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高而宽的窗户望出去,地平线正在吞噬夕阳,天边描著幻景似的粉红、靛蓝、银白、玫瑰、深浅不一的橘的色彩,像幅印象派的画。草坪上还有一小撮人没有进来,舍不得这片美景地待在树荫下。
一个穿著灰色宽大布洋装的妇人,拖著一支扫帚来来回回扫个不停。惠卿带回来的,她哥哥的六岁大女儿,就绕在妇人四周,开心地跑过来跳过去,兀自玩著,踢著地上的草和落叶。
“她天天扫,一扫就扫半天,不累啊?”惠卿问。
她母亲坐在拉到窗边的椅子里。惠卿回来,她见到孙女起先很高兴,不过立刻意会有事情不对劲。等惠卿一五一十重述她哥哥、嫂嫂的事,韩昭容一急一气,心脏衰弱地病了好几天,惠卿不得不打电话向安若道歉,表示她要晚几天回去,请安若在李小姐打电话回来时,代她请假。没想到她母亲接著又发起烧来,惠卿回来一住就不知不觉住了将近十天。
那个叫阿静的女人,每天就这么拿著扫帚到处扫,扫了外面扫里面,再不就在厨房里帮忙。奇怪的是,小荃老爱跟著她。她有时会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目不转睛的看著小荃。
“她习惯了,改不掉。多少年了,一直这样。”
床上一躺躺了一个多星期,今天坐起来,下床走动,韩昭容精神舒畅许多,现在看著孙女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唉,孩子何辜呢!”
“哥也是没办法。妈,你身体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小荃留给你呢?万一你太劳累,又病倒了,哥会难过死了。”
“带个这么大的孩子有什么好累的?她又不要人成天抱著。我是那天太难过了。”韩昭容挥挥手,不想重提。“把她留著,你快回去上班吧!假请太久也不好。”
“好吧,不过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我。”
“会有什么事?几十年……”韩昭容突然一脸惊愕地顿住,眼睛直直盯著前方。
“妈,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啦?”惠卿急忙到她身边,正要拉她的手,她举起来指向窗外。
“你看,惠卿,你看,阿静在跟小荃说话呢!”
惠卿望出去。阿静拉著小荃一只小手,的确不知道在说什么,小荃的脸上表情十分迷惑。
“小荃大概听不懂。我去看看。”
“别去!”韩昭容叫住她,声音兴奋得微微颤抖。“别去打扰她,别打断她。待会儿再问小荃。天哪,二十年了,她从没开过口。我都以为她是哑巴了呢!”
看到母亲这么高兴,惠卿笑了。
“别太激动,妈。我们不过看到她嘴巴动,还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说话了呢!”
“老天爷,我希望是。”韩昭容深叹一口气。“有时候我不知道是那些被家人、子女遗弃、疏离的老人们,还是像阿静这样,到老没有个亲人,也不知亲人在何方,也没个名姓,何者较堪怜。”
天边的彩色渐褪,余下一片淡灰,院里的义工把流连在草坪的老人们带进屋,阿静牵著小荃。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事。阿静一直只活在她的个人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未睹,从不关心。
“我们去看看。”韩昭容站起来。
惠卿挽扶著妈妈,在走廊遇到牵著小荃的阿静,陈玉女和薛妙铃两名资深员工,站在阿静后面,惊诧、意外地看著她们。阿静从无表情的脸上盈满笑容,绽放著慈母的光辉,嘴里喃喃念念有词。
经过昭容母女,阿静看也没看她们,足下未停地牵著小荃往前走。
“小荃,你们要到哪去呀?”惠卿问。
“她说带我去找爸爸。”小荃回过头告诉她姑姑。
惠卿立刻离开母亲身边走过来,玉女和妙铃也过来了。她们拦在阿静面前,她停下来。茫然看著她们。
“阿静,你带小荃去哪?”惠卿柔声问。
“没有,没有。”阿静惊慌地摇著空著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抓著小荃。
小荃给抓痛了,扭著脸,企图挣脱。但阿静抓得更紧。她蹲下来,将开始害怕的小荃搂进怀里。
“不怕,丫丫,不怕。”阿静温柔慈爱地哄著,保护地抱著小荃。
“姑。”小荃没法动弹,也不敢动,恐惧地朝惠卿仰起脸,哭起来。
惠卿、玉女和妙铃几乎同时要采取行动,过去拉开阿静时,韩昭容举一手阻止她们。
“小荃乖,”她向孙女柔声安慰、保证,“不要怕,这个阿婆不会伤害你的。”
“不怕,丫丫不怕。”阿静重复念著,泪水滑下她削瘦的脸。
昭容过来轻轻拉阿静的手。“你放手,阿静,你吓到孩子了。”
“不要打她,求你,她还小。”阿静突然松开搂著小荃的手,朝昭容跪下来,头在地板上磕得咚咚响。“求求你,不要打她……”
“阿静。”玉女和妙铃一左一右拉住她,她的额头在磨石子地板撞得开始沁血。
“去请护士小姐来。”昭容拥著吓得还在一面哭,一面发抖的孙女,对惠卿说。
稍后,阿静被送回房间打过针睡了。确定她没事后,昭容到孙女卧室,惠卿坐在床边,轻轻拍小荃的背。
“睡著了?”昭容问,也挨著床边坐下,伸手摸摸孙女柔细的头发。小荃趴著的小脸余悸犹存。
“阿静以前一定有个和小荃一样大的女儿。”惠卿忖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丫应该是小名。”昭容深思地摇头,“阿静的情形,只怕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你几时走?”
“明天早班车。小荃留下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昭容摆摆手。“我还没老到连个孩子都带不了。”看见惠卿担忧的神色,她接著说,“放心,我会把她带在身边。阿静没那么可怕,你没看见她保护小荃的那个样子?差点把脑袋都撞破了。”
惠卿没有再多说,再不放心她也无法多待,她必须回去工作了。
***
“真没想到。久仰你的大名,却竟是见面不相识。眼拙,眼拙了。”戴洛说,用的是标准国语。
戴洛和希文握过手后,对面分别落坐。纪先生打电话给戴洛,转达希文有意与他见面晤谈,他告诉安若时,她沉默许久,只说:“你见机行事即可。”她在忙著找房子,准备正式成立“欧梵”办公室。一副准备建立战场开战的样子,他曾半嘲半打趣地说她。
“该是我说这句话才对。”希文回道。财务经理说得没错,戴洛的中文说得极好。
各自点过咖啡和茶后,两个男人露著友善的微笑,心中却各有城池。
“不知费先生邀见有何指教?”
“不敢。我想首先我们免去先生的称呼可好?”
“好,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你可叫我Run或戴洛。”戴洛咧开闪亮的白牙。“我个人喜欢戴洛这个名字。”
“戴洛。”希文颔首顺意。“我了解你代表‘欧梵’财团在台湾从事投资。”
“诸如此类。怎么?你有生意介绍给我吗?”
“将来希望有此荣幸。是这样的,据我所知,‘欧梵’的投资在台已行有几年,我感到很好奇,何以未曾听过贵财团在本地有成立公司名号呢?如果我问得太冒昧,请见谅。”
“哦,好奇心人皆有之,我了解。不,我不介意。‘欧梵’前几年一直在观察和奠定基础阶段,不过我们就快成立办事处了。‘欧梵’财力雄厚,绝非非法集团。和我们谈交易,你可以尽管放心的信任我们。”
戴洛停下来,等送咖啡、茶过来的侍著离开。
“现在,我也有个问题,为什么你对‘欧梵’如此好奇?”
“大概相等于‘欧梵’对蓝氏的好奇。”希文温和地回敬。“不知道你可否告知,‘欧梵’何以针对蓝氏而来?”
“希文,你相当直率、坦白。”戴洛无辜地微笑。“不过我恐怕不明白你带控诉意味的话,是什么意思。”
“言重了,戴洛。”希文喝一口咖啡,叠起腿,靠向椅背。“‘欧梵’自来台后,所投资、并购的对象只有一家公司,蓝氏。这,令我不由得不怀疑,‘欧梵’是不是有计画地企图并吞掉蓝氏整个企业。不过你既只是派驻在台的代表,也许你并不知详情,仅奉命行事?”
如此说,一半有激将意味。英国人的骄傲天性不容人指称他们屈居人下,为人差遣。何况观察戴洛言谈举止和穿著,希文相信他来自英国上流社会。
他没料到戴洛很有风度,谦逊地接下了他的讽嘲。
“很惭愧,确实如此,我只是拿薪水的。不过恐怕你误会了,希文。‘欧梵’没有并吞蓝氏之意,这两个字太严重了。我承认,‘欧梵’原先了解台湾企业界市场后,确实视蓝氏为头号对手。当我到达此地做了些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发现蓝氏其实危机重重。因此,不妨说,‘欧梵’事实上是拿钱为蓝氏解决了些难关呢!你说是不是?”
一时间,希文为之语塞。这是障眼法,却也是实情。
“戴洛,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请说。”
“‘欧梵’会不会刚巧在金融界也有投资呢?”
“唔,这就牵涉及内部行政机密了,恕难奉告。”
希文也没指望得到答案,不过碰运气一试而已。
“有个‘欧梵’欧洲服饰精品店,是直属‘欧梵’,或凑巧同名呢?”
这是见机行事的时刻了。
“我能不能请问你为何如此卫护蓝氏?”戴洛不答反问。
“此话怎讲?”希文静静问回去。
“由刚才至今,”戴洛慢条斯理啜著茶,“嗯,好茶。我是说,希文,你给我的感觉,仿佛你今天是代表蓝氏向‘欧梵’来提出质询。但我了解你自己经营一家服装公司,而且扬名海外呢。莫非贵公司也是隶属蓝氏的一支分支企业?”
“虽然这与你无关,我无意无礼,不过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没有。‘丝筑’和蓝氏没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然而我的确和蓝氏纺织有生意往来。”顿一下,希文决定无妨,便接著告诉他,“我本人和蓝家颇有私交,因此对蓝氏另有一份私人的关切。”
“原来如此。”戴洛品著茶,神情愉快。“那么,不知可否告知今天约谈的主要目的?”
他避开了关于“欧梵”精品店的问题,不管他回答或再避开另一个问题,希文皆等于达到了今天见他的目的。
“我想请教‘欧梵’真正负责人的大名。”
这问题在安若预料中,戴洛给他她的答覆。
“李梵。”
希文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又是李梵。
“这位李梵,是先生还是女士?”
戴洛笑。“是女士。”
“我也许问得太多了,”按捺住急切,希文冷静地又问,“不过,只是好奇,李梵女士多大年纪?她是中国人吗?”
“啊,希文,你应知道的,询问女士的年龄,对我们而言,是极不礼貌的。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她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很时髦但非常端庄的一位淑女。我非常尊重她。”
他问安若“李梵”是谁时,安若只说了一个字。“我”。
因此他又附加道,“也很欣赏她。她是个多才多艺,非常奇妙的女士。”
“听你这么说,我真想有幸一睹芳容。有可能吗?”希文的渴望不是装的。他胸口有个闷葫芦,快把他的胸腔挤破了。
“这很难说。她行迹飘忽不定。”这是真的。“不过,我若见到她,定会向她提及并转达你的好奇。我想她会乐意和你见面,她对你在时装界的成就十分仰慕钦佩呢。”
希文听得出后面这段话中的空洞。他们接著谈了些戴洛对台湾各方面的观感,希文知无不言地回答了些关于时装方面的问题。知无不言,因戴洛不是应酬虚问,他提出的问题颇为专业,显然在这方面略有涉猎和研究。他既不是胡乱随便发问,希文自然给予相当的尊重。
结束这次亦和谐、友善,才暗藏玄机的面晤后,希文直奔医院。
不知是否希文和蓝(王玉)算是尘埃落定的婚事安抚了蓝季卿,及希文等于半接管了蓝氏,安了老人的心,他的复原情况已有起色。
蓝季卿仍不能清楚地说话,半边脸还是僵硬的,但他的右手可以尝试著活动了。多半时候若他想说话,他可以抓著笔,在纸上缓慢吃力地写字。
希文进病房时,他坐卧床上,百般无聊地翻著财经杂志,枕头边堆著好几份英文、中文及香港的经济日报。看到希文,他十分高兴,招著手,又拍拍床,叫他坐。
希文坐进床边的椅子。
“您气色越来越好了,爷爷。”他终于改了口时,蓝季卿曾欣喜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蓝季卿嚅动著嘴唇,吐出几个含糊的音,一只手比画著。
“公司您别担心,我们快整理出眉目了。”
蓝季卿宽慰地点头。希文从不说“公司一切很好”这类话。听起来便知不实际,只会令蓝季卿更焦虑、怀疑。
蓝季卿又比画著。希文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很容易了解他笨拙的手势。
“对,我还是相信正如蓝叔怀疑的,有人有计画地先分解蓝氏各个据点,再逐一并购。我快查出些端倪了。爷爷,现在有个关键问题,您一定要告诉我实情。”
蓝季卿瞅著他。
“我曾跟您提过您很久以前要我帮您打听的一个女人,李梵。您告诉我她死了。”
蓝季卿没有反应。
“她真的死了吗,爷爷?”
他依然木然不动。
“我查出是个叫‘欧梵’的财团买下了蓝氏几个分支,这个财团的负责人叫李梵。会不会就是您认识的同一个人?”
这次他立即有了回应。摇头,肯定而坚决。
“您认识的李梵,她没死,对不对?”
蓝季卿闭上眼睛,久久,希文几乎以为他睡著了时,他睁开,眨一下。
“她在哪?您知道吗?”
他又眨一下眼睛。
“我要去看她,爷爷。我必须确定一下,这整件事疑点太多了,但是我不希望造成您不愉快。”
蓝季卿叹一口气,示意希文把拍纸簿拿给他。他在纸上潦草歪倒地写了两行字。
〝恒春四重溪
安人安养院〞
“她在那工作?”希文问。
他摇头,眼中充满哀伤、憾悔,又拿起笔,写道:“她谁也不认得,亦不知自己是谁,你去也没用。”
原来以为找到的一线可能出口,又堵住了。这种时候,蓝季卿没有必要再骗他。
***
尹仲桐拿著些档案报告进办公室时,希文正在犹豫和纳闷。尽管他相信蓝季卿,去恒春只怕也是白跑一趟,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敦促他去看看。
“什么事?”仲桐观察他眉头深锁的脸。“我帮得上忙吗?”
“噫,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在恒春吧?”希文想起来。
“是啊。怎么?”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希文把他重抄自蓝季卿拍纸簿上的地址名称递给他。
仲桐看一眼,笑起来。“这安养院院长就是家母嘛。”
“这么巧?”希文当下作了决定。“想不想回去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
“好几年了。”仲桐涩然道。“前些时才托我妹妹把女儿送回去。我分不开身照顾她。”
“回去看看吧。我和你一道。”
仲桐再看一眼纸上的字。“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知道家母开的安养院?你去那做什么?”
“路上再说。我们说走就走。”
***
在公寓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朴枫还没有回来,蓝(王玉)不耐烦了。她们本来每天下午两点见面,蓝(王玉)在她这待到五点,然后回蓝氏总公司大楼晃一下,再去酒店。最近已连续好几次蓝(王玉)来都扑空。朴枫人不在,也没留话。
她失了魂似的下楼,电梯门开时,正好和刚回来的安若迎面碰上。
“安若!”蓝(王玉)沉郁的脸笑开来。“怎会在这碰到你?你来找人吗?”
安若考虑了一下,“我住在这。”她清楚蓝(王玉)和情人幽会的时间,因而从未和她“巧遇”或“偶遇”过。
“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常来,怎么没见过你?”
安苦笑笑。“我就住八楼。”
“我可以去你家吗?”心情正烦闷得很,蓝(王玉)近乎要求地问,“会不会不方便?”
“谈不上家,乱得很。”安若想拒绝,说的却是,“你不嫌弃的话,当然欢迎。”也许因为闻到她身上的酒味。
进了屋,蓝(王玉)环视简单、整齐的家具。“你不像一丝不苟,刻刻板板的单调型的人。”
安若笑了。倒是形容这屋子的装潢形容得很贴切。“家具格局都保持原状,我没动它。”她把倒来的冰水递给蓝(王玉)。“你喝酒了?”
“一点点。”蓝(王玉)捧著浮著冷雾的杯子。
安若在她旁边坐下。“你经常喝酒吗?”
“心里烦就喝。”
“而你常常心烦。”
蓝(王玉)把脸别开一会儿,又转回来,眼中闪著泪光。“我知道我们才见几次面,谈不上很熟。可是……不知道,每次看见你,我总有种……想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的感觉。”
安若看著她。她应该对她有什么感觉?恨吗?以前,见到蓝家任何人之前,她以为她恨他们所有的人。但蓝(王玉),她们的同父异母关系不是蓝(王玉)的错。蓝(王玉)错在不该是蓝嘉修的女儿,又是希文的太太。
“你丈夫呢?”她脱口问。
蓝(王玉)没去想她怎么知道。“他忙。”她苦涩地抿抿嘴。“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忙。我也想做些事,可是公司里的一切我都没有能力应付,又不能去跟爷爷或爸爸说我不要待在蓝氏,我只好逃避。”
“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蓝(王玉)转著手里的杯子。“以前爷爷整天盯著我,替我定好日程表,就像功课表一样,我照他的命令一样样去做,可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他把公司交给了希文,也把我交给了他。希文则是完全的不管我,我就成了孤魂野鬼,到处晃荡。晚上回去睡觉,上了床,才觉得身体归了位。”
安若不愿想她和希文上床的部分。“于是你就喝酒?”
“我也不想喝,可是不喝酒做什么呢?”她紧握著杯子,低著头,眼泪一颗颗往杯子里掉。“我快疯了,快窒息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无助地啜泣著。
安若无法再冷漠了。她拿走杯子放到茶几上,把蓝(王玉)的手拉过来握住。蓝(王玉)却索性靠在她肩上哭起来。
“我好苦闷,安若。好痛苦!这种痛苦,又没法跟任何人说,没有人能了解的。”
“你丈夫呢?你不能和他谈吗?”
“希文对我很好,就是他对我太好,我更不能告诉他。他会失望,生气,然后说不定就不理我了。如果连他也不理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别人了。”
安若心痛地闭一下眼睛,一块块垒梗在心上。在她怀里哀声哭泣的是她仇人的女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她所爱的男人的妻子。她抑下眸底深沉的悲哀,张开眼睛,轻轻拍拍蓝(王玉)的背。
“别哭了!有什么苦闷,说给我听听。”
蓝(王玉)摇头。“你会轻视我。我长这么大,只交了你这一个朋友。我不要失去你这个朋友。”
“你不会的。”安若发觉她的承诺是真心的。“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蓝(王玉)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真的?”
“真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她咬一下嘴唇。“我是同性恋呢?”
“这又不是传染病。”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和朴小姐去店里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安若静静说。“你结了婚,还和她继续来往?”
“我没办去。”蓝(王玉)吸著气。“除了希文,只有她对我好。”
安若起身去浴室为她拿面纸,门铃响了,她出来,蓝(王玉)已经开了门。戴洛诧异地看著蓝(王玉),一脸惊为天人的表情。安若过来为他们介绍。
“蓝(王玉),这是戴洛,我的朋友。”
“你好,蓝小姐。”戴洛很绅士风度地微弯腰行礼,等蓝(王玉)羞怯地和他草草招呼,转身逃往洗手间,他方露出失望之色。“她就是费希文的太太?”
“嗯,你觉得相见恨晚,是不是?”安若揶揄他。“看来我少了个倾慕者了。”
“我对你的倾慕永远不会消失,但,老天,我发誓我刚刚心跳加速了好几拍。”
“为什么突然说英语?”
“万一她听见多难为情?”
安若笑。“你怎知她不懂英语?她是柏克莱研究院的硕士哪。”
“她看来更像柔弱且容易受惊的小兔子。”戴洛改回来说国语,不过压低了声音。“她怎会在这?”
“这不在我计画中。”安若声明。“你怎么来了?”
“有个地方在一栋新商业大楼十五楼。我想也许你有兴趣去看看。”
“好,待会再谈。”
整理过仪容,蓝(王玉)回到客厅。戴洛脸上,眼中俱是难以掩饰的爱慕。他明显地对娇美、含羞带怯的蓝(王玉)一见即钟了情。安若心中颇为这位好友难过,他老是将深情真意用错对象。
“你们大概有事。我走了。”蓝(王玉)落寞地拿起皮包。
安若忽然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看别人成群结伴,相偕相携,而没有人看见她的孤单,了解她的痛苦。
“你若没事,可以和我们一道。”冲动之下,她听到自己说。
戴洛诧然看著她,不过没说什么。
“好啊。”蓝(王玉)立刻绽颜。“你们要去哪?”
***
恒春之行大出希文预料。
仲桐的母亲告诉他院中没有人叫李梵,他原十分失望。而后他见到仲桐的女儿,及和小荃在一起的女人。仲桐母亲说她叫阿静。
“阿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她似乎得了失忆症,没人知道她的原来姓名或来自何处。以前我们都以为她是哑巴,小荃来后,她竟然开口了。不过她只跟小荃说话,嘀嘀咕咕地,把小荃当她的女儿般。”
仲桐母亲放心地让小荃和阿静在一起,她们似乎很有缘。院里那么多人,小荃只找阿静玩。她也告诉仲桐和希文,阿静那日跪地磕得头破血流,以为有人要伤害小荃──她女儿的事。
“后来我要把小荃从她身边带走,只要说是带孩子去找爸爸,她就放心地放手,只是那悲伤、绝望的神情,教人看著心酸。有小荃和她作伴后,她至少快乐了些。本来有位蓝先生每个月来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已有两个月没来了。”
希文心念一动,询问这位蓝先生是谁。事实上仲桐母亲在形容他的样子之前,希文已知道便是蓝季卿。听说他十年不曾间断地回来看阿静,希文更确知,阿静即是李梵。他没有在仲桐和他母亲面前说破。
蓝季卿有个远在南部的情妇,这倒是希文想像不到的。他回到台北,未曾停顿休息,便去看蓝季卿。
“我看到李梵了。”
“她好吗?”蓝季卿歪扭的嘴勉强吐出这几个音。
“很好。爷爷,李梵曾有个女儿是吗?”他不问蓝季卿和李梵的关系,那是蓝季卿的私事。
老人隔了许久,在拍纸簿上写,“有个孩子,我不知是男是女。”
“孩子呢?”
“下落不明。”
“您找过吗?”
“无从找起。”泪水滑出老人眼角,希文拿面纸为他拭去。
“爷爷,不要难过,不要激动。如果您能告诉我经过情形,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帮您找这个孩子,她是蓝家的骨肉,该让她回蓝家来。如果找到她,李梵的病也许就会好。您心中也可以减去罪恶的负担。”
蓝季卿是激动也是感动,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希文握住他,告诉他李梵把一个小女孩当她女儿的事。
“那么,是女孩子?”
他痛苦地扭著的嘴角隐隐有失望的神情。希文摇摇头。
“女孩也还是您的骨肉啊,爷爷。”
蓝季卿沉默好半晌,扭著嘴说,“不是我的。”
希文误以为听见是女孩,他便不认。但他接著费力地告诉希文:“是我孙女。”
“是蓝叔?”希文更意外。“李梵是蓝叔的……”
蓝季卿摇著头,要笔,然后歪歪倒倒地写,“嘉伦。”
若非和蓝嘉修谈过,希文可能不明白。“蓝叔的哥哥?”
蓝季卿点头,吃力地,他慢慢说出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一个他一手造成的悲剧。
离开医院时,希文感到极度沉痛。他的心口剧烈疼痛。不知有没有像他这么年轻的人,因为心痛过度而休克的?
李梵为护女而跪地叩得头破血流。蓝季卿在旧屋前打听故人下落,闻得噩耗,几欲伤心失神。李梵二十九年前被抛弃时,已怀有身孕。蓝季卿痛失长子,次子又懦弱无能,想起一个曾怀有蓝家骨血的女人,再去找她,冀望著她生的是男孩,便将她接回蓝家时,她已嫁了人,她鲁莽粗蛮的丈夫挥著刀将蓝季卿威胁地赶走,声言孩子是他的,他无权过问。蓝季卿隔了七、八年再回去,李梵已然母女全无音讯。
希文一遍又一遍的想著,然后发现自己站在“欧梵”门外,他推门进去。
“费先生!”惠卿惊喜地露出真诚的笑。“好久不见了。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安若在吗?”希文没有心情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她不做了呢!离开了。”
他的心一沉。“你知道她在哪,怎么联络她吗?”
“她没说(口也)。”惠卿歉然摇头。“不过她偶尔会来,要不要我为你传口讯?”
他需要和她当面谈。透过惠卿约,她不会见他的。“不用了。谢谢你。”
他相信惠卿会告诉安若他来过。如果她愿意和他见面,她知道如何打电话找他。
希文回自己公司,一进办公室,秘书就送来一大叠电话留言,他没心看,她报告他不在时发生的待他回来处理的事,他也听若未闻。蓝氏和“丝筑”两边的事,已几乎耗尽他所有精力,为了挽救蓝氏,他动用了大笔自己公司的资金和个人存款,服装秀不到两个月内要推出,诸事待举,他的思路一点秩序也没有。事业是他的全部,感情非十分必要。如今两者皆颠覆了。
他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真正的李梵在安养院。另一个神秘的李梵,安若,其实都是同一人。安若用李梵的名字掩其身分,因为安若就是李梵下落不明的女儿,而“欧梵”的负责人是李梵,亦即安若本人。
并吞蓝氏,意欲毁掉蓝氏的,就是安若。
这个在背后支持她的财团是谁?
希文拿起电话,直拨伦敦维珞时装公司。他要查明整个事纯是安若个人的报复计略,或尚另有他人。
“啊,希文,你好吗?”维珞时装公司的负责人听见希文的声音,十分高兴。“你不是要再来一趟?我有些设计图要你看看。你几时来啊?”
“就这几天。我最近较忙。”
“你几曾不忙过?”对方笑道。
“John,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请说。”
“请你帮我打听一个叫‘欧梵’的财团。我要知道它的主持者是谁。”
“这个容易。‘欧梵’的前身是‘英翰’。财团中尽是位居津要的权贵。”
“会不会狄兰德公爵凑巧也在其中?”
希文不过福至心灵,不料一猜就中。
“何止!他是大股东。‘英翰’时期的总裁兼总监主席。你认识狄兰德公爵?”
“慕名而已。请继续。”
“唔,狄兰德公爵驾鹤西归后,把他在‘英翰’的股份遗留给了他女儿,安?狄兰德。”
希文觉得脑门轰然一声巨响。“是她,从头到尾都是她。”他喃喃。
“希文,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这位安?狄兰德你见过吗?”
“岂止见过,还和她说过话。不过这位绝世佳人惜语如金,冷漠高傲。我能有幸得见,几次都在慈善义卖会场,她的芳影飘忽,但匆匆一瞥,亦教人梦寝难忘。”
“那么你对她并不熟悉?”
“那要看你指的熟悉范围。”John语气幽默。“伦敦多少贵族公子都愿拜在她裙下称臣,我虽仅商界一介平民俗人,也不甘落后地期能得美人青睐。尽管当然地落了空,我多方打听过关于她的事。
“狄兰德小姐可谓女中豪杰,才略容貌兼俱。据说公爵在世时,许多次谈就的大笔投资,俱出自小姐的洞察先机。她二十岁即伴随公爵出席财团董事会。会中一群爵爷尚在交头接耳,难以决断大计,她简短数语,往往即解了大家的疑惑。无数次重大决策和方案的推动实行,看似是董事们的一致决议,实则皆是狄兰德小姐的慧力慧性之功。
“我如何知道这等机密?因为其中一名执行董事是我舅舅。所以呢,你算是问对人了。你想,这些元老大公岂会对外道出如此有损他们尊严的事?狄兰德小姐本人绝少在公共场所或社交场合曝光,偶尔参与,如我前面说的,总惊鸿一瞥。因此这样的事旁人无从得知。我呢,原期望舅舅扮个引线人。本自以为比其他人多一层关系,便多一个接近佳人的机会,结果舅舅为劝我死了这条心,不惜透露令他和诸爵公大为汗颜的内幕。不过这几位诸公大人对这位小女子都叹服得很。她一个提议,一个小意见,大家银行存款立即赚进一倍。尊严掉在会议室里又何妨?”
“你睡著了吗?”
“我这辈子从未如此清醒过。”希文说,口气自讽。
“怎会突然问起狄兰德小姐和‘欧梵’?”
“对‘欧梵’略有风闻,所以想了解一下。那么,现任的‘欧梵’总裁,便是狄兰德小姐了?”
“那是自然,‘英翰’有几位老爵爷相继羽化后,年轻一代继承人陆续接了棒,内部做了些变动,狄兰德小姐将‘英翰’易名‘欧梵’。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改日好好答谢。”
“赶快来就算谢了我了。一些关于这场明年春装秀的细节,我已拟好大纲,就等你来会商议定了。”
“好。我会尽快安排,班机订妥我就通知你。”
放下电话,希文静坐著让这一天听到的一连串震惊、震撼得他五腑倒置的消息,慢慢在他凌乱的思维中消化,厘净。
不论安若要摧毁蓝氏的理由多么正当,希文决定尽全力阻止她继续。
接连几天,希文打电话或本人又去“欧梵”数次,都没见到安若。他终抱著一试的心情请惠卿传话,安若也未和他联络。另外一个女人却又找上了蓝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