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薇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慎重起来，她收拾起淡淡的笑容，正色道：「我当然希望你可以把画廊经营下去。」虽然不太明白他如此慎重的理由，可她对他说的是真话。
「我可以为了你经营下去，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他举起酒杯，杯里那暗红的汁液，正有如她此刻波动的心湖。
孙浩微扬嘴角，露出难得的开怀笑容，这是林薇与他分开後，第一次看见他笑里的阳光。然後，他将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真是好酒，你也喝吧。」
看著他眼里那抹她无法理解的笑容，她瞬间神思恍惚起来，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令人捉摸不定的态度真的让她难以忍受。
现在，和过去一样，她始终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薇，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执意要离开我。」他又请服务生为他斟满了酒杯，当侍者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看著她的眼说。
林薇的脸色瞬间苍白，她看不清他眼里那深沉的，无法预测的光芒到底意味著什么？
「吃饭吧。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他虽然冷漠，但此刻话语中却流露出关心。
听到他的话，林薇也低下头去，握住自己的刀叉。
她到底要说什么呢？她发现心里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他，她离开的理由——那些理由她说过许多遍，他也听过许多回。
这就是他们分手的原因，无法理解她的固执和希望，无法理解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虽然他们曾经很相爱，可是分离的理由却是如此悲哀，悲哀到她的胸口又不自禁地隐隐作痛起来。
夜晚的台北街头，繁华热闹，霓虹闪烁，许多都会男女的爱情故事就在这不夜城中悄悄展开。
并排坐在汽车里的两人，却迟迟不曾交谈，他们只是各自望著窗外的风景，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伴著七彩霓虹闪烁。
此刻的孙浩相当沉默，刚才他在餐厅里试探了林薇一下，但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本来，两年的时间让他以为自己完全忘了她，可是如今再见面，他的心湖又泛起了阵阵涟漪。
两年前，她到底为何那样坚持？虽然她说了很多，可是愤怒的他完全听不进去。
此刻，看著在艰难的环境里独自生活的她，那双没有因为生活的重担而失去光采的眼眸，他深深地佩服，而且也为她著迷。
林薇本来不想让他送自己回家，可是当她看著他那坚定的眼神时，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只是现在，和他坐在一起，却相对无言，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许多点点滴滴，快乐、悲伤、痛苦、甜蜜还有绝望……
车子渐渐驶近她居住的旧公寓，林薇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心中害怕见到他的反应。然而孙浩依然面无表情，仿佛她住在这样老旧的地方他早就知道了。
林薇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的确是知道的，他不是曾经调查过自己的吗？
甚至他连地址也没问就让司机载著他们来到了这里。
他这个人，要嘛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完美——林薇有时觉得这样过活，真的很累。
而他又不愿意和任何人分担……
「我送你上去。」汽车在老旧的公寓前停下，路边的一盏路灯透出昏暗不明的朦胧光线。
「不，不用……」看著他替她打开车门，林薇心中更加紧张。
「我送你上去。」他的声音表明著他的决心。
她在心里叹气，然後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比她大好多的手，她从以前就觉得很温暖，很值得依靠。
不知道为何，当他们双手交握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定定地对视著。
孙浩牵著她的手下车，温柔地仿佛地是个小陶瓷娃娃，只要一用力就会把她捏碎。
林薇在低头的瞬间却莫名地红了脸，这个感觉，为什么和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
「三楼吗？」他颇具磁性的声音真是好听。
「其实你不必送我上去，我一个人可以……」
「你在这里等我。」他只是回头对著司机点头，然後继续牵著她的手。
「孙浩……」
「这么晚了，送女孩子回家你以为我会不送到门口？」他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黑夜。
走上灯光昏暗的长廊，孙浩不禁皱紧眉头。
这就是她所居住的地方？狭小的楼梯，如此昏暗的灯光，如果有什么人埋伏在楼梯转角，大概也不会有人发觉。
「你自己一个人住，以後尽量不要这么晚回来。」关切的话以严肃的口吻说出，她只能默默点头。
一路走上楼梯，林薇很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大手却不容她挣脱。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地跟著他走上楼梯。他究竟要做什么？今天的他比起过去任何时刻都更令她无法捉摸。
「到了。」站在她的房门口，孙浩才放开她的手。
「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看她住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孙浩不得不谨慎地再三叮咛。
她的心头一震，低声道：「我会小心的。」钥匙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让她更不知所措。
「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在她低头沉默不语时，他忽然开口说。
「什么？」这惊人之语几乎把她吓傻。
「我只是要进去坐坐，没有其他。」他从她手里拿走了钥匙，然後毫不犹豫地替她开门。
「可是，可是已经很晚了……」林薇的思考瞬间停止，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进她家里去？
「可是我有话要和你谈！」他迳自推开大门，一展他强势的作风。
这个男人，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就连她的离开，也无法让他改变分毫。
在心里暗自叹气，可她并不觉得失望和愤怒，好似在内心深处，其实还期待和他多一点相处，就这样再相处多一些时间。
她低著头走了进去，试图用沉静的语气掩盖她纷乱的心情。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呢？」看著他坐上沙发，她站在门口迟迟不上前。
她的客厅很小，沙发也很老旧，身穿一身剪裁合宜的阿曼尼黑色西装，孙浩和这个地方完全不搭调。
「你在离开时对我说，说我禁锢了你的思想，让你感觉窒息。」他深呼吸一下，握住了双手，身体微微前倾。「你的话，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的这番话让林薇的思绪跟著飘回到过去。在她和他争吵的时候，他却只是睁著一双冷漠的眼，从不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才间呢？
泪水顺著眼眶滑下，而她自己也不知道。
「为什么？」她呢喃著，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说。然而这却不是言语可以解释清楚的吧！」他的眼睛直视著前方，仿佛陷入了沉思当中。「过去你对我说了许多，但是我真的无法体会，我不懂……」
望著孙浩痛苦的表情，林薇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看到现在的你，过著这样贫困的日子，这种和过去天差地远的日子。」他抬起头来，环视著四周的环境。「我心里却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彷佛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了……」
泪水再度滑落眼眶，她悄声地啜泣了一下。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重新开始。」他继续直视著前方，仿佛在远方有道难解的数学习题，需要他投入全部的精力去研究似的。
他的目光是那样坚定，意志是那么执著。
她定住了，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化石。孙浩，在和她说要重新开始吗？
「从现在起，重新开始。我们重新尝试看看是否可以在一起生活，彼此努力去了解对方，互相适应。」他的声音坚决如铁。
她眨了眨眼，目光游移过他的脸，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他刚才的话语。
「可以吗？」声音是颤抖的，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击。
「可以的。」他热切的双瞳闪耀出光芒，有如强光般照射到她苍白如雪的脸庞。「一定可以的。」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林薇的脸隐隐发热，两颊因他注视的目光而显得嫣红娇美。两年前的往事有如烟雾般飘过眼前，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那有什么关系？」他的双手扶上她的肩，两人一样地激动。「我们必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来过，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啊！」
孙浩的眼深邃而热情，渴切地望著她。「我们重新来过吧，再努力一次，让我可以有机会真正明白，你当初离开我的原因。也让我寻找出可以让我们一起相处的方式，好吗？」
他的坚毅里有著让人无法抗拒的柔情，林薇几乎要被他的理由说服。的确，她渴望和他在一起，这样的情景她已经不知梦想过几递了。
两年前的分开，真的是因为她年少无知吧！面对心爱的他，再回首过往的一切，她发现，种种悲恨其实早巳荡然无存了。
林薇缓缓抬起头，美丽的大眼睛对上那张令她魂牵梦系的脸宠。
眨了眨眼，努力想要将他看个真切，好怕他会突然就消失。可是却眨下了一串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还在那里，肩膀上，他手的劲道和温度她都清楚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她听到的话都是真的！
可是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说？
「孙浩，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你不是应该像我离开时那样对我满怀愤怒，或者应该……应该已经不再在乎我了。」泪眼模糊里，她有著迷惘和不解。「你应该狠狠地对我说，要我走开。因为我曾经那样严重地伤害你……」
又一串泪水滑落，她开始哽咽，而无法再说出其他的话。
怎么回事？一切都乱了，完全乱了。她发现她几乎不能思考，到底该选择拒绝他，还是再重回到他身边？
「我也以为如果今生有机会重逢。」他微微停顿，刚毅的表情似乎又严厉了几分。「我会那样对你说。」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一样了？」她的心中有著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她透过泪眼，望到了他脸上，望进他的眼里。
林薇知道自己在颤抖，这一刻，让她无法喘息，可她又很想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很想明白他的话，想到她的心都在颤抖！
「因为，我还是放不下。」他的右手忽然用力，将她轻易搂向他的胸膛！那个以前，她一直存在的地方。
眼泪，还是忍不住从她眼里流下。她觉得心里里好酸楚，好疼痛，痛到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孙浩，孙浩……」叫著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他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她不是自以为很了解他吗？可是原来，她对他的认识根本就不够深切。
「我们再试一次吧。看看过去的问题能不能解决，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适合在一起。」他的声音温柔之中带著命令的语气，他的柔情让林薇几乎无力反抗。
「如果……还是不可以呢？」她的心依然藏著不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她都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
「起码，我能够了解你离开我的理由，而不是那样不明不白。」两年前，他们即使激烈争吵过，即使痛苦选择过，其实他还是不懂。
他的骄傲无法让他去理解，他也不想去明白，为何深爱的妻子会要离开他？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之下，他自认自己也对她很好，可是她却说他让她窒息了，无法生存了。
他，怎么会让她痛苦呢？
「你不能拒绝我，林薇。」在林薇想要从他怀里抬起头时，孙浩的声音更加冷硬了几分。「因为这是你欠我的，从两年前起，这就是没有还清的债。」
她楞楞地望著他的胸口，是啊，两年前，她走得也很负气，也很不明不白。那个时候，她毕竟还年轻，毕竟什么也没有经历过，根本还不知道人生和世界都是怎样一回事。
林薇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听到了她对他的回答：「好吧，让我们重新再试一次。」
其实，孙浩愿意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对她天大的恩赐。过了两年多，他不但原谅了她当时任性离婚的举动，也愿意再给她机会，这样的男人还能教她不感动吗？
只是，这一次会顺利吗？如果和过去一样怎么办？
拥紧在他怀里，他的怀抱依旧温暖，依旧这样让她舒适和安心。
如果这一次，他们还是失败收场的话，她知道她会无法忍受的。
因为，她依然如此地爱他。
沉寂了两年，原以为消失了的爱情，居然如此轻易就死灰复燃。
毕竟这是她挣扎了那么久，才决定放弃的一段感情。
她和他争吵了那么久，才终於挣脱了婚姻。
而现在，那一切都仿佛消失无踪了，只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是如此爱他！
原来这爱情，从不曾消散。
孙浩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刚才他说的那一切，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样自信。
他一向是个对什么都有把握的男子，但是对於这怀里的女子，却没有那样的信心。因为他曾经输过一次，而且输得彻底。
所以现在，他想要重新开始，再次去确认，再次去了解。
两年前，他就已经开始後悔。但她走了，连同他的欢笑、快乐也一并带走了，留给他的只剩一个无趣的人生。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重逢，他可能会就此抱憾终生了。
然而上天还是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当他坐在餐厅里，看著她脸上那自信的笑容，他就知道，这一次他绝不再放手。
如果他继续那样骄傲下去，他失去的，可能会让他终生後悔。
他不要做一个有遗憾的男人，他孙浩，也绝不再重蹈覆辙！
他抱紧她，这一次，他会将她抓得牢牢的，再也不会放手！
林薇转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一开始，她是如此痛恨这个又小又狭窄的破旧房子。
这里的通风不好，采光也不好，甚至没有暖气和冷气。
她曾经想过，只要有机会，她将永远告别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却没想到，当真要离开时，她的心里竟开始有些依恋。
她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这些日子，她一直询问著自己这句话。她两年前是为什么要离开他的？
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吗？还是两年的时间，他们都改变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变了，比起两年前的自己，她更坚强，也更理解生存的意义！
还有梦想，那些关於爱情，关於婚姻，关於事业的梦想，还在她心头徘徊著，支持著她走过这两年的时光。
或许，现在的自己才更配得上他，如果再回头审视过去的自己，她也能看出许多缺点吧？
她苦笑地摇了摇头，这几天，她的思想总是异常动荡不安，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
孙浩坚持她不能继续住在这里，因为既不安全，他也无法放心。
她还是拗不过他，尤其是她也已经决定要重新开始，她就不能有任何犹豫，所以轻易妥协了。
这里，曾是她独自做梦的地方，也是她独立过活的地方。
生命里第一次，她依靠自己的双手去赚生活费，不再锦衣玉食，生活也不再优渥，可她依然觉得自己真的过得很好。即使难免心情低落，但每天只要推开窗，看到的天空都是蔚蓝的，感觉微风都是清爽的，空气也是清新的，她的心就跟著飞扬起来。
辛苦算什么？她现在拥有的是自由。然而回到他的身边又会是什么？是另一个禁锢的开始吗？
她心里依然有著不安。虽然他说他会努力去理解，有困难会和她一起度过，但是……
门铃响了。
会是他吗？
虽然心里有著无数志忑，她还是很快就跑向门口，心中期待著看到他。
她虽然不是恋爱中的少女了，可是心情却仿佛回到了过去。
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果然是他。
坚毅的嘴角微微上扬，化开一个不浓不淡的亲切笑容，他对她说：「准备好了吗？我们现在就走。」
林薇抛开了心里所有的疑虑，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不试怎么知道还可不可以在一起？既然他都愿意尝试，她就不应该再整天疑虑重重。他是孙浩啊，他居然会再度接纳她，对於他来说，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都为她改变了性格，她怎么还可以犹豫不决？
她对他露出笑容，笑得开朗而真诚。「准备好了。」
他赞赏地看著她嘴角的笑容，她是应该时常这样微笑，他不喜欢看到她被生活所压迫，而显得太过於沉静。
过去，那开朗的笑容也是他的最爱之一。
「行李呢？」其实，他本来要她不必整理任何行李，一切的一切他都会替她准备好。
可是，林薇却告诉他，他们现在不是夫妻，她也不想完全依赖他——这是她答应搬去相他同住的条件之一，而她非常坚持。
所以，她的行李尽量都由她自己整理，他只要提供住处就好了。
孙浩用微笑回答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操之过急，要完全尊重她的意见，才能真正重新开始。
奇怪，过去的他虽然那样爱著她，却从不曾想过让她自己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每一次，都替她做了大大小小的决定。因为他认为他的决定都是对她最好的吧！
看著那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他轻声问：「没有了吗？」。行李箱还是她两年前提著离去的那只箱子，这让他似乎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站在窗户前，看著她为了离开在作准备。
「是不是有些眼熟？」她俏皮地看著他。「就是这一个，我第一次真正自己离家时提的行李。」
孙浩立即抬头望著她，第一次真正提的行李？他笑著点了点头。「这么别具意义的皮箱，我想你应该亲自拿它，既然它是我们分离的开头，就应该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尾。」
林薇先是诧异地微微张嘴，然後嘴角渐渐露出笑容。「好啊，有始就要有终。我应该自己提回去。」
她在他的面前提起行李。「只是现在对我来说，它并不像当初那样沉重。」
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她，心中装的也不再是沉重的压力，而是满腹的希望。
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将会如何呢？隐约地，她开始期待起来。
她很高兴，孙浩现在会主动关切她的心情，会开口询问她的意见，由她自己来负责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像过去一样自作主张的决定所有事！
「如果提不动了，我可以帮忙。」在走出房间时，孙浩这样对她说。
林薇的笑容充满了阳光，她缓缓点头。如果她真的提不动了，当然会请他来帮忙罗！
就这样，这一对曾经离异，以为再也不会复合的夫妻，一起走入阳光底下那春暖花开的四月天，他们将再度携手并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