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亲?”
公孙瑀面无血色,重复着公孙凛刚刚告诉她的话。
“……嗯。”公孙凛期期艾艾地点头。
瞧她深受打击的表情,让他暗自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大错特错、对不起她的事似的。
他感到微微犹豫,他的决定是否错了?
“这个……”他莫名紧张地深吸一口气。“皇上说司国的三皇子个性温和,人品上乘,而且他也擅解音律诗词,跟你的喜好很相符,你们一定会处得来的,说不定还会夫唱妇随,其乐融融……”
他努力地帮她未来夫婿说好话,见她依然白着一张娇颜,眼眶甚至渐渐泛红,惹得他也跟着胸口发闷,只好搔搔脸颊,转开头叹了口气。
唉,他开始有种后悔的感觉了。
原先,他认为嫁掉瑀儿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但现在,他才发觉忽略了瑀儿的感受。
但她这样难过,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这些年,你替我挡掉了不少提亲者,宁可得罪人,也没点过一次头……我还以为……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舍得让我出嫁。”她低下头说道。
她的头垂得很低、很低,连声音也是低得几乎要听不见。
公孙凛闻言,转过头来直直瞅着她,见她的头垂得很低,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禁不住微微慌张了起来。
她……她在哭吗?怎么嗓子听起来好像有点哽咽?
他强作轻松地呵呵笑几声。“我怎么可能不让你出嫁吗?先前帮你推掉了无数的提亲,只是觉得你还太小。现在你长大了,所谓‘女大不中留’,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本来我还在烦恼要帮你挑什么样的对象,刚好今天皇上跟我提了一下司国的三皇子,我觉得与你十分匹配。我还听说,司国皇帝十分喜爱三皇子,将来说不定有机会坐上皇位,这样的话,搞不好你就可以当上司国皇后呢!不过这也想太远了,就算三皇子最后没登上皇位,你仍然会是一位身分尊贵的王妃。”
“我不想当什么王妃,只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甚至终身不嫁都愿意。”
她抬起头,眸里含着绝望哀求的泪水。
“说什么傻话?我收养你时,心里早有了尽早有一天要送你出阁的预备,连嫁妆都打点好些年了,就是盼着你能风风光光地从逍遥王府嫁出去。”
她没有回话,开始无声掉泪,一颗、一颗,又一颗地从颊边滑落。
他的一字一句,听得她心酸不已。
原来,他一直预备着要亲手将她嫁给别的男人?
他真的从来没有明白过她的心意,否则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轻松地说出这么让她心碎的话来?
“你……你别哭呀!你是不是觉得司国太远了,舍不得这里,怕嫁过去后会想家?那我请皇上跟司国交涉一下,请皇上赐你一座别墅或府邸什么的,要求司国皇子每年固定要带你回来省亲,至少要住上一个月再离开,这样就能解你的相思之苦,年年都能见着我——瑀、瑀儿?”
他的话猛地中断,张口结舌地望着忽然冲过来紧紧抱住他的公孙瑀。
“不要送我去和亲!”公孙瑀将小脸埋进从她六岁有记忆开始,便十分熟悉的温暖胸口,绝望地哀求着。
她小时候只要心里委屈时,都会到处寻找他,一头埋进他怀里哭泣撒娇,让他拍哄她,并且告诉她说一切有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静立了好一会儿后,抬起手,没有如往常一样地抱住她,反而将她轻柔地推离他身上。
她的脸上挂着泪,愣愣地看着他。
“瑀儿,你长大了,不能再这样抱着我了。”
他极度不自在地说道,并有意无意地退离她更远一些,似乎是怕她再一次扑向他。
“我真的不想嫁给别人,求求你,请皇上收回诏命,不要派我去和亲!司国……真的太远了……”
她满眼哀求的泪水,几乎语不成声。
“让你去和亲,的确是委屈你了,但我相信我及皇上的眼光,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的。”
“我不想离开你!”
“我说过了,女大不中留,你再不嫁人,当心变老姑娘,就算再美、再有才华都——”
“我无所谓!”
“……瑀儿,别这样想不开。”
他揉揉额头,觉得跟她有些无法沟通,正在想着要怎么说服她时,没想到她接下来的话,却将他炸得神魂魄散——
“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你,也只能有你!除了你,任何男人我都不嫁!”
她感到胸口处像是破了一道栅栏,这些年来积藏着不敢溢出、丝毫不敢让他察觉的深重情意,正源源不绝地、无法遏止地从她口中毫不保留地对他一倾而尽。
公孙凛一时之间被她突如其来的坦白吓到,气息一窒,随即脸色一变,异常严厉地对她怒目而视。
“放肆!瑀儿,收回你这句话!”他咬牙怒道。
她摇头,又摇头。
“我不收,这全是我的真心话,我想说这些话已经很久了。”她苍白着娇颜说道。
“你……实在太逾矩、太荒唐了!你忘了,我是你义父!”
此刻,他好想要伸手用力晃醒她那颗不知道被什么诡异想法塞住的小脑袋,希望她清醒一些,别再做出他无法容忍的事。
“我没忘,我无时无刻都忘不了!我们并没有血缘,为何不能对你倾心用情?这些年来,我偷偷爱慕你却不敢说,只因为你是我的‘义父’!这身分让我痛苦不已,我常想着,为什么你要是我的‘义父’?”她不甘心地问道。
绝望逼得她义无反顾地抛弃她所有的尊严与矜持,只盼望……只盼望他能理解一丝丝她对他的心意。
在她幼年所能记得的最初记忆,是他将她从郊野刺人的草丛中抱进怀里,一路呵护她成长。
在她的生命中,他是她的天、她的神、她的所有,也是她的唯一依归。
除了他,她可以什么都抛弃。
“胡闹!你怎么说得出如此违悖伦常的话来?”
他紧紧握住双拳,忍住想要摔砸物品的暴怒冲动。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悄悄地握紧双手,挺身面对他的狂怒。
“……你知道我的出身,纵使我的生身父母有多么的尊贵,但是做出逾越伦常的事来,依旧让人不齿、让人唾弃,连带的要我无缘无故地背负这个令人痛恨的耻辱印记!难道你也想要让人唾弃鄙视?”
他痛苦地摊出心里最不愿意揭起的丑陋疮疤,就是不愿见她执迷不悟,犯下与他生身父母同样令人深恶痛绝的过错。
“我不在乎!”
“这是乱伦!收回你无耻至极的想法!我绝不允许你在我身上放进任何不属于父女亲情之外的情感!”
她瞬间白了脸,僵在原地。
……乱伦?
她的心意,被如此不堪地扔了回来,只得了“乱伦”二字……
“在你心里,所谓的伦常,真的高过于一切?难道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让你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有?”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早知今日你心中藏有这么龌龊的心思,当年我便不会将你从荒野抱回,收为‘义女’!”
“我有时也希望,当时如果就死在荒野有多好,那么我就不必天天表面认你为父,心里却痛苦挣扎,恋慕不已——”
“住口!你不要再说了!我会请求皇上,赶快颁下诏令,速速让你与司国三皇子和亲,让你早日离开我的逍遥王府,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恨恨地甩袖转身,仿佛对她有多鄙弃,不愿再看一眼似的。
“砰”的一声,他用力推开门板,甩上,踏着重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方才与他对抗的勇气,随着他的离去,也迅速地全数从她身上抽空,整个人只能缓缓地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她觉得整颗心全都被他彻彻底底地踩在脚底,狠心辗碎,疼痛到极致后,已经没有知觉,只剩一片麻木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我终于懂了这句话。义父……公孙凛……我多么盼望……你我从未相识过……”
她揪着心口,喃喃说道。
方才的轰然撞门声,吓得门外院中忙碌的仆婢卫士们全都惊傻了,却没人敢吭一声。
众人完全没看过他们的王爷和小姐之间,起过这么严重的冲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们身为下人,一句话也不敢问,只能低头继续做事,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就连王爷已经离府了,也没人敢进屋去探慰似乎正极度伤心的瑀儿小姐。
一阵阵春日清风从门外吹入,却吹不干公孙瑀颊上滴流不断的悲凉泪水……
气愤离去的公孙凛,窝进皇宫里由皇上特意赐给他留宿宫中的专属寝殿后,一连数天不曾回过他的逍遥王府。
皇上听到消息后,没有召见他,反而亲自来到他的寝殿探询。
“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坐在上座,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一面观察着他似乎处于失控边缘的躁怒神色。
“没事。”公孙凛脸色极坏地坐在皇上侧边的椅上。
“是不是跟瑀儿吵架了?”皇上微笑问道。
能牵动他情绪的事物向来不多,除了瑀儿能影响他的喜怒,还没看过他为了什么人或什么事而发怒或大笑。
公孙凛没说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皇上挑挑眉,心里有数了。
他这反应,分明就是承认了。
“唔……如果是为了和亲的事与瑀儿闹得不愉快,那么,朕可以先收回诏命,跟大臣们再想想办法——”皇上说道。
“不必!就派瑀儿和亲,而且我希望越快越好!”他没好气地打断皇上的话。
皇上讶异地瞧他。“你真的不后悔让你的瑀儿嫁到司国去?”
反正他也不是真的非派瑀儿和亲不可,心里早有准备要收回诏命了,而且司国那里,他还没有回复呢,应该不至于让司国不悦,有借口再度发起战争。
“皇上,您有看到我露出后悔的表情吗?”公孙凛咬牙说道。
皇上左看右看,从公孙凛脸上的确是看不出什么后悔的模样,但就是觉得他正处于十分不爽快的状态,露出像是猛兽的脚掌踩到一根刺、痛到发狂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凶暴目光。
“皇弟……”
“谁是你皇弟!”公孙凛的表情十分不耐烦。
“呃……好,逍遥王,朕是觉得,没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如果瑀儿十分不愿意远嫁司国,朕也不会勉强她。她是个贴心柔顺的好孩子,朕也很疼她的,舍不得她难过。”
“她是我义女,由我决定她的终身大事,天经地义,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他还是坚持和亲的决定,义女两个字,像是咬着牙逼出来的。
皇上看着他,仔细地研究他现在不寻常的狂怒脾气空间从何而来?
往常,他是最疼瑀儿的,甚少违逆瑀儿的心意,也从来没看过他以如此强硬的态度对待瑀儿。
“你与瑀儿之间,发生什么事了?”皇上沉着嗓音问道。
公孙凛猛地转头看向皇上。
此时他才发现皇上锐利如鹰的目光,仿佛已经看待了什么。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公孙凛心里一惊,有些仓皇地避开皇上的视线。
有鬼!皇上心里想着。
皇上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敲一阵子后,琢磨着开口。
“不管你与瑀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朕希望你与瑀儿好好地沟通,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三天后朕会举行封仪式,封瑀儿为我渊国安仪公主,与司国和亲晋结,并且向渊国使臣宣布这件消息。”
他是在暗示公孙凛,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反悔。
公孙凛没有响应,只是神不守舍地看着殿内某处。
皇上叹了一口气,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这个脾气别扭的皇弟会怎么做了。
三天后,公孙凛若再不开口反悔,瑀儿和亲出嫁的命运,便再也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此时此刻,正在转绕心思的两人,万般也没想到,日后竟会发生那么令人措手不及的骇人变故……
公孙凛脸色阴沉,站在狂风呼啸的崖顶,向下望着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不敢相信,瑀儿竟……竟从这里跳了下去……
他神思恍惚,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觉得胸口有一个地方破了一个洞,不知道该怎么补起来。
在他身后,跪了一群正在哭哭啼啼、瑟缩发抖的侍女,一个一个全都花容失色,露出恐惧的表情。
这群侍女是皇帝赠与公孙瑀,让她们一起陪嫁到司国,专门服侍公孙瑀的。她们全都亲眼见到公孙瑀从这个崖顶跳了下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她。
得到消息时,他曾经恨到想要将这些眼睁睁看着瑀儿跳崖,却没有一个伸手拉住她的人,全都杀光。
他从来不知道,一向婉约沉静的瑀儿,性子会是如此刚烈。
万般料不到,她竟然会在出嫁途中跳崖,用自己的生命,对他做出如此激烈而惊骇的反抗。
当她跳崖的消息传进宫里时,他整个身子像是掉到冰窖里,瞬间僵冷,脑子里除了嗡嗡作响的声音外,其它什么都听不到。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有意识地奔到马厩里,拉了一匹马跳了上去,冲出宫门,急奔向她出事的地方,丝毫不顾他身后那一大批追着他的侍卫太监们在大喊些什么。
此刻,他仍然无法相信,他的瑀儿真的跳下去了。
但这么多的人亲眼作证,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他神魂俱裂的事实。
茫茫然地瞪着崖底,这崖如此高,底如此深,一向惧高的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从这里跳下去?
她真的是绝望到极点了吗?
十年来,他疼她、宠她,将她捧在手掌心上呵护着,就算别人不断劝他娶妻生子,疼自己的亲生儿子比疼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要好太多,他仍旧不为所动,将所有的宠爱全都给了她。
他从没想到,她对他的感情,除了亲情之外,竟然会存着只有男女之间才能存在的情感。
自己父母之间丑陋的关系,让他对于男女情爱有种莫名的洁癖,并且完全无法忍受男女之情悖乱伦常。
因此,瑀儿的坦白,像是刺中了他最脆弱、最无法忍受的痛处,当时在又惊又怒之下,他只能拂袖而去。
两人决裂之后,一直到她出嫁启程,他都没再见过她一面。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的伤她太深。
她的生命中,除了他,没有别的机会亲近男性,当然会将对他的孺慕之情,误以为是男女情爱。
若他可以体念她年纪小、不懂事,耐着性子好好开导她,或是请求皇上帮忙制造机会,让她和司国皇子先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会出现转圜情势,甚至能皆大欢喜。
有许多方式,可以处理得更圆满的,但他的暴怒冲动,却坏了所有事。
他亲手将他们之间十年的父女亲缘一手打碎,也亲手将瑀儿推向绝望死境。
原来,他是如此无情的人,做得出如此无情的事。
他忍不住开始猜测,瑀儿从被他绝情地抛弃在府里,一直到孤孤单单地坐上花轿的这些日子里,她都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
回想那日她哭得心碎哀怜的泪颜,他不禁闭上眼,痛苦地抵挡着体内涌出的、一股又一股的悔恨。
他很想杀了自己……就在这瑀儿跳下的崖顶……
“王爷,整座崖底全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安仪公主。”
“继续找!一定要将她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用力握拳,咬牙下令道。
最后一句话,说得艰难,也让他禁不住浑身颤冷。
战场上,曾经面临无数次的生死险关,他都不曾惊慌失措过,但此刻,深浓的恐惧有如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他的心头上缠绞,紧得他喘不过气来,随时就会死于毒蛇口牙之下。
“别再闹脾气了,瑀儿,赶快回到我身边……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公孙凛喃喃地对着深黑的崖底说道,内心强烈地祈求能够出现奇迹……
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公孙凛也在崖边待了整整一个月,一步也不曾离开过。
但是,不管众士兵们如何努力搜索,仍旧一无所获,只在最初几日,由山中猎户找到一件破碎染血的大红色嫁衣。
破碎嫁衣找到时,服侍公孙瑀的侍女们亲口证实了,与她出嫁当日所穿的嫁衣一模一样。
找来宫里制作嫁衣的匠师确认后,也证实了这件嫁衣就是由他们亲手缝制、皇上在封仪式上亲赐给公孙瑀的同一件嫁衣。
听山里猎户说,这座山里有野兽出没,在找到破碎嫁衣的附近,也发现过虎兽出没过的踪迹。
所有人都在猜测,公孙瑀在跳崖之后,可能因为身受重伤,山里的虎兽闻血而来,将她啃得不剩了。
众人的心里怜悯不已,却又不敢对一直不肯死心的公孙凛据实以告。
公孙凛不相信瑀儿会就此无端地凭空消失。
“瑀儿,就算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将你找出来……”
望着崖底,他咬牙暗自发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