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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端王爷。”唐悦缓下身形,笑吟吟居高临下望去,“唐某何德何能,竟能劳动王爷大驾,亲来会晤,实是不胜荣幸之至。”
端王眼神冷冷地在唐悦身上绕了个圈,最后停在他搂住叶长风腰肢的手臂上。叶长风此时被唐悦紧紧拑制在怀,旁人看了都只当是挟为人质,却又怎瞒得过心思深沉,锐目如电的端王宁非。
只不过事关重大,官匪相通原是丑闻,丹凤学士声名又何等响亮,若无确证,便连端王也只能暗中思量,不敢宣之于口。
他本是将相城府,喜怒不形于色,纵然心中愤怒,也不在面上现出。袍袖轻轻一挥,山石间齐刷刷亮起一层刀戟如林,明晃晃地直耀人眼,微微点头:“叶知府,你没事罢?”
叶长风对上端王那两道尚算有礼的疏落眼光,不知为何心中一紧,竟好象比看到他施暴时的讥嘲眼神还要害怕,身子稍稍一僵,唐悦立即觉出,安慰般地将他往自已的怀里圈了圈,细微的动作无人觉察,只有端王的神色变得更冷更深,看向二人,冷淡道:“唐悦,你若是聪明,束手就擒吧,不要再做无谓挣扎。”
一支支锋利闪着寒光的箭簇,搭在弦上,弓开如月,无声无息对准唐悦身形,杀气肃然,似在为他们首领的警告落下注脚。
“这个么……”唐悦沉吟,似在忖度,突然长笑一声,“不见得罢!”
身影如惊鸿一现,揽着叶长风,瞬间掠上高枝,众人尚未看得清楚,人影已起落四五下,纵跃间越去越远——
“放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端王沉声急喝,手势有力落下,一众军士都是跟着他跟老了的,想也不想,第一排兵士手中箭蝗虫般直射而出,立即退下,第二排跨前,毫不迟疑再发……如此循环反复,一队上,另一队则退后装箭,配合娴熟毫无间隔,一时漫空箭如急雨,破空之声嗖嗖不绝,直逼唐悦身影而去。
千难万险中唐悦已来不及细瞧叶长风脸色是否害怕,急促叮咛了句:“抱紧我。”一手仍搂定叶长风,另一手撤出衣带,手腕一抖,运劲带上,在空中划过长长一道斜弧,碰上的箭矢如遇石墙,纷纷坠落。
端王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看得明白,不是自已的手下突然失了水准,也不是唐悦的轻功确实高到独步天下临空虚步,实在是因为唐悦有叶长风在手,那是当朝新贵一方大员,谁敢将箭指向他?总在瞄准时情不自禁地避开,只对齐了唐悦的背影射——如此忌手碍脚,十成本领放不开五成,能射中那才叫奇事了。
“给我。”
两个字透出无边怒意,一把夺过身边军士手中的弓箭,端王微眯起眼,屏了息,将铁胎重弓拉成满圆,一搭便是并排三枝箭,对准叶长风的身影,激射而出。
靠他较近的数人都看得呆了,也不知是惊叹于自家主子的绝妙箭术,还是敬畏不解他的用意,竟一个都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来——一片静寂中只听箭如风雷呼啸凄厉,后发先至,便要钉中叶长风上中下三路。
唐悦吃了一惊,这可是连他也没想到的事。虽已知端王与叶长风不睦,却不料竟会绝情如斯。但他是万万不肯令叶长风受伤的,电光火石间一挥衣带,缠住树梢,借力往一边闪去,堪堪躲过中下两枝箭,射向叶长风肩背的那枝却无论如何也避之不过。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根本连想上一想的时间都没有,唐悦侧过身,以自已的肩头硬生生代受了这一箭——箭沉力猛,直直地穿透唐悦的肩胛血肉。
除了端王及身边数高手明白内情,底下其余众人只当是端王勇猛过人,一举伤敌,欢呼声立刻便如海潮四起,将鸟雀都惊得飞去一一叶长风脸上也溅了湿腻腻腥甜甚重的液体,极不舒服,却再不觉出,只是忧心地盯住那枝犹在滴血的箭尖,心中难受,知道这次是又欠下唐悦一个难以还清的情分了。
耳边唐悦的呼吸暖暖喷在肌肤上,好似要安抚他一般,说出口的却是诀别:“长风,到你我分别的时候了,你……人世艰难,你莫要太过认真,多为自已想一想……官场险恶,千万小心。”
叶长风在他怀中抬眼,双目相接,周遭的一切突然都象背景一样黯淡了下去,下方众人的喧哗嘈杂,飞速擦过的树枝白云……都不再觉得,唯有劲风呼呼过耳,和对方眼中的沉郁悲凉。
这一瞬间,什么人情世故,心计手段,都远远地抛了开去,只剩下最直接的、深达心底的彼此了解与钦慕,何为一见如故……却各有各去路,终究要擦肩而过。
叶长风看着唐悦,心中象是有许多话要说,又象是无从说起……忽然一张口,接住箭尖滴到面上的一滴稠厚液体,舔了一舔,任腥味缓缓在口中化开,笑道:“苦的呢……我记下了。”
唐悦瞧着他也是微微一笑,竟是什么也不用再说,莫逆于心的味道……手一松,身形摇摇将及地面上放开了叶长风,随即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一枚黑弹,撞到地面迅即散出大片白烟,烟雾中绝尘而去,瞬间失了踪影。
叶长风倒在地上,首当其冲,烟雾也吸入了不少,没毒,却有些辛辣,正在呛咳不止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臂,冷冰冰地道出本该是关怀的话语:“叶大人,看来,这一夜是辛苦你了……这件事不可不彻查,你回去写个折子,上奏天听,另外,本王也有些话,要仔细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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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悦在大军重重包围中逃脱,端王雷霆之怒,可想而知。当即严令士兵就近扎营,推进搜索,又放出十数只信鸽,信使若干,梭子一般来回驰行不停。
叶长风虽不知端王要怎样调度人手,但唐悦处境必定岌岌可危,却是错不了的。
就连他自已也被软禁起来。端王借为他察看伤势,调养身体为名,拒绝了叶长风借马回城的请求,不得已退而求次,叶长风请端王派人回衙报声平安,竟也被一口粗暴回绝。
“你哪儿也不能去。留你在我的中帐内还是给足了你体面,”端王冷笑着,一把拑住叶长风的下巴,眼眸中跳着两小簇阴郁怒火,“叶长风,莫非真要我剥了你的官服,重枷锁到牢里,你才知罪么?”
说完扔下叶长风,大步而出,跨马而去,转眼便消失不见。
叶长风竟从来没见过这样盛怒的端王宁非。印象中,这位深沉性子的主儿就算再发怒,也不过眼神阴狠些,回头报复的手段辣些,面子上总还讲究一个从容潇洒,断不肯失态的。想不到今日被唐悦一逼,竟逼出个反常来。
叶长风颇为疑惑,唐悦也不知是怎样得罪了端王,落到个非要斩尽杀绝的份。瞧这两人的模样,倒极象是有些私仇在,要不然逃亡反贼也时常出现,怎不见端王有此作派?莫名冒出个想头,听闻端王身边美女如云,莫不是唐悦送了端王一头绿头巾戴,端王才这般恨他?
他想来想去,却没有一念是想到自已身上。
随意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叶长风也就搁下了。转身向守帐士兵讨要来纸墨,欲将昨日事书写成奏折,提笔之际却又犯了踌躇,总是不能全数实写的,学孔夫子笔削春秋也便是了,但要写多少,该怎样写,却也是个极难的题。
这已跟才华无干,而是世事历练了。幸好一日无事,叶长风闲坐帐内,细细思量着,不到中午,也都写成,郑重收入怀中。
端王一整日都不见踪影,叶长风关心局势,询问军士却无一个能知,圄囹之中不免抑郁,索性天一黑便早早睡下了。睡到深夜,却被由远而近的马蹄如雷,长嘶如龙唤醒。
一番人声喧哗,火把明亮,越移越近,最后停在叶长风暂居的中帐前。
叶长风正有些惊疑不定,帐帘一掀,数个侍卫簇拥着端王大步而入,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着医药箱的军医。
有人受伤了?
黯淡的灯光下,叶长风暗中细细打量,才发现受伤的人应是端王。端王宁非素来英俊的面容确实比往日苍白许多,半合着眼,气息也象是不稳,时有喘促,看光紧,只怕是伤到胸部了。
中帐本是主帅所居,只有一张厚褥铺成的床。叶长风早早披衣而起,识趣地让开,由得众人将端王七手八脚地扶到床上躺下,两个军医立即一人一边,剪开了端王的上衣。
一道血肉模糊,狰狞深长,当胸划下的伤口立刻映入众人眼帘,所有人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凉气。
这么重的伤,还能强撑着骑马数百里回来,哼都不哼一声,叶长风虽与端王是宿仇,也不由有些佩服起他来。
不多时,伙房的热水送上,两名军医立即循例施术,濯洗声,针刀声,偶尔夹了端王忍不住疼痛,自齿缝里迸出的几声呻吟外,整个中帐竟如死寂一般,多少道目光一起注视着那道伤口,男儿豪气的面上绝无掩饰地露出焦急忧虑之色。
端王人虽跋扈,带兵倒带得不坏啊。叶长风在心里暗暗给了个评语。他披着外衣,裹了条毛毯在营帐一角站到现在,觉得自已就跟个隐身人一样,实在不知自已该是出去的好,还是留下。
幸好军医一语解了他的窘境:“叶大人是吗?端王爷他大致危险是没有了,您既睡在这里,不如就留下,等会儿。”
叶长风怔怔地和衣坐在中帐的椅上,眼前是昏沉沉睡过去的端王。一灯如豆,风雨微微飘摇,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帐前只剩叶宁二人。
端王微微呻吟了一下,双眼缓缓睁开,视线对上叶长风的,神智还似有些恍惚:“这是……哪里?”
天大的仇这时都要压到一边。
叶长风记着军医的话,捧起桌上的药,笑道:“自然是你的中帐……醒了,便喝药罢。我瞧你那两个军医,医术倒象是极好。”
端王脸色阴沉,也不知是疼痛或还在发怒,盯着黑乎乎的药汁看了半晌,终于接过,一口喝下。
叶长风松了口气,随即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说,接过空碗放在桌上,默默落坐。
不知过了多久,端王突然淡淡道:“我一路寻去,找到了反贼营地,匆促间惊动了人,被砍了这么一刀……已经有人在那里跟着盯着了。明日,我要调齐人手,将他们一网成擒。”
起先听得莫明所以,后才恍然,端王是在说他方才的经历。
叶长风点点头:“恭喜王爷又建大功业。”
“大功业?”暗影里,端王似是无声地嗤笑了一下,简短道,“明日你也去。看我怎样拿下他们。”
叶长风微一犹豫:“我么?”
端王眼眸炯炯有神,盯在叶长风脸上,象是直要瞧到他心里:“你在为反贼担心?那个唐悦?”
被说中心事,叶长风勉强笑道:“王爷这话从何而来?”
端王突然暴怒,手一伸,箍住叶长风的手腕,他虽受了伤,力气倒还真不小,叶长风只是挣扎不开,吃惊地听着端王一路长篇咆哮:“你叶长风,身为朝庭命官,勾结反贼!只不过一夜,那唐悦竟会回护着你——不要狡辩,本王眼还没瞎,他要是真劫持你,放在你腰间的五指不会不扣住你的穴道,反而向外微张……那是什么意思?那就是随时替你防护的意思!你对他竟然也情深意重,为了他,朝庭体面也不要了,孔圣之书也白读了!你说,那夜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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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的手腕被端王握得生疼,甩之不脱,耳中声声荒谬指责不绝,不由也动了怒:“请王爷自重!被唐悦劫持是下官的疏忽,长风自会请旨降罪,但除此之外,却也不容王爷信口开河,妄加评议。唐悦与我一见如故,引为至交,知已友好这是五伦应有之义,长风何错之有?”
端王想不到叶长风会断然承认与唐悦“友好”,深吸了一口气,手劲加重,狞笑道:“他是反贼!谋逆大罪诛连九族!叶长风你莫非想助他不成?”
“天道有仁许人改过自新,”叶长风一拂衣袖,心神渐安,语声也变得格外流畅从容,“唐悦是一等一的人才,长风欲劝他回头,为民为国效力,这份心意,就算圣上知道了,相信也只有褒奖没有怪罪的,王爷你何必抢于圣上之前,加罪与我?”
两人都是官场谲谋中历练过来的,端王一听便明白,叶长风这是抬出皇上的名号来压自已了,心中愈怒,仗着山高路远大权独握,冲口而出:“圣上?圣上又如何?我今日若定要先斩后奏,料赵光义也无奈我何!圣人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劝你叶长风放聪明一些,看清要效命的人究竟是谁!”
字字清晰,分明已是无君无父,谋乱之言,一本奏上立时便构成叛逆重罪。叶长风愕然,目注端王良久,待端王暴怒神色稍稍平复,才缓缓道:“王爷适才所言,长风一字都未曾听清,王爷若不信,此刻杀了叶长风也无妨。但长风却有一言要相劝,世间之事,从来只有谋而后动,没有未做却先自张扬的道理,祸从口出,王爷睿智人,怎能不知。”
端王一句出口,也自知失言,叶长风所说,虽简短却精要,字字直指他的错处,不禁默然,半晌,放开叶长风的手,神情竟有些落寞:“我门下食客三千,为何却没有一个如你——叶长风,你既忠心于他,怎不将我方才的话奏上,总也是大功一件。”
“两虎相争,未必是好事。”叶长风揉了揉被握成淤血的手腕,心情也自沉重,“王爷不动,长风决不会逼王爷动——只求天下暂安,便是百姓的福。”
一阵夜风,自牛皮帐蓬的缝隙间吹了进来,烛光摇了几摇,更显黯淡。
“睡罢。明日还有场仗。”端王宁非向一旁挪了挪,腾出半个空位,淡淡道,“你也来躺一躺,这里没有别的床,且将就一下。”
说完也不理叶长风,径自合目,不多一会儿,胸膛平稳起伏,鼻息均匀已进入睡乡。
这便是武将的好处罢,说睡就能睡着。叶长风无声叹了口气,还是走过去,将端王盖的被角掖齐,自已却披了条毛毯,还退坐回一边椅上,靠在桌案上,支颐而眠。
双目虽闭,心事却如潮起伏,想着端王空怀大志,可惜身份不明名位不正,就算夺了天下也逃不过史官轻轻一笔篡位,英雄无奈至此令人感伤,又想唐悦此时不知身在何处,若明日被端王擒下,他若还不肯降,自已却如何保得住他,再推想开来,万里江山看似如画,内里波涛暗涌多少锋烟离合,分明一派乱象,究竟中原何时才能得宁日……胡乱想着,不觉也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叶长风发现自已不知何时已到了床上,外衣已解,被褥厚厚地盖住身子,暖洋洋地很是舒服。旁边却是空的,端王也不知去了哪里。
正在疑惑,步履从容,端王宁非已挑帘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军士,一人手捧水盆毛巾,一人提着木制食盒,在桌上摆开,也不过就是米饭蔬菜牛肉之类,却煮得甚是精心,香气四溢。
端王神色自若,昨夜之事象从未发生,手一摆:“给你半柱香时间,漱洗吃饭罢。前锋已先去了,我中军也要及时赶上。”
两个小军士便上前服待叶长风穿衣起床,被端王炯炯注视着,叶长风极不习惯,不由呐呐道:“王爷可否……”
端王一笑,知他所思,当真走了开去:“在军中,哪有那么多讲究。你快些罢。”背对着叶长风,在桌前坐了下来,提起筷箸先行便吃。
叶长风心中略安,知军机如火,不容延搁,匆匆漱洗了赶到端王身边,心中疑虑,又有担忧,一顿饭吃得可谓食不知味之极。
两人用完早餐,行至帐外。一夜间,端王原驻平阳府郊外的三千铁骑卫也急速行军,赶了过来,阳光下旌旆逶迤,甲兵鲜明,果然军容整肃,好一群精壮儿郎。
端王满意地点头,环顾四方,提高声音:“一夜行军面无倦容,不愧是我端王的鹰军!大家累不累?”
“不累!”
吼声如雷,震得山间鸟雀振翅惊飞。
“前面有八百余反贼,已被我派人盯住,大家有没有信心,灭了他们?”
哄地一声,下面全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
“以三千对八百,再不赢我们也不要活了!”
“王爷放心,管教他连个苍蝇也逃不走!”
“王爷快些下令吧!”
“……”
一时间群情奋勇,士气激昂,叶长风暗中看着,心中不能不服端王用兵有方。
军士作战,全凭一个气字,一鼓而兴三鼓便竭,这三千骑兵长途驰行而至,就算训练有素支撑得住,心中也必有倦意,如今被端王轻描淡写几句话一说,什么疲累都化作了跃跃欲试的奋勇,难怪端王素向战无不利,朝中无人敢阻其缨,凡事未必无因啊。
默默揣想间,端王说了什么再没听清,恍惚间大军已准备开拔。叶长风回过神来时,已被数个军士簇拥上马,他虽是文职,骑射倒也略有涉及,当下坐稳身子,精神不由也莫名有些振奋,一抖缰绳,直向前方鹰字大旗追行而去。
待到了地方,才知情形并不若想象中的乐观。
不远处一座山崖森森而立,山势险恶,乱树浓密,三面悬崖,正面只有一条陡峭石道直通山顶,真个便是兵法中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如此险峻,端王三千铁骑哪有用武之地,不啻便成了摆设。
一个军官服饰的健壮汉子匆匆迎了上来,神色不忿:“见过王爷。王爷,这群兔崽子太过狡诈,从昨天起,就不时派人出来放冷箭,我们要追,他们又缩了回去,强攻了数次,都被他们打退了回来,伤亡了不少弟兄。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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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也不答话,从一旁亲兵手中取过千里镜,行前两步,细细地对住山头望去。众人肃然望着他,屏着息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半晌端王放下千里镜,笑道:“是袁七带的前锋?山势太险,也难怪你束手——怎么跪下了?起来说话罢,打仗的时候,闹这些礼节做甚。”
端王驭下素向严厉,稍有疏失即严惩不贷,袁七此次久围无功,原以为定要受一番责斥,谁知端王非但不怒,反而温言相慰,柔声道来正说中袁七的难处,袁七连日辛劳夜不交睫,听了这话,心中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忙眨眨眼睛,眨掉泪意,一弯腰:“请王爷示下。袁七就算这条命不要,也要将这座山拿下来。”
说得斩钉截铁,字字如金石相击。
端王拍拍他的肩,朗然一笑:“好兄弟!我信得过你!待拿下反贼,进爵封赏,少不了你的份!只不过你不怕死,不知你手下的人是否也跟你一样,生死无惧?”
袁七不出声,后退了一步,口中一声呼哨,周围草丛中、树梢上、岩石后……立刻错落站出上百名军士,衣衫头发均有破裂脏乱处,有些人还带了伤,神情却都极骠悍。
“兄弟们,让王爷看看,我们是不是汉子!”
袁七叱吼一声,叶长风微有诧异,正不知这要如何看得出来,袁七手下一众人已象号令般整齐,齐刷刷甩去外衣,袒露出结实的胸膛,时正值冬末春初,气候犹为峭寒,山风吹上肌肤隐如刀割,这上百人却没一个瑟缩皱眉,默不作声虎视眈眈地盯住端王的脸,大刀长枪上的红绸不知是被风还是被杀气所激,猎猎直响。
如此刚烈,连端王宁非也不由不动容,双掌用力一击,大声道:“好!诸位听着,山路险窄,我军固然上不去,施展不开手脚,他们也是一样!我方才看了,隘口只有数十米一段,他们纵然迎击,也不过容得下百来人——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便是比谁凶、比谁悍、比谁更不怕死的时候了!这是生死之战!谁要是稍有犹豫,现在就退出,不以畏战论处!”
淡白的阳光下,风声劲猎,数百人紧闭了唇,没一个人出声,更没一个人稍动。
端王瞧了叶长风一眼,叶长风心中一凛,正忖思这一眼究竟是示威、挑衅抑或自得,端王已放缓了声音,目光扫视过四周:“很好,果然都是忠勇之士。现在听我号令,受伤病弱者,家中独子者,上有高堂未养者,出列!”
这回迟迟疑疑,从队列里走出数十人,互相看看,有些人便又想走回去。
“不用了,就这样罢。”端王一挥手,止住了他们,温和笑道,“各位心意我已知了,仗么,有得打,不必急在这时,一边去后援吧。”
袁七已将剩下不到百人召集成队,一色的长刀出鞘,沉声道:“请王爷吩咐出击!这一次,我们不胜不归!”
“好。”端王一笑,转头看向随侍在身边的近卫骑军头领,“陶威,想不到他们的气概不下于你们——去准备长箭油棉,替他们发火箭开道吧。好久没考你们的技艺,也不知还有几人能拉得长弓,远射得过去?”
陶威性子甚沉默,淡淡行礼道了个是,便匆匆退后预备去了。叶长风心细,看出陶威眉宇间有一丝不服,想来是为端王看似无意,夸奖袁七那一句的。叶长风是何等聪明人,唯越看得清端王行事,越是惊心。
这等人物,若真个要拥兵作反,与当今圣上沙场重逢刀兵相见时,鹿死谁手实在是不可知。
一番收拾,袁七所率敢死队也都略加休息了一刻,正值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端王冷冷道了一句:“若你们得胜,本王将亲持酒以迎,”眼角瞥见一边的叶长风,又补了一句,“龙图阁的丹凤学士,亦将为你们亲书报捷奏章——”
此时此情,叶长风也不能不受渲染,向前一步,慨然拱手:“各位豪气干云,令人敬佩!丹凤学士叶长风,在此恭候归来!”
“就看你们争不争得到这无上荣光。去吧。”端王接着道。简短一句,战场就此展开。
陶威亲自统领的长弓队,早已在前方伏下,这边石上旌旗一摆,那厢立时裹着着火棉絮的数百箭齐发,遥遥地划破长空,一批紧接一批,有如金蛇狂舞,准准地落到敌方的山顶平台之上。
浓烟四起火星迸飞,中间夹着敌方纷乱的叫骂,刀箭破空声,隐约还闻女眷的惊哭,袁七铁石心肠,毫不怜惜,一挥刀,身先士卒,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队员砍杀了进去。对方似是措手不及,一时节节败退,却终于又明白过来,知道生死在此一举,竟立住了脚,剑刀回砍,也是十足十不要命的打法。
从千里镜里,眼见两方的人血肉横飞,如割草般地倒下去,有些虽肢残的,还是挣扎着爬起身,以刀,以剑,以咬……来与敌手偕亡,叶长风心性虽硬,却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不知不觉,面色苍白,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了。
“不看也罢。”端王及时扶住叶长风,轻轻从他手中取过千里镜,幽幽道,“这一仗,我们稳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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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定了定神,回看向端王,勉强一笑:“好一场恶仗。王爷麾下,果然不同凡响。”
“你这话不为过。”端王淡淡笑了笑,“本王带的兵,自信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再说下去又是禁忌话题。当今皇上赵光义自已也曾行军布阵,端王这句,隐隐已将皇上也扫了进去。然而君臣怎可相较,叶长风不愿就此多谈,正想转言,前方阵地处一阵喧哗,象是突然起了变故。
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过去。
还没等看出端倪,已有个探子气喘吁吁一溜小跑从山顶冲下:“禀王爷,带头的反贼自称张余嘉,他要求与王爷见面亲谈。”
“张余嘉?居然是他?”端王的眼睛亮了一亮,连叶长风也为之一怔。
不久前的王李之乱,以川中为据,历时三载跨越数省,朝庭先后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将其击败,却逃脱了个张余嘉,纠结残余剩部继续反抗,行踪不定出没无常,任是谁都头大之极,想不到机缘凑巧,竟无意间在此地碰上。
此刻峰顶那一干人已被牢牢包围,虽然艰苦,眼见便要一举成擒,这立功良机不啻是老天送给,上至端王下到兵士,无不心中呯然。
端王性子深沉,面上还未看得出什么,手下一众将领已是捺不住兴奋,手按剑柄,两眼放光,跃跃欲试起来。“走,我们一起去瞧瞧。”
端王却不理会身后那干人,笑着携起叶长风的手,向石道上行去。叶长风微挣了挣,一如意想中的挣之不脱,幸好此举也不算逾份,也就由他去了。
沿着石阶级级上升,直行到山顶,叶长风亲身所临,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惨烈——这条长不过数百米,宽不过数尺的山路,竟真正是用血染出来的,连山风里都带了股腥味,充溢着每个人的口鼻呼吸。
地方狭窄,死尸堆得重重叠叠,更有残肢断骸,随处散落,叶长风看得一阵目眩,这才恍悟为何端王要强拉住自已,原来是他早就料到自已会行走不稳脚步虚浮之故。
不觉已至平台,叶长风无暇再想其它,凝神向前瞧去。说是平台,也不过是方圆数十丈的一处石地,两面临空,紧靠悬崖;一面山石林立,杂草丛生,止有一间年久失修的破庙,象是风一吹就能塌下来,里面有些人影,象是反贼家属,都挤在一角;另一面就是唯一那条能通上来的石道了。
不待端王吩咐,陶威等将领已先带了人,将破庙看住,又里三层外三层将早已半停战中的双方围得水泄不通。袁七全身挂彩,左臂软软地垂着,大约是伤到了骨,立时被扶下去,军医整治了,其余敢死队员,也都被替换了下来。
此时胜负已分,无可再议。
张余嘉一众人边战边退,所剩不足百余人,已被逼到悬崖边上,个个样子狼狈伤痕累累,那是不必说了。肢残者相互扶持,眼神剽悍,没有一个肯呻吟的,为首一个高大汉子越众而出,平静道:“我是张余嘉,谁是端王?请过来说话。”
端王放开叶长风的手,无视于部下劝阻的眼神,前行数步,冷冷道:“本王便是。你已死到临头,有什么话想对本王说?”
“有两件事想与你协商,不知你可能办到?”张余嘉答得直接了当,虽然血污满面,眸子却仍炯炯有神。叶长风知道这人必无生路,不由在心中为这人可惜。
端王面色不变:“你说来听听。”
“一,我是主谋,我跟你去,你放过我这些兄弟;二,我等的家眷,与这件事无关,请不要降罪于他们。”
张余嘉一字一字地道出,端王听得晒然一笑:“不可能。既你这样说了,那我也实话告诉你,谋逆之罪罪无可赦,你,连同这干人,统统都是个斩立决,没有侥幸之理。至于你们的家眷,罪或不当死,但发配为奴,充军千里,却是免不了的。国法无情,本王也不能骗你。”
张余嘉也不惊讶,静静地道:“我知道会是这样——那我也不能给你全功。”向四周环视过去,淡淡一笑:“兄弟们,可准备好了?来世里,我们再作手足,闹一闹这无道天地!”
端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刚挥手要陶威等行动,却是已来不及,张余嘉一已当先,断然向身后的绝壁悬崖跳落下去,其余诸人更不犹豫,数十人竟都紧随其后,纷纷向断崖跃下。有几个跳得慢的,被官兵一把捉住,悍然回身便砍,有砍中也有未砍中的,无论中与不中,第二下,都是回刀引颈,慨然赴死,再无半点迟疑。
在场官兵跟着端王厮杀多年,见识不谓不广,却还没见过这般慷慨就义壮烈赴死之事,面色都微微苍白,肢体也象僵硬住一般,空气沉寂,一时只听风声呼呼,除此再无半点声响。
“传令下去,有尸体的,好生掩埋了,若还有活的,连同反贼家眷一起小心押送进京——不许怠慢欺侮!”
端王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缓缓道来,听不出是喜是悲,一侧的叶长风却瞧得清楚,端王的眸子里,有忧郁一闪而过,“他们是反贼,却也是义士,这份义字,唉,世上能做到者又有几人。”
叶长风惊骇之余,却也暗暗放下一重心事,一路行来,却是不见唐悦的形踪,官军将山头细细搜过,也未曾发现。想必原先便不在此处,不知哪里养伤去了。叶长风虽仍有忧虑,却是安心得多了。
当晚山腰近水处就地扎营,打扫战场登记物件,伤兵调养队列整编,还有俘虏的安顿……多少杂事,各人都忙得昏天黑地,反而叶长风落得清闲,只在帐中书写奏折不提。
第二日诸事务便慢慢安妥,这一仗的声名也渐渐传扬开来,那是朝庭不可不叙之功,连皇上都要亲笔嘉谕的,端王也不着急,第三日晚,索性便调了花红美酒,盛宴全军。
叶长风推故不胜酒力,早早便退了席,回到帐内。或是忙乱中疏忽,这两日也没人顾得到他,他仍与端王同宿,幸好端王两日来都早出晚归,连碰面也极难,兼之人来人往从未停息,叶长风也便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按规矩,端王得胜,叶长风身为当地知府,是要调集物资亲来慰问的,正在思量着,明日如何开口跟端王要求回府,或是直接向陶威借马,自行返回……烛影一晃,门帘挑动处,端王已走了进来,看那身影体态,倒象是有了三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