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汹潮暗涌
众人均自斟酒饮了,那曹大人又嘱咐得几句,说道明日午时便在建业镖局门前会面。少顷,几人长身站起,告辞离开。昆仑双侠之一擎起酒杯,本待稳定心神,手却是不住颤抖,终是将酒杯重重掷向地面,似是与其有甚深仇大恨一般,碎裂声在夜晚听得分外清脆。另一人道:“你向这死物泄又有何用?仇人如今便在二楼,这便走罢!”接着便听得脚步声起,昆仑双侠已快步上楼,楚梦琳从酒柜后缓缓站起,放轻脚步尾随其后,他二人一来本身修为不高,二来报仇心切,竟全未觉察。楚梦琳直跟着他们入得房内,冷眼瞧着二人走至榻边,这才右手按了剑柄,左手打个响指,二人全未料到身后竟伏得有人,大惊回头,楚梦琳微微冷笑,拇指轻弹,长剑已自出鞘,她在半空中反手握住,一剑横削,便即割裂了二人咽喉,煞是干净利落,昆仑双侠哼也没哼一声,便即瘫下。楚梦琳叹道:“你们若是肯安分守己些便没事,偏要来趟这浑水,须怪不得我。”话毕背起二人从窗口跃出,径至客栈后的水井中,将尸体投了进去,这一夜却是无心再睡,满心只寻思着那趟镖。待得第二日午时将至,迷香药力方始散去,楚梦琳忙将昨夜之事与各人说了,只略去自己杀人灭迹一事,又向李亦杰道:“他们此番送镖的目的地亦是摄政王府,当真可说是一举两得,既可趁机取断魂泪,又不耽搁你做护花使者。”她知若不说清此节,要李亦杰舍下沈世韵,他定是决计不肯。沈世韵道:“如此也好。”李亦杰自是再无异议,南宫雪与江冽尘虽未表态,却也显是允了,当下众人便动身前往建业镖局。
那府邸建造得气派非凡,门前两尊石狮子均是昂屹立,左侧雄狮两前爪之间置一绣球;右侧雌狮左前爪抚摸幼狮,亦尽显王者霸气。府前停了一辆镖车,车上载一黑漆镂金的大箱子。两侧均站有数名镖师,观其衣着便知尽是镖局中的头面人物,武艺自必不俗,另一小方队乃是清兵打扮,站得极是齐整。南宫雪只凝神看那箱子,奇道:“临空道长说过断魂泪形态小巧,他们却用这般大镖箱,却是何意?”江冽尘道:“或许是他们用的障眼法,好教旁人不致疑心。”沈世韵接口道:“也可能是箱子中布满了机关。”楚梦琳方始瞧见那曹大人,见他五官生得也很是端正,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虽是官府中人,却未着华服,只一袭青衫,倒颇似一位落拓的江湖侠客。龙老镖头已人至中年,身板却尚硬朗,站立之气势自令人有种不怒自威之感。崆峒掌门仍是身穿粗布长袍,与另二人相比便显得极不出众。曹大人只绕着镖车不住踱步,不耐道:“那昆仑双侠也不看看现下是什么时辰,怎的还不来?”崆峒派掌门却是气定神闲,捋须笑道:“只怕那两个小家伙得了好处却不想办事,已连夜逃了。”曹大人怒道:“哪有这般美事?”一清兵出列道:“大人,属下愿前往请二位侠士。”曹大人只做个“快去快回”手势,那清兵得令,立即牵过一高头大马,骑了飞驰而去。楚梦琳心下生疑,寻思道:“瞧那牛鼻子神情好似本就知道他二人不会出现一般,那是我亲手所杀,他怎的帮我掩护起来啦?”忽又想起昨晚昆仑双侠与崆峒派掌门起了争执,崆峒掌门为其斟酒赔罪,笑容却甚诡异一事,便向众人说了,江冽尘闭目默想,心下已自了然,道:“崆峒派掌门名为相助护镖,实却是在打断魂泪的主意,这套把戏他也不是第一次耍。途中若是沙盗搅和,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这才要将碍事之人除去。”楚梦琳心道:“这也说得有理,那两杯酒中自是下了毒,不管我动不动手,他二人总是要死。”南宫雪道:“如此说来,他意欲劫镖,也定会谋害龙老镖头。”李亦杰急道:“龙老镖头为人光明磊落,威名赫赫,我对他一直是十分倾佩的。我们要留心断魂泪,却也要暗中保护龙老镖头。”楚梦琳嗤笑道:“我们都知道你李大侠最喜行侠仗义,不管是沉香院如花似玉的姑娘,还是建业镖局名扬四海的总镖头,都一般的要保护。”沈世韵面上一红,便在此时,马嘶声传来,先前那官兵已策马奔回。
到得近前,便一跃下马,单膝跪地道:“大人,属下遍寻二位侠士不到,这才想到了悦来客栈,忙即前往,只是……”说到要紧处却忽的顿住,神色大是惶恐。曹大人急道:“只是什么?快说!”那官兵道:“是,大人息怒,只是属下在二楼客房中只见到一滩血迹,二位侠士却仍是影踪全无。”崆峒派掌门问道:“可见到华山派两个小贼尸?”那官兵道:“未曾得见。”崆峒派掌门微笑道:“曹大人,我早说那二人无用,想是他们报仇不成,反给人家杀了。”语气中大是有幸灾乐祸之意。曹大人怒道:“连个半死之人都对付不得,真是废物!”那官兵见曹大人直气得面色铁青,还道是恼自己办事不力,忙一叠连声地道:“小人该死。”龙老镖头神色凝重,从怀中取出一筒手卷,展开似是一张图纸,叹道:“这是老夫恐事有变故,回府后连夜赶出的路线图,没想倒真派上了用场。虽须绕个大圈子,却可算得稳妥,想也不致误了期限。”便将这图向曹大人详细解说,曹大人始终眉头紧锁,待他话毕方拂袖道:“不可,沙盗绝不会善罢甘休,必来与我们为难。唯今之计,也只有冒险从水路而行。”龙老镖头惊道:“水路岂非更加危机四伏么?”曹大人道:“不错,但此举正可达到出其不意之效,想沙盗不会料知。”崆峒掌门道:“曹大人说的不错,龙老镖头,听闻贵镖局运镖时有艘不亚于龙舟的大船,相烦借其一用。”龙老镖头知事已成定局,只摇头叹道:“也罢。”便吩咐了镖师在渡口备船,一行人自赶了镖车前往。
行至渡口,果见一大船正泊在岸边,其高大宽敞,雄伟奢华,船上楼阁巍峨,船身精雕细镂,彩绘金饰,气象非凡。曹大人向那大船凝目半晌,冷笑道:“龙老镖头家资雄厚,此言非虚,这船果是堪比圣上龙舟。”那龙老镖头只道:“不敢当。”便指挥了众镖师抬镖箱上船,那船上便如一座豪宅也似,李亦杰等见其上船转得几转,却也看不出究竟将镖箱置于何处。曹大人一行缓步上船,南宫雪道:“须得想个法子,怎生混上去才好。”正自踌躇,忽见岸边又驶来一艘小舟,与那大船相比虽是天差地别,却也有着舱房卧榻。楚梦琳灵光乍现,道:“不如我们便先乘了那小船远远跟随,再伺机行事。”待那船行得近了,便唤住艄公,赏了他一锭银子,吩咐他只与那艘大船保持着窥见帆影的距离即可。那艄公得了好处,甚是殷勤周到,招呼着都进舱房休息。众人仍担心事突然,商定留一人在舟上时刻监视,其余暂且保存体力,每二个时辰换班一次。李亦杰却提出断魂泪之事与沈世韵无关,也愿代她的班,南宫雪又是不悦,楚梦琳好言相劝,才教她面色稍缓。如此这般,船行了甚远,始终平静无事。
入夜,李亦杰缓步出舱,打个哈欠,却见船尾正坐着一人,那身影纤细瘦弱,当此际却显了几分孤寂凄凉,正是南宫雪。李亦杰心中不忍,上前道:“你回去休息罢,我来换班啦!”南宫雪抬眸向他瞧了片刻,温言道:“我睡不着,师兄,你且坐下陪我说说话好么?”这几日为沈世韵一事南宫雪言谈之间颇多怨愤,此时语声却极是柔和,李亦杰当真受宠若惊,忙在她身侧坐下,又脱下外套给她披上,道:“夜里风大,当心别着凉了。”南宫雪默默将那外套又裹紧了些,叹道:“近来我常常在想,正与邪真有明显的分界么?那末谁又可当之无愧的称为‘正’呢?此番下山经历了很多事,也颠覆了我原有的一些看法。那些名门正派,包括我们,赴无影山庄实就是为了断魂泪,却偏生说得好听,好似我们极重武林道义一般,相比之下我看祭影教倒尚可称得光明正大。正邪目的相同,岂不可笑?平心而论,似他们那日在武当山顶的气势汹汹,若是得不到断魂泪,未尝就做不出灭门烧庄之事!”李亦杰听得心下惶恐,这些事他也曾暗自在心下想过,但终觉这是大逆不道之念,因此每当思虑稍稍触及便忙以外物强自分神,而南宫雪却剖析得这般透彻,叹道:“从小师父便常教导我们,正即是正,邪即是邪,正邪势不两立。正派弟子见到邪教中人就应不问缘由,拔剑便杀。”南宫雪道:“我也不想全盘否认名门正派,只是这未免也太霸道了些。邪教之所以被称为邪自是因为其先祖曾做过为人所不齿之事,但若一出生便身在邪教之中,又有何法可施?从没做过坏事的邪教中人,倒反比假仁假义的正教中人好些!”李亦杰道:“这说得也不错,其实如此简单的道理,武林中各位前辈却总不能领会。雪儿,你也无须烦恼,只要我们行得端正,无愧于‘正派弟子’的称号,那便好了。我相信,公道总自在人心。”南宫雪“嗯”了一声,又道:“我们不谈这个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让我好生困扰,你可觉得梦琳他们有很多事瞒着我们?”李亦杰道:“此话怎讲?”南宫雪道:“这几日大家虽是形影不离,却总没有真正敞开心扉。他们又都是对自己身世来历讳莫如深,单说韵姑娘,你看她逃难果真是因为饥荒么?我道她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便是饥荒,也不该殃及到她。再退一步讲,也理当举家同行,她爹娘若是甘愿做出牺牲,他们自饿死了,又能帮到韵姑娘什么?”李亦杰道:“一人去王府投奔,总比一大家子都去容易得多。即便是名门望族,但如今时局纷乱,家道突然没落,也是有的。韵儿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你又何必总针对她?”他对沈世韵实是说不清的怜惜,极力向南宫雪解释的时候,也是在说服自己。南宫雪叹口气,道:“你心下既已认定韵姑娘是好人,我再多说也是无益。但冽尘和梦琳对断魂泪的态度也太狂热了些,早出‘兴趣’的范畴了。”李亦杰道:“梦琳想看看断魂泪,女孩子家对饰品总特别感兴趣些罢!”他生性洒脱开朗,对微妙之处从未曾在意。南宫雪心思却是细腻,道:“你不懂,他们说得总是‘取得’,而且那种眼神简直和正派人士无异,分明就是想据为己有的神情!”
李亦杰半晌无言,南宫雪知他向来最重情义,适才这番话确是过分了些。想到平日蛮横时他皆是好言相慰,而此刻自己却胡思乱想徒增他烦扰,心下颇生歉意,轻轻握住他手,李亦杰反握住她,瞧着她侧脸,在月色辉映下更显清秀,睫毛低垂,神情却甚是忧伤,眸中也似蒙着一层水雾,竟与脑海中沈世韵的倩影交错相叠,不由得心神激荡,南宫雪也正偷眼瞧他,两人目光相接,俱是面上一红,齐齐将头扭开。李亦杰仰望夜空中一轮明月,南宫雪则注视着水中月影,此际湖光山色,水月悠悠,二人只默默感受着彼此手心温度,只盼时间便停留在这一刻。恍惚中不知到了何时,南宫雪惊叫一声“啊哟”,甩脱他手,跳起道:“我的衣襟怎的湿了?”李亦杰正待笑她女孩子最是会在意这些,忽见船正中破了一个极大窟窿,水正源源不断的从中涌入,转瞬间船上便到处是水。李亦杰叫道:“艄公!艄公!”却是无人应答,南宫雪早奔到船,却哪里有艄公的踪影?李亦杰猛然醒悟,道:“不好,我们中计了!这艄公必是那曹大人的下属,他堤防有人劫镖,便预先让那艄公驾了船在岸边等候,若舟上人确是动了此念,便凿穿这船,教我们葬身江中。”南宫雪道:“此人心思倒慎密非常,那我们现下该怎生办?”李亦杰道:“没奈何,先想法子把窟窿补了,再舀干舱内的水罢!”然这舟中却又无物可补。正焦头烂额之时,空中却又乌云翻滚,便如倒扣着一只巨大的铁锅,黑沉沉直压得人透不过气。一道刺眼的闪电好似利剑般划破天空,一阵巨雷轰鸣,暴雨倾盆而至。这小舟又怎经得这般风浪?眼见得将要沉没,李亦杰忽想到沈世韵还在舱房之中,惊得魂飞天外,忙不迭的奔入。狂风卷着波涛重重拍击小舟,过不多时,船板已自断折。李亦杰抱了沈世韵倚在一块横木之上,又连遭几个大浪,体力已是不支,逐渐失去了知觉。
再待得转醒,所在之处已是一片密林,四周古木参天,有些许亮光从树逢间透入,想是昨夜便随着那横木漂到了此处,也当可称得万幸。那场暴雨虽已恍若隔世,却令李亦杰仍是心有余悸。见沈世韵无恙,心下方定,独自走至深处生了一堆火将湿衣服烤干,此刻才觉饥渴难耐,见树上生了些野果,也顾不得其他,便一跃上树取来充饥,入口竟极是甘甜。李亦杰忙又多摘了些揣在怀中,这才回了转来。过不多时,沈世韵业已苏醒,问道:“李大哥,我们这是在哪里?”李亦杰便将昨夜险情说了,又将一个果子塞在她手中,安慰道:“现下可没事啦!”忽又想到南宫雪尚生死未卜,不由暗骂自己糊涂,沈世韵甚是善解人意,道:“李大哥,你便去寻雪儿姑娘罢,我一个人在此不打紧的。”李亦杰道:“好,你多小心。”便自去寻找,好在行了不远,便见南宫雪正靠在一棵大树边抽泣,地上扔着一把已断成两截的长剑。李亦杰大喜,奔上近前扶住她肩,道:“雪儿,你没事就好!”南宫雪却挥臂格开,冷冷的道:“我有没有事,和你又有什么相干?我早便死了,你此时还来做什么?”李亦杰知她心中不悦已极,抬手重重抽了自己一耳光,只道:“昨夜都是我不好,我来向你赔不是啦!”南宫雪怒道:“谁要你赔不是?我且问你,我和韵姑娘若是同时落水,你会救谁?”李亦杰讷讷道:“我,这个,自然……”南宫雪冷笑道:“你没办法回答么?可你已用行动告诉我了,生死关头你选择的是她,你眼里只有她的安危,你不管我,所以我已淹死啦!”说着鼻中一酸,几欲落泪。李亦杰百般赔罪,南宫雪总是道:“你跟死人多啰嗦什么?”李亦杰逐渐失了耐性,道:“雪儿,你还要闹到几时?难道真要出了人命你才开心么?”“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南宫雪大惊,忙按住他剑柄道:“你做什么?你要向我证明,却也不须去杀了韵姑娘!”李亦杰哭笑不得道:“谁说我要去杀韵儿?我的意思是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这就横剑自刎来陪你便是!”南宫雪听他此言,心下极是喜欢,却仍是嗔道:“谁要你自己不说清楚!哼,只会说些好听的来哄我开心,喂,将剑给我,我还要去砍树。”李亦杰本道她已给自己哄得气消了,怎知竟又闹起了小孩儿家脾气,无奈道:“你要泄愤,只管来砍我罢!树可没惹你!”南宫雪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可将我气量瞧得忒也小了,我是要扎个木筏,否则还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么?”李亦杰方顿悟,笑道:“是我糊涂了。”南宫雪哼了一声,道:“那也怪不得你,谁让你的脑子便只想着韵姑娘,自是再容不下其他!”
李亦杰面上一红,强辩道:“你应说我有深谋远虑才是,若有师父一般精深内力,只需轻轻拍出一掌,你我修为不足,纯以蛮力砍树,无异于以卵击石,长剑非从当中断折不可!”南宫雪向地上两截断剑瞟了一眼,心下气苦,顿足道:“空口说白话哪个不会!你有本事就拿出个行得通的法子来啊!”李亦杰道:“容我想想。”盘膝坐地,闭目默想,他此刻极想将功赎罪,脑中却是各种念头纷涌,寻思道:“此地林木诸多,俱是造筏子的大好材料,但这就有如金山银山摆在面前,教你饱了眼福,却是拿不走,也是枉然。唉,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此刻却又何处寻来?内功造旨亦需时日,非一朝一夕之可成,那又如何是好?”忽听得南宫雪说道:“喂,你来做什么?”似甚是烦躁,方张眼即见沈世韵款步行来,道:“我是放心不下雪儿姑娘,这才来看看。”南宫雪向她瞪了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多谢你啦!”,语声却是全无谢意。沈世韵只做未觉,又道:“都是因了我的缘故,害大家沦落至此,韵儿实是好生过意不去。”南宫雪冷冷的道:“你也无需挂怀,我们是为了断魂泪,又不是为你。”李亦杰劝道:“雪儿!”南宫雪道:“干什么?你法子可想出来了么?”李亦杰心念电转,道:“韵儿,如今我们有一难诀之事好生困扰,你冰雪聪明,一定有主意的!”当下将欲伐木造筏却无计可施一事说了,沈世韵沉思片刻道:“我倒有个想法,只是可行与否,尚未可知。此地颇多尖石,我们便将李大哥佩剑打磨成一把锯子,化强劲为巧劲,当可免去内力不足之弊端。”李亦杰喜道:“一点不错!如此一来,即便是个半点不会武功的孩童也可伐木了,他日我凭着这把锯剑扬名江湖,人送称号‘锯剑大侠’,那可都是你的功劳!”沈世韵只微微一笑。
昨夜小舟在暴风雨中沉没时,江冽尘与楚梦琳正在那镖局大船之上。楚梦琳日间曾向李亦杰等人言到待抵长安再行动手,实则是为了稳住三人,自己便可夜半偷上船取了断魂泪后回教复命,至于护送沈世韵之事本就与己无甚相关。然身处这镖船之时,比之在岸边所见又大了数倍,舱内更分为“上舱”“中舱”“底舱”,底舱多为堆放杂物之所,二人却也不敢松懈,仍是逐一寻过,待得到了最后一间,却见门板并未上锁,其中又传来响动。楚梦琳手按剑柄,全神戒备,轻推开门,却见一群大汉席地而坐,有只普通汉人装束,有着软筒牛皮靴,长及膝盖,腰带挂了刀子、火镰、鼻烟盒等饰物,乃是一副蒙古打扮。有着“袷袢”长袍,右衽斜领,并无纽扣,仅用长方丝巾或布巾扎束腰间,更有如清兵一般辫垂脑后,穿瘦削的马蹄袖箭衣、紧袜、深统靴者,这一群服饰各异之人实难辩清身份。地上四处散落着已开封的酒坛,此处似是镖船的酒窖。一身材粗壮的汉子手中拿着一只鸡腿大啃,江冽尘与楚梦琳进入,他便如没看见一般。二人世面也算见得多了,初时微微愣怔,片刻便已镇定自若,楚梦琳故做一副惋惜之情,叹道:“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同为人奴,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另一身穿破衣烂衫的精瘦汉子向她瞧了一眼,道:“你嘴里乱七八糟说些什么?”楚梦琳道:“我说一般的都是下人,却是有些人在上舱中享福,你们却只能在这污浊之地喝些陈酒,真是可悲,我甚是为你们慨叹啊!”她原极是聪明,自不会真将这群人误当做了下人,此言只为试探,那精瘦汉子果真已沉不住气,三两口便啃尽了手中的鸡爪,随地一抛,起身上前道:“你说我们是下人?瞧我们不起么?”他这句话连问了几遍,楚梦琳道:“废话,不是下人,你们躲在这里干么?”那精瘦汉子怒极反笑,道:“小丫头,先不忙说我们,你又是谁?莫非是龙老镖头的女儿?可标致得很啊!”另一人道:“二哥,听说龙老镖头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是并无妻室,亦无子女。”那精瘦汉子眼珠骨碌碌的在楚梦琳身上打转,托颔笑道:“那便是他相好的了?这龙老镖头艳福还真不浅哪,哈哈!哈哈!”笑声甚是猥劣。楚梦琳怒道:“相好你个头!小心我宰了你!”一掌挥出,那精瘦汉子全没防备,已被击中肩头。大怒道:“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便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智勇双全,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沙盗!”向角落中啃鸡腿的粗壮汉子一指,道:“这位便是我们沙老大!”又拍着自己胸脯道:“老子便是沙盗中的二把手!”楚梦琳笑道:“如此说来,你当可称作沙老二了?”那精瘦汉子甚是自豪,傲然道:“不错!”楚梦琳忍住笑,道:“不错,不错,真是人如其名!”那沙老二却似并未听出她话意中的嘲讽,只笑嘻嘻的道:“承蒙夸奖!”
江冽尘冷冷一笑,取出祭影教令牌,直伸到沙老二眼前,道:“你可见过这东西么?”沙老二随意瞟了一眼,立时大惊失色,直跃到沙老大身边,叫道:“老大,我们这回遇上教人闻风丧胆的祭影教了!”语音颤抖,大是惶恐。那沙老大这才抬眼,淡淡的道:“祭影教?那好的很啊,久闻大名,小兄弟,你我英雄惜英雄,我请你喝酒。”说着随手抄起身边一坛开了封的酒,向江冽尘掷去。这一坛酒少说也有数十斤,在他手中却是犹如玩具一般。江冽尘道:“多谢。”手腕微微翻转,那酒坛撞上令牌侧壁,又向沙老大飞回。沙老大一惊,抬臂接住酒坛,随即仰头大喝,势如拼了性命一般,直喝得酒水沿口横流,衣衫尽湿,又过得片刻,才将酒坛“砰”的一声丢在地上,裂为数片,江冽尘赞道:“爽快。”沙老大朗声长笑道:“好!好功夫!”适才他二人表面虽是互相敬酒,实却是暗自比拼内力。沙老大那一掷乃是用了十成力,而江冽尘如此轻描淡写便将其化为无形,兼之酒坛不损分毫,飞回之时力道却是更甚,所幸沙老大见机得快,及时灌酒卸力,否则登时便会被酒坛推得直跌出去,饶是如此,仍激得体内一阵气血翻涌,酒坛更被余势震裂。一众沙盗不明就里,俱是大声喝彩道:“老大好酒量!”
江冽尘道:“现下你对我二人身份,总算再无疑心了罢?”他虽是对沙老大说话,却是视线低垂,斜瞟着手中把玩的令牌,眼皮也是不抬一下,神情甚是倨傲。沙老大却是不敢怠慢,陪笑道:“兄弟说哪里话来?我等对祭影教素来只是闻名,始终无缘得见,本道是怎样的凶神恶煞之徒,却原来是男俊女俏,二位想必俱是教中的重要人物,武艺这般高强,那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楚梦琳听他夸奖自己美貌,心下实是说不出的受用,江冽尘不为所动,缓缓踱步道:“咱们且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沙盗此番大举出动,可是为了这一趟镖?”沙老大也不隐瞒,颔道:“不错,我们几日前得了消息,便即安排弟兄们兵分两路,一队随我预先埋伏在这船舱之中,另一队待我们得手后划船接应。”沙老二接口道:“全仰仗老大神机妙算。嘿嘿,那建业镖局在武林中威风得紧,却仍须怕了我们,改行水路。”楚梦琳心道:“说什么神机妙算,当真愚不可及!人家可是早防备得了,若非那崆峒掌门暗使阴谋,你们便将这舱底坐穿也是无益!”但事已至此,又何必说破?又想到一件极为重要之事,说道:“你们知道这趟镖所押为何物么?黑道白道的朋友对建业镖局总要买几分面子,却又怎的不顾江湖道义啦?”她心下虽已认定了此镖乃是断魂泪,却仍盼得能从他人口中确认。沙老大道:“不瞒姑娘,我们也是不知。但此趟连阳和府知府曹振彦,龙总镖头这种大人物都亲自出马押送,这么大的排场,也不知从哪里搜罗到了稀世奇珍,那也由不得我兄弟们不好奇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