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腹腾扬起伏处,牧星野探出身子吸了口鲜甜的空气。
折腾了半天在阴冷潮湿山穴间,日出时久违的天光像煞上天恩赐的珍晶。
劬绍侯墓冢位于燕京城外紫云山麓,那坟冢位于山麓的另一头,朱枯壬的人马也守在那端,任他聪明绝顶,也没想到会从中杀出个会钻地道的秦聿自山的另头挖了隧道通到坟里,并且阴错阳差来得正是时候,让牧星野师兄妹得以脱困。
峭岩底下是深涧与陡峭的山谷,劲厉的山风掠过风齿状的岩壁,云层滚卷似的翻边迫近,四周依序散布着细粒砂岩、绿呢质砂岩、凝灰岩、板岩及蚊岩,对于这些岩石牧星野如数家珍,他甚至能够合着眼睛就摸出它们的成份质地,还有,若要炸穿了它们需要多少火药。
可他自知没有秦聿这老小于的本领,能够分厘不差单枪匹马地凿了这么长的厶条甬道。
伸展手足后,牧星野回过身望向正钻出洞穴的一老一少,师妹发丝微乱,面色潮红,不过看来并无大碍,接着牧星野将眼神攀上了秦聿,方才在隧道里,借由攀谈他虽弄清楚了老叟身份,也知道了他是为寻“死人债主”而来的,却依旧弄不明白他真正的目的何在。
有段路,老小于还刻意和他保持了段距离在师妹耳边猛嚼舌根,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所幸至目前为止,老小于行为还算磊落,牧星野倒也不怕。
“好样的!小子,总算有地方让咱们玩玩啦厂
乍见天光的察聿再也按撩不住那憋了一肚子的气,双掌互扣作响,无视于尊卑礼数便出掌击向牧星野,而且每一掌都蕴含着惊天动地的掌气,“爷爷我这几掌可憋得久了广
“前辈莫恼厂牧星野谈笑间从容出招拆解,虽是全心应战,脸上却看不见慌乱,“既是小子的错,晚辈
自当陪您练掌顺气,可您老足下还儒盯紧点,可千万别踏了空。”
“小子倒好心!”
察聿哼了声,对于年轻人不疾不徐沉稳自持的掌气心头大为赞许,但一掌轰天雷杀将过去可没半点心软,既是老不死的徒孙,想来诙是有过人之处。
“爷爷我大半生日子都在荒山峻岭里窜,就算踏错了蹄跌下去,也自问有本事掉不成烂泥,倒是你,后生小辈,招子放亮点,这么一副出色的皮囊跌坏了就可惜了!”
“多谢前辈关心!”
牧星野依旧笑嘻嘻,没真将褒语放入耳里歇了戒心,他身子轻灵地避过秦聿凌厉的一掌,他自忖对方数十年武功修为绝不在自个儿之下,可那又如何?若他就是鞍着不要硬碰硬,对方又能奈他如何?打累了气消了,或许他就有机会可以弄清楚对方的来意丁。
崖旁突起几处崩顶,两条人影倏然游动着,看得琉阳手心手背全是汗,尤其在几回牧星野意图闪过察聿攻击,他足下似真还假地侧歪了儿寸的身影。
战圈里两人一般的镇定,反倒是旁观着的琉阳几回被吓得叫出了声音。
“这女娃待你倒是情意深重!”秦聿扬高身子盘飞而下,四方涌现的掌气向牧星野兜拢而上。
“师妹维护师兄天经地义,老前辈多心了!”
牧星野自知迎面接下便会是个硬战的开始,但他着实无意与对方拼生死,也不在乎姿势是否轻盈,狗
吃屎地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竟窜离了秦聿掌气范围之内。
“牧星野!死小子!”
察聿看得分明,眼前小于压根是在打混仗,无意与他硬磋硬,不过老实说,依小于这样好胜的年龄,肯如此避战求和有为有守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多见,可当秦聿一思及这样过人的气度与风范竟是来自于宿敌的教养,心头那一口火气就更加难以吞咽了。
“你给我好好地过招,另IJ施这种拖三拉四的蒙骗招敷。”
“死小子无能,自认不是秦爷爷的对手!”言语间,牧星野再次闪过了察聿迫人的掌气,“星野与前辈道日无怨近日无仇,在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与您拼个生死?或者,还请前辈明示来意,晚辈再考虑配合!
“老不死徒孙无能?”泰聿冷哼,脚下一拐却依旧扑空触不着对方,“死小于功力浑厚扎实,老头儿方才已见识过,你干吗不施方才在墓穴里的那一掌?”
“‘掬空笑语’?!”牧星野摇摇头,“下山前我太师父再三告诫不可与人结怨,用霸道掌气砸砸墙壁无妨,可若要用来对付与晚辈无仇怨的前辈?在下无法从命。”
“无仇无怨下不了手?你这孩子倒是迂得可爱,”察聿哼了声,“结仇不难,眼前倒有个结梁的便行!”
秦聿倏然回身用手钳制住呆立在另一旁的琉阳。
“别碰她!”牧星野沉声,目光中难得有了失控,“前辈,请别将我二人之事牵扯到不相干之人。”
“不相干?”秦聿哼了声,“若真是不相干,那咱们这个仇怨可就难结了,方才在地道里你虽佯装不在意这女娃,可那是因为你认定我将有求于你才敢如此放心,但这会儿你应已看出老头儿来此就是为了找碴,所以……”秦聿嘿嘿笑道,“你就开始真正的紧张了吧!”
“前辈!请勿降格做出不符身份的事情!”牧星野冷睇察聿‘但忌惮于师妹在对方手中不敢妄动。“降格?”秦聿哼了声,“秦某行事向来单凭自己喜恶,谁理会这些俗名!”言语问他自怀中揣出一只泥罐,喀地一声单手捏破,瞬时在他手上竟出现了一条细勾蠕动着的斑斓花虫。
无视于牧星野与琉阳同时失去血色的脸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秦聿一掌劈至琉阳背脊,趁她讶然张口之时手指轻弹,小虫就在三人眼前借由喉头瞬间便没人了琉阳身体里。
“你到底在做什么?”牧星野发出虎吼,心绪大乱间双掌直送,震得秦聿控制不住连退三步,秦聿脸上满是惊喜佩叹,牧星野却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反应,他所在意的只有此刻颤偎在他怀中的女子,他的师妹!
“这就是‘掬空笑语’?厂秦聿点点头,自心底发出赞佩,“好样的!老不死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只可惜,”他腴着一脸发急的牧星野,语意惋惜,“小子的脸色太差,不符笑语二字!”
牧星野也知道此掌击发时原应笑意晏晏送出,可这会儿他真的一点也挤不出笑容,光是看着面如死灰在他怀里喊疼的师妹,他就满怀怒火只想杀人!
琉阳不停地颤着汗水珠,脸上时青乍红,芒色诡异。
“你究竟给她吃的是什么?”牧星野看着痛楚难当,的师妹,心底伴着猛抽搐,他向着秦聿伸出手,“解药!”
“解药?”秦聿竟还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悔意,“没有!”
“没有?!”牧星野再度失了控,“别玩了,她真的受不了!”
察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指头,“谁在玩?‘嗜情虫’钻人体内本就没有解药,除非将肠、肺、心、肝、脾……挖出掏净,看看是不是能逮到那只作怪的坏虫于。”
“没有解药……”牧星野身子窜流着无以名之的冰魄,生平首回他感觉不到阳光的灿亮,他软了身子。没有解药,师妹会死?死在他怀里?
“小子!没有解药却不代表无可救治,”察聿哼了声,“这嗜情由是老头子从苗疆费尽千方百计才得到的情益虫卵,再花了几年光阴才将它养到了破茧成虫的,当初养它,老头子可不是为了杀人广
他不注意地耸肩,“若只为杀人,凭我自个儿弹指可成,可偏这世上。”他眼底一黯,“有些东西却不是光靠武力就可以获得的,比如,心爱女子生死相从!
“这种嗜情由嗜情而生,恃情而活,蛰居在宿主体内时需灌人异性气息阴阳调匀,敛下它不安乱窜的性情而安静蛰居于其体内,这时候的它不但没有杀伤力,反而对宿主的身体有促进血脉畅达的助益。”
“灌入异性气息?!”牧星野微愣着咀嚼对方的话,“前辈的意思是我得吻我师妹?”他努力消化着这从未在他脑悔中出现过的念头,“得灌入我的气息,方可解了嗜情虫的蛊毒?”
“没错!”秦聿点点头,神情有些深不可测,辨不出言语真伪,“可若小于只是善心大发想救她一时而非一世,劝你不要滥施善为。”
“什么意思?”牧星野不解。
“方才老头子说过嗜情虫无药可解,”察聿漠着嗓,“言下之意,丫头剩下的岁月里都必须与此情虫共处一体,所以她每日同一时刻都需承受来自于同一男子输入的气息以安抚她体内的嗜情由,嗜情虫是由执攒而专情的蛊毒所养出的,它会认定那第一个灌给它异性气息的男人,若换了人,它照常使坏啃蚀宿主,直至对方肠穿肚烂,与宿主同归于尽为止。”
“晚辈不解,”牧星野目光略显缥缈,“您不过只是想逼晚辈动手罢了,又何苦要用此蛊毒害我师妹?”
“逼你动手是其次,老头子这一生样样顾遂,惟独情关上漂泊坎坷!”察聿难得面有萧索,“小子认定老头子是在害人,我可不做如是想,这丫头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过是想帮帮她罢了,至于老头子这么做究竟是帮到了她还是害到了她,”他微哼了声,“得端看你这做师兄的如何做定夺了。”挥挥手,他慢慢踱离,“剩下的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咱们就此别过!”
“前辈确定对‘死人债主’另无所求?“牧星野蹙眉,这老头儿尚未说出来意,当真要潇洒离去?
“甭担心我,”头也不回,秦聿呵呵笑道,“我确定已得着想要的东西了!”
山风无语旋打在犹优愣着的牧星野身上,风起风停,云来云去,山顶的天光似乎特别灿亮,映照在师妹痛苦而美丽的容颜上也特别的令人触目惊心。
朗朗碧天下,他思前想后臆度着秦老头的话,当然,他可以将这样的邪门事斥为无稽不去搭理,更不用贸然赔上自己的一生,他可以先带师妹回鬼墓山找三师叔或太师父,以他们超凡的医术,他不信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如果,秦老头所言非虚,别说上鬼墓山,师妹顷刻间便有肠穿肚烂之虞,那么,难道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
八年前他在曲阳王墓里舍不下她,八年后,自知这会儿的他更不会容许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了,他连她的痛苦都不允许的!
难道,这一切真是命定?
可,蔷丝该怎么办?
他会如此犹豫大牛原因为着蔷丝,他与她之间虽无惊天动地的缱绻爱恋,但她好歹是他即将过门的未婚妻,那样阳光似全心信赖他的女孩,他怎能负她?
一滴无声泪水滑过琉阳粉颊,她咬紧牙不许自己嚷疼,她毕竟看出了他的为难,她甚至开始用力推开他环着她的手臂,她不希罕他救,她不要他的为难
更多的泪珠自她眼眶中落出,烫灼了他的手臂,牧星野叹口气,钳住师妹身子不许她再动,倾下身,在她瞪大的双眸里,将他的唇阖上她的,灌给她属于他的气息。
无论如何,若这种方法真能抑住她的痛苦,再为难他都要试。再荒谬他也无所谓。
于是,山风止了,山岚暂歇,痛苦无声无息悄悄遁离……
小饭馆里,桌上满是菜肴,对坐二人却默然无语。
她不说话,他不吭气,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琉阳向来话就不多,可如此沉默的大师兄是她从不曾见识过的,她知道他在苦恼,苦恼今后岁月里突然其名其妙、无可奈何地与那向来就黏得他害怕的小师妹起了无可割绝的纠结。
“一生”是多么沉重的字眼,谁能确定给得起?
尤其,在他身边早有了个未婚妻的时候。
“是味道不好吗?”牧星野终于出了声音,看着索然无味的师妹,他暂时抛却了自己的烦心,夹块肉放人师妹碗里,“多吃点吧,你太瘦了!”
琉阳垂下眸子,他的温柔若是出自于爱,那么,她受之无愧,可偏……他是为难着的。
牧琉阳!她自问,你确信这是你想要的未来?不择手段强留个男人在身边?
当初她并不知道秦聿是要用这种方法来帮她,否则她一定不会同意的,没事弄条会致命的小虫钻入自个儿肚里,就为了留住个心不甘情不愿单单就为了想帮她延命的男人?
这种方式未免过于悲情及一厢情愿了!
日夜相见无相欢,她的存在只是提醒了他二人需共存的压力。
都是源由于一条该死的小虫和个只会使下三滥手段的老头儿!
“别想太多了。”他猛对着她笑,见她转过脸不搭理,他却犹不死心,就像小时候他总爱设法逗她开心一样,“笑一个吧!小师妹,干吗肚子不疼了也不笑个让大师兄瞧瞧!”
“别再自欺欺人了,大师兄,就算我能笑,事情依
旧无可转圃,”琉阳叹口气,“大师兄,你干脆别再管
我了,生死有命,我不希罕用这种方式依人苟活。”
“你不希罕师兄希罕!”牧星野陪着吐大气,“以后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师兄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而撒手不理的。”
“不会撒手不理,是因为我是小师妹,还是因为我是牧琉阳?”
“有分别吗?”看着师妹一脸固执的拗气,牧星野忍着笑意,“你的名字还不也一样是我取的。”
“不一样!不一样!”她咬着唇,有意扔给他难题,“当然不一样的!”
“好好!不一样,”他自动举白旗投降,这丫头始终是他惟一的克星,“师妹是师妹,牧琉阳是牧琉阳,完全不一样的!牧琉阳是个爱发横的小女娃,她压根不是我那在人前乖巧柔顺的小师妹!”
他顺着她的话说,两人却明白这是事实,她的拗性似乎只会在他面前展现,她的不讲理也只会发横给他知晓,只除了那一年他在人前接受了长辈们将蔷丝许配给他的时候。
那一次,她没有将自己的伤心显露让他知道,只是狠下心来远远逃离。可三年后再见,她才知晓他从不曾真正离开过她的心头,一刻也不曾!她心底犹存着幼时傻傻而固执的念头——想要一辈子握紧他的手,守在他身边永不丕离!
他是在意她的,她知道,他也知道,而且是很在意很在意的那种。可难道,这种在意并不属爱恋?也不能天长地久?她心底起了茫然,并且相信他也无解。
放下杂乱心思,琉阳陪着大师兄到市集挑选马匹,若两人是对情侣,那么共乘不是问题,可他们并不是,她在心底叹息,他们只是对师兄妹,他吻她纯粹只为了延她的命,别无它念。
最后他们分别看上了一白一黑两匹骏马,付了银子后,牧星野先护着师抹上了马,再翻身跃上,两人向着蒋日余晖方向的的地上了路途。
“上哪儿?”琉阳望着远天开了口。
“回鬼墓山!”牧星野盘思着,“先回去找三师叔,嗜情虫再有本事也敌不过华佗再世,三师叔会有办法帮你的!”
是帮你吧?
琉阳心头苦涩,感觉得出大师兄迫不及待想解决她这只烫手山芋的决心。
“你来了燕京,不先去见见师父?”她偏过头睇着他。
“这趟来燕京……”他回睇她,平静中有丝不自在,“原是奉太师父之命来请师父回鬼墓山的……”他乍然停下话看着师妹。
光看神情她就已猜出了他未尽的话语,“你是来讲师父回去主持你和蔷丝婚礼的,是吗?”
他没做声形同默认。
“可没想到却让我这最会黏人的小师妹给坏了你的好事!”
她垂下蠊首嗓音含着嘲弄,却又忍不住隐隐然因为坏了他好事而感到得意。
他不做声只是再瞥了她一跟,叹了口长气,不为着她,是为了自已。
“蔷丝此时人在山上吗?”琉阳抬头脯着师兄。
“算算时间是的,”牧里野招着指头,“前阵子妯同二师叔接了趟买卖下山,这会儿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接了买卖?甘蔷丝?赶僵尸!”忆起幼年玩伴戏语,琉阳露出浅浅笑容,“她还是同三年前一样的性情?”
“一模一样,”他笑笑回语,“还是那个整天惹笑话,惹麻烦,不知愁烦的甘蔷丝。”
你爱蔷丝吗?这才是琉阳最想问的问题,可她就是问不出口。你对蔷丝的爱会赢过对小师妹的责任心吗?她心头突生浓浓愁绪。琉阳反问着自己,那么,你这样又能算是真爱吗?
真爱不是自私,是奉献成全!可这会儿,你却将他引到了怎么的境地?如果他将无法依自主意识选择人生伴侣,只是为了救人作下不得巳的决定。那么,你真敢理直气壮嚷着爱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