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节 青青子衿意,呦呦鹿鸣声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百泉轩中名花争艳,雀鸟齐鸣,薛鹏和云炎耐着性子在门口等了很久也没见陈果夫出来,正在有些焦急之时,百花丛中缓缓步出来一只纯白的小鹿,它慢条斯理地在花丛中徜徉着,时而轻轻嗅一嗅小花,然后高傲地昂走开,时而盈盈地蹦跳两下,如同飘舞的精灵。薛鹏两人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鹿,正在惊奇时,听见有人唤道:“斑比,斑比,这小淘气,又跑到哪去了?”
小鹿听到唤声,一扭头,调皮地顺着林道跑得踪影不见了,而随着枝叶拂动,从花间闪出来一名女子。这女子身上一领素白的洋装,头上一顶素白的洋帽,手上一把素白的洋伞,脸上漾着阳光般的微笑,看上去颇是青春可爱。她或许并不见得如何美丽,可是五官精致,皮肤白净,在暗影疏斜中别显一分妩媚动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薛鹏两人,女子脸上的微笑马上就消失无踪了,换上来的是一脸冷傲的矜持。她先整了整头,又检查下自己的衣着,才冷冷地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跑进这园子里面来了?”
薛鹏听她的口气,好象在质问下人一样,再加上自己无端地被晾了这么久,本就心情不爽,正要出言顶撞,陈果夫擦着汗从门里面跑出来道:“好了可以进去了,谭公刚刚写完条幅,正在净笔呢。”他一抬头看见那女子,笑道:“美龄,你怎么就回来了,不在园子里多转转了?”
美龄现出一点笑容道:“哦,是斑比走丢了,我过来找找的。”
薛鹏出声道:“你是要找一只白色的鹿吗?我看见它往山那边跑了。”
美龄看了看薛鹏,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陈果夫,陈果夫道:“哦,我来给你介绍下,这两位是杜老板的人,是给杜老板带口信来的。”
笑容如同花蕾一般绽放开来,美龄笑着问薛鹏道:“杜老板最近身体好吗?还是经常去中国大戏院听戏吗?”
看到薛鹏面现尴尬,陈果夫岔开话题道:“美龄,你还不快去找斑比,要是给跑到岳麓山上去可就难找了。”
美龄啊了一声,连忙往山上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身用目光在云炎脸上扫了好一会,才古怪地一笑,直往山上去了。
虽然她笑得很好看,可是却让三个大男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薛鹏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云炎,心里想到,该不会是这个什么美龄小姐被云炎迷住了吧,那样可就麻烦了。陈果夫大概也有一样的想法,轻咳一声道:“那位是宋部长的令妹,宋美龄小姐,家世显赫,故总理孙先生的遗孀是她的亲姐姐,你们。。。。。。”
薛鹏看他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说你们就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笑道:“哦,刚才看她喝问我们的架势,还以为她是这家的女主人呢。”
陈果夫一边带路往里走一边道:“那你也不算猜错了,当年孙先生确实想要为谭公和美龄小姐搭一鹊桥,只是谭公深念仙游之妻,才多方推辞,未能成其好事。不过说起来美龄小姐也可以算是谭府的半个女主人了。”
进堂穿过二重门,竹林幽远,泉水叮咚,悠扬的二胡声在林间久久回荡。宋子文等人垂手侍立在一座方亭周围,似是等待着亭中人出来。
亭中只有两人,一名瞽目的琴师旁若无人地轻拉着琴弦,他旁边一名威武雄壮的中年人提笔在手,正对着面前的宣纸沉思着什么,亭外围着的人虽多,却无半点杂声传出。
琴师拉了一会起调,忽然琴声一滞,竟开口唱了起来:
飘零去,莫问前因。只见半山残照,照住一个愁人。去路茫茫,不禁悲来阵阵,前尘惘惘,惹我泪落纷纷。想学投笔从戎,图奋,却被儒冠误了,使我有志难伸。想学一棹五湖,同遁隐,却被妖气笼遍,远无垠。说什么海枯石烂,情不泯,你看那沉沉暮霭,西风紧,南飞北雁,怕向客中闻。平安未报,自问心何忍,空余泪眼,望断寒昏。想我深情博爱,两无能,今日依楼人远,天涯近。从此飘萍与断梗,几许深盟海誓,句句都无凭。
歌声暗哑,琴声断肠,薛鹏一时竟感觉胸口如堵,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何说起。亭中的中年人长叹一声,顿时笔走龙蛇,在纸上一挥而就。
宋子文缓缓走上前去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好词,好字,苏东坡的这江城子,切合谭公的心境,真是相得益彰,天衣无缝啊。”
谭延?看着自己刚写下的字,呆坐不语,泪如泉涌。在宋子文示意下,亭外的人鱼贯而入欣赏他的大作,个个摇头晃脑地啧啧连声,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鹏到他们评头品足的样子,不由暗暗好笑,想来这么一个达官贵人,写的字能好到哪里去,多半也就是随便涂鸦两笔也算作附庸风雅了,可笑宋子文还煞有其事地吹捧。他一时兴起,也跟着到亭里去个究竟。
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薛鹏顿时睁圆了眼珠子,只见这字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直,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吃了一惊道:“这个是颜体?”
谭延?看了看薛鹏,却没说话,宋子文正恨自己的手下无人能说出点门道来投谭延?的脾胃,连忙笑道:“怎么,你也认得颜体吗?”
薛鹏心中暗骂,颜筋柳骨只怕连幼学蒙童都能认出来,这么问法简直是在侮辱自己。不过看宋子文殷切的样子,似乎极希望自己能有所见解,薛鹏再仔细看看,越看越觉得深不可测,自己写的字和眼前的比起来简直就是惨不忍睹,泄气地摇摇头道:“我只是认得而已,也不是很熟。。。。。。“
谭延?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看他了,宋子文脸上也露出失望的表情来,薛鹏一时气不过,接着说道:“自米南宫《跋颜书》以来,颜体一直不被重视,宋元明三代找不出一个写颜体的大家,清初基本上是董其昌书法的天下,直到清中叶刘石庵以及后来钱沣、何绍基、翁同?等人出现,颜书才开始得到复兴。所以,我对颜体不熟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言一出,谭延?大为动容道:“听你的话,应该在这方面应该是很有研究的,那你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薛鹏心里暗暗叫苦,眼前这谭延?显然是个书法大家,自己看来是铁定要出丑了。他忽然灵机一动,既然自己在这字上挑不出毛病来,那何不另辟蹊径,从文上寻找突破呢。
想到这里,他仔细地观察起这件作品,想到深处,不禁以指敲额,在亭中漫步而行。宋子文和谭延?都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着视线,特别是谭延?,今天这张字乃是他思念亡妻之作,自觉情到浓处,挥洒而成,虽然心怀感伤,却又正因如此写出这样的得意之笔,说不定还能成为传世佳作。眼前这小伙子似乎能说出点门道来,且看看他会怎么评吧。
薛鹏绕来绕去的转了好几圈,就在宋子文几乎忍不住要怀疑他会把自己的额头敲破的时候,薛鹏忽然拍手道:“有了。”
就在谭宋二人惊异的目光里,薛鹏娓娓而道:“这江城子是苏轼久负盛名的悼亡之作,苏东坡十九岁时迎娶十六岁的王弗,两人感情甚笃。可惜天命无常,王弗二十七岁便离世而去,这对苏东坡是个绝大的打击,其心中的悲苦,精神上的沉痛,是不言而喻的。十年之后,苏轼来到密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爱妻王弗,便写下了这传诵千古的悼亡词。”
薛鹏停顿了一下,看见别人都在静静地倾听着,连瞽目琴师也收住了二胡,不禁有些得意,继续说道:“颜体讲究用笔沉着雄毅,结构端庄沉稳,形质簇新,法度严峻,气势磅礴,以雄浑高远为意,却与这词中意境不符。”他想了想,接着道:“谭公平日想必多有练气,早已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所以能控制住心中的悲戚,字字不失法度。可是写到后来,想是触动心中悲苦,也不能保持平常心态,到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这句,笔意已略显秀朗细挺,似乎可见女子容态,却与颜意相背,到了明月夜,短松冈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