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薇愉快的步下楼梯，整颗心都因为她刚完成的那幅画而飞扬著。
而在这个时候，她也听到了窗外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是他回来了！
今天他下班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晚，可他却回来得正是时候，在自己终於完成让她骄傲的画作时！
「孙浩，今天怎么这么晚？晚饭吃过了吗？」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吧！方才画画的欲望如此强烈，所以根本不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而孙浩却是心事重重的踏进客厅，他将外套扔给一旁的女佣，并没有立刻回答林薇的话。
「怎么了？」心思细腻的林薇轻易就察觉出他的心情，他很少有这样沉默不语的时刻，几乎每次都无法逃过她的眼。
「没事。」他立即抬起头来对著她露出微笑，虽然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可依然能衬出他那一贯棱角分明的脸。
他在撒谎。林薇咬了咬嘴角，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以往就是如此，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告诉她。而她心里也明白，孙浩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可是，他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不能相互分享的？只是，她也明白，像他这样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烦恼的。
他总爱把所有的担子挑在自己肩头上，总认为男人不应该流露出疲惫和脆弱的一面。可是男人也是人，也会有心情不好，甚至感到疲倦的时候啊！
「要不要吃点消夜？」林薇勉强自己露出笑容，装作什么也没看出来的样子。
「你一直都在工作？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孙浩看了眼她身上那件忘了脱下的围裙。
林薇稍稍一楞，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後腼腆的笑了笑。「啊，我忘记脱下了。刚才画著画著就忘了时间。」
她看著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事，她是不是就应该什么也不问呢？可是这样下去，会不会又和过去一样，她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而感觉烦恼和压抑？
「一起吃消夜吧。」孙浩看著她依旧有些消瘦的瓜子脸，虽然这些日子她的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彩，面色也不再显得苍白，可她还是应该多吃一些，让自己再丰腴些也比较健康。
所以现在，即使他毫无胃口，但有些不得不说的话一定要告诉她，他还是决定先陪她吃点消夜再说。
「我让佣人去准备准备，你坐一会，要不要先去洗澡？」她温柔的说著。
「我坐一会就好。」他看著她离开，然後有些沮丧的坐到沙发上，闭起双眼。
今天的确很疲惫，可是比起她闹著要离婚的那些日子，这些还不算太糟糕。
因为当他回到家，还能看到她的笑容，还能听到她关切的声音，知道她就在他的身边，任何时候都让他感到高兴和欣慰。
不过，如果他对她说出那些「必须」要说的话，林薇会不会因此不快乐？
孙浩心里很清楚，以她敏感的个性，一定会的！他有些害怕她会追根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说服她一切安好。
现在的她，比起过去的她更容易看出他的心事，也是因为现在的他们比过去更亲密的关系吧。如今，他们之间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完全理解对方。
这种感觉很神奇，也很美妙，就好像他们的心灵是契合在一起的，永远不会分开。
孙浩习惯性的揉了揉自己的双眉之间，从厨房回来的林薇正好看到了他这个举动。这是他极度疲惫，极度焦虑的动作。
一定出了什么事！虽然他不明说，她还是深深的感觉到，甚至隐隐担心著。
为什么他就不能把他的困难和她分享呢？
挂上笑容，她向著他走去。「今天佳凝来过，我和她一起去选了舞会上用来装饰的鲜花，已经要初夏了，花朵都开得很漂亮。」
孙浩的脸色因为她的话而更加阴沉几分，他迅速的睁开眼望著她，目光有些凛冽。
林薇的脚步微微一顿，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孙浩的表情继续维持著，眼里的光芒也有些深不可测。他看著她的脸，忽然决定现在就说出口。
「林薇，你过来坐下。」刚才在车上，他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可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还是有些紧张。
谁能想到一向叱吒风云的他，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反而感到怯懦？
她看著他沉重的眼神和嘴角刚毅的线条，没再多说什么，也听话的坐到他的身边，侧著身子，认真的看著他。
「这个星期六的舞会，我已经取消了。」准备好的话全部没有说出口，说出口的仅仅就只是这个很无奈的决定。
林薇先是眨了眨眼眸，似乎颇为不解的看著他。
「小薇，你不必再准备什么，舞会已经取消了。」他斩钉截铁的说著，他的眼也很犀利的落在她迷惘的表情上，只是他的心里却忽然颤抖了一下。
他从不想让她失望。他知道她始终期待这个舞会，而且在过去两年里，她没有好好的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假期，也没有真正的放松自己过。
可是现在，他却要亲手摧毁她的希望，天知道他的心也同样不好受。
「知道了。」林薇压抑著心里的失望和疑惑，她看到他眼里的一丝恳求，似乎在祈求她不要继续追问他什么。
所以，她忍住自己所有的好奇和难过，勉强的想要对他露出微笑，并刻意显露善解人意的表情。「不举办也好，本来我就不希望办这样奢华的舞会。」
「宾客那里明天我会派人一家家去道歉，这你不必担心。」看到她嘴角那抹空洞的笑容，他的心忽然有些揪紧。
她什么也不问的样子，更让他感觉难过。他原来是想带给她更多欢笑，更多快乐，而不是更多难过和失望的。
「消夜应该好了，热炒乌龙面，上次你说过很好吃。」林薇急於转移话题，所以她很迅速的站了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促，差点滑倒。
「小心！」孙浩一手扶住她的腰，也急忙站了起来。
「没事。」她撇了撇嘴角，似乎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为什么不问我？」他的手离开她的腰，深沉的目光却落在她嘴角那抹尴尬的笑容上。
「我知道你总有你的理由。」她缓缓的低下头去，清澈的眼里还是流露出些许失望。「若非不得己，你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是这样说，可是要她佯装开心还真有些困难。
林薇这几日除了画画，就是在构思著舞会的细节，和好朋友们通通电话，也—起想到许多新奇的点子。
比如将鲜花摆在草坪上排列出各种图案，在房子的外墙上装上许多漂亮的小灯泡，比如她刚完成的作品就决定在他生日的那一天送给他……
「因为我必须回一趟美国，所以无法留在这里。」审视著她低垂的眼睑，他知道她心里很不好受。
「你要回美国？」林薇迅速的抬起头，这一次不再掩饰自己的诧异和惊慌。「我们一起去吗？」
「不，不是。」他握住了她的胳膊，蓦地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台北？」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是说不再分离了吗？以前他去出差，也总会带著她前往。有时候，她会因此感到不自由，感到压抑，为什么他去哪里，她就总要跟去哪里？
可是这一次，她却不想让他独自一人离开，不晓得为何，她心里总有些莫名的恐慌和担忧。
「我是去工作，你跟去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不如留在这里，和朋友们一起多见面叙旧，也不会感到生活枯燥乏味。」他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将视线落在她的身後。
「你是回美国，是回我们真正的家。那里有我的父母和亲人……我可以趁著这次机会去和他们和解，我……」林薇的心思有些混乱，一想到要回去面对亲人，她既感到激动，又有些难以控制的慌张，可是无论如何，她只感觉这一次，她一定要随他一起走。
这些日子，他们之间渐渐有了一种无须沟通的默契，也可说是心灵相通。但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肯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重要时刻抛下她飞去美国？
「这一次我回去，先和你父亲谈一下。然後等事情办完，我再回来接你。」他的口气很坚定，不容她反驳。
林薇再一次看著他脸上那些冷硬的表情，今天的他是怎么了？忽然对她这样严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很想搞清楚，很想他能够直接告诉她，而不需要她的追问。
「我要和你一起去！」她的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就算是她任性也好，她都要跟他一起回去美国。
「听话，不要再和我争论下去。」孙浩终於把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的眼神冷冽万分的凝视著她。
「我不要听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口气忽然让她焦躁起来，压抑在心头的疑问也开始爆发。
「你以前就是这样，就是用这样的口气拒绝我一切的关心。彷佛我每次问你有什么事，出了什么事，都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孙浩不语，他不想回答什么，只是这样静静看著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总是如此，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好像凡事都不屑和我谈论似的！你公司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你亲自回美国？一定很严重是吧？虽然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可你说过我们还要相守一辈子的……」
说著说著，眼泪倏地流出她的眼眶，林薇本来想忍住，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时显得那样软弱。
可是，泪水就是不听使唤，一想到过去，她还是有满腹委屈和无助。
「我们当然会在一起。」他终於伸出手去，食指扫过她的眼角下方，替她擦去一些泪水。「公司的事也不需要你操心，只是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
「不要说我不懂，就算我不懂，也可以听你说啊！只要你肯解释给我听不就好了吗？」她的声音里也满含著委屈和颤抖。「我们过去为什么要离婚？你还不明白吗？」
他继续沉默的望著她。
「不就是因为你总是不重视我的感觉，你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毫不平等。我虽然受著你的宠爱，你却不需要我的关心。我仿佛是你养的小宠物，只要得到你的爱就好，但我却不需要作任何付出……」她说著说著，开始有些崩溃般的哭了起来。
这些话，她本来打算永远不说的，因为说出来会伤害她的自尊，会让她再度回到过去那种关系不平等的婚姻里去。所以，就算当初他质问她离婚的原因时，她也只是告诉他，他让她感到窒息，她感觉他给的生活不是她所要的……
真正的原因她一直没勇气说出口，她也一直在逃避著；因为那实在太过伤人，在完全不被重视的婚姻里，她是完全弱势的一方。
林薇觉得心里好痛，她转过身去，不要他的安慰，也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怎么办？她还是说出来了，道出在过去不快乐的婚姻关系里，她所感受到的孤独和屈辱，他总是像打发小孩子那样敷衍她，从不给她应有的平等和尊重！
「我没有……」孙浩在最初的惊诧过後，直觉的想要否定一切。可是，看到她独自啜泣的模样，他却倏地失去反驳的勇气。
他努力的回想过去，虽然依然觉得她的话有些难以置信，他也宁愿相信那是她一时激动下的气话。
可是，当过去的一幕幕闪过脑海，那些他俩相处的点滴滑过心头，还有他们最後几个月里不断争吵的画面……他的额际开始冒出冷汗。
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应有的尊重！
在他孙浩三十二年的生命里，从不曾像这时刻如此狼狈过，即使在他们签署离婚协定时，他也不曾这么羞愧过。
因为他觉得离开自己是林薇的损失，是她自找的，他相信她最终一定会後悔，必然也会尝到恶果。
可是现在，看著她不断抽搐的肩膀，听著她一声声刺激著他心脏的哭泣声，他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也是对它的一种难堪。
孙浩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抬起的手却又无力的放下。现在，自己还能对她说什么？他是聪明人，他明白已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
不论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她对自己的看法。
她想要求一份平等，而他在未来会努力做到。只是现在，他有些事仍旧无法告诉她。
只因这次和过去的任何情况都不一样，即使她已强烈的向他控诉内心的不满，孙浩还是觉得，此刻瞒著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黯然的离开。
林薇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她还以为他会解释些什么。
难道，他听完了自己那样撕心裂肺的一段话，什么感觉都没有，竟全然不作任何回应，就走开了？
难道是他觉得自己没错？
或者他还是无法理解她的悲伤相处境，也或者是她过於任性，只顾自己的感觉而忽视了他的想法。
既然这样，他们是否还有共同生活的勇气？她还能够相信，这一次，他们的婚姻会幸福吗？
林薇擦乾了自己的眼泪，其实她的眼里再也流不出任何泪水了，因为所有的一切她也只能独自承受！
看著他准备好的行李箱，以及正打算要出门的身影，林薇一直保持著沉默。
自从上一次，孙浩默默从她身边离开後，她就不再问起关於他此次去美国的任何细节。
她只知道，孙浩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笼罩在他脸上的阴霾也一天比一天深。虽然他是那样一个英明干练，拥有刚强外表和内心的男人，林薇却可以从其阴郁的神情看出，这次似乎发生什么大事了。
既已下定决心不再多问一句，那就静静等著他愿意说的那一刻到来吧！因为她已经敞开了自己的心，敞开了心底深处最赤裸的痛，他却还是无法回应她，那她又能如何？
现在她不再是两年多前的自己，更不会草率的决定离开他。因为他，依旧是她深爱的男人，而今生，注定只会爱他一人！
「什么时候回来？」看著他站在镜子前打领带，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她可以不去问原因，却想知道他的归期。
因为此刻，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依依不舍了。
在过去的两年里，因为知道从此不会再相见，所以她可以压抑满怀的思念，压抑到期骗自己忽视它的存在。
他打领带的手微微停住。「我会尽快赶回来。」孙浩心里知道，自己这一去不是短期就能解决的事，可他希望以他的能力可以迅速解决。
「我来帮你吧！」似乎听出他话里的下确定，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围绕在她身上的那种悲凉情绪又涌了上来。对於他这次离开，林薇其实非常忐忑不安。
孙浩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好看到她悲伤而担忧的表情。
「傻瓜，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他向她走去，轻轻的把她搂进怀里。这几天他们似乎是在冷战，即使睡在一块，谈话间也没什么交集。
他很不喜欢现在的气氛，还是喜欢他们无所不谈的日子，相互依偎在一起，就感觉拥有了全世界。
忽然间，孙浩明白了。
整个『联天实业』对他来说，也没有林薇来得重要。
现在，他会赶回美国，与其说是为了去救『联天』，不如说是为了去拯救他俩美好的未来。他不能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不能让她清丽的容颜再度染上风霜，要给她和他们未来的孩子一个明亮的天空，和自由伸展的空间。
「孙浩，你可不可以不去？」她心里的痛苦和眷恋再也无法克制，一把拉住他胸前的领口，她紧靠著他的胸膛低语。
「小薇。」他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看进她眼里深深的不舍。「我不能，我必须去。」
她的手搂上他的脖子，眼泪开始济然而下。「可我舍不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她什么也不管了，不管未来到底如何，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拥有平等的地位和爱情，她都要跟著他走，天涯海角都不想分离！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已经尝到别离的痛楚，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孙浩低下头去，轻轻吻住了她微颤的嘴唇。他那样小心的吻著，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花儿。
「我爱你，林薇，虽然过去的我可能有许多缺点，可我爱你，你要相信我。」他在她嘴边低喃，万分不舍的痛，霎时也在他坚韧的内心深处侵扰著。
「我也爱你。」她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更拉近自己。
他们开始热烈的亲吻，不再含蓄，充满著激情，两人毫无保留的将心中的感情宣泄出来。
「小薇，我要你记住，这世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你，没有什么比让你开心更重要！」当他放开她时，他在她的耳边低语。
「那么你告诉我，这一次为何而去？你不要让我担心，快告诉我……」她继续依偎著他，因他的话而感动，却还是无法压抑心里最真实的疑问。
他看著她的表情有著犹豫和痛苦，这痛苦即使是过去他们要离婚时，他都不曾在她面前流露过。
而现在，他只能面色凝重的望著她道：「我答应一定告诉你，但不能是现在，更不是此刻。」
「为什么？」她紧盯住他的眼，泪水悄然滑下。「我们说好要一同努力，你就让我替你分担一些，即使我帮不上你，起码我能和你一起烦恼……」
「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的事。」他搂紧她，深情而坚强的眼直直凝视著她的哀戚，他的语气坚定如铁。「小薇，只要你陪著我就好，我就能克服一切，拥有一切。所以，不要轻言放弃，无论过往我是如何忽视你的感受，现在都不会发生了，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不会，不会再离开你。」听著他如此感性的话语，她除了点头，只觉得满怀都是辛酸。
「未来，我会改进我自己，你也一定要相信我。」他再次深情诉说著。
「我知道，我知道。」为什么她会感觉越来越难过？他话里怎么又是一种要离开很久很久的暗示？是她太过敏感吗？
她不要他走，就是不要！林薇固执的紧靠在他的身前，任性的用力攀住他。
「放心吧，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也无法伤害我，什么也不会让我感到害怕。只要有你，就是一切。」他在地耳边低语，接著吻住她的蜜唇。
她的眼泪落入他们亲吻的嘴里，也落进他们彼此的心里。
林薇总觉得，孙浩的表情里有种她还不明白的悲伤，可是她不能问也无法问，因为他已经答应她，未来终会有告诉她的那一天。
她现在能做的，难道仅仅只是等待吗？为什么她的心如此不安，如此慌乱和茫然？
她知道他们是这样相爱，却不知道未来，到底在哪里……