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尹家宅第一大早就热闹得跟什么似的,厨子起来忙着,丫头也起来忙着,连尹介和萧蓉也一夜未睡的待在大厅里,这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盼着盼着,他们的爱女总算让他两老给盼回来了。
当卓以风抱着尹若愚出现在尹家大宅时,尹介和萧蓉差点没当场跪下来谢谢他,他们立刻命令仆人,将热茶、热食及御寒的被风毛氅全给搬进屋里,端到他面前、披到他身上,像供奉一尊神似的。
“卓少爷,您是什么时候找到我家小姐的?”李总管在他的脚边蹲下,边掮着炉火边问道。
“昨晚。”
“嗄?那这一夜……”
“在山洞里度过。”
“喔……”李总管的声音拉得老长,听得尹介和萧蓉心情也跟着凝重起来,对视了一眼。
“愚儿身上的伤……”。
卓以风抬眼望向那柔柔的嗓音,正是尹老爷的夫人萧蓉,面对她,卓以风的口气不禁跟着放缓,“不碍事,我已经替她运功疗伤,其他的都是些皮外伤,固定擦药就可,还有——”
他从袖口里掏出原先就替尹若愚抓好却被她丢回来的药递给萧蓉,“这些是治体寒的药,一天三次,连服用七天,一次都不可少,希望夫人可以盯着她喝下,少了一次就没效了。”
“好、好……我知道了,真谢谢你。”萧蓉感动不已的伸手接下,走近时仔细的看了他胡子下的面容一眼,这才知卓以风真如当年之传言,是个英俊美公子,只可惜……唉。
“举手之劳而已。”
“愚儿三番两次烦劳公子相救,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尹介拱手以礼,眼底尽是浓浓的感激之情。
卓以风不言,反而起身,“在下该告辞了,家父还在等着我呢,这一夜未归,他一定很担心。”
“这……你不留下来吃顿饭吗?”萧蓉听他急急要走,心急的也跟着起身,一心想留下他。
“下回吧,夫人,这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关于令千金遇到歹徒一事该更加注意提防,桃花酿的独门秘方虽未必人人想要,却有不少有心人贪图,令千金的安全不得不慎。”
“我们会注意的,谢谢你。”
“在下告辞了。”
“好吧,就不强留你了,可改天,你一定要来吃顿饭,让我们好好谢谢你。”
卓以风未置可否,起身离去。
“别看了,夫人,人都走远了。”尹介微笑着拍拍夫人的肩,将她带回椅子上坐好。
“老爷子,我想——”
“你想让卓以风当女婿?”
萧蓉一笑,点点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老爷子。”
“好虽好,可是这可能有点困难,毕竟他深爱着一个死去的女人,要他看上咱们丫头……唉,不容易啊。”
卓以风和路思瑶的爱情传说,当年可是传遍了大运河一带,有心人只要一打听就知道了,他会知晓,则是因为当年有打算要买下路家庄的缘故,对庄里的消息总是时时留意着,何况,要不是路家出了这事,他也买不到这个美丽的桃花园。
关于他当年的传说很多,用情不专、流连妓院、风流多情、花言巧语……但他对路家千金的痴情却是众口一致,如今到了二十八岁还未有娶妻之意,闯荡大江南北身边也从不带任何一个女人,便可证明其对该女子的真心真意。
“可是,我倒觉得他对咱们愚儿挺有心。”身为一个母亲和女人的直觉,应该错不了,“更何况,昨夜他们两人孤男寡女的同处在一个山洞里,他又看了女儿的伤,我想……该看的他都看了吧。”
吃亏的总是女儿家,她怎能不多点心在这事上头呢?
“夫人,你……”
“别怪我多心,女儿的伤在胸口上,这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姑娘家的名节最重要,虽然情非得已。
“可是我们总不能因为人家好心替女儿疗伤反而上门去逼婚吧?这简直太强人所难了,夫人。”
“是女儿的名节重要,还是我们的面子比较重要?试一试,就算他真的拒绝了,就当作他跟愚儿无缘,总比没试过好吧?!”
“唉,那也得愚儿喜欢才行。”尹介有些伤神的挥了挥衣袖,“她那性子,婚姻岂是咱们作得了主的?总得问问她。”
“甭问了,她那点心思我这做娘的还看不出来吗?就是因为看出来了,我才对卓以风多了那么点心眼儿。你以为我不担心吗?卓以风要是始终忘不了那个女孩,就算他要娶愚儿,我也不依啊。”
只是,愚儿那死心眼儿,真要爱上一个人,怕就是天荒地老都不会变吧?偏偏,却让她爱上了卓以风,注定要受爱情的苦……
是命吧?躲也躲不了。
***
咚!又是一粒石子丢向酒桶发出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好一阵子了,没注意,还以为外头下了雨。
“小姐怎么在发呆?不酿酒玩了?”把煎好的药小心的搁在地窖里的平台上,一一关心的上前问道。
“不喝!端走!”想顾左右而言他?门都没有!远远地她比狗还灵的鼻子就已经闻到那苦得吓人的药味了。
“不行!夫人交代过奴婢一定得亲眼看小姐把药喝下去,小姐,这药可是花了我好大一番工夫才煎好的,连想打瞌睡都不敢的守在一旁,你怎么忍心不喝呢?更何况这药一次停不得,现下已经是最后两天了,再忍忍就好,等小姐身子好些,想上哪玩就上哪玩。”
“不喝。”那个大胡子猫哭耗子假慈悲,几袋药就收买了爹娘的心,却没见他再来看她一眼,无情无义的家伙。
“小姐——”
“要我喝可以,叫那大胡子来见我。”
“什么?”一一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干么?嘴巴张那么大,小心蜜蜂飞进你嘴巴筑巢!”尹若愚又捡起一块石头在酒桶一丢,咚!又是一声清脆的响音。
“小姐,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喝个药还得指定人来伺候?人家卓大少爷又不是他们家的仆人。
“我就是这样,你办不到就把药端走。”拗起来,她的脾气可比天皇老子还大,天塌下来她也不管。
“小姐,你这分明是为难一一!”
“生气啦?那你可以走啊。”反正她就是不要喝那该死的药,一闻到那药的味道,她就想起那个令她很得牙痒痒的男人。
“小姐,算一一求你,请你把药喝下好吗?”嘟起的嘴软化了,一一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免谈。”起身,尹若愚拍拍裙上的灰尘,单脚跳着往上走。
一一端着那还热着的药小心翼翼地跟上去,满脸愁容。
“你真是个任性的大小姐,这样虐待自己的丫环,很好玩吗?”阴沉着脸不期然的出现在地窖边,正是翻墙而来的卓以风。
他来了!初见的欣喜却很快地让他冷冷的话语给打散……
恼他、气他、恨他、厌他,都不足以说清楚她此刻的情绪,满肚子的火更在他的挑一下燃烧。
“我就是任性!不关你的事!”气得转身,尹若愚扬手想要当他的面把一一手上的药给打翻。
未料,她的手才一扬,就让他给紧紧扣住,纤细的腕被他紧紧的捏着,疼得她快掉泪。
“你真是无理取闹到极点,你可知道那药材不是普通地方买得到的东西?你可知道你的随手一挥,,可能挥掉本来可以救回一条人命的仙丹?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真是令人受不了!”
他骂她!他竟然惊她!该死的……
他还嫌她,说他受不了她,说到底她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千金大小姐!既然如此,他还管她死活做什么?
“你受不了可以走啊,没人叫你来!”好疼啊!她想抽回手腕,他却故意使足了劲,“你弄疼我了啦,放手!”
这是她家,又不是他家,他却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还帮着丫头教训她这个主子,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恶!
“卓少爷,请你放开我们家小姐的手好吗?你这样,小姐会受伤的。”一一护着手上的汤药不敢乱动,只好动动嘴。
“这样的主子你还护着她?”
“小姐一向对一一很好,只是嘴巴坏了点,可心地却软得很,何况近来小姐心情不好,难免——”
“我心情哪里不好了?我每天都快乐得很!”尹若愚打断一一的话,不想再将自己脆弱无比的心在这个男人面前摊开。
“小姐,你刚刚不是说卓少爷来了你就会把药给喝了?现在卓少爷来了,你该实现诺言了吧?”
一一这一席话像把重捶,一记捶上了尹若愚的脑子,让她又痛又恼地气红了眼,羞红了脸。这一一,竟然把这种话当着人家卓以风的面说,究竟给不给她这个小姐台阶下啊?
卓以风闻言,深邃的眸子轻轻地扫过她。
“我……没这么说,真的没有……”她被他看得舌头打结,脸烫得可以煎蛋,头一低,死命的盯着脚上的绣花鞋看。
“来,把药给我。”没多说什么,卓以风伸手将一一手上的药给端过,将碗凑近尹若愚,“喝下。”
“不要。”头还是垂得低低地,要不是他还死抓着她的手不放,她早溜之大吉了。
现在乖乖喝,不就表示她真的是因为他来了才喝的?她才不要这么给他面子!他现在心里一定在嘲笑她!搞不好还继续像只老母鸡一样的偷偷骂着她任性、幼稚、可笑……
“你真不喝?”
“不喝。”绝对不能跟恶势力投降!
“既然如此,我只好亲自喂你了。”冷冷一笑,卓以风将药凑近嘴边含了一口,伸手一把扣住她的下颚。
“不要!你不可以这么做!唔……你这个无赖……”被迫张开的小嘴儿咕噜咕噜的被灌下药汁,好几次,她感到恶心的差点把药吐出来,卓以风却封住了她的口,让那药汁一滴不漏的全进了她的胃里,却差点把她呛死。
喝完药,她的鼻翼间、唇间、舌尖全是那该死的药味,连流下的泪都沾了褐黄色的药汁……
她狼狈不堪的瞪着他,气闷的想哭,不,是已经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这辈子她没这么爱哭过,全都是因为他!
“小姐……”一一被刚才的景象给吓得怔愣住了,再看见小姐此刻满脸的泪,她真的有些傻了。
“滚!”她大吼,转身跑开。
什么鬼样子都给人看见了。
他怎么可以用吻她的方式喂她吃药?那是她的初吻耶!他竟然那么不经心、那么不在乎、那么无所谓的吻了她……
他把她当什么?他以为她爱着他,他就可以这样不用真心的对她为所欲为吗?
该死!该死!该死!
她跑得急,粉蓝色的衣衫在桃花林中飞舞着,像只蝶儿,却带着泪。
“卓少爷——”
“你先回去吧,我去找她,不会有事的。”
“好。”一一答应着,看着他的背影又忍不住出口唤了一声,“请等等,卓少爷。”
卓以风移动的步子一顿,回眸看着欲言又止的她,“还有事吗?”
“我想告诉你,小姐她很少流眼泪的,可是自从遇见你以后,小姐常常偷偷躲起来哭,我想、我想……小姐是喜欢卓少爷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嘴里说讨厌你,都是假的。”
卓以风深幽的眸子一沉,点点头,“我知道了。”
“卓少爷,你……会不会喜欢我们家小姐呢?我从来没见过我们家小姐对谁这样过,她是很死心眼的,爱上一个人便会爱很久很久,可能是一辈子。”
“你是她的丫头,不该对我一个外人说这些话。”
“我只是担心小姐……对不起,是我多话了。”一一朝他福了福,头低了下去,“我先走了,小姐就麻烦卓少爷了。”
一一匆匆离开,逃难似的。
她知道身为一个丫环不该这么多话,还把小姐的心事说给人家知道,但……她不希望看着小姐一个人苦,老是偷偷的掉眼泪。
要死心,就早一些,免得伤更重。
只是,结局不一定是这样吧?刚刚卓少爷吻了小姐,虽然是为了喂小姐喝药,但是总有一些不同吧?
想着,一一的心好过了一些。
也许,刚刚她对卓少爷说的话可以帮上小姐的忙呢。
***
跑着跑着、绣花鞋不知怎地竟掉了,尹若愚抹着泪,睁着微肿的双眼回过头四处找着寻着,却寻到了一只大手,那绣花鞋正好端端地被他持在手上。
他就站在那棵千年桃花树下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仿佛看一辈子也不够似的看着她,让她的心一动,也一痛……
“你是不是把我错看成什么人了?”他这样的眼神不是在看她尹若愚,而是在看一个仿佛失而复得的情人。
卓以风神情一凛,变冷了,“谁?”
奔上前,尹若愚气得伸手一把抢过自己的绣花鞋,“我怎么知道你见鬼的看到谁了?”
泪还挂在脸上呢,她却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哭,现在气的是他看着她,心里却想着别人。
原来是这样,他心里头有着别的姑娘……她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还巴巴地像个傻蛋似的偷偷爱上人家,现在完了!她该怎么办?她能忘记他吗?她能不去想他、爱他吗?
“尹若愚,我不准你提那个字!”
“什么?鬼吗?”莫名其妙!他还凶她!
“你再说一次,我就把你丢到树上,这一回看谁来救你。”刚刚有一刹那间,他又眼花了,仿佛见到了在桃花树下苦苦等候着他的呆呆。
他的呆呆不是鬼……她只是早一步走了,离开这个讨人厌的世间,离开他这个负心人……是他配不上她,不能怨也不能怪。
“你就只知道威胁我一个小女娃!真不是个男人!”
“我不是男人,你心里头却爱得很。”
脸被他的冷言冷语烫红了,她羞得无地自容,“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是谁告诉你我爱着你了?”
“不必谁告诉我,你的表现已经很明白了。”他冷冷的看着她,没有一丁点温柔与留恋,“可是,我劝你不必白费心思了,我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一点兴趣都没有,说胸没胸,说腰没腰,性子更是无理取闹得很,我已经老了,没空应付你这种小丫头,你最好早点明白这一点。”
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的声音……
他拒绝得那么明显,说得那般明白,她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
“你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喜欢我?”她一直都抱着一点点小小的希望,因为他关心她,三番两次救了她,她以为他至少是有那么一丁点对她是不同的,难道真的都没有?
“我的心……很早就已经死了。”
“那你刚刚为什么吻我?”她伤心不已的瞪视着他控诉着,“那今天你又何必来这儿看我!如果你对我一丁点喜欢的成分都没有,你现在为什么还站在这里,那个晚上又为什么要抱着我?”
“一个吻,代表得了什么吗?”卓以风嘲弄的一笑,“小娃儿就是小娃儿,我只是为了要让你把药喝下,如此而已,至于之前的事,我想之前我都已经解释过了,现在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想来跟你说明白,我对你无情也无意,希望你不要来纠缠我。”
***
对一个小丫头说那么重的话,不知那小娃儿承不承受得住?
书简上的只字片语没进卓以风的眼,脑海里转地,心思里兜地,全是那一天她含着泪、死咬着唇瓣忍着不哭出声、两只小手紧紧握着拳,然后蓦地飞奔跑开的伤心面容与背影……
娇小的身子飞奔在桃花林间,两条麻花辫子在春风里飞舞着,好几次踉跄的差点摔在地上,只听得见哽咽的哭声从她的喉间逸出,想象得到她当时定是满脸的泪花……
啪一声,卓以风烦躁的将书简重重地搁在案前,起身推开了窗,眼神转向那一排高墙,希望可以听见高墙那一头传来熟悉的笑声,然后,他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开朗的笑声所吸引,飞上高墙,居高临下的贪看她那一脸飞扬的笑与美。
又来了……
一个老男人,三番两次受那娃儿影响,账本看不下去,书简也入不了眼,一颗心总是悬在那张本该笑逐颜开,却被他伤得总是带泪的脸庞上,夜不安眠。
“少爷。”有人在书房门外喊着,“伍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
汤建家推门而入,手上抱着一堆从四面八方牙子及酒坊来的账本,大约有二十来册之多,身后则跟着一名高大且身穿象牙白锦服的男子。
“这些需要请少爷过目,买卖的数量部分小的都清点过了,一切无误。”
“嗯。”卓以风点点头,没看那堆帐本,“汤叔,你先下去吧。”
“是,少爷。我下去叫丫头们替两位爷准备点心。”说着,汤建家朝伍道夫躬身行礼之后退出了书房。
“伍大人,你这贵人不去忙圣上交代的事,又跑来这里做什么?”上一会他夜潜卓家宅第,这一回倒是光明正大的上了门。
伍道夫对卓以风冷冷的态度不以为意,反若有所指的问道:“我听说你这阵子让人到各大酒坊、牙于那儿暗中了桩,想要逮一个人?”
卓以风眯起眸,扫了他一眼,“这不关你的事。”
“三番两次想请你帮我找证据抓人,你一点都不热中,这回是为了什么如此劳师动众地?”他很好奇是什么人可以让卓以风这样替他劳师动众,不惜得罪人的卖命。
“说过这不关你的事,伍大人。”
“那好,不说这个。”反正他会查出来,“我要你替我找的那个人究竟回来了没有?”
“她进临安城去了。”卓以风说谎,脸上的神情波阑未兴。
“何时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那丫头只懂得玩,根本不是你要找的人。”
伍道夫一笑,聪明的不与他争论,“酿酒到批发给牙子销售需要一点时间,你这般守株待兔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逮到你想要的人?”
卓以风不悦的又瞄了他一眼,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更不想跟他谈起那丫头的事,只好不情愿的开了口,“酿那桃花酿需要许多的桃花树,没有一大片桃花林可是成不了事的,大江南北只要有桃花林的人家我都会派人去查探清楚,任何动静都逃不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