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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端王不知,此刻的叶长风并不在城内,而是已轻骑简从,出了城外。

一道赭色分隔开天与地,三五丛树枝孤零零地缀在空旷的原野上,满目荒凉。

宋辽连年征战,边界处尤受蹂躏,能搬的人家几乎都已搬离,剩下的都是些穷苦无依故土难离之人,千里之境,竟常落得个十室九空,人烟稀落。

定县因地处稍后,境况比别处尚还算好。黄土田陇间,偶尔可见零落数片民居,虽只是茅舍竹篱,炊烟隐隐倒也还见生机。

“回去吧,我可没带吃的出来。”

蓝珊半伏半坐,懒懒地侧倚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跟着前方的身影。

“前面有户人家,去买点便是。”叶长风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轻揉了揉后腰,看着蓝珊笑道,“你这种骑马的法子可真悠闲,要是我也能学会就好了。”

“很容易啊,你先跟我练八年的马步,再练八年的攀岩,也能这样坐。”蓝珊仍是懒洋洋的模样,身子却已轻飘飘地落在叶长风背后,伸手按揉,为叶长风推络活血。

自蓝珊跟了他后,这些动作几乎都是惯了的,叶长风也不作态忸怩,一笑:“多谢。”瞧着蓝珊秀美有力的手,忍不住问,“你从小便学武了么?我虽知练功不易,倒不知你也是这样苦过来的。”

“学武,哪能不苦。你看江湖上那一个个绝顶高手风光,背地里谁没有流过斗车的汗水。武艺,天上掉不下来的。”蓝珊目光有些幽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尤其象我这样没父没母的,不苦练,怎么能出人头地,技高一筹。”

叶长风一怔:“原来你是……”硬将孤儿两个字咽了下去。

“是啊。那也没什么可讳忌的。”蓝珊笑了笑,恢复明朗,“若不是孤儿,我也不会被老王爷挑中,练出这身手来侍奉王爷。”

“现在却是跟着我,”王公贵族蓄养死士古而有之,叶长风也不觉得奇怪,悠悠催着马缰前行,“明珠暗投。”

蓝珊也不分辩,抿唇而笑,手臂悄悄揽住叶长风的腰身,又过一会儿,脸也埋到了叶长风的背上,任着白马悠然而行,半晌,才传来模糊不清的语声:“……你究竟喜不喜欢王爷?”

虽隔了数层衣服,背后呼吸的温热仍是缓缓地渗了进来,叶长风看着远处微峦的山丘,静静道:“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我喜不喜欢,很重要么?结果不都是如此。你也都见了的。”

腰上的手臂一紧,蓝珊的声音有些闷:“王爷他……是真喜欢你。”

叶长风唇边浮起淡淡的微笑,象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又没有说,催马又行了一阵,才轻叹一声:“但你却喜欢他,对么?你也是个聪明人,何苦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近耳语,“情之一字,自古就是伤人,若能不动情,还是莫要动的好……”

一时间无语,只剩不急不缓的马蹄声,笃笃地踏在土石上,又象是一点点地敲在人心上,将本就迷乱的心事敲得更加怅惘。

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偶一抬眼,怔了怔,再仔细瞧,忍不住推了推蓝珊:

“珊儿,你看前面那烟,好似有点不对。”

蓝珊原是目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高手,只因心中纷乱,沓至而来,爱恨怨嗔,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些什么,一时恍惚,未曾留意四周,经叶长风一碰,立刻便回过神来,坐直了前望,眉头不由微皱:“不是炊烟,倒象是起火了。”

“去瞧瞧。”叶长风一提马缰,向前奔驰。

“还是我先去罢,”蓝珊伸手欲牵缰绳,“契丹军虽被我们迫退至周河后,难保没有探子栏前来窥视,小心些的好。”

“就算真是,也至多不过百人。”叶长风一展眉,笑道,“他们大军若动,探子定会来报的。怎么,莫非放着你这绝顶高手在,我们就不能去闯一闯么?”

叶长风口角含笑,神情飒爽,似是将方才的对话全都已忘却,逆风中腰身挺直衣袂飘飘,清姿无限,蓝珊眼神中透出爱慕,亦自纵声大笑:“有你和我在,就算千军万马又有何足惧!”反手一拍,坐骑突如其来受痛,嘶鸣一声,果然奔行得更速。

转了一个弯,两人看得更加清楚,浓烟滚滚夹杂火光,果然是一间三进的茅屋失了火,屋外尚有三四条人影,却不是在寻水救火,手中各自捧着布包细软,正骂骂咧咧向外走。

这把火纵不是这几人放的,他们也逃不脱一个趁乱打劫之罪。叶长风眼神渐沉,冷笑道:“国难当头民不聊生,这些人居然敢趁乱入室抢劫……蓝珊,给我去拿下他们,走了一个我就就唯你是问。”

“谨遵台命。”蓝珊笑道了一句,身形拔空而起,如大鸟一般向那四人处掠去。

也不知那四人是谁先发现空中身影,惊呼一声,纷纷夺路而逃,或许是事前商议,四人逃去的方向竟各不相同,分占东南西北,蓝珊哼了一声,不屑道:“这就有用么?一群蠢货。”

先向南而去,其势如风,瞬间便追到一人身后,也不见怎样作势,那人叫都未叫得出来便软软倒了下去。蓝珊头也不回,转向东追去,不多时又是一人倒地。

叶长风微笑看着蓝珊如蝶探花,行云流水般的身手动作,果真是高手行踪。正赞赏间,耳边忽听到几不可闻的哇哇婴儿啼声,不禁一凛,循声望去。

哭声却是从茅屋深处传来,只是祝融无情,竟已将整间屋都罩在了熊熊大火之中,黑烟四起,非但见不到路,连呼吸也难。蓝珊身影却已不见,叶长风情急,终于一咬牙,向火中冲去。

才奔出两步,却被人扯住衣衫,推到一边,耳边只听一声笑:“你就等着好了。”一道身影快捷无伦,已窜入黑烟之中,看那背影,却不是蓝珊。

7

火焰越发炽烈,灼人的热浪四下逼散开来,叶长风面上肌肤如同刀割,虽有心相助,却一步也不能近前,只能眯起眼,竭力在黑烟与火焰中寻觅陌生人的身影。

草屋轰然一声,终于在此时整片坍塌下来,叶长风心中一紧,同时便见一道身形自烟光缭乱中纵跃而出,步法轻灵,几个起落已到了自已面前。

“接着。下回可要小心了。”

救人者脸上数处被烟火熏黑,葛袍也燃破几处,却若无其事一般,也不加擦拭整理,轻轻一拂,一个裹着婴儿的碎花襁褓己落入叶长风怀里,叶长风慌忙接住,这才醒悟那人定是将这婴儿当成自已所出,不由暗暗一笑,正要道谢攀谈,那人却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只长叹道,“今生脱死,焉知明日便能逃生?呜呼,人若有灵,又何必托生于此乱世!”

转身大步离去,火光烟尘里,那背影宽阔威猛,竟隐有一股豪迈之气。

叶长风心中一动,抱起婴儿紧追几步,扬声笑道:“有道是疾风知劲草,乱世虽不好,却最能见识英雄,不知兄台可以为是?”

那人骤然停住,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时,眼中精光迫人,再没了方才的漠然无视:“阁下是?”

声音浑厚有力,字正腔圆,分明是一口道地的大宋官话,细微处却难掩一丝生涩,叶长风听在耳里,更料准了几分,微微一笑:“我是这宋城之人。远来是客,兄台千里而来,何故匆匆便去,且留步缓行,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那人却不答话,凝视叶长风,似在沉思,又似在度量,片刻后突然一笑:“龙图阁丹凤学士,水陆转运使,叶长风?”

暗惊于对方的头脑敏捷,既己识破,叶长风也不隐瞒,爽然笑道:“正是区区在下。这位兄台面目却是陌生得很,敢问如何称呼?”

“果然英姿飒爽,风采过人,难怪我那二弟四弟同时都为你倾倒,推崇备至。”葛衣男子抱臂在胸,神态悠闲,全然不见匆促欲走之象,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叶长风,“我的来处你定是知了,至于我的身份,不妨猜上一猜?若能猜出五成,我今日便饶你一命不杀。”

“哦,事关性命么?这倒是不能不好生想一想了。”叶长风唇边含着淡淡笑意,注视葛衣男子。时值正午稍后,秋阳正炽,云影烟尘里,那男子张扬侵迫的气势却似比阳光更烈,叶长风看在眼里,面上虽带笑,心中却是暗暗叹喟,大宋有此劲敌,边关焉得安宁?当下已是微微起了杀机。

口中却云淡风清,娓娓而论:“……早闻说契丹出了个神秘主帅,领兵连破我宋十数城,却无人知晓他的来历……想必就是阁下了。然而要说一点来历也无,我却是不信的,试问有哪一国邦,肯将重权交予无名无功之人?所以你定不是无功,而是功不在宋……至少近年来不在宋,所以我朝探子才会不加留意。”

葛衣男子瞳仁微微收缩,笑容反盛:“就算只是猜,能想到这个,己是难得了。”

叶长风不动声色,将男子表情尽收眼底,继续缓缓道来:“……你既称耶律燕、萧伟为二弟四弟,想必是和他们有些渊源……该是同时出道罢?江边那一役后,我特命细作查探了那两人的出身,虽然也极模糊,却让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久己不在宋边的人……”正眼相看葛衣男子,从容微笑,“萧达凛,萧将军,是你么?”

葛衣男子面上的笑容己有些凝固,瞪着叶长风:“你……你怎知……”

“我怎样?可猜中了么?”

叶长风浅浅含笑,光影洒在他的眉梢眼角,一刹间竟有说不出的潇洒自在,仿佛一切都可了然于心,萧达凛如此眼光,也不觉为之一眩,却听叶长风长叹一声,郑重而道,“萧将军,你我虽为敌对,我却素敬你是个英雄……雍熙三年,也即辽统和四年,你以少年之身,任诸军副部署,协助枢密使耶律斜轸出战,将我朝名将杨继业擒于朔州……那时我大宋就该留意到你,然而耶律斜轸的名气实在太大,将别的都掩过了,竟令我大宋无人对你心起警惕……你家女主却是好的,亲封你为南院都监,之后你带兵大破高丽,平服诸蕃,名虽不显于宋却扬于海外,此番功业,确非大丈夫而不为也!同为男儿身,叶某在此有礼了。”

说着肃然一揖,萧达凛素向粗疏不羁,此时却也不自禁回了一礼,叹道:“先生果有天人之颖,猜心度事易如反掌……令咱家一见而心喜,却又不得不列入必杀名单之内!”

秋日晴空之下,两人各自一礼,含笑对视,如多年好友般默契于心,杀气却是各盛。均知对方这等人物,绝不会背主投诚,更不会半途而废,劝降是不能了,要言和也是不易,更知若留着他在,日后必成本朝大患,因此虽各各英雄相惜,心中却都下了必诛之念。

“你是文人,咱家杀你原是胜之不武,何况咱家也应允了今日饶过你,然而时机难得,”萧达凛衣袍无风自动,渐渐地鼓涨起来,沉声道,“便请先生往我契丹大营一游如何?”

“我若说不去,能行么?”叶长风唇边仍是清清淡淡一丝安然笑容,“我不会武功,天下皆知,你要怎样,那也只得由你。”

萧达凛往前一步,却反犹豫了一下,面前的若换作是旁人,纵是独步武林的高手,身经百战的大将,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只是这叶长风……明明不会武艺,却安稳如山,也睫毛也未曾稍颤,究竟是故作姿态,还是确有把握,己布了阵,设了下陷阱?

想到二弟四弟转述江边那鬼神莫测之八阵图,再看眼前之人一尘不染的衣角,洒脱自然的气度,萧达凛一时竟陷入生平未有过的迷惑,进退也难以决策。

正僵持间,半空白影一闪,翩然落至叶长风身旁,容颜俊美黑眸如玉,正是蓝珊索敌竞功,凌空而来。

蓝珊也是生就的剔透心肝,早在远处便听得二人对话,也不急着现身,悄然绕到山壁后,放出求救烟花,这才赶来。因正有树木遮挡,萧达凛心神又全贯注在叶长风身上,故而也未曾觉察。

叶长风与蓝珊眼神相接,蓝珊微微一颔首,叶长风立知其意,暗暗大松了口气,微笑道:“珊儿,来,见过这位辽国的英雄,此次的主将,萧达凛萧将军。”

“我可不认识他是谁。”蓝珊傲然一笑,双刀轻嘶出鞘,在空中挽了两朵雪亮刀花,“管他是什么英雄,将军,想要动你,先问过我这对刀。”

萧达凛冷电般的目光扫视过蓝珊,又落在叶长风脸上,突地大笑起来:“叶长风,我倒底还是上了你的当,刚才你确是空城计,对么?我若动手,你根本无可抗之策罢?可叹我明明想到,却仍是疑你另有妙计,白白错失了这个良机!”

“昔年司马懿英才绝伦,不也一般有犹豫。”叶长风微笑目注萧达凛,“可见人在局中,确实易迷。萧将军也不必过于自责了。若有空,指点我这随从一下,也就是了。”

名为指点,不过是动手过招之意。

8

若论内力,蓝珊未必能及得上萧达凛,但要论起小巧缠斗功夫,放眼天下,能胜过蓝珊的还真没几个。

要拖住萧达凛,直到城内援军赶至,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叶长风含笑不语。秋阳风声中,这局势三人如何不解,蓝珊心领神会,一挑眉:“请萧将军指教。”双刀飒然展开,雪练般似的一团,直向萧达凛怒卷而去。

“这般心急……”萧达凛微笑,双掌分拍,从容不迫接下来势,刀光剑影中又瞟了一眼叶长风,叶长风却是浅浅带笑,坦然注视。

只这淡如水光的一瞥,镇定逾常的萧达凛竟莫名地有些被激怒,叶长风为何还能如此淡定,是太过自信,还是不屑于我?随即化成轻笑,“既如此……那就对不住了。”

掌风陡紧,将蓝珊迫退数步,仰天便是一阵长啸。啸声如龙吟清朗,又隐有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浑厚有力,在平原丘壑间绵绵不绝地传了开来。

蓝珊有内功护体,还不觉得怎样,数步之遥的叶长风却是胸口如受重击,气血翻腾,连耳畔也嗡嗡地响个不停,象有千百只大钟同时轰鸣一样,再竭力忍耐,仍是摇摇欲坠,一口鲜血,无声无息地自唇角漫出,染湿了主衫前襟。

蓝珊同时变了面色,却是为了另一件事。他耳目灵敏,在萧达凛啸声将息未息之时,便听得远处有群啸声此起彼伏,隐隐相应,情知是萧达凛的属下所发,为数还象是不少。若他们在守城宋军之前赶来,以蓝珊一人之力,无论如何只得以惨败二字。

不敢再往下想,蓝珊一咬牙,头也不回,大声道:“你在这儿只有碍事,快回去。”

虽未指明,谁都知他是对叶长风而言。只是这口气,却绝不象下属对上官应有之礼,萧达凛瞧在眼里,目中闪过一丝玩昧。

叶长风怎会不知蓝珊是为自已着想,然而眼下这情形……多说何益。只得苦笑,勉强道:“好。”

虽只有一个字,气息微弱却是难以掩藏,蓝珊心中一震,寻了个空回头,一眼便见叶长风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兼衣襟上如花的血染,触目惊心。蓝珊稍一凝神便知原因,不禁暗恼:“我怎地未想到这一层。”

心中牵挂,稍一分神,招式不免缓了下来,萧达凛岂肯放过这良机,前踏一步,大开大阖,排山倒海的一掌就此击了下来。

蓝珊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掌风扫中,萧达凛掌势何等雄浑,就算不直中要害,也无人敢坦然受之,正在危急时刻,风声疾起,日光下一箭破空,来如流星,挟满劲力,直向萧达凛咽喉射至。

箭影炫目,杀气之宛然,便连萧达凛也不敢轻视,被迫得微侧身,错开一步,才闪过箭簇。也不再动手,萧达凛眉宇一沉,双掌竖立胸前,望向箭来之处:“是谁?倚多为胜么?”

一声长笑由远而至:“萧达凛,你脚下站者,谁家土地?你欲杀者,谁家子弟?不告而入,你其行与贼无异,又有何资格与本王评论是非?”

声音悠远宏亮,自有天生一股威势,来者除端王外不作第二人想。听到这语声,蓝珊固然喜出望外,叶长风也不知不觉地舒展了眉宇。

马蹄如暴风骤雨,迅速接近,端王直冲至叶长风身前才急收缰绳,乌骓马唏历历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尘土飞扬中,端王眼锐,已瞧清叶长风襟前血迹,面色微微一变:“你受伤了?”

长臂一伸,将叶长风揽至身前马上,不容多说,另一手按住叶长风背心,内力源源不绝地便传了过去,叶长风只觉全身暖意流转,胸口的窒痛也跟着好过许多。

“没事了。多谢。”叶长风低低道了一句。

“不用。”端王不理叶长风的微微挣扎,面无表情,双臂却紧拥住不放,“你未奉军令,擅自离营,回去听候处分吧。”

这人明明是忧心自己的伤势,口中却定要说得严厉。叶长风被迫紧揽在端王胸前,耳里听得端王疾速的心跳渐转成平缓,不知为何,突然明白了这男人对自己关切看重,原来并非作伪。

然而现在明白又能怎样,风雨飘零,昨日黄花,一切无可再来。叶长风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他情深受创,伤痛本深,又强行压着,多日来胸头积郁无处可诉,此刻身受内伤,意志一弱,被人紧拥在怀,忍不住家国山河中,也生起几分情长路短的惘然来。

端王敏感地觉出怀中人不再反抗,大感意外,低头瞧去,叶长风双眸迷离,面色苍白如雪,平日里的一点清劲在软弱茫然中全化作了柔和,唇边苦笑清浅,若有若无间竟也象有一缕情意传出,实为平生仅见,不由心中怦然,极想就此亲下去,却不敢在强敌前露出半分失态,全身都忍耐得有些僵硬了。

叶长风却没觉察端王的心事,一抬头,正想说话,迎面正对上萧达凛似笑非笑的眼神,大有了然于胸的意昧,叶长风面上一热,神思顿然清明,挣脱开端王怀抱,在马上坐直,朗然道:“萧将军,你适才没能杀了我,对不住这三个字,现下该原句奉还了。”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萧达凛微笑着,对叶长风说话,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住马上深沉不动声色的男子,“这次平夏靖边回来,太后一时欢喜,已封我为兰陵郡王。”

“哦,那是在下浅陋了。”这是新近的消息,叶长风倒真不知晓,也想不出萧达凛此刻提出这个是何用意,淡淡而应。

“以王见王。”萧达凛黑袍宽袖,负手而立,自有股潇洒的风范,“我这样的身份,若欲向端王爷请教,不为过罢?”

叶长风不由愕然,两军阵前交锋,原是一对一出战,然而此刻野遇,敌国之争不同江湖对垒,自然不用讲什么规矩,萧达凛这番话,分明是在有意挤兑端王与他单打独斗了。

正犹疑间,耳边马蹄声声,起落如急雨,逶迤而来。叶长风回望一眼,端字银丝黑底大旗迎风招展,黑压压一线人如潮马如龙,为首数骑,气宇轩昂杀气凛然,正是端王近卫队的陶威数人。原来端王马快,收到消息,心急加鞭,竟将众军抛在身后,一人先赶至了。

端王精锐卫队训练有素,不待发令,已自行围成个不大不小的圈,将三人绕在中央,勒马按刀,静静等待。

9

兔起鹄落,情形瞬间转变,萧达凛赤手被宋军重重围住,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萧达凛也不惊慌,眼神反而更亮,微笑抱胸,静待端王回答。

如此风度,世所罕见,然而唯其如此,更难容留。端王不动声色,目注萧达凛,淡淡道:“你既知我是谁,也当知我生平行事手段至上,何必再多此一举,要与我单独过招。”

这答案象是早在萧达凛意料之中。萧达凛一声长笑:“端王果不愧是端王,我也知你若占上风,必不肯与我单打独斗的。”

“那是自然,本王又不是疯了,要在这两国相争的关节时刻扮什么大侠,争那虚名。”端王面色从容,全身却暗蓄内力,不敢稍松,停了停,又一笑,“多说无益,本王也决不容你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萧达凛,你认命吧。”

手一举,众骑军齐刷刷刀剑出鞘,蓝珊,陶威这等有数高手,已各自凝神,只待与场中人作一番困兽之斗。

“慢着,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杀气阵阵作严霜,萧达凛也终究不能不惊心,然而多少生死关头历了下来,一份镇静已融入到了骨肉里,笑道,“只有一句。”

笑吟吟转向叶长风,竟然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弯下腰去,叶长风被他吓了一跳,还未说话,萧达凛已直起身来,朗声道:“我求长风你下嫁于我,萧达凛人虽不才,但此生忠贞不二,绝不敢有负。”

一句话声正腔圆,字字分明,行云流水般道来毫无滞碍,在场众人个个听得清楚,却又象都没听清楚,刹那间原野上只剩山风呼呼过耳,沉寂得如欲窒息。

叶长风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自然知这是萧达凛看破了自己与端王的关系,方出此言,当着众多宋军的面揭破,一时心中又是羞惭又是难受,间或委屈不服,还夹着一点点的无地自容直欲避去……纷乱如麻,连出言斥责都忘了。

端王面沉似水,凝视萧达凛,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各不相让,空气都象要冻结了一般。

蓝珊见机不对,挺身喝骂:“你这辽狗,死到临头犹自不服,还要出言辱及我家大人么?瞧我拿你的头给叶大人洗罪!”

萧达凛也不动怒,悠悠道:“你家大人仙露明珠,本来萧某也不敢有此念亵渎,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听到一些传闻,今日亲见,更知非假是真,故而不嫌冒昧,特此求婚,有何不对么?萧某心事坦荡,说一是一,他人如何看,又与我何干?”盯住叶长风,神色诚挚,“长风,我久慕你盖世风华,又怜你在汉人堆里委屈求全,内心实苦。随我回大辽罢,我给你我的胸膛,终生不负。”

叶长风早听得呆了,他是何等明察的人,一眼扫去,便知萧达凛此言出自真心,并无作伪。心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原来天地茫茫,最解他苦衷者,竟不是宋人,而是敌国一介素昧平生的对手。

“住口。”端王再也听不下去,沉声喝止,将缰绳递给身边侍卫,跳下马来,甩去披风,冷笑道,“萧达凛,你花言巧语,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要我与你单斗么?也罢,今日若不让你死得心服,倒显见我小家子气。”

“不到最后关头,谁敢言胜负?”萧达凛深深瞧了叶长风一眼,“长风,你作个见证罢。我要你知道,天下间并非只有端王一个才是英雄,才值得你相与。”

劲风呼呼,衣袍闪动,两人都是果断的性子,既决定动手,再不犹豫,掌影迭起,干脆利落过起招来。旁边一众宋军俱是端王心腹,跟他跟久了的,虽都有些发怔,倒也都原地按刀待命,无人敢私下喧哗惊扰。

叶长风手中原有自火中救下的婴儿,被萧达凛拂了穴道睡得正香,端王卫队赶至时,早有随从上来接过,也无人多加注意,此时或是穴道自解,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全场肃然中,听来格外响亮刺耳。

抱着婴儿的侍卫何尝有这种经验,手忙脚乱地拍哄,叶长风瞧着,忽然心中一动:他刚才啸声震伤我,可婴儿却没事,其实是力尚有余,控制得很好啊,难道他当真是……不想杀我?

端王虽在激战之中,仍瞟了叶长风一眼,见叶长风怔怔出神,面色惘然,知他已是将萧达凛这个名字放在了心上,胸中翻腾,分不清是何滋味,杀意却是更浓,招招见风,直欲将对方立毙于掌下才好。

萧达凛心神却也象有些不宁,眼光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各自心不在焉,倒也没谁能乘虚而入,赢回这局。

又过十数招,萧达凛眉稍一动,脸上陡现喜色,一直紧紧注视他的蓝珊陶威诸人,不约而同都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果然,倾刻之间,远远宋县的方向,几排带着尖啸的响箭冲空而起,天边更隐隐有黑烟火光,人喧哗马嘶鸣,愈见纷乱。

莫非是辽军攻城?

上至将官下到军士,莫不起了暗暗猜疑,正在这景况难明人心浮泛的时刻,四周马蹄伴着喊杀声一片,数十骑辽军蜂涌而来,竟是不由分说冲进宋军中便杀。

宋军意料未及,阵脚骤乱,幸亏都是战场上历久了的,稍一回神便回迎上去,刀剑相击铁骑纵横,端的激烈,那也不用去说它。^^

叶长风在数侍卫的保护下勒马后退了几步,脑中急速思忖,突然心念一动,转向萧达凛瞧去,萧达凛也正向这边望来,目光相对,萧达凛一笑,远远地抱了抱拳:“长风,记着我的话,后会有期!”说完,在数骑骠卫的簇拥下,趁着宋军尚未合围,急行而去,一路势不可挡。

10

天色苍茫,野云四合,夜幕缓缓地落了下来。

充作宋军主营中枢的屋顶略带焦黑,墙面斑驳,这是被祝融肆虐过的铁证,若不是右侧健骁营的人马及时赶到,扑灭大火,这间大屋也便要和那许多房舍一样,化为墟烬。

空中焦味未退,看不见的烟痕犹在缓缓流动,充斥每个人的鼻端,却没有一个人留意。

端王身形半隐在桌后的暗影里,明灭不定的烛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眸子越发的深沉,炯炯闪亮。

无人出声,端王不疾不徐的语声在屋中回响:“那么,就是主营的粮草已全被烧光了?”

右侧中首一人站起身,有些嗫嚅:“也不是全烧光……刚才清点,还有不到一千石……”

“不到一千石……”端王嗤了一声,手指轻叩了叩桌面,细微的声音倒象是落在众人心上,“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现下这数万军马,地处荒凉之远,崔进,你专司粮草看护,只剩一千石是何意,你能不解么?”

崔进面色难看之极:“属下有罪,不敢分辨……但求能给属下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嗯?”

“侧营现还有些散粮在,尚可支持数日。算起来周梁那路粮草这几日也便要到了,属下想带一队骑军前去催粮,望王爷恩准。”

“一队不够。你去也不成。”端王立起身,踱了几步,眼光并不看向众将,“萧达凛何等人物,他既来烧粮,便不会再给我们留一线生机。这支粮,他是劫定了的,你自问与他正面交锋,有几分胜算?”抬起头,悠然出神片刻,“还是我去。”

四字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自古主帅轻不离营,端王如此说,显然已有背水一战,与辽军一决生死之意。这决定委实太过重大,屋中诸人各自暗暗揣度,都觉不妥,却又提不出更好的法子,一时竟无一人应声。

叶长风也在会议之列,只是离得稍远,微一思忖,欠了欠身:“王爷,主将为三军士气所在,差错不得。若还信得过我,让我去罢。”

一天奔波诸多变故下来,叶长风也早已疲倦不堪,声音虽仍平静清亮,不过强撑着而已,端王看着他,心底喟叹,面上却无表情,摇了摇头:“你终不是武人,谋略虽好,真到了刀枪关节,身边人自顾不暇时,你又如何自保?免了。”

“上将斗智……”

叶长风大感不服,心道古来多少名将,也未必个个都是上阵杀敌成就功业的,正欲再辩,却被端王摆手止住,语声中增了几分强硬:“此议不当,不必再提。你且留守大营,宋县关扼之地,尚须有你来主持。”

此时帐下诸将也都回过神来,纷纷请缨,却一概都被拦了回去,众人听得端王语气决绝,毫无回旋余地,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将目光都一齐投向了叶长风,心知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令端王改变主意,那么无疑便是眼前这位主了。

端王却似不欲再与他们纠缠,一拂衣袍,淡淡道了句:“先各自回去整队,听候调度罢。”大步向帐门外走出。

叶长风离门最近,忍不住跟了两步,追出屋外:“王爷……”

端王听得叶长风语声,蓦然停住,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凝视叶长风,夜色中眼神竟似有分忧郁:“别争了,长风,你要说的,难道我还不知么?只是……”停了片刻,却不再说下去,一声长叹,右手伸出,握住叶长风左肩,“回头予你帅印,大营就交与你了……是我负你良多,有些话,若我能回来,再说罢……”

右手紧了紧,随即放开,退了一步,再深注了叶长风一眼,掉头决然离去。

陶威一行侍卫匆匆擦过叶长风,尾随主帅而去,叶长风立在当地全无觉察,脑中怔怔,回旋反复不已的全是临行前肩上那一拍,他……他这是已将我视作同伴,作肱股,作生命之托了啊,为何……难道他……真的不再将我瞧作玩物了么?

夜色清寒,叶长风独立阶前,思之惘惘,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回过神来。淡然一笑,生死关头,还想这些做甚,他既信我,将权柄交付,我又岂能书生意气,误了河山大事。

一件厚软的斗蓬披上肩来,蓝珊无言地为叶长风整上衣襟,看来也是在旁瞧了许久了。叶长风却全没想到其它,回头一笑:“走罢,我们回营去,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蓝珊呆了呆,随即回过神来,追了上去,心中犹自震动不已。叶长风容貌原只是清淡,蓝珊自己便是俊美无畴的人物,素在王府又见多识广,虽渐拜服叶长风之才,却从未觉得他有多好看。然而刚才叶长风那一眼,那一笑,眸光如星,容颜乍展,笑容中竟有说不出的动人,便连蓝珊也忍不住瞬间意为之夺。

如许英雄尽为他折腰,原来并非无眼光……

次日日未现,宋营鼓先起,一通鼓毕角音动,如是三次,六纛出,中旗招展,是为端字。

祝过天地,一队铁骑纵横而去,蹄音回响,半日方息。

太阳始出。

叶长风身披长长箕裘,手中犹自握着酒觞,静静眺望端旗迤逦远去,半晌,一掷杯,长声道:“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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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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