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纸醉金迷地 醉生梦死乡

第六话 纸醉金迷地 醉生梦死乡

元宵虽过,秦淮河一带的河亭上,仍挂着各式彩灯,飞檐朱栏,掩映着琉璃灯火,沿河两岸,精致华丽的河房描金绘银,雕梁画栋,绣花帷幔从拱门顶部长长地垂曳于地,玫瑰红、橄榄青、烟波绿、茄儿紫,浅灰、明黄、琥珀……装扮出一个如锦如画的世界。

一到华灯初上,楼里灯火辉煌,倒映到秦淮河里,更显光怪陆离。

“醉卧红尘”面朝秦淮河,大门外迎面贴着一副龙飞凤舞的联子,上书:

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坐镇醉卧红尘的,是金陵最有名气,也是最得罪不得的女子——嫣无心。

届时,楼内一群莺莺燕燕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

“轻红姐姐,听说上次来这里撒野的李公子得了失心疯?”一个黄衣丫鬟问道。

绯色衣裳,年龄稍长的女子应道:“我也只是听李府的下人说过,他们公子自从游河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一见到谁就死盯着人家的眼睛看。那些下人们都说他们公子一定惹上了什么妖精,被摄去了魂魄。”

“前些日子李府还想派人过来我们这儿查证,还好被无心小姐挡了下来了。”

“当然了,无心小姐动动手指头,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会颤一颤,他们李家就仗了亲戚在京城做官,竟敢来我们这里掳人,也太过分了。”另一个朱裳美婢接口道。

“不过那天小姐知道杨公子给人掳走之后,脸色都变了,琴儿吓了一跳,总觉得小姐变得有点不像我们小姐了。”

“什么话嘛,杨公子是小姐的贵客,小姐当然紧张啦。话说回来,姐妹们,你们有谁见过杨公子的眼睛?”

“是哦,他住进紫竹轩那么久,但是就连去那里伺候的莺莺都说从来没正眼看见过,只远远看着,就觉得那双眼睛绝妙不可方物,仿佛就要摄人魂魄一般……”

“我说,那位杨公子会不会真是什么妖精,李公子的失心疯就是因他而起的……”

“有可能,杨公子回来后,就传出李公子发疯的消息,好凑巧哦。”

“应该不会吧,他和小姐交情那么好,我们家小姐又怎么会和个妖精是朋友呢。”

“哎呀,我们不要再争论什么妖精不妖精了,我倒是觉得,无心小姐对那杨公子动了心呢。”最小的蓝裳少女得意地说道,一句话倒真的压住了众人的声音。

恰在此时,一个黄莺般清越动听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都聚在一起说什么来着?”

话题的核心人物——金陵花魁嫣无心袅袅婷婷地从珠帘内走出,一身烟波绿的长裙,如临波杨柳,摇曳生姿。如云的秀发在头顶盘了个松松的发簪,几缕垂至脸颊的发丝却好似出挑的红杏,秀气中带着几许俏丽和顽皮。翦水双瞳,灵动且妩媚,此时眸光向四周一掠:“谁对谁动了心啊?”

众女子低低笑着,纷纷掩口不答。

“你们啊,拿谁说笑都可以,莫拿杨公子来说笑。”无心想板起脸来训话,无奈对着她们,哪冷硬得起来,末了,她美目一瞪,狡黠地补了一句:“动心的是你们吧。“

“小姐,你笑我们……”一语中的,大半人都倏地飞红了脸。

无心不由暗自叹气,公子啊公子,你再住下去,只怕醉卧红尘里大半的人魂儿都要丢了呀。

众人正说说笑笑着,门外踱进来一道素色的身影。

那人静静走进这笑意盈盈的烟花之地,白衣戈地,银发低垂,清瓷似洁净的脸上,那眉眼仿佛用工笔细心描绘而成,苍银色的瞳,顾盼之间,却有锋芒隐现,让那晚菊般清瘦荏弱的人无形中带着压倒一切的凌厉气势。

与那人目光相对,无心不由心中一凛,这眼神,怎么凭的熟悉。

“请问公子到醉卧红尘来,想见那一位姑娘呢?”

“叫你家公子出来。”语音淡淡,语意却不容拒绝。

“咦?公子?”无心一愣,遂脑筋一转,展颜笑道:“我家公子素爱清净,他不见客的。”

“我和你家公子是旧识。”冷澈如雪落寒梅的眼瞳神光一现,“不要多说了,若杨墨尘不肯出来见我,我进去就是。”

白衣人挥挥衣袖,便要大步走进去。

无心心中疑云更深,那人怎么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讳,而且,这样霸道的气势倒有些象她印象中的某个人,那个傲视天下的尊贵之人。难道……

“等等……”无心回过神来,忙伸手拦住他,“公子贵姓,让我帮公子进去通传一下。”

身形顿了顿,他秀气的眉微蹙:“真是麻烦,就跟他说我姓龙……”

“龙……龙……”无心瞪圆了一双杏眼,话也结巴起来,“难道……您是龙……龙帝……殿下?”

“嗯。”龙帝有些不耐地点头。

嗡一声,无心脑子里霎时象炸开了锅,脸上即刻飞上了两簇流霞,妖妖娆娆的,红得象春日的桃花。

天,竟然是龙帝。

思慕已久的意中人忽然在眼前出现,自己不但没认得出来,方才还对他诸多刁难,无心现在羞得只想挖地三尺,一头钻进去了事。

都是公子不好,明知龙帝驾临人界,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这次真是糗大了。

暗地里,无心倒怪起墨尘来了。

从白石铺就的甬道向前,穿过一道曲折悠长的回廊,便进入一处幽静的院落。院中湘竹滴翠,竹林里有石笋参差,错落有致。一座小假山下植有几株白杜鹃,白色的杜鹃虽有欺霜胜雪之姿,骨子里却透着繁华锦簇的浓艳。这几株花儿开得正盛,如同一片白云压住了重重青翠,月下倒带着几分艳煞。

迎面一座楼阁,便是“紫竹轩”了。

上了阁子,一眼便望见朝外正中的紫檀条几上,陈列着一幅白狐绣屏。旁边一只鸡血胆瓶,瓶中插着几枝未开残的白梅,素雪点点,在苍青枝头宁静的休憩。花梨木的架子上,一只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镂空的狮盖由四面丝丝吐着轻烟。阁子里只点着两盏宫灯,朦胧的灯火透过层层纱罩,温柔得令人心碎。

玄衣的年轻人倚在炉旁的软榻上,神情慵懒,微阖的眼因来人而轻启,千尺深潭,纯净的墨色,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灯火的绮丽。

“公子,我把龙帝殿下带来了。”无心将龙帝送进门内,便转身告退。

“潋,你好清闲呢,还有空来看我。”颀长秀气的手指揭开鼎盖,补了些沉香进去,玄衣人颔首一笑,以示欢迎。

龙帝没有回答,打量了四周一眼,才道:“清闲的是你,墨尘,我可没有你那么会享受。”

墨尘将龙帝的讥讽略过,微微笑着:“古来烟花之地,总是一城中最奢华颓靡的地方,我喜欢在这里领略红尘的繁华,这又有什么不可呢?倒是你,不是寻青帝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呢?”

龙帝被他一问,神情反而有些不自然,蹙着眉头,有点窘又有点恼的样子。

墨尘觉得有趣,便眯起眼睛试探道:“你不会是为了躲避某人,而躲到我这里来吧。”

“墨尘你不要胡说!”龙帝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差点跳将起来。

“不要紧张。”墨尘呵呵笑着,“那天你走后,我见到有人追着你过去了,所以随口问问而已。不过我实在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你见了他都要走避不及的?”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龙帝瞪人的目光已足以杀了他好几次了。

“更奇怪的是,那个人施展的身法和你的如出一辙。”也许是故意的,墨尘无视他眼神的威胁,继续说着在龙帝听来极为刺耳的话。

“杨墨尘!!!”龙帝终于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要走过来,墨尘忙伸手阻止:

“不要过来,有什么话你坐在那边说就好。”

“干嘛?”

“上次着了你的道,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你的法术。你看,我现在额上还留着你那片龙鳞的印子。”墨尘无奈的揉揉眉心,“难保你这次又有什么新法术要在我身上试练,我们还是保持一段距离的好。”

龙帝冷哼了一声,站定,一阵骤起的罡风挟着雷霆之势,向墨尘袭去。

“哎哎……不要伤了我的古董……”这个人真是说打就打,下手毫无留情。墨尘宽大的衣袖一挥,柔若春风的劲道接下了那迅猛的攻击。

“这里最老的古董就是你!”龙帝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意思收回真气,那至刚至阳的力再一次破空袭来。

看来是触动了龙帝的禁忌了,怪不得连说话也这么毒。墨尘咋舌,当下顾不得失笑了,还是抢救自己的古董要紧。心念之间,已用上五成法力,硬将龙帝的气给压制了下来。

“龙帝息怒,我道歉就是。”墨尘收起玩笑的态度,站起身说:“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这个身体承受不了三成的法力,你还是不要勉强的好,方才的话算我失言,我们各自将自身的法力收回,如何?”

龙帝也知自己现在是怎么也胜不过狐辰王的,和当年天翔祭上的琴剑比试不同,这个人类的身体如同一层脆弱的纸,稍有不慎,就会崩裂当场。而在他还没有找到织锦的之前,绝对不能轻易毁了这个好不容易寻来的身躯。

龙帝颓然之际,也只有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放出的力收回。

阁子里原本充斥着两股不同性质的气,如同翔龙翻腾,互相对抗,互相牵掣。现在双方力道一撤,排山倒海的力也于瞬间化为无形。

墨尘舒了口气,重又坐回软榻上:“总算保住我的古董了。”

龙帝冷着脸色,还在为自己敌不过墨尘而懊恼。

“其实我方才那么说并无恶意,只是,我亲眼见过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大的一股煞气。我怕你惹上了什么厉害人物而已。”见龙帝已恢复冷静,墨尘这才坦然道来。

出乎意料的,龙帝这次没有动怒,白皙的脸上反而有种欲言又止的尴尬。隔了一阵,才听那低回悦耳的声音徐徐道来:“如果你保证不将听到的一切传给第三者,我便告诉你。”

墨尘不由失笑:“我象那么喜欢嚼舌的人么?”我只是喜欢和你开开玩笑而已,暗地里偷偷说着。

“嗯……”龙帝点点头,“这个我可以信你。”

清瘦秀挺的身影慢慢踱到窗前,龙帝遥望远方的眼神,带着几许难言的情愫,仿佛正为一些烦心的事所困扰。

红尘繁华颓靡,正如春城的飞花柳絮,迷人眼,扰人心,但是,又是什么让这向来行事果决,刚毅过人的天人,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

墨尘暗暗惊讶。

“他,叫龙九炫……”

“啊?”墨尘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我说,他叫龙九炫。”龙帝有点恼,回头瞪了他一记。

“那个追着你去的孩子?你的仇家?”

“不是,他是我儿子。”

“噗——”墨尘刚入口的一啖清茶差点就很不文雅地喷了出来,他擦擦汗道:“你有儿子?怎么我都没听说过,怪了,我记得你还没有娶后妃的,难道是私底下和哪位仙子……”

“不要乱猜!”再次没好气地截断他的话,龙帝澄清道:“他是潋的儿子。”

“原来如此,真吓了我一跳,忽然就蹦出个儿子来。”墨尘舒了口气,笑笑说。

“当年我和潋定了一个契约,他让我的元神附在他的身体上,而我要在他死后抚养他唯一的儿子。”淡淡的月光流淌过那线条柔和的侧脸,这个身体,在死去的那一刻就没有再长大,而今仍保持着少年似的容颜。

龙帝望着窗外,静静说:“十八年,我的承诺只有十八年。在这十八年内,我会扮演好潋这个身份,也会给他儿子一个父亲。而十八年后,我和潋就两不相欠了,我和九炫也再无任何干系,我便可以用这个身体去做我想要做的事。”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你的控制了,对么?”墨尘凝视着他,墨色的瞳明明静静地,似乎能看透纷扰的一切,“人类的情感,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你可以,但他,也许不能。”

龙帝没有答话,窗外,有烟花开开谢谢,瞬息浮生,对生命漫长如斯的他来说,短暂得如同烟火的一霎,然而,为何还有一些荏弱的容颜,在记忆中徘徊不去。

“你到底是不是我父亲?象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我最讨厌你!我要学天下第一的剑法,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然后……把你打败……”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那么坏……”

“潋,只要有这水玲珑,无论你去了那里,我都能找到你么?”

小小的孩儿,曾经天真稚弱的容颜在似水流年中成长,成长,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会用坚忍的眼光望着他,会用强健的手臂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会养成那样认真执着的个性。一切变化得太快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而在一回首之间,血缘的沧海在他身后填出了广袤桑田。

“十八年后,你就这样走了?”墨尘温和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间到了,我就离开了。”龙帝点点头,“我已经耗费了十八年的时间,织锦也许在凡间受了很多苦,我不能再耽搁下去。”

“你……没有跟他解释过为什么走?”

“无需解释。”龙帝断然道:“我向来恩怨分明,何况,九炫已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纪。”

“但他现在追过来,你不借机和他讲清楚?”墨尘奇道。

“没有必要!原本我就不是他父亲。”回过头,龙帝冷冽的双眼透露出强悍的意志和不容更改的决绝。

墨尘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龙帝的决绝看似无情,也许只是不想将那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九炫而已。一旦跟他解释,就必须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就不在了。十几年来,占据他父亲身体的,是另外的一个人。那样还不如让他误会和怨恨比较好。

墨尘微微笑了:也许那素来高高在上的人,其实有着温柔体贴的一面,只不过一直藏在冷漠孤傲的外表下,不为人知而已。

“呵呵……原来你要我保密,是怕被人知道,你在人界帮别人带了十几年的小孩?”墨尘想了想,忽然笑道:“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天界,难保不会让那帮上仙笑歪了。龙帝啊龙帝,你的一世英名就这样付诸流水了。”

龙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样子又要发作,墨尘正想要如何安抚他好,谁知他终归没有暴怒,只闷闷说了句:“我要你保密是另有原由的,我不想多说,你也不要问了。”

“好。”墨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也就识趣不再纠缠下去。“不过你既要避开九炫,又要寻找青帝的下落,委实麻烦。你有下一步的打算吗?”

“嗯。”龙帝点头,“我要去京城。”

“京城?难道是要赴京城三月的那个群芳会?”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啊。”龙帝斜睨了他一眼,“到时候,天下最名贵的花卉都将齐聚京城。”

墨尘眼睛一亮,道:“是了,青帝殿下降世,对凡人也许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凡间的花精花仙来说,她们的王降临,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要找她们来问问,应该会有青帝殿下的消息。”

“没错,可以在群芳会上亮相的,相信都是花中之花,艳冠一方的名株。我听织锦说过,大凡成精成仙的灵花异草,花姿都极为出众,道行越高,容姿愈美丽。所以,汇聚了那么多名花仙草的地方,要找到一两个花仙应该不难。”龙帝展颜一笑,颇为自得的样子。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龙帝忽然走近来,苍银色的冰瞳盯住了墨尘,一字一顿慢慢说道。

墨尘只觉得有条冰凉的小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他心知龙帝态度越温和,所拜托的越不是好事,当下只有硬着头皮说:“如果我可以办到,我当尽我所能。”

“好。”龙帝又是得意一笑,乍现的笑颜如斗雪的寒梅在玄冰百丈的悬崖堪堪而开,清极,冷极,却也美极。

“我要你和我一道上京城。”

闻言,墨尘的头开始幽幽痛了起来,抬头,他苦笑道:“我可不可以拒绝,说我不去呢?”

“哼哼……”龙帝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对着几上的鸡血胆瓶轻弹,咚咚两声,极为清脆悦耳。“你很心疼你这些玩意?”

“知道了,我去就是。”墨尘无奈地摇头,“京城繁华,汇集了四面八方的风流人物,而我的眼睛天生妖异,在这里就已经躲人躲得很辛苦了,去了那种人气重的地方,只怕要象瞎子摸路一样了。”

“那有什么关系,既然不能看,就干脆不看。到了那边,你就当自己双目失明好了。”龙帝不以为然道。

“你咒我……”

“少了你一对眼,世间一定少了很多失魂落魄之人。哈哈,我觉得不是坏事。”

“……你说话好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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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红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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