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蓝季卿度过了二十四小时的观察期,移进了特等病房。他的血压虽然被控制住,暂时稳定了,但他却失去了语言能力,仅能睁著愤怒的眼睛,歪著焦灼的嘴,试图举动他顿忽间失去自主能力的手,痛苦地无法表达他想说的话。

“季老,别急。您越急,越影响您的康复情况。”希文握住他曾一度呼风唤雨,如今脆弱无能的手,温和地劝著。“心情放轻松,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的。”

蓝季卿颤动著嘴唇,他的老妻不动声色用面纸拭去他没有知觉的嘴角上的唾液。

“孩子们都在外面,”没有人敢进来,尤其蓝嘉修和蓝(王玉)。蓝柯静芝轻轻地对他说,“医生吩咐不让太多人进来吵你。尹仲桐也在外面。要他进来吗?”

蓝季卿拚命眨眼睛。

“慢慢来,季老。”希文说。“这样吧。肯定的事,您眨一下眼睛,否定眨两下。我们好知道如何遵从您的意思,您说好不好?”

蓝季卿很慢地眨一下眼睛。

“好。要请尹先生进来吗?”

眨一下。

“其他人呢?您还要不要见其他人?”

两下。

希文去把尹仲桐叫了进来。这表示蓝季卿要交代公事,蓝柯静芝把面纸塞给希文,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季老,现在就我们三个人在这。要我出去,您和尹兄谈谈吗?”

两下。

“我和尹兄大概谈了一下公司的现况,详细情形我还不甚了解。”希文主动报告说明。“我不认为我适合插手,但是如果您有指令,我尽全力协助蓝叔。”

一下,停顿。又一下,停顿,再一下,蓝季卿焦急的脸扭曲得更厉害。

“别急,别急,季老。我来说,是否合您的心意,您慢慢回示,好吗?”

一下。

“您要我帮著蓝叔整顿业务?”

这一下他眨得很用力,而后眼中露出哀恳的神色,希文心中不由一酸一悸。

“好,没有问题,我会的。我们也还是需要尹兄的协助。”

又是用力的一眨。

“总裁,您放心。”尹仲桐慎重如宣誓地开口,“这次我绝对忠诚,诚实如一,不敢再有丝毫虚掩。”

希文将不能再用的面纸悄悄丢掉,悄悄又拿了一张,回来挨近蓝季卿头侧。

“您安心休养,季老,从今天开始,我就加入蓝叔和尹兄──”

蓝季卿连续地猛眨著眼睛。

“有什么不对?”尹仲桐低低地问。

希文只一下就明白了。“您不要蓝叔再管事?”

肯定明确的一下。

希文思虑片刻。“这样恐怕不妥,季老。所有情况和内中过程蓝叔最清楚,我需要他提供所有业务往来来龙去脉资料,然后大家共商对策。”

蓝季卿曲扭著嘴和脸,瞪著眼睛。

“这时候违背他老人家,不大好吧?”尹仲桐小声耳语。

希文警告地看他一眼,唯恐老人多心,解释道,“尹兄的看法和我相同,他担心您生气,影响健康,不便直说。不过我相信以您的睿智,您一定了解这是责任问题。蓝叔愿意负起责任,查究错误出处,您不会不给他这个机会的,是不是?您若教我一个人担这个重责,我怕我是担不下来的。”

蓝季卿眼睛朝他瞪来,拗了一会儿,终于眨了一下。接著他嘴巴用力扭著,手指也费力地弯著。

希文一面不停擦涎下他嘴角的唾液,一面费力、耐心地猜他要什么,最后终于自他努力瞟向门的眼神猜到了个端倪。

“您要叫人进来?”

一下。

这次他一猜就中了。老人要见蓝(王玉)。

接下来的部分很是困住了希文好半晌,结果是蓝(王玉)说出了他的心意。

“爷爷要我们赶快结婚,越快越好?”

满意的一下。

本来就成定局,只是早晚的事,这个节骨眼,自然没有理由推拖,希文答应了。老人露出倦容,闭上眼睛。

安若,希文苦恼地想,他如何向她说明?

***

“蓝(王玉)要和费希文结婚了。”

尹仲桐疲惫地扯掉领带,丢在椅子上。躺在床上等他的女人,他的前妻,懒洋洋把眼睛从不怎么用心在看的杂志上抬起来。

“那关你什么事?”说完,嘴一抿,她不悦地讽刺地加上,“说错了,蓝家的每件事都关你的事。”

“不要这么尖刻。”仲桐解开衬衫,用一脚蹭掉另一脚的鞋。“若不是董事长带我进蓝氏,我到现在只怕还是个小职员。”

“你感恩图报,两肋插刀,插得妻离家破,是你不满意,还是他不满意?”

“你又要为这个事炒冷饭吗?他现在人在医院,形同废人了。”

“你跟我凶什么?他病了是我的错吗?”

仲桐倦乏地叹一口气,上床躺在她旁边,伸臂将她揽过来。“不是你,和你不相干,是我的错。”

“你这么多年为他家做牛做马,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个小时卖在蓝氏当狗,什么事还往自己身上揽,神经病啊你?”

“你不明白。”他吻一下她的额头。“我累了。睡吧。”

“你几时不累?到蓝氏工作后,你几时不累过?”她气恼起来,用力推开他。

他不再拉她,旧仗了,打来打去结果总相同。说蓝嘉修心力交瘁,他何尝不是?但蓝嘉修有责任,他的责任也是难以推卸的。

对妻子,他也有份难卸的责任和歉疚。他是疏忽、冷落了她相当长一段时间。起初期望她谅解,她不能,他无法怪她,总是他做丈夫的气短,他除了迁让还是迁让,但当她为了报复或引起他注意,竟然去寻欢,他也戴著绿云地忍下来,她却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

婚是离了,她偶尔还是回来。回来他也留她,有时欲情未全遭白天的倦累摧尽,两人交欢云雨,彼此间的情与意都还在。

他知道她气他还是以公司为重,更气他不开口要她回来。他何尝不希望他的家庭美满,婚姻圆满?但他是个男人,除了是丈夫,还是个大丈夫。大丈夫岂可罔顾恩义?他们的生活得已改善,买了房子,有进口车代步,全是蓝季卿给他的优厚待遇所赐。他的回报是几乎搞砸他用毕生的心血所创建的一切。

“蓝氏目前有危机。”他困倦地说,“熬过一阵子,情况好转,我就可以正常上下班,有时间陪你了。”

“你这句话拿录音机录都要把磁头录烂了。”她忿忿跳下床,穿上衣服。“蓝氏,蓝氏。我希望蓝氏破产!蓝家的人都死光……”

他一个耳光打断了她。她愣住,他也愣在床上。吵了几百回,她一向都唱的是独角戏,他始终相应不理,一个字也不回她,今天居然动了手,她倏忽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仲桐这一掌出去,心底愧疚更深。“对不起,我不是……”

“你打我!”她终于醒了过来,伸手捂著脸,尖声叫起来。“尹仲桐,你居然打我!”

“我不是──”

“你不是人!你不是个男人!你我从此情断意绝!我再也不会回来自作贱了!你全心全意去当你的狗奴才吧!”

她拎起皮包,飞转身奔出房间。

“朴枫!”

***

听见风铃声,惠卿自柜台后抬起已成惯性的亲切笑脸,见到来人,她的笑容扩大,双眼圆睁。

“哥!你怎么来了?”她惊喜地迎上去。“今天外面吹的是什么风啊?”

走近了,她看见仲桐眼下的阴影,和瘦削的两颊,又是一惊。

“你气色怎么这么坏?不舒服啊?”

仲桐接住她伸手摸他额头的手,涩涩一笑。“没事。最近比较忙,睡眠不足。”

“坐吧。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了。”他拉住她。“我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不能坐下说吗?”

“我还要赶回公司……”他打住,看著由楼上下来的美丽高(身兆)的女人。

惠卿循他视线回头望。“安若,”安若朝他们走来,“这是我哥哥,尹仲桐。哥,我的同事,牧安若。”

安若向他一颔首,“尹先生,你好。”

“叫他名字就好了。”惠卿说,换了平常,她会和哥哥开开玩笑,他今天面色凝重,必然有事。“安若,这儿麻烦你照料一下,我和我哥谈些事情。”

“没问题。你们到楼上去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他们才上去,电话就响了。

“‘欧梵’,你好。”

“安若。”

“希文。”听到他的声音,她绽开笑容。“你在哪?”

他有几天没来找她了,不过电话总要打上好几次,除了她离开“欧梵”,去酒店“上班”时。她不肯告诉他在那边如何联络她,理由是那边不若在“欧梵”这么自由方便。事实上,她是需要些时间完全单独地做些她该做的事。他的电话绝对会是干扰,她也怕他去找她。

“我在公司。真想见你,可是最近事情太多。我能设法走开一点点时间时,你又不让我找你。”

他的抱怨加深了她甜蜜的笑容。“我们都有必须做的工作,就等你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怕要忙上好一阵子呢!你就这么狠心?你不想我吗?”

她从来不回答这种问题。不过她今天心软了。她是想他,她不能否认,尽管她仍徘徊在矛盾和迷惘中。

“我今天酒店那边可以提早下班。你会有空吗?”

“我不知道,安若。真的。”他的声音十分苦恼和愁闷。“我需要见你,需要看到你。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你说,”涨满胸臆的情意是从哪来的呢?它磨蚀了她的斗志。近日来,当她继续推动她的报复行动,连戴洛都说,她的步伐慢下来了。她每每和自己抗争,挣扎,但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意识里除了他,其他都不再存在。

“你一空就给我电话,我想办法飞也要飞去见你一面,哪怕是十分钟,十秒钟也好。”

“好,”她柔声答应。“我会打给你。”

“太好了,安若。那我就等你电话了。”

“好。”

“我爱你!别让我等太久,我得去忙了。回头见!”

安若执著话筒,里面只余嗡嗡声,但他说的那三个字在里面缭绕著不曾消失般,穿进她的耳膜。

好美,好美的感觉。美得像梦一样。她忽然想哭,胸腔涌塞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情,那是爱,和快乐。满得几乎要爆开。除了她的养父母、牧师夫妇和狄兰德夫妇,没有人给过她如此强烈的感受。

但那是不同的。养父母给她的是亲情,她到死都感念、感激他们。然而她生命中最深刻、深挚的爱,仍是来自她亲生母亲;为她饱受凌辱,吃尽苦的母亲;为她被折磨至死,仍拚命保护她的妈妈。

而希文。他的爱是那么地教她惊又惶,喜又惧。他爱她,因为她是她,也因为她不是她。在他面前的她,才是生命最原始的她,然而她仍旧戴著不容任何人窥见的面具。

她颤抖著手放下听筒。这不是欺骗,感情上,她没有欺骗他。只是她现在还不能为自己而活,她的使命完成那天,她自然会向他托出实情。他会谅解的,她希望他会,相信他会,他是那么个善体人意的人。

楼上,惠卿的表情变得和她哥哥一样凝重。

“为什么闹得这么僵呢?”她叹一口气。“我一直不是很喜欢朴枫,她看起来就像任性的人,你是一个钉子一个坑的个性,怎么可能合得来?可是你们相爱,妈和我都不便说什么。闹到离婚,我们也不好置一词,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可是你打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我是冲动了点。”仲桐摇摇头。“她口不择言,我太累,没用大脑思考。婚姻失败,我的责任居多。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小荃的保母身体不好,不能带她了。我忙,没空另找合适的人。好不好你帮我跟妈说一声,请她帮我照顾小荃一阵子?”

“妈求之不得呢!可是你要知道,”惠卿警告道,“孩子带回去,照你的工作情形,一阵子不会是短时期。到时候她们祖孙相处得感情好了,你要再带走,妈会受不了,孩子也会不习惯的。”

仲桐默不作声。

“大人争吵到翻脸,最无辜可怜的就是孩子。让她有个地方安安定定住著,还有人爱她,陪著她,或多或少,可以补偿父母不合对她造成的伤害。可是你若只顾虑自己一时方便与否,让她觉得被当成皮球,她六岁了,不会不懂什么教难过,伤心。你要送她去妈那,我绝对赞成,妈会疼死她。但后果你要好好想想。”

仲桐食指和中指拧著额头,考虑良久,而后放下手,下了决心。“先送她回去,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也回去。”他抿一下嘴。“一事无成就一事无成吧,回去随便做个小生意也好。我不是在大都市求生活的料。”

“你想清楚就好。”惠卿斜脸看著他。“决定了?”

“决定了。”

“你这么忙,怎么送小荃呢?”惠卿想了想。“我好久没回去了。我和安若商量一下,如果她酒店那边可以排几天假,店麻烦她照料,我替你带小荃回家好了。”

仲桐吐一大口气。“能这样,就更好了。”他歉然苦笑。“我也的确走不开。大老板病倒了,公司里一团糟。”

“你到底在哪上班啊?光听你说忙忙忙,什么公司让个员工忙了几年还怕个没完?”

“以前没告诉你,是怕自己才干不够,万一待不久就要走人太丢脸,现在是自己出了楼子,更不能告诉你了。”

惠卿抓住他的手。“哥,你说什么呀!你出什么麻烦了?难道……”

“别瞎猜,”他拍拍她。“你了解你哥哥的,安安分分的日子都过得笨笨拙拙的,绝对做不出违法的事情来的。”

惠卿松一口气,可是还是不放心。“那你说什么楼子?”

“是公司出了状况,我也要负点责任。”他长叹,“但愿能熬过去,否则要是倒闭,我就太对不起总裁初提拔之恩了。”

“哥,不要卖关子了。我是你亲妹妹呢!哪有在什么地方工作都不能告诉我的道理?我带小荃回去,妈问起,你教我怎么替你说话?”

他又一声长叹。“我在蓝氏。不过只怕要跟它同归于尽了。”

“蓝氏!”惠卿吓一跳。“蓝氏那么大的企业,你胡说什么呀!”

安若走到楼梯中途,正好听到他们最后的对话,她悄悄端著茶盘退下楼来。首次想到一个她以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她可以整垮蓝氏,但在蓝氏的员工怎么办?

***

她这个问题向戴洛提出来时,戴洛瞪著她半晌。

“Ann,我亲爱的,你的赌注越下越大了。”

他们在她几天前租下来的房子的客厅里。她是连家一起租的除了卧室里的床,安若没动其他家具。这里对她而言只是临时居所。

她就住在蓝(王玉)和她情人幽会地点的楼下。她原属意对面那栋但希文提过那是他朋友的房子。她不知道他为何找房子,若是他要住,屋主是他认识的人,她自然不可能后来居上。在这边也好,离蓝(王玉)近些。希文要是确实要住对面,一样很近。

“怎么说?”安若反问。

“显而易闻哪。”他们现在说的是国语。这是她的原则和习惯,戴洛已然谙悉。私底下时,安若必用她的母语,出现公共场合,她说的便是英语,也算她半个母语。

“我洗耳恭听,大分析家。”

“你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但费了这么久的功夫,你不会功亏一篑,半途而废,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蓝氏整个买下来,保留原有的员工,让他们都继续待在原处,方不致造成失业荒。”

“这事要从长计议。”安若不置可否。“凭我们这几年投资的回收加利润,买下眼前的蓝氏,不是很大的问题,可是我不要一次撒网,会打草惊蛇。这要一步一步来才行。”

“有个问题我憋很久,快憋出肠胃炎来了。可否容我一探?”

安若睨他一眼。“有话就说,莫非你咬文嚼字,是想要我费力猜个脑震荡,你好乘虚而入,令我有问必答?”

戴洛嘻嘻笑。“我倾慕、爱恋你这么多年,就为你独具一格的慧质兰心。”

“啊,拍马逢迎灌迷汤,对我无效。你知道的。”玩笑开完,安若认真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你为何一心一意想并吞蓝氏?”

她瞅他。“你不问则已,一问就一针见血啊。”

“你下手无情,已有人流过血了。”

安若明白他的意思,她不言语。

戴洛以为她生气了。“我相信你有你绝对合理的理由,”他温和地说,“认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是个心性残忍的人。因此我不问理由的帮你。现在我听说蓝氏总主教进了医院,形同植物人……”

“没有吧?他只是中风。”

“老年人中风是致命的疾病啊!你知道的。还有呢,我的调查报告给你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蓝氏这几年迭遭突击和偷袭之后,已每下愈况,眼看要全面倒圮,被逼得要宣布发行股票了。这下正好踏进你最好一计……”

“他们并没有宣布,”安若指出,这也是她纳闷的地方。“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

“Ann,”戴洛晃晃头。“斩草不一定要除根,手下留情吧!”

稍早些,早个一、两个星期,她会立刻驳回去,并且执意查蓝氏内部有什么“救援”计画在进行。现在,她不语,也没那么旺盛的激进心。

“蓝氏和你有仇吗?”

安若端起冷掉的茶喝一口。“现在还不到揭晓的时候。”她平声说。“我很感激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戴洛……”

“哎,我是开玩笑,不是讨人情哪。你给我的薪水够我去阿拉伯当个酋长,再娶上一堆后后妃妃了。”

“那是你应得的。你不是为我工作,你我是伙伴,合伙人。”

“你现在想拆伙吗?”他仍半开著玩笑。“钱赚够了,想摆脱合伙人啦?”

“万一我真要除根呢?你奉陪到底的当共谋吗?”她是严肃的。

“Ann,你不会吧?”他敛起逗笑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你说的,没有理由半途而废。但你可以退出。”言及此,她露出笑容,“可以去周游世界,或真的去阿拉伯,坐享齐人之福。”

“哎啃,齐人乐不如独乐乐,算了,我是信守一夫一妻制的人。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痴情痴心又忠贞不二。”

见她一脸凛然,他大笑。“别怕,我不会纠缠你不放。这提醒了我另一长处,我很识相又识趣,且十分知进退。你死也不会对我动半丝情,我早已大彻大悟。这又是我一大优点:聪明过人且很有自知之明。”

终于,安若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啊,忘了提另一点,你的厚颜厚皮,自恋自负。”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要具有大智慧的人才做得到的。你频频看表,表坏了吗?”

“我另有约。”安若半据实以告。“我们今天会谈到此为止。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抽身。最后一段,便是撒手(金间),我的关键棋。”

“你要将军,将的也不是我。”戴洛耸耸肩。“玩了这么久,不看到谜底,我怎可放弃?你有约,不耽误你,我走了,有事你知道如何找我。”

他走以后,安若绕著放电话的茶几走了好几圈,犹豫著无法决定要不要打电话给希文。她几时变得做事举棋不定了?

因为希文原本也是棋子之一,但如今他跳到棋盘外去了。

这个想法解开了她的犹疑。他既在棋盘外,自然与她的棋局不相干了。那么,她拥有一点自我,享受一些平凡正常人皆渴望的爱与情,又有何妨?

她手伸向电话,眼睛却不经意飘向天花板。蓝(王玉)怎么办?她究竟怎么回事?又和希文要好,又和一个女人夹缠一份见不了光的情。

啊,莫非希文知道,因此苦闷之余,把情感中被压抑难以向人倾告的部分转来向她寻求宣泄?是如此吗?

她寻思不出解答,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

“喂?”

“请问费希文先生在吗?”

“他出去了。请问哪里找?”

“嗯…我姓牧……”

“啊,牧小姐。费先生交代过,你一打电话来,我就Call他。你能不能留个电话?我联络上他,就请他给你回电,或者你要他去哪里跟你碰面?”

希文的秘书热切又详细的语气,消除了安若心中的狐疑。若他对她不是真心,他百忙之余,用不著如此大费周章为她特别下交代。

她不想说出她的住处,便留了“欧梵”的电话,然后回店里去等他电话。

惠卿看到她,高兴万分。“安若,我正有事想找你商量。”她拉著她说。“我知道酒店的休假日你可以自己排。不知道你这两天能不能排个一两天假?我有事想回南部家里一趟。”

“好啊,没问题。”安若一口答应。“你家在南部啊?”

“对,恒春。可惜我们没法同时休假,否则可以一起去玩玩。那儿风景很美。”

“是啊,我听说过。”安若对她微笑。“你放心回去吧,我可以排个至少四天假,够吗?”

“够,够。你太好了,安若。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不要这么说。”

罪恶感从何而来?为什么她如今想著她的下一步进行策略,无法再心安理得?为什么惠卿把她当好人,她听了心头有如针尖刺著般难受?

***

希文把视线移开他已看了数小时的电脑萤幕,旋过旋转高背椅望向窗外,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档案卷宗时,视若不见。

他坐在蓝季卿在位时所用的办公室。这儿位高楼高,视野广阔。但蓝季卿可曾有过窗外蓝天白云的瀚然心情?掌控偌大的企业王国,要有多么雄厚的一双手?他可曾想到过他的王国会有崩塌的一天?他知道他儿子的能力不堪如他一般地将整个王国擎在手中,当个魔术方块盒般转运自如。不过他必然没想到,他儿子把他一生的心血结晶,当块豆腐揉捏。

尹仲桐并未夸大其词,蓝氏如今不仅是个烂摊子,亦不仅是个烫手山芋。摊子可收拾,山芋再烫手,温度有减弱的时候。希文面对的蓝氏,是个几近被挖空的大洞,得有移山的本领,才能将它填回原来的形状。

敲门声使他转回来,再度面向有若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般的大办公桌。

“请进。”

开门而入的是尹仲桐。说是说他和蓝嘉修、尹仲桐共同研商大计及补破网,但三天来,每每希文赶过来,牺牲掉部分自己的办公时间,钻进蓝氏垃圾堆似的档案里时,和他相辅相助,随时传呼即到的,只有尹仲桐,蓝嘉修根本不见人影。希文连去医院都没见到他。

“我在蓝先生办公室找到一些东西。”尹仲桐抱著一叠档案夹,不知该往已无空隙的桌子的哪一角放。“我想也许你要看看。”

“搁在那边好了。”希文指指咖啡几,由办公桌后走出来,自己去小吧台倒了杯茶。“仲桐,你要不要喝什么?”

“现在不要,谢谢。”尹仲桐拉开大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坐下来,点燃一支烟。“看了几天,看出端倪没有?”

希文坐回去,苦笑。“如果你是问我找到从哪补起没有,答案是没有。你烟抽得很凶呢!”

仲桐也苦笑。“没法子。”他在一堆卷案底下找到烟灰缸,弹了弹烟灰。“还是联络不到蓝先生。”

“没关系。”希文摆一下手。“说实话,他若在,我们说不定还有点碍手碍脚不好做事。倒不是不尊重他──”

“就是尊重他,才有碍手碍脚的感觉。”仲桐接下去说。

相处几天,他和希文很容易便建立起一份男人之间的默契。希文坦诚,为人无伪又虚心,仲桐很快就看出蓝季卿为何激赏他,事情越繁越杂越乱,希文越冷静。

“说来惭愧。”仲桐抽著烟,坦言相告,“这些年我等于白拿高薪没做事。像我太太说的,跟‘狗似的’。”他自讽地笑笑。“蓝先生做每件事都把我关在门外,只给我一些他要我告诉总裁的报告。而我一直就自以为我在做我该做的事。”

“你是的,不要自责太深。”希文喝一口茶。“等我看完这些东西,我们一起来做些归纳,那时才能有些头绪。”

“有没有已经看过不再需要留著的?我把它们拿走,免得在这占位置。”

希文指指桌子右角。“这一叠不要了,先放回档案室好了。”

“裁员和发行股票的事?”

“再缓一缓好了。”希文沉吟道,“季老住院的事没有人知道吧?”

“照你的指示,只有蓝家人知道,不过这个月薪水到现在没发,已经有人开始传谣言了。蓝先生又一个星期不见人影──”

“薪水没发?怎么没早点告诉我呢?”希文按按太阳穴。“麻烦你把薪资帐册拿来我看一下。”

“要不要我请财务经理来和你谈谈?”

“不要,还不要。”

希文不愿意实际上和蓝氏公司内部接触太多,帮忙是一回事,见部门主管,便有理事之姿。倒不是蓝氏今非昔比,他因之避之唯恐不及。希文从无意涉入蓝氏企业,更别提接管主权。

稍后他打电话回“丝筑”。

“费先生,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他秘书说。“牧小姐刚来过电话。她留了个电话号码。”她告诉他。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范小姐。”希文看著帐册上的应发薪资总额,将它念给秘书。“记下这个数字,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去把这笔钱汇到这个帐号。”他念另一串数字。“记下了吗?”

“记下了,费先生。要我去汇?”

“你去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要听到些猜疑的问题和无谓的忖测。”

“是,我了解了。这笔钱…”

“我暂时借出去的,其他等我回来再说。”

希文没有打电话,他决定让自己喘口气,便搁下烦人的公事,直接去了“欧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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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奏的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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