇重重地落在青色衣领间那段白晰颈项上,一路吮吻,最后停留在对方那微颤的,清爽的两片唇间。
一吻之下,竟是滋味大好,叶长风的口唇如丝细腻,微带冰凉,唐悦本只想浅尝即止,却不知不觉越探越深。
叶长风脑中一晕,醒过神来时,便觉出被人强硬地压在石壁上,呼吸艰难,动弹不得。丹凤学士何等反应,当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中恼怒懊悔,再无可言喻。正思忖着脱身之策时,口中一热,叶长风惊觉自已的舌被唐悦牢牢吻住,辗转吮压不肯稍松。
气得几欲昏去,不加思索便要咬下,这才发现,自已的下鄂正被这采花盗的两根手指稳稳地控住,连稍作移动都不可得。
好,很好。叶长风定了定神,舌尖回挑,反缠了上去,不出意料地感觉出对方身躯一震,下一刻,火般炙热的吻如排山倒海而来,强势里,还带着某些暧味不清、索要更多的气息。
够了。至此为止,叶长风的容忍已到达极致,唐悦的防备心也减到极低。
牙狠狠地咬下,蓄力已久的一脚同时猛烈踹出,唐悦丝毫未想到这看来文静秀雅的书生还有这招,猝不及防下实实受了一记,又恰是在关键部位,当即痛得闷哼一声,半捂着小腹,弯下腰再也直不起来。
叶长风急速离开唐悦铁链所及范围,面无表情,俯视着地上的男子,冷冷道:“如果我跟你说什么叫士可杀而不可辱,那倒是高看了你,你只要知道,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就成。”
最终唐悦手腕上,足踝上分别又加了道副枷。猝卒虽不明白叶大人为何要下此命令,也不明白叶大人眼中的冰寒冷冽由何而来,却还是完成得快速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叶长风见一切做完,更不多话,瞧也未瞧唐悦一眼,拂袖而去。外周夜色沉黯,叶长风心情也与这夜色相仿.此次深夜入牢,非但没有问出线索,反叫人辱了去,心绪郁闷不快,自不在话下.
回到平阳府衙,本以为人都已睡去,孰料红烛下,竟还有道身影在看书。
3
烛光耀耀下看得分明,读书之人素衣葛袍,面白微须,年纪约三十出头,神情儒雅可亲,不动时犹带三分笑意,正是叶长风门下第一得力谋士张师爷。
对这位幕僚叶长风素来敬重,此刻正值心烦,见他在厅堂坐着,不禁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快步上前,笑道:“子若,怎么是你?三儿这个狗头,还骗我说你已睡下了——”
三儿委委屈屈,助叶长风解下沾满夜露的外袍,不敢作声。
幸好张子若及时插言,笑着替他解围:“那倒也不能怪三儿,我先前确是睡了,只不过突然接到枚令牌,才坐在这里等大人回来。”
“令牌?”叶长风捧住三儿递来的热茶,啜了一口,寒意稍退,皱眉踱到桌前,“哪里传下的?关西道,还是吏房?这三更半夜,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大惊小怪。自王小波反了后,上头是越发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谁说不是呢?前次还将件不相干的械斗当成谋逆,要我们封城戒严,真真是笑话了。不过这回更有趣,”张子若从桌上的锦盒中取出一物,笑着递给叶长风,“居然是侍卫马军司巡川指挥使传下的。这些兵爷,不过就打赢了个胜仗,仗着皇上宠爱,气焰嚣张的很,今日才进城,就发函召大人前去拜会,当时就被我压下了。我想大人公务繁劳,又与他们不属一司,不过就要钱要粮,理他们作甚,派个知事去也够了,谁知他们居然半夜传出令牌,实在是麻烦。”
叶长风接过铁铸令牌,黑沉沉掂在手里,也看不出特别,突然想到一人,面色微微一变,随即若无其事,笑道:“四川那边战事已经结束,开始撤军了么?我这几日忙,都未曾留意驿书。”
“大局算是定了。王李二人去年便已战死,只剩个张余嘉,有西川招安使王继恩坐镇着,再成不了气候。”平阳府距川陕甚近,故而张子若说起战事来条理清晰,有如亲见,“想那王继恩手拥各路兵权,为人又跋扈暴横,皇上怎么放心得了他,大人你瞧,战局不过才定,各路兵马都已纷纷回撤了。”
叶长风点了点头,有些疲倦:“我记得,领巡川那路军的,是端王宁非罢?”
“可不正是他。”叶长风面色不好,张子若看在眼里,暗暗担心,目光偶及上司颈间,竟见到一处淤红印痕,不由一愕,口中却径直笑谈下去,“说到端王,人才武艺,智谋韬略都是上上乘的,只可惜命生得不好,没有投到当今皇上的家里,偏投作太祖的嫡亲孙儿,不然以他的才干,何用明明主持战局,名份上却是偏军,屈居人下?”
这里却涉及到宋朝最大的官闱隐密。宋朝开国皇帝为太袓赵匡胤,下有三弟光义,四弟光美,均为征战名将,太袓登基时曾立誓,自已身故后,皇位不传子而传弟,按光义、光美、太袓长子德昭的顺序传下去,还令宰相赵普写下诏书,藏于金匮。某日太袓暴病身故,赵光义顺理成章接位,号太宗,也便是当今的皇上。太宗明里对太祖一支宗亲极是宠爱,赏爵赏封,有求必应,实则于登基后不久,便借故逼死德昭,又数贬光美,直至其郁闷而死,文武百官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这二十多年来,却是谁也不敢多言。
端王宁非,便是太袓第三子德芳的亲子,是太袓在世上仅存的唯一出色嫡脉,太宗爱他人才武功,以枢密院副使一职封之,常召入宫中对谈,对他倚重,实在已可算是深了,但忌惮之心究竟去没去,那却是谁也不知了。
炉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风冷冷地从窗棂间灌进来,屋内的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三儿赶紧去生炭,叶长风与张子若却是相对默然。
二十多年前的宫掖秘辛,便在今天听来,也一样惊心动魄,而且,注定烂蚀,永不能宣之于口。
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叹了一声:“子若,我知道,这些话,你定不会在别人面前说的,也只有对我,你才会这样放心,不过得防隔墙有耳,以后,轻声些罢。”
“知了,东翁。”张子若知叶长风乃是关怀之意,心中一暖,微笑道,“你放心,就算抓到我,我也绝不会提大人的名字,连累到大人。”
叶长风瞪了张子若一眼,恨恨道:“你这是嫌我今天还不够烦,故意来呕我么?看来我日后要是出事,也别想指望你了。”
张子若只是笑,见叶长风强撑着的神色,倒底还是放心不下:“方才出了什么事么?大人看起来为何这般劳累?”
想到刚才在狱中的“劳累”,叶长风的脸不由微微一红,转瞬又变成压抑怒意的青白:“还不都为了金家那桩奸杀案,本来这是钱通判的事,也不用我多管,但人命关天,卷宗既然送给我过目,我自然要细看。”
张子若哦了一声,他早已见惯叶长风这作派,倒也不觉奇怪,亲自去炉上换了杯热茶,递到上司手中,笑道:“看出不对,所以你连夜去监狱询问犯人了?那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啊。”
叶长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叹道:“那犯人也着实太悍,居然敢……敢撞伤我。我竟是不明白了,我为他翻案,他还有怪我多事的,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件案子,先搁一搁吧,他既不怕坐牢,我也不必这么急办,证据么,慢慢搜集便是。”
只怕不是撞伤罢。张子若在心里道了一句,却不说破,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正是曙光前最黑暗的时辰,还来得及小睡一番,忙笑道:“大人请先去休息一会,这里有我照应着,端王那里,料也没有什么急事,明日再去也不迟,他若一定要怪,就推说您今晚未曾回府便是。”
几天不曾好好休息,叶长风确实已觉疲乏之极,张子若此言正合他心意,感激一笑:“那就有劳子若兄了,我实在是撑不住,要去躺一下了。”
叶长风尚未娶亲,无家无眷,便住在平阳府公事房后不远的旧邸内,来去极是方便,三儿要送他回房,被回绝了:“你在这里加完炉火,也快去睡吧。明儿说不定还会喊到你,可别瞌睡误了事。”独自拎着灯笼,悄悄地自回后院去了。
门一打开,借着灯笼的火将蜡烛燃起,一屋子的安静。叶长风生性爱洁,虽疲倦之极,仍是锁了门,去暖壶中倒出些温水,草草洗过脸手,又脱下外衣,以湿巾稍稍拭了全身一遍,这才挑起纱帐,向床上躺去。
却并未躺到意料中柔软的被褥上,而是一具温热的、坚实的躯体。叶长风毫无准备,这一吓着实不轻,当即弹跳起来,便要喊人,口唇随即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捂住,腰身也被另一条手臂勾下,伴随着冷冷的,简短的声音:“想让别人都听见你叫床吗?”
4
淡淡的声音,却令叶长风霎间如坠冰窖,若不是二十多年来沉凝端方的君子风范已刻到骨子里,只怕下一刻便要失态地叫出来。
深吸了口气,确定自已已然镇静,叶长风才缓缓地开了口,语声在暗影里有些模糊:“王爷安好?”
“如果你希望看见我死掉,大概是要失望了。”男人的手指改抚上叶长风清瘦的腰肢,体味那份独一无二的肌肤触感,“我好得很,除了一样。”
叶长风默不作声,对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已能猜出。
果然,男人的手移到叶长风的衣带处,毫无顾忌地拉开衣结,笑得轻佻:“出征不许带女人,这几个月,可着实快闷死本王了。”
叶长风木着身子,一动不动,任由这轻薄男子在他躯体上妄为,却还是忍不住道:“王爷若需要女人,下官可代为征召。”
“你又没有姐姐妹妹,连老婆儿子都没有,能征召些什么?”男子冷笑道,“难道要本王去屈就那些千人乘,万人骑的营妓?”
叶长风的脸色更加惨白,欲开口,终于还是忍住。
那男人却不肯就此放过他,手指退尽叶长风所有衣衫,恶意上下游走:“你的胆子却是越来越大了,连我今日下令牌召见,你都敢不去,当真是有了我二皇叔元侃作靠山,就肆无忌惮么?”
这句话语音虽轻,口气却是极重。叶长风本已打定主意再不说话,闻言也只能无可奈何开口:“王爷言重。王爷铁令,谁敢不遵,只不过下官当时人在衙外,未曾接到而已。”
这半夜闯入叶长风卧室的男子,自是当今天子的嫡亲侄孙,宠之无双的端王赵宁非了。冷哼了一声:“是么?”
接下去却不再多说,分开叶长风的修长双腿,什么前戏都不作,挺身便要粗暴进入。叶长风被这端王蹂躏并非一次,知道此时挣扎也无用,反而会激怒于他,落得更悲惨下场。
只是道理虽知,事到临头仍不免恐惧,身子直觉地一颤,双手推拒住上方的男人。
“嗯?”端王一双锐利鹰目微微眯了起来,威胁之意,隐隐呼之欲出。
自思自已诗书满腹,才盖天下,清廉方正此生从无行差踏错,末了却落到这般屈辱地步,叶长风只觉心如死灰,世上事再无可不可。淡然开口,声音平平板板,毫无生气:“王爷,这几日府衙的事很多,又多了你们巡川军一路钱粮,我实在没有多余时间休息,还请王爷不要伤了我。”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端王眼中隐有怒火迸射,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究竟不同,叶长风只觉对方的气势较数月前更加危险强大,只是稍一动怒,便几乎要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叶长风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身侧一双手,却是不知不觉握紧。
紧盯住叶长风半晌,端王突然放开手,笑了起来,笑声虽大,眼神中却无半点笑意:“好,既然如此,就让本王来尝尝丹凤学士主动服侍人的滋味,这滋味,只怕天下除了本王外,再无第二个人可享呢。”
向后一仰,懒懒地靠坐在床头,伸手自怀里摸了个东西扔过去:“这盒胭脂蜜本来是要送给倚翠楼小红的,现今就让你用了,也是无妨。要我不伤你也成,你自已来吧。只不过本王的耐心不是太好,你若不在一柱香内令本王满意,本王说不得便要动手了。”
世上的羞辱莫大于此。
叶长风闭了闭眼,胸膛急剧起伏了数下,再睁开时,已拾起胭脂蜜盒,笨拙地以指沾了向自已的私密处涂去。
他的衣衫早已被端王赵宁非尽数除去。烛光透过罗帐,隐隐约约地照了进来,为叶长风雪白的胴体上镀了层暧味的晕黄,益显得肌理匀称,线条优美。此刻叶长风正弯起腰,将右手的食指在下身的入口处进进出出,屈辱令得他双目紧闭,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平素端肃不苟的面容反因此变得洽艳无匹。
宁非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眼神越加深沉,口中的话语却也越发恶毒:“真该让天下人都来看看你此刻的样子——甚么丹凤学士,铁骨知府,不过是个在男人胯下婉转承欢的娼妓。你不是饱读诗书么?气节二字怎么写你可知道?”
“一切都是你逼我的。为什么你强暴我,我反要去死?如果我反抗不了你,为何我还要学那小家女子,惺惺作态?”
叶长风这刻反而冷静得出奇。估摸准备得也差不离,且只想速速将此事作完,摆脱这场恶梦,叶长风不再迟疑,从容地分开双腿,跪坐到宁非膝上,微微颤抖的手握住对方的祸源,往自已的身子里送去——只是对方委实太大,叶长风咬牙硬坐了上去,仍是痛出了一头细细的冷汗。
本已疲乏的身子受不了刺激,一时摇摇欲坠,叶长风本能地伸手寻物支撑,才触到宁非的肩头,却又烫到般地缩回。绝不愿触碰到对方,叶长风改成扶住侧面的墙壁,定了定神,开始费力地上下动作,心中却是屈辱怒意炽盛,说话也不由无顾忌了许多:“我叶长风,绝不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你想要我死,想要这平阳府,我偏不死,偏不给你,你若有本事,暗杀我好了,哼,怕只怕我尸骨未寒,你就也下来陪我了……啊!”
宁非为何强暴叶长风,自有原因,却多数与情欲无关。平阳府地处南北交通要道,为兵马调度之重枢,宁非当日也曾有意要安排心腹入主平阳,却被叶长风平空冒出,夺了机会去,且叶长风忠君不二,天下闻名,宁非却念念不忘家仇,暗恨皇上已久——这梁子,是结得久了。
端王赵宁非何等心机,明里暗里,不知给叶长风下了多少绊子,还派人暗杀过叶长风一次,却全未得手,反倒引来皇帝的疑心,宁非只得暂压怒气,却在有一日共同饮宴上,见到酒醉的叶长风,心中一动,私下将人劫走,以卑劣手段强暴了他,只盼他能含羞自尽,或辞官隐退。谁料叶长风竟看破他的心计,偏不上当,仍若无其事般照做他的平阳知府。
两人都是聪明人,前因后果,心中镜子一样明白,但直说出来,撕破脸面,这却还是第一次。
宁非暗自气恼,兼之被叶长风无意中撩拔得欲火半解不解,实在难受,索性猛地直起身,就势掀翻对方细滑的身子,压在床上,急速律动起来。边动边喘息道:“你知道就好……你以为我当真对你这身子有兴趣?又平板又僵硬,比女人的差远了……但我就是要干你……哼,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二皇叔最欣赏的陪读……不过是个我专用的娈童……”
黑暗中,叶长风紧攥住床单的双手已经发白,被牙齿咬破的唇间,血珠缓缓地渗落。自始至终,他只是个被强暴的男子,从未在这场性事中得到任何快感,疼痛却是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竭力思索着明日待办的公务,叶长风尽力忽略此刻躯体上暴风雨般落下的痛苦,心神一转,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夜半时分,在狱中遇到的采花大盗来。
总象有什么不对……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可倒底是哪里不对,怎么也抓不住。叶长风凝神思索,脑中终于灵光一闪,忘乎所以地就要直起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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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宁非压在上方,正血脉贲张做到几近情热,被叶长风突如其来一挣,吃了一惊,刚低喝道:“你想做什么?”话音未落,身下一热,却是自身欲望被紧窒甬道一绞一扭,再也忍耐不住,竟一泄千里飞流直下全数喷了出来。
这一泄竟是无以伦比的甜美,宁非只觉得浑身如浸了油般地酥透,仗着身沉力重才勉强将叶长风压倒原地,暗暗恼怒自已的失态,更不肯轻易饶过身下的罪魁祸首。
叶长风哪里知道宁非的曲折心思,一心只记挂着狱中事端,宁非的炽热便在这时猛烈射入他体内,灼痛了他受伤的柔嫩处。虽如此,叶长风反而长吁了口气,总算是完结了。
忍着痛推开宁非,叶长风冷淡地整装穿衣:“王爷请自便,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失陪了。”
宁非怎容忍得了有人如此轻忽,手一伸,便如铁铸般牢牢地将叶长风一只手腕扣住,莹洁肌肤立刻印上数道红痕:“我没说走,你敢擅自离开?”
叶天风试图甩开面前这跋扈男人的禁制,反却被抓得更紧,不由一晒:“这里是我平阳府,不是王爷家中,我走不走,似乎尚不用王爷首肯罢。”
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也知面前这个男人绝非讲理之辈,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此地,做出那等骇人之举。心急事务,无奈只好稍平语气,叹道,“死牢只怕有人要越狱。我适才从那里回来,竟没发现那犯人的枷锁早就已开,只不过虚掩而已。”
唐悦在监中曾以手上枷锁压制住叶天风,当时情景危急,叶天风也没有细想,此时为了转移身躯被端王侵犯的痛苦,才全神凝注公务,一想之下,立刻发现,手上的枷锁原是由铁链套在颈中,再怎样也下移不到平横胸前,唐悦那般举动,自是早已解开,不过见叶天风来,临时装出被锁而已。
难怪唐悦会百般拒绝叶长风的好意,甚至不惜嘲讽轻薄于他,为的便是快些将叶长风激走,不使发现其中秘密。
一想通此关节,叶长风怎还坐得住?死牢犯人越狱,那是连知府本身也要担罪的,何况以叶长风的心高气傲,怎肯让这种笑话在自已的地盘上发生?
“我看你是为了这个罢。”宁非似笑非笑,伸手抚过叶长风的颈项,那里有一块淤红,绝不是自已所留。
“是与不是又如何。”叶长风已脱开宁非手掌,拭去欢爱痕迹,将衣衫一一穿起,从容道,“王爷在军,下官在政,我朝律法,军不干政,王爷不是不知。”
道理是这样说没错,但宁非此人,又岂能以世俗礼法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