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秋的海水微带一丝凉意,疏月清淡,为细碎的浪花镀上一层银辉。
能融入这样的美景,应是一种荣幸。无奈在水中浮沉了两三个时辰的我,实在再没有力气感恩。
江上天不知与我有何前世恩怨,今生大仇,竟悠然地点起烟,靠在车身上,冷眼瞧我在海中扑腾,一声不吭。
我已按着物理学所述原理,深吸气,放松肢体,尽可能自如地让身体比重等于水,就这样半沉不浮地,在波涛间起伏。只是人力终究敌不过天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我的体温连同力量,也一点一点地在海水中丧失。
看着岸上那似远还近的一点幽昩红光,我突然明白,不到昏迷的前一刻,那男人不会放我上去。也或许,更直到死亡临近。
正如一只捉到老鼠的猫,不到老鼠挣扎够,不会吃。
今天的月色……好亮。亮到刺眼。
我淡淡地笑着,用力吸了口气,潜下了水底。冰冷绵密的海水,隔断了空气,隔断了世界,也隔断了……屈辱。
而真正能隔断一切的只有死亡。死亡,才是这个世间真正的、最后的公平。
肺中的氧气在缓慢而持续地消耗着,我有些头昏,胸口也开始发闷,该是上浮的时候了,可心却压制着肢体,不愿动作。
为什么要上去?细想来,这世界,竟无一王浮生可恋之物。二十四载光阴湿冷仓促,该离去的都已离去。
心跳急剧加快,肺部象烧灼般的痛,死亡迫在眉梢。
答应我,替我看每一天的太阳。
人类求生的本能果然顽固。最后关头,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硬生生被掀起,露出一角,一句话。
只这一句,我苦笑,挣扎,上浮。
我要那明天的阳光,还能照在我身上。
又或者,这只是我不愿死亡,所以找来别人的要求当借口。若一人真心想死,又怎会在乎别人怎么认为。唉,人世间的事,又有什么能真正说清。
勉力浮上水面的时候,江上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海边,甚至浪花打湿他的裤管都不自知。
见到我,他似乎松了口气,却仍是冷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定要玩出点花样来。这么久不上来,是想装死骗我跳下去寻你罢?幸亏我早有防备。算了,今天就先饶过你,你上岸罢。”
我无力,也无意和他争辨。你见那满街的漠漠人群,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谁。
何况卑微的我,陌生的他。
湿漉漉地,疲倦地攀上堤岸,江上天稍动了动,好似要伸手来拉我,却又停住。
我也无暇理会,跌跌撞撞走过去,向衣服上一倒,再也不想动弹。水下的那段险死还生,已耗去我太多的体力。
那高贵的男人却跟了来,停在我身边,犹豫了一下,用脚踢了踢我:“起来,别装死。哪有那么累。”
“不累。我只是想作月光浴。”
我尽力轻松地笑,声音一出口,却连自已也吓了一跳,又沙哑,又干涩,象张撕破的纸。
江上天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真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成。”说话间,人已蹲了下来,扳过我的脸,对住月光察看。
他制住我下巴的手甚是有力,我极不舒服,却也知道挣不脱,只得苦笑:“是,是。”
眼光无意间触及他的,却是一怔。江上天看着我的眸子为何如此奇怪?又似惊讶,又似震动,还似有些迷惑。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全身湿透,衣衫紧贴在身上,完全没了形状,头发也都根根滴水,胡乱向后拂着,可,这应该不妨碍到他江大少、江总裁什么事吧?为何要用这种仿似看蟑螂的眼光来看我?
那手指却沿着我的脸庞游走起来,划过颧骨,面颊,在唇角旁微一停留,又继续向下,经由咽喉滑向衬衣衣领,再一转,竟然解起我的衣衫扣子来。
靠,堂堂大总裁,说话不算话啊。明明我已遵约跳下了海,为何还耿耿于怀,非要看回来?男人这般小气,真正是没救了。
“拜托讲点信用。”我忍耐,提醒他。
手指停了一下,又继续动作,或是海风吹多了,江上天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湿衣服不脱下会感冒,拧干再穿吧。”
我冷笑,江上天,你几时又会如此好心了?从一开始,你提拔我,给我加薪,扔无数的事给我做,不都是为了满足你江大少高高在上观察人生的好奇么?可惜还没到最后一步我便已先辞职,很抱歉,你看不到赶我出去,沦落街头的那幕了。
“放手!”两个字我说来已隐带怒气。
“不放你又能怎样?”江氏语法,熟识的不可一世,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我深吸口气,突然发难。左手格绕过他右肘臂,右手托住胁腰,双膝抵住他的髂髋,顺势一转一翻,一连串的动作迅捷无伦,转眼间,已将江上天四肢反制,面朝下紧压在沙滩上。为防他的异动,我的右肘更卡在他的颈间,令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相信就算是李小龙在世,被这样的手法擒住,也只有认输的份。
我不想杀他。
所以接下来,我只是一脚将他的身子踢出去,直接滚落下海。
拾起地上的衣物,我径直向江上天的轿车走去,完全不理背后传来的浪花翻腾声。
“站住……你为什么会武术?!”江上天夹在波涛里的声音,分不清是沮丧还是吃惊。
“我不会武。”想到就要离开这个令人头痛的家伙,我的心情不由大好。决定了,开他的车回去,立即收拾细软开路,另寻地方谋生。
“不会武怎可能制得住我?”
听出他语声中的愤怒、不解,以及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我大笑,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如此开怀,如此爽快。拉开他的轿车车门,我回过身,斜睨着数丈外,犹在水中的男人:“我只会三招。三招从国术必杀技里化出的防身术。”
想起那个定要我将这三招练到滚瓜烂熟的人,我的笑容不由带了些苦涩:“对不起,江先生,游戏已然落幕,你的前猎物要先走一步,再见。”
“你以为你真能走得了么?”
江上天从水里站了起来,浑身都已湿透,却仍掩不住那股阴鸷的眼神。一瞬间,他微月下的身影,竟是如水怪般森冷而慑人。
我弯了弯唇角,从容坐进车中,关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